清唱

2014-09-11 19:15单杰
长城 2014年5期
关键词:门楼春兰剧团

单杰

阜平县城是个小县城。小城出了大事情。县老调剧团的小门楼儿,是个女的,却唱反串儿,演杨宗保,演许仙牛郎,把大花脸一画,还能演铁面无私的黑包公。那时候阜平还穷,大街上走着的人大都穿着膝盖或者屁股上补补丁的衣服,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更不知道梅兰芳大师是个卖大蒜还是个编芦席的人物。所以说小门楼儿的亮相一时成了个稀罕事儿。东大桥北面的大礼堂,像炸了营一样热闹起来,白天一场,晚上一场,台下的观众乌央乌央的,连卖瓜子烟卷儿和冰糖葫芦的都跟着沾了大光儿。

小门楼儿的真实名字,这里就不便说了。一来这个人或者还健在,二来就算说了,也引不起谁的注意,不知道说得是谁。只要一提小门楼儿,没个不知道的,直截了当。也正是因为阜平人直截了当的性格,才有了小门楼儿这个不文不雅的艺名。阜平人管前额比平常人突出的,叫成门楼儿,把后脑勺高的,称作梆子,自古就有门楼儿梆子这么一说,自古就出过不计其数的门楼儿和梆子。但自从老调剧团出了个唱反串的小门楼儿,梆子还有不计其数的梆子,门楼儿就只剩下小门楼儿一个了。谁敢再自称额头也是一个门楼儿,必将遭到群起攻之,骂声一片,说,你是门楼儿?你配么?你是门楼儿你会女扮男装么?你唱段儿铡美案里的老黑试试!被骂的人不敢试,只有自愧地低下头,远远躲开。

其实小门楼儿的门楼儿,并不是十分显眼的门楼儿,充其量也就稍微有点儿门楼儿,站在正面看,你一点都感觉不出来。小门楼儿个子不高,挑眉细目,圆溜溜儿的苹果脸,在台上蹬皂靴,穿将袍儿,俨然就是个威武小生。可生活中真正的小门楼儿,却是个小巧秀气的大姑娘。戏里戏外,天上地下。小门楼儿是剧团里最耀眼的明星不差,但在内行人看来,却不是唱得最好的。唱得最好的是和他一块搭戏的旦角楚春兰。楚春兰和小门楼儿同岁,高挑个,生日大仨月,两人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小门楼儿管她叫春兰姐。楚春兰在台上演小姐,卸了妆还是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大姑娘,天上和地下没什么区别。穷老百姓说不上欣赏不欣赏,红火热闹就好,演得感天动地就好,耍出个新鲜花样就好,出了小门楼儿这样能反串黑老包的稀罕人物更好。回回看戏都冲着小门楼儿去的。有一回小门楼儿上火,牙疼,想歇一场。可观众一看登台的不是小门楼儿,举着拳头一齐喊:小门楼儿!小门楼儿——!大礼堂里顿时烽烟四起。你不上台,他们誓不罢休。

小门楼儿把戏演到了这份儿上,也算知足了。演戏不就图个观众吗!不就图个有人捧场吗!所以小门楼儿每场演出都很认真,都很投入,每一场都希望尽善尽美,给观众一个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的回报。当然,独木不成林,这一切都离不开楚春兰的默契配合。剧团里私下早有议论,说唱得好的楚春兰不会就这么甘愿沉默,迟早两个人会“霸王别姬”。两个女人把剧团唱红火了,也迟早有把剧团唱散了的那一天,女人不都是个小心眼子吗!可任谁也没想到,两个人不但没动小心眼子,还越唱越好得形影不离了。两个人一蹬上戏台,就完全不是两个女人的事儿了,是戏里的男人和女人的事儿了。这个唱:“妻呀!离别一晃儿有三年,想得夫茶不思来夜不眠。”情切切,意切切。那个唱:“夫呀!离别漫长如冬夜,夜夜思夫在眼前。”更是悲切切,泪切切。两人不但在戏台上把自己唱哭了,还能把看戏的唱得拿衣袖直抹眼泪儿。

有人说戏如人生,也有人说人生如戏。但不管是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一个演戏的,你必须得把戏台和生活划清界限,你划不清界限,戏不是戏,人生不是人生,成了一锅粥,那就麻烦了。不是一般的麻烦,比麻烦还麻烦。白天戏唱完了,除去衣冠,但不卸妆,晚上还得接着唱。楚春兰要去买凡士林。她有嘴唇发干的毛病,嘴唇一干,就起皮,皮裂生疼,离不了润唇的凡士林。她说的是戏台上的腔调:“奴家买凡士林去了——”小门楼儿也是拿腔拿调:“为夫与你一同前往!”楚春兰比小门楼儿高出半个头,走在大街上,两人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唱戏的时候吃的是大锅饭,有专门儿的做饭大师傅。大师傅做好饭,手拿勺子站在厨房门口儿上,把另一只手做成个喇叭状,放在嘴巴上吆喝:“打饭喽——”楚春兰拿起饭盆儿去打饭,临走还得征求一下小门楼儿的意见。又是戏里的拿捏做派:“相公,奴家打饭去了!你吃什么?”拉着长声儿。小门楼儿:“两个馒头,一碗汤。”说得有阴有阳。那时候能顿顿吃上馒头的除了县政府的小灶,就数县剧团的伙房。剧团火,有票房,收入大。但白菜汤都和别处的白菜汤一样,七八片白菜叶,三五滴油星星儿。一天唱两台戏,晚上回到宿舍里,骨头架子都快散了。楚春兰一头扑到床上,一句“苦——呀——”一波三折,道不尽苦累衷肠。小门楼儿则疼爱有加,捶完胳膊又捶腿,末了不忘说一句:“娘子,小生为你宽衣解带吧!”活生生的两个人,双双忘我地跌入了戏剧的虚幻深渊之中。

也不是没有清醒的时候。但也不是清醒,是不得不克制住。楚春兰怕过年,怕放年假。一放年假,剧团宿舍大院里的人就走空了。楚春兰没地儿过年。楚春兰是个孤儿。小门楼儿就带楚春兰到自己的家里过年。小门楼儿的家在农村,离县城二十华里。在小门楼儿的家里,两个人虽然还住一个屋,虽然进进出出还是手拉着手,但说话上就不得不克制了。再不能像戏台上那样拿腔拿调的说话,再不能干啥都把戏词儿整出来。小门楼儿家爹娘哥哥嫂子一大家子人呢!在一大家子朴朴实实过日子的农民面前,就不能和剧团里一窝子疯疯闹闹的人比了,不是那种爱咋闹咋闹的气氛,是一种过日子的氛围。在剧团里,不管台上台下,唱戏里的戏词儿,说戏里的戏话,见怪不怪,就当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练呢!在小门楼儿家,在小门楼儿家的这个村子里,你要不收敛起来,把狐狸尾巴夹进裤裆里,别说那见了面腼腆得只知道咧开嘴憨憨笑的乡里人,连自己都会觉得怪怪的,觉得脱离了人群,有点儿不伦不类。

楚春兰在小门楼儿家过年,一点儿都不拘束,像在自己家里过年一样。楚春兰把小门楼儿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小门楼儿的爹娘当成了自己的爹娘。一进腊月门儿,吃过腊八赶年集儿。赶年集儿是乡村里的习惯,买年货,买新衣。年集儿上还有扭秧歌和耍武会的,都是为元宵节闹元宵准备的排演。小门楼儿和楚春兰手拉着手赶年集儿,买不了多少东西,其实也就看个红火热闹,买个小灯笼小饰品呀什么的稀罕小玩意儿。从尘土飞扬的武会场儿里挤出来,看到一个小理发馆儿,楚春兰提出来要小门楼儿把头发剪一剪。小门楼儿说:“我的头发不长呀?”楚春兰说:“还不长,都把脖子盖住了。”小门楼儿说:“你的头发比我的还长,都盖住背了。”楚春兰说:“你留短头发精神,姐喜欢你留短发。”小门楼儿说:“姐喜欢,我就剪。”小门楼儿为个楚春兰喜欢,把头发剪得又短了一截。猛一看,成了个头儿不高,却精精神神的小伙子。连走路的姿态都有点像。

两个剧团里的名角儿,同时在小村里的大正月里出现,喜庆日子,少不了唱上一出。拉二胡的是村里的青年程希望。因为脸白,又留着分头,还是个高中毕业生,楚春兰就叫他小白脸儿。以前的年正月里唱过几回,都是程希望拉的。虽不是十分专业,倒也拉得有板有眼,闭着眼睛能把头发甩得金蛇狂舞。唱老调好就好在可繁可简,院子里腾出炕头大一片地方,一把二胡伴奏,有没有锣鼓梆子配合,都能唱得韵味十足峰回路转。

戏唱完后,一院子的乡亲都心满意足地揣着袖子散了。可程希望没走。程希望胳膊弯里夹着二胡,低着头,寸发遮住半个脸。程希望说:“我也要进你们的剧团。”小门楼儿有点为难:“你想进剧团我欢迎,可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呀!再说,你不会唱戏,你到剧团里干什么呀!剧团里不缺拉二胡的。”程希望头低着,声音不低,说:“只要能进你们剧团,端个水倒个茶,干打杂的,都成。”小门楼看看楚春兰。楚春兰接过话茬儿说:“想去就去吧!咱们两个说话,团长左右都得给个面子。还能怕随不了小白脸儿的心愿!”既然楚春兰都同意了,小门楼儿也只有说了个“行,去就去”。过完元宵节,程希望打好行李,跟着小门楼儿和楚春兰,进了县城里的老调剧团。

回到剧团,小门楼儿和楚春兰,像换了两个人,其实更像两只缩在壳儿里的雏鸟,脱掉了刻意装扮的外壳,扑棱开翅膀,又成了两个戏剧里面的小情人儿。

两个人除了一块唱戏一块睡觉,还在每天早晨,在太阳没出来之前,到城东小派山脚下的一个小山坡上吊嗓子。小山坡上有个八角凉亭。山坡下有石板铺成的台阶,一直铺到八角凉亭上去。清晨的雾霭轻柔地环绕着八角凉亭,丝丝缕缕,迷迷乱乱。两个人扳着胳膊,撑着腿。这个“咦——”一声,嗓音悠扬。那个“呀——”一句,波折嘹亮。小县城的每一天,都是在小门楼儿和楚春兰的吊嗓子中醒来的。于是,大街上的行人开始走动起来,大小铺子里的门扇开始打开,各家各户的炊烟,开始在一柱柱烟囱上,缭绕着升腾起来。

刚出正月,天气还冷,硬邦邦的土地还没有解冻。为了晚上睡觉更暖和些,楚春兰提议将两张床并在一起。两个人晚上挤在一起睡觉,脸对着脸,鼻息嗅着鼻息,不是一对小情人胜似一对小情人。有天晚上,楚春兰推推小门楼儿,说:“冷!”小门楼儿说:“冷也不能钻一个被窝儿吧!”楚春兰说:“我就是要和你钻一个被窝儿。”说着就拽开小门楼儿的被窝,钻进去了。小门楼儿被楚春兰热乎乎的身子揽着,心里有股热乎乎的东西在蹿动。又有一天晚上,楚春兰去澡堂里洗了澡回来,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睡下了,楚春兰拿胳膊揽着小门楼儿的腰。揽得一会儿比一会儿紧。楚春兰说:“你闻闻我身上有没有香味儿?”小门楼儿闻闻,说:“香,真香!雪花膏香。”楚春兰说:“好闻不?”小门楼儿说:“好闻。”楚春兰说:“想闻不?”小门楼儿说:“想闻。”“想闻叫你天天闻!”两人的脸挨得是那么近。楚春兰看着小门楼儿,小门楼儿看着楚春兰。看着看着,楚春兰的脸腾地红了。楚春兰的眼睛里流出一种不一样的异彩,鼻息呼哧呼哧的。楚春兰说:“你碰碰我!”小门楼儿的脸也红了,说:“怎么碰?”楚春兰说:“拿手碰。”小门楼儿说:“拿手怎么碰?”楚春兰说:“你想怎么碰就怎么碰。”见小门楼儿红着脸没动静,拿手捉住小门楼儿的手,牵引着放到自己的胸脯上。小门楼儿的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刚触到楚春兰的胸脯,心里突然被什么扎了一下,手迅速弹回去了。小门楼儿的脸一下变得煞白。像刚才突然做了一个梦,又突然从梦中惊醒了过来一样。小门楼儿满眼疑惑地说:“春兰姐,咱们这是在干啥呀?”

楚春兰开始迷恋上了洗澡。晚上一唱完戏就往澡堂子里去洗澡,洗完澡就往身上抹雪花膏,抹得身上喷儿香喷儿香的。楚春兰要小门楼儿一块去,小门楼儿不去。她想象不出两个成熟如桃子般的姑娘,一块光着身子洗澡,是个多么尴尬的场面。尤其是和楚春兰一块光着身子。

从剧团宿舍大院出来不远,是贯穿小城的一条河,从北一直向南流过去。其实河里没有多少水,但还是在河的两岸垒了两面高高的石坝,防止一旦有了洪水,淹到两边的居民区里去。小门楼儿在高高的石坝上漫步。她的心里很乱,也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没有风。没有风的夜晚就不见得不会冷。小门楼儿觉得自己的脸蛋儿都冷得有点发木。后来她看到了程希望。两个人在石坝上走了个面对面,但谁也没有说话。

每次楚春兰洗澡一走,小门楼儿就到河边的石坝上去踱步。说不上散心不散心,也说不上习惯不习惯。每次程希望都像约好了似的在石坝上出现。有一回走着走着,小门楼儿停住了。小门楼儿说:“希望,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说个媳妇了。”程希望说:“是呀!是该说个了。”小门楼说:“你看楚春兰怎样?同岁,人长得漂亮,个子又高,戏唱得还好!”程希望不言声儿了。过了一会儿,程希望说:“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小门楼儿说:“小时候的事现在怎么记得清!”程希望说:“你记不清,我却能记清。”小门楼儿问:“你都记着些什么?”程希望向远处望去。远处是居民区里的点点灯火。程希望说:“你小时候就喜欢唱戏!”小门楼儿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早记不清了。”程希望说:“可我一点也忘不了。有时候自个想着想着,就想笑了。”小门楼儿说:“你是在笑话当初的那个疯丫头吧!”程希望自顾自地说:“每次村里唱完戏,你就学着唱。在村外的打麦场上,你学白娘子,非得让我学许郎。”说得小门楼儿脸颊都有点发烫了。小门楼儿说:“就知道你会取笑我!”程希望仍自顾说:“小时候的你一点儿也让我忘不了,长着小虎牙儿,飘着俩小辫儿。”说着抓住小门楼儿的手,两眼看住她。又说:“这次跟你进剧团,也为忘不了小时候的你。”小门楼儿觉着握着自己的大手滚烫滚烫的,而且很有力。更觉得滚烫的,是程希望的眼睛。那一刻小门楼儿几乎眩晕了。小时候的情景开始断断续续在脑子里出现。但当楚春兰的影子突然闪现出来的时候,小门楼儿一下子慌了。她慌乱地缩回自己的手,神智有些恍惚。小门楼儿仓促地说:“我和你说楚春兰的事儿,你怎么绕到这上面来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完像做了亏心事儿似的,绕过程希望,低着头跑开了。

回到宿舍,楚春兰已经洗澡回来了。也许是搓澡搓得劲太大了,楚春兰的脖子和脸上都红彤彤的。满屋子飘着雪花膏的香味儿。楚春兰问她去哪了。小门楼儿说哪也没去。楚春兰围着小门楼儿转了一圈儿,带着一脸的疑问。楚春兰说:“我觉得你有点不正常。”小门楼儿什么也没有说。小门楼儿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憋得慌。

楚春兰还是唱完戏去洗澡。小门楼儿却不敢像往常那样到石坝上去散步。本来是撮合楚春兰和程希望,程希望却忘不了小时候白娘子和许郎的事,而且进剧团也是为了她小门楼儿。这是小门楼儿做梦也没想到的。想不到的事猛然就钻出来了,总有点儿始料不及。和楚春兰的事已经够小门楼儿烦心的了,现在程希望也让小门楼儿烦心,小门楼儿的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不知道自己今后的路该怎么走,该往哪个方向跨一步。自从程希望进了剧团,就没干过正经营生,扯个大幕,爬着梯子调调戏台灯光,有时候赶上拉二胡的办事出去,应急拉拉二胡。但更多的时候是给小门楼儿捧着那个紫砂茶壶,用两个厚大的手掌捂着,捂得不凉不烫的。小门楼儿一下到幕后,程希望就赶紧捧过来,叫小门楼儿润润嗓子。起初小门楼儿并没介意。打小一块长大,又从一个村里出来,对自己关心在情理之中。可没想到,程希望一遍遍在河边的石坝上溜达,是心里藏着心事儿哩!

小门楼儿也藏着心事,而且越来越重。小门楼儿开始讨厌拿着戏里的腔调说话,而且连正常的说话,也越来越少了。楚春兰说:“你怎么了,对我不冷不热的?”小门楼儿闭着嘴不说话。楚春兰说:“是我哪里不好了,惹着你了?”小门楼儿还是不说话。

心里有事,憋着,是一种难受。心里有话,不知道对谁说,更是难受中的难受。一向活泼好动的小门楼儿,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不说话不好动了。每回唱完戏回来,小门楼儿就钻到床里,拿被子蒙住头睡觉。说是睡觉,却怎么睡得着呢?两件事纵横交错着在小门楼儿的脑子里闪来闪去,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不知道该怎么办,怎么了断,还不能说出来,也没个能诉说的人,只能在心里煎熬。小门楼儿真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了。

这个时候,外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小城里处处都在搞项目抓建设。有人在西边的深山里挖到了金子,发了大财。人们都一窝蜂地挖金子去了。过穷日子的时候,大家都过穷日子,心里平衡。现在有人过上了富生活,日子穷的人,就心里没有平衡了,也想着要奔富生活。过富生活不是想出来的,是干出来的。一时间,小城里的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连走路都像小跑似的,仿佛不这样,就赶不上人家了,就落到人家身后了。不知不觉,大街上再也看不到穿膝盖和屁股上补补丁衣服的人了。

人们生活好了,是好事儿。对剧团却是坏事。日子穷的时候,人们都懒闲,聚在戏台底下消磨时间。现在生活好了,时间却不够用了,东奔西走,忙得焦头烂额,连到戏台底下放个屁的工夫都没有了。大多时候,唱一台戏,多不过六七个观众。戏台上唱得热火朝天,戏台下冷冷清清。没有了观众,没有了捧场的喝彩声儿,站在台上孤独的表演,小门楼儿是个啥心情呢?楚春兰是个啥心情呢?剧团的团长又是个啥心情呢?

外面红火了,剧团里冷清了。没有演出,仨一撮儿俩一撮儿地聚在宿舍里打扑克聊闲天儿。老调剧团是县文化馆的下属单位。有票房的时候,是文化馆捧在手心里的金疙瘩,现在没票房了,就开始往外踹了,又搞改组又搞承包,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上下一片牢骚。牢骚归牢骚,牢骚也不能当饭吃。原团长承包了剧团,开始打游击,到乡下演出,到外县演出,业务员跑得脚不落地儿,剧团的演出,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有时候到乡下演出几天,楚春兰就熬不住了,一回到宿舍,就得赶紧到澡堂子里去洗澡。不把身上洗干净,不抹上雪花膏,她甚至连吃饭都会觉得恶心。这天从乡下演出回来,楚春兰又去洗澡了。小门楼儿知道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早早钻进了被窝儿里,蒙着头睡觉。说是睡觉,其实是蒙着被子瞎想。说瞎想也不是瞎想,还是想楚春兰和自己那点不正常的事儿。小门楼儿这些日子一直提心吊胆的。那可是见不得人的事儿呀!那可是一辈子让自己抬不起头的事呀!可是她又无法回避楚春兰,一块唱戏,一个屋子里睡觉,想回避也回避不开呀!尽管小门楼儿知道这样下去是危险的,不但毁了自己,也会毁了楚春兰。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她一直不冷不热地想和楚春兰保持距离,但楚春兰似乎什么都觉察不出来,依然是那么痴迷。想和楚春兰打开天窗亮明了说吧,又觉得实在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怎么说呀!发生在两个姑娘身上的既朦胧又清晰的事,如果一到了话头儿上,一提到桌面上,又该从哪说起呢?小门楼儿唉声叹气,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楚春兰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小门楼儿一点也没觉察到。楚春兰像小猫一样钻进小门楼儿的被子偎依在了她身上。楚春兰漆黑的眸子里放射着妩媚的光彩。这叫小门楼儿的身子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楚春兰说:“你快闻闻,我刚换了一种雪花膏,是不是比以前的更香。”那种气味儿楚春兰一钻进被子小门楼儿就已经闻到了,但她除了感到刺鼻,其它的什么也闻不出来。这种刺鼻的气味叫小门楼儿的心里突然烦乱,她克制不住地猛然撩起被子,一副受了打击和刺激的样子,脸上的肌肉都僵硬起来。小门楼儿瞪着眼睛,说:“你怎么又钻我的被窝?”楚春兰一下子愣住了,小门楼儿从来没这么冲她发过火。小门楼儿又一句:“谁叫你钻我被窝?”话刚落又接着一句:“你觉得这样正常吗?”楚春兰一脸无辜地看着小门楼儿,有点可怜巴巴的。楚春兰小声说:“我到底哪错了?”又说:“我错在哪,你说出来,我改!”竟泪眼汪汪的。小门楼儿一见楚春兰落泪,心里软了,觉得话说过了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楚春兰,也不知道该不该安慰她。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烦,理不清的乱。跳下床,逃避开楚春兰可怜得像小猫一样的眼神,径直地逃出了宿舍。

河边的石坝上,初夏的夜晚从修长的柳枝下飘出阵阵轻风。小门楼儿脸迎着风在石坝上踱步。这叫她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她不清楚有多长时间没来石坝上踱步了。远处的点点灯火依旧如星星闪闪。小门楼儿的步子慢下来。小门楼儿的心里静下来。她迎着阵阵轻风走,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地把风吸进肚里。后来她看到了程希望。程希望双手抱着膝盖,像个石雕一样目视远方坐在石坝上。小门楼儿看到程希望没觉意外。程希望看到小门楼儿却觉得分外突然。程希望像梦中惊醒了似的跳了起来。见小门楼儿不说话,就在后面默默跟着。走了很远,小门楼儿说:“天天在这等着,有必要吗?”程希望说:“等结果,等结果,不等哪来的结果!”小门楼儿说:“你等到结果了吗?”程希望说:“我看到希望了。”小门楼儿回过头看一眼程希望。夜幕中的程希望一脸肃然。小门楼儿的心里一阵凄楚。她看着程希望,看着程希望眉宇间的那份毅然。小门楼儿说:“我遇到麻烦了。”程希望说:“我知道。”小门楼儿说:“我和楚春兰……”程希望说:“我知道。”小门楼儿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程希望说:“我感觉到了。”小门楼儿无语了。她怎么也没想到程希望对她和楚春兰的事情了解的这么清楚。程希望说:“麻烦不怕,怕的是不知道怎么摆脱麻烦。”小门楼儿再度抬起眼看程希望:“我就不该唱戏。”程希望说:“不是唱戏的错。”“就不该和楚春兰走得那么近。”“也不是走得近的错。”小门楼儿两眼迷惑。程希望说:“错就错在你们两个看不清自己了,不知道自己谁是谁。”见小门楼儿不说话,又说:“好在你醒得早,想从泥潭里跳出来。”小门楼儿说:“跳出来难呀!”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想着难,其实不难。”程希望说着,握住小门楼儿的一只手,举到两人眼前。“只要你有勇气往出跳。”程希望说。小门楼儿看着程希望的大手握着自己的小手,她突然觉得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温暖,一直暖到心窝儿里去。小门楼儿盯着两人的手说话:“楚春兰接受不了这个打击。”程希望也看住两个人举着的手,说:“都得有个过程。”小门楼儿说:“这得伤了楚春兰的心。”程希望说:“早不了断,伤得更深。”

一句话把小门楼儿的心里说亮堂了。在石坝上分了手,小门楼儿向回走,越走越觉得步子轻松了。她由不住唱出了口:“打马扬鞭向回转……”唱了半句赶紧打住,索性四周无人,这才唱出了下半句:“营寨不觉在眼前。”唱完了,心里按不住一阵激动。

楚春兰还没有睡,这叫小门楼儿有些意外。楚春兰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抹眼泪,这叫小门楼儿又有些意外。楚春兰说:“你去哪了?”小门楼儿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小门楼儿说:“哪也没去,就出去走走。”楚春兰的眼泪又上来了,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小门楼儿说:“我没觉得呀!”楚春兰说:“不是以前的小门楼儿了!”小门楼儿说:“我还是我呀!”楚春兰的眼泪留着,也不擦去,说:“你看不上我了。”小门楼儿说:“我还是把你看成我的春兰姐!”楚春兰咬住牙:“你变心了。”小门楼儿无言以对。楚春兰从牙齿缝儿里吸着凉气,说:“你就是个陈世美!”小门楼儿觉得真该和她好好谈谈了。小门楼儿说:“春兰姐,你听我说。”楚春兰打断她的话,眼泪流得哗哗的:“我不听。陈世美。”小门楼儿说:“咱俩都是女人!”楚春兰使劲摇着头。楚春兰说:“陈世美。”小门楼儿说:“我没有错,你也不能再错下去了。”楚春兰的眼睛突然瞪得大大的,像一下子不认识小门楼儿了。楚春兰说:“你没错,你没错你在河坝上会情人?”“这——”小门楼儿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小门楼儿说:“我和程希望是正常的,男人和女人走到一起,这是正常的发展过程。”“我不听,我不听。”楚春兰使劲抓着头发,摇着头说。“还手握着手,恶心死人了!”咬住牙又说。“恶心死人的小白脸儿!”忽然变成了一字一顿唱词里的腔调,颤抖且凄厉:“陈——世——美!喜新厌旧的陈——世——美!”扭身夺门而出。

本来小门楼儿想追出去。但她没有。她知道这时候说什么楚春兰都听不进去。还是让她一个人出去清静清静吧!或者到没人的地方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吧!清静了哭过了,也许楚春兰会回过头来想一想,彻头彻尾地想一想。有些事说不清楚,但是能想清楚。只有楚春兰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才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第二天早上,小门楼儿睡觉起来,见楚春兰还没有回来,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她急忙朝外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迫切。在小城的大街上找了个遍,也没看到楚春兰的影子,她的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这种感觉一在小门楼儿的脑子里闪现,竟不觉眼里闪出泪花儿来了。好在在小派山的八角凉亭石阶底下,小门楼儿看到了楚春兰,小门楼儿的心里才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楚春兰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披头散发地遮住了整个脸。小门楼儿拉住楚春兰的手,楚春兰一看到小门楼儿,又要跑。被小门楼儿捉住手,跑不掉,就对小门楼儿又打又踢。只这一夜的光景,楚春兰已经不是那个楚楚动人的楚春兰了,散乱的头发,哭干了的红眼仁儿,连衣服都撕裂了几道口子。小门楼儿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任由着楚春兰的哭喊打骂,硬是把她拖回了宿舍。

可拖回去不大工夫,又跑了,跑到大礼堂空阔的戏台上,穿绣鞋,罩罗裙,一个人咿咿呀呀地唱。一唱就是大半天。小门楼儿要是不硬拖下来,她就那么没完没了地唱。还一阵儿清楚一阵儿糊涂的。清楚的时候像一激灵醒了,张嘴就骂小门楼儿:“陈世美”“负心郎”糊涂的时候就像个傻乎乎的小孩子,满世界疯跑,随地拉屎撒尿,还拿火烧自己的长头发。

剧团本来就不景气,拖着演员好几个月工资发不了,现在又倒了台柱子,团长干脆撒手不管,自己干自己的炒货店去了。县里的老调剧团,也就从此散了摊子。

剧团散了没人管,楚春兰的病却不能没人管。小门楼儿决定把楚春兰送进省城的大医院去治疗。临行前的一天晚上,小门楼儿又和程希望在河边的石坝上见面了。小门楼儿说:“剧团散了,你该走也走吧!”程希望说:“你不走,我不走。”小门楼儿说:“我不走是为给楚春兰看病。”程希望说:“你给楚春兰看病,我一块儿帮你。”小门楼儿说:“楚春兰的病治不好,我不会考虑咱俩的事。”程希望扬起额头说:“我等得起。”小门楼儿一脸无奈,说:“不知道她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怕耽误了你!”程希望想也不想说:“什么时候我都等得起!”说着抓住小门楼儿的手,紧紧握着。又说:“我不怕等!”

小门楼儿到省城大医院给楚春兰看病,一走就走了一星期。一星期后,小门楼儿回来了。小门楼儿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脸愁容,眉头锁成疙瘩,话也不说。程希望赶紧问:“楚春兰的病怎样了?”小门楼儿还是不说话。小门楼儿不说话程希望就急了。程希望说:“到底怎么了,你说句话呀!”小门楼儿这才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地说:“咱们三个人的那点积蓄,没几天就花光了,还欠了医院一千多。”程希望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小门楼儿说:“后续治疗还是一个大数目,现在剧团都散了,给楚春兰治病的钱,怎么才能挣得来呀!再说,我除了唱戏,什么也干不了呀!”程希望扑哧一声就笑了,说:“挣钱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我早在工地上找了个差事,一天挣三十,比在剧团里挣得还多,差下的钱,迟早能还上。”小门楼儿问:“你找了个什么差事呀?”程希望一脸神秘,卖起关子说:“这就不能告诉你啦!”

程希望一大早就去工地上干活,很晚了才能回到剧团的宿舍大院。顶着星星走,摸着星星归。小门楼儿觉得这些天程希望瘦了,手掌起了一层老茧,细白的脸膛儿变得粗糙暗红,脊背上晒得起了白皮,一揭就是一片儿,脱得像蛇皮似的。但每次问他干什么活儿,他都搪塞着不说。这天中午,小门楼儿午休,暑夏的烈日把房顶都晒透了,吹着电扇,还是一个劲浑身出汗。睡不着。蚊子还嘤嘤着讨厌的声音飞出来骚扰。烦躁的心里就冒出火。想着要灭了烦人的蚊子,小门楼儿毫不犹豫走出屋子,上街买灭蚊剂。屋里是个小蒸笼,街上是个大烤箱。日头白亮亮的光毫无遮掩地晒在柏油马路上,马路上的柏油就从地面上溶出来,粘得鞋跟都刺啦刺啦的。一条黄狗缩在墙角的阴凉里,吐着长舌头,流着长哈喇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一世界的热气,都是从它嘴里吐出来似的。小门楼儿走在街上,一副心里都要烤焦的样子。她本来打算买完灭蚊剂就赶紧回去。可想到这样热的天气程希望在哪里劳作呢?是不是会中暑呢?这样一想,小门楼儿就想去看看程希望。可又不知道程希望在哪个工地干活儿。又想反正县城不大,找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她也没买灭蚊剂,顶着烈日,找程希望去了。

果然没费多大劲儿,小门楼儿就在离大礼堂不远一个建楼的工地上看到了程希望。程希望正拉着一个铁皮小推车上一个土坡。车上装满了沙子。程希望弓着步子,前胸使劲向前倾着,拉绳深深地勒进他光着的肩胛里。尽管程希望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小推车前进的还是十分缓慢。豆子大的汗珠儿在程希望的脊背上爽快地滚落着。整个人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湿脚印。意外的所见,叫小门楼儿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她默不作声地在后面推住车,眼泪再也隐藏不住,顺着脸颊流下来。程希望突然觉得车子轻了,却没有回头,直到上了土坡才停住,毫不领情地说:“谁叫你到这里来的?”看着程希望勒得要出血的肩胛,小门楼儿说不出话,泪水也止不住。程希望说:“工地上都是光膀子的男人,不是你一个女人来的地方。”小门楼儿抬起泪眼。眼前的程希望叫她说不出的心酸。汗水浇湿了的头发丝丝缕缕,暗红的脸膛有点消瘦,黝黑的脊背是风吹日晒后的不尽沧桑。小白脸儿呢?从前的那个小白脸儿呢?那个留分头白脸膛儿的高中毕业生呢?那个闭起眼睛拉二胡把头发甩得如金蛇狂舞的程希望呢?小门楼儿的眼泪又一次忍不住唰唰流下来。程希望说:“看看,还越说越来劲儿了!”低沉的语气掩不住内心的关怀。小门楼儿一张嘴,泪就流进嘴角里了。有点咸有点涩。小门楼儿说:“让你受这么大罪!”程希望说:“看你说的,当一个男人,哪有不吃苦的!”小门楼儿说:“吃苦也不是为自己。”程希望说:“怎么不是为自己?挣了钱,就能治好楚春兰的病。治好了楚春兰的病,我们就能在一起。这能说不是为了自己吗?”小门楼儿说:“反正你不该受这个罪!”程希望说:“就是卖点儿苦力,算不上受罪。”小门楼儿说:“全是为我受的罪!”程希望伸出手,给小门楼儿抹抹泪:“我名字叫希望,心里有希望。为心里的希望受点儿苦,从来也不觉得苦。”又说:“只要有个希望,受点儿苦算啥呢!”

小门楼儿决定自己也该干点儿什么,来分担程希望的苦。夜幕降临了,炎热退却,习习晚风顺着河堤吹到东大桥上来。小门楼儿在东大桥边儿上,摆了个地摊儿,卖女人的内衣。抖开包袱,把一件件衣服摆开。过往的行人都不怎么注意。摆了半个晚上,都没有人问津。小门楼儿又不好意思吆喝,拉不下这个脸。眼看快收摊儿了,有个人认出了小门楼儿。那个人扯着嗓子一脸惊异地嚷:“这不是小门楼儿吗!这不是唱老黑的小门楼儿吗!”一嗓子嚷来了好多围观的人,老的少的,像看耍猴儿似的。有的说:“不唱戏,改摆地摊儿了!”有的说:“看在戏台上风光的,戏台下也不过个平常人儿!”又有人说:“看戏看火候儿,看人看苗头儿,就没有人能风光一辈子的事儿!”接着又是一阵评头论足的声音。眼看人群越聚越多,小门楼儿慌忙收了包袱,扎着脑袋,挤出人群,头也不敢回躲走了。

小门楼儿头一回想干点挣钱的事,就遇上了这么尴尬的场面,就不知道以后再干什么。程希望知道后,从来没红过脸的人,也发了一通火。小门楼儿只好躲在宿舍里,门也不出了。不出门了,并不是心里不记挂谁了。一个人在屋里发呆,一会儿想起楚春兰的病,一会儿想起医院里欠下的钱,一会儿又想起楚春兰的治疗费用还是个扯不到头的线,就觉得这日子无法熬过去。当想到程希望为了挣钱,为了希望,就剩下恨不得能把骨头里的油都榨出来了,心里又是一阵难过。难过着难过着泪就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有一天大早儿,小门楼儿还没起床,她就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而且声音越说越高。有个人说:“你说不唱就不唱吗?我得见着她本人。”程希望的声音:“她真的不唱戏了,你回吧!”那人说:“见不着小门楼儿,我不走。”听这口气,和唱戏有关,又弄不清什么事情。小门楼儿赶紧穿了衣服,走出屋子来。来的人是个胖子,个子不高,大肚子,一脸的肉坨子。那人见小门楼儿出来,顾不得程希望的阻拦,径直闯到小门楼儿跟前,说:“我找你是求你个事儿。”小门楼儿说:“有什么事说吧!说不上什么求不求的。”胖子说:“我活四十多了,就没对我爹好过。我爹昨晚上死了,突然想起他的好儿来。”说得小门楼儿满脸不解。胖子说:“没有我爹,哪来的我。没有了我,就开不成金矿了,就发不了财了。”又说:“有了我爹,才生下了我,才有了开金矿的我,发大财的我。你说这不是我爹的好儿吗!”小门楼儿这才听明白了。胖子接着说:“我爹活着的时候,爱听你的戏。他现在死了,我想孝敬一回,让你给他唱一出。”程希望说:“早不唱戏了,说什么都没用。”小门楼儿打断程希望说:“唱戏好说,只要你出场费给得满意。”胖子说:“我就说嘛!人哪有见钱不挣的?你说多少钱吧!钱不是个事儿。”小门楼儿使劲张了张嘴,说:“俩小时一场,一场一千。”“不贵。谁叫我爹喜欢呢!”胖子想也不想说,“我回去找人搭台子,下午开唱。”

胖子走了,程希望说:“你怎么不考虑考虑就答应人家了?”小门楼儿说:“人家出的钱比以前整个剧团唱一场出得都高。”程希望气呼呼地说:“这可是唱丧戏!”小门楼儿咬住嘴唇,说:“能挣到钱,丧戏也得唱。”程希望的眼都瞪起来了:“挣钱的事,不是有我吗?”小门楼儿长出一口气,说:“为了挣钱,你连身体都不顾了,我不忍心!我怕累垮了你!”程希望无言以对,只把脸憋得黑红黑红的,一个劲儿拿拳头捣自己的胸膛。

下午去唱戏的时候,程希望还是憋着劲不去,见小门楼儿不管不顾地前头走了,才不情愿地抄起了二胡。没有幕布,没有灯光。用木板临时搭成的小戏台,承载了小门楼儿和程希望一个难以言表的新希望。既然是唱丧戏,小门楼儿自然是选了一段悲切凄苦的老调段子。小门楼儿一开腔就泪流满面。但她知道,她的泪只有这一次,是为自己流的。泪眼蒙蒙中,小门楼儿瞥了一眼程希望。程希望虽然还如以前那样闭着眼睛拉二胡,但他的脑袋却不摇了,头发也不金蛇狂舞了,孤零零地缩在小戏台的角落里,像个霜打的茄子。

拿到第一笔出场费,小门楼儿一夜没合住眼。她把钱放在枕头底下,拿脑袋压住,仿佛不这样,它会自己飞跑了似的。第二天一大早儿,小门楼儿就坐着长途客车,迫不及待地赶往省城。

小门楼儿唱丧戏,一时又成了小城里的一桩稀罕事。虽然唱丧戏的事没有之前唱反串时更具爆炸性,但却一时成了一种时尚,成了一种风气。但凡有钱的人家,谁家老了老人,谁家有人作古,都请小门楼儿去唱一出,不请小门楼儿唱一出,谁家就失了身份,就掉了身价,失了门面。小门楼儿一时忙得不可开交,挣钱一下子成了一件易事,像刮大风刮出来一样容易。见过活人受罪,没见过死人享福。小门楼儿有时候也想不通,活人为什么就那么舍得为死人花钱呢?为什么非要在人死了搞搞排场呢?人呀!有时候就是连自己也想不通自己。想不通的事你还得去做。不做似乎又是另一种想不通。小门楼儿对自己唱丧戏没有细想过,也没考虑该与不该,只是在拿到钱的时候,都有一种急迫心,赶紧赶往省城的医院,把医药费一分不少地交了,才觉得对楚春兰有了一点偿还,心里才稍稍有些安慰。

鉴于楚春兰的病因,主治医生一再告诫小门楼儿不要在医院里和楚春兰见面,防止她情绪失控再受刺激。每次交完钱,小门楼儿都不忍离去,在离楚春兰病区的附近,走来走去,直到看到楚春兰的影子,或疯跑打闹,或一个人痴痴的发呆,这才心里沉稳些,不是滋味地离开。

大多的时候,小门楼儿是含着泪离开的。小门楼儿忘不了深秋的那个下午,天气阴沉着。这阴沉的天气无端地叫小门楼儿的心里平添了几分沉重和凄凉。她在病区的铁栅栏外面,徘徊了好几遍,也没有看到楚春兰的影子。她的心里像悬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尽管她知道楚春兰安然无恙,主治医生告诉她楚春兰已经能够自己平静一会儿了,是个好兆头。但见不到她的影子,总有说不出来的失落。就像扫在风中的一片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轻飘飘的,孤零零的。正当小门楼儿失望地要离开的时候,病区房间的一扇窗突然推开了。楚春兰站在了窗前,面容憔悴,双目离乱,面对着小门楼儿的方向,放声吟唱了起来。

楚春兰唱道: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耐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

不堪回首忆旧游——

唱的是老调《白蛇传》中断桥里白娘子的一段词。

悲悲惨惨的唱腔千回百转,催人泪下。这可是小门楼儿和楚春兰的拿手好戏呀!一出《白蛇传》唱哭了小城里多少观众呀!观众一提起小门楼儿和楚春兰的许仙和白娘子,那是多么津津乐道呀!往事如泉涌,舞台上的许仙和白娘子,一幕幕出现在小门楼儿的脑海里。小门楼儿的心里一下子像刀绞了起来。好久小门楼儿才清醒过来,她仓皇逃走。她不知道楚春兰是不是发现了她?小门楼儿不知道楚春兰吟唱的时候,对着自己的方向,是不是一种巧合!

秋去秋还在。暑消暑还来。楚春兰的病一治就治了十年,小门楼儿的丧戏一唱就唱了十年。十年里,小门楼儿除了唱丧戏,就是奔波在小城和省城之间。每一次从省城回来,小门楼儿和程希望都会到河边的石坝上踱步。程希望在小门楼儿踱步的轻重快慢里,品味着她不一样的心情。说是品味,其实更是一种咀嚼。十年来,程希望哪一天不是与小门楼儿一块在咀嚼着,酸甜苦辣,沉默与忍耐。今天,小门楼儿的步子异常轻松,不快不慢。这叫程希望咀嚼出一种不一样的味道。小门楼儿的表情也出现了十年来从没有过的轻松。小门楼儿说:“医生说了,这几天就准备出院,随时通知我。”程希望说:“那就好。”程希望毫无惊讶,好像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的。小门楼儿全然没有理会程希望的情绪,又忘我地说了一句,而且声音提高了八度。小门楼儿扬起眉梢儿,说:“你猜怎么着?”“怎么着?”“医生安排我和楚春兰见了一面。”程希望依然毫无惊讶的“哦”了一声。小门楼儿接着说:“她竟然叫了我一声妹妹!”又说:“她真的是好了,一切都好了!”停一停,又卖关子似的问:“你猜她还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小门楼儿兴奋地说:“她看见我的长辫子,她说,其实你留长发很好看!”抓住自己的长辫子问程希望:“我留长发好看吗?”说完见程希望没有回音,抬起头看他,见程希望已是两眼泪花。小门楼儿惊讶说:“怎么,这个消息你不高兴吗?”程希望似乎什么也没听见,满脑子铺满的尽是这十年来的默默承受。小门楼儿看着他一脸泪花,歉疚地说了句:“苦了你了!”为了个心里的人,默默承受了十年。小门楼儿不说歉疚的话,到没觉过委屈,小门楼儿这么一说,委屈劲儿倒上来了,眼眶里的泪花想忍也忍不住,簌簌就下来了。小门楼儿安慰说:“总算熬到头了,咱俩的事也有结果了。”又拉拉他的衣袖说:“你该高兴才对呀!”程希望这才苏醒过来,很有几分坚定地回答说:“我就是高兴的。我说过,我名字叫希望,我永远也有希望!”说的小门楼儿一下子笑出了声来。这一笑不要紧,仿佛笑岔了气儿,腰疼劲儿一下子又上来了。小门楼儿赶紧俯下身,拿手抵住腰。小门楼儿发觉自己腰疼有一个月了。有时候不提防就会猛然疼一阵儿。程希望赶紧扶住小门楼儿,说:“还是抽空检查检查吧!老是腰疼不是个事儿!”小门楼儿抵了一会儿腰,说不疼就不疼了。站起来说:“有什么好检查的,我能吃能喝能睡,身体好好的,没毛病。”程希望说:“检查一下费不了多大事儿。”小门楼儿丝豪不放在心上,说:“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放心吧!”

话说放心,可心里哪放得下呢!第二天下午唱了一出丧戏,戏刚唱完,小门楼儿的腰疼毫无征兆地又发作了一回。而且比以往的疼痛更加重了,钻着心疼。疼得小门楼儿出了一头虚汗。程希望火了。程希望说:“叫你检查检查,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小门楼儿说:“也许这几天累了,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程希望说:“没事更好,检查一下不就放心了吗?再说,楚春兰眼看就要回来了,她出院了,你病倒了,你让楚春兰见了,心里是个啥滋味儿呢?”小门楼儿说:“至于你说得那么严重吗!”程希望生气地说:“良药苦口,检查一下又费不了你多大工夫!”小门楼儿说:“看把你急的。听你的,明天检查完你就放心了。”

第二天程希望陪小门楼儿去县医院做检查。做检查的大夫是程希望读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小门楼儿刚从B超床上下来,就接到了省城医院打到手机上的电话,说楚春兰可以出院了,让她过去办出院手续。小门楼儿接完电话差点蹦起来。小门楼儿嘱咐程希望晚上在饭店定一桌饭,好给楚春兰接风洗尘,交代完匆匆忙忙赶长途客车去了。B超出来了,大夫说得会诊,叫程希望明天上午听消息。程希望只好把住处的电话告诉老同学,让他一有结果通知他。

傍晚擦黑儿的时候,小门楼儿和楚春兰回来了。十年不见,程希望发现楚春兰胖了不少,是那种臃肿的胖,眼神也没有了光泽,再不是让人看上去亭亭玉立的那个姑娘了。坐在饭桌上,三个人一时竟没有了话。没见面的时候,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十年来的酸甜苦辣,十年来的辛酸和压抑,哪是千言万语所能表达出来的?真面对面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不知道哪些是该说的,哪些是不该说的。冷场了又冷场,沉默了又沉默。本该欢聚一堂的喜庆时刻,一时成了一个无法打破的僵局。眼看端上来的菜都凉了。楚春兰有点僵硬地站起发胖的身子,端起酒杯。她的手抖动得厉害,杯里的酒都险些洒出来了。楚春兰尽量克制着面部的冷静,说:“对妹子感激的话,尽在不言中了。但是,对小白脸儿感激的话,我是必须要说的。”停一停,看一眼程希望暗红的脸膛儿,和脸膛儿下面密匝匝的黑胡子,控制一下爬上脸颊的悲伤情绪。“小白脸儿,苦了你了!”说完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本来程希望是个坚强的男人,无论再苦再累,心里再委屈,都是不会轻易落泪的。没想到楚春兰也像小门楼儿一样说了一句“苦了你了”,又捅到了他的心窝上。眼里的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再也无法控制,齐刷刷地流了下来。流下来也不擦去,径自和着嘴角的泪水,把酒干了。一股暖流从嘴角一直咽到肚里。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门楼儿还有一出戏要唱。临走的时候,她对楚春兰说:“姐姐,我今天还有一出戏要唱,唱完这最后一出戏,我就和程希望离开这里,回农村盖一处屋,过我们自己的生活去了。”楚春兰平静地笑了。楚春兰说:“我也多年不唱戏了。既然是妹子的最后一场,那就让我和你一起去唱吧!也让它成为我的最后一场。”说着说着咬了咬嘴唇。“画上这个句号,我也就开始我的新生活了。”说完,拉着小门楼儿的手,一同出了门儿。

小门楼儿和楚春兰前脚儿出了门儿,程希望就去取挂在墙上的二胡。刚摘下二胡,屋里的电话响了。程希望赶紧拿起话筒。电话是县医院的老同学打来的。老同学说:“小门楼儿的肾脏周围血管异常改变,经会诊怀疑是肾肿瘤晚期。咱们县医院医疗设备差,诊断经验不足,建议你们到外面的大医院赶紧查一查,别耽误了病情。”程希望一听就懵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叫他半天合不住嘴。好一会儿,他摸索着挂住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努力地控制自己的悲伤,努力地让自己打起精神。但不管自己怎么努力,程希望还是不由自主地两腿一软,扑通坐在了地上。

临时搭起的木板戏台上,小门楼儿和楚春兰已经描眉画目,戏衫罩身。两个人互相为对方整理着衣衫,是那么的亲切和自然。程希望掩映住心底的悲伤,把二胡拉得凄惨阵阵。

唱的是老调《白蛇传》中的雷峰塔母子相见——

楚春兰:我儿高中来祭奠,满心喜悦泪凄然,匆忙上前将儿见。

小门楼儿:是何人唤我看我泪涟涟。

楚春兰:我本是儿娘亲塔下受难,想儿盼儿十九年。

小门楼儿(白):母亲!

楚春兰(白):儿呀!

小门楼儿:双膝跪地拜慈颜。

楚春兰:未启唇珠泪流满腹辛酸,忆往事如梦幻仍现眼前。

台上小门楼儿和楚春兰已唱得泪水弥漫。程希望闭着眼睛拉二胡,心中的悲痛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突然“嘣”的一声胡弦断了。程希望给小门楼儿拉二胡拉了十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断过。而戏台上的小门楼儿和楚春兰已经双双入戏,二胡的声音停了,两个人谁都没有听见,依然忘我的你一句,她一句往下唱着,像伴奏的声音从来没有断。程希望望着断了弦的二胡,悲起泪涌,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了。

责任编辑 王志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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