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
香米在众多招聘广告中找到那一张细细长长的白纸条时,头皮瞬间感到发麻,就像一阵电流“嗖”地一下从头顶穿过全身,噼里啪啦地淌过五脏六腑,最后抵达脚后跟,香米险些站不稳。
那天香米特地起了个大早,来到食堂的角落里,寻找到了这一张夹杂在各类广告中很不起眼的纸条,她看了看四周没人就迅速地撕下来装进了口袋里,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香米是无意间听到两个女生说关于学校食堂外面有那种兼职广告的。她开始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不知什么原因,最近香米总是心神不宁,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那两个女生说话时极为夸张的样子。
那张白纸上只有一行字,上面写着:成功男士诚交女友,要求形象良好,家庭困难者可予以经济帮助。后面的联系方式是一串手机号码。
香米拿到纸条后她的心是动摇的,纠结的,她知道这就是社会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所谓的“包养”,以前只是听说过。她一直是鄙视那些高官富豪以及那些自甘堕落的女大学生的,甚至从心底里生出来厌恶之情。可是当她真真切切地面对这种事情时,却有一丝恶作剧的玩笑意味。
其实,令香米感兴趣的不是这一新奇的“事件”,而是“经济帮助”,这四个字好像长了翅膀一样“嗖”地一下飞进了她的心里,“扑棱棱”地乱窜,挠得她的心毛躁躁、闹哄哄的。香米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材姣好,凸凹有致,说不上绝色倾城,但也绝对不难看,于是她的心就乱了。
香米缺钱,她挣自己学费的同时,还要帮家里还巨额债务,有时债主电话都能打到她这里来,所以她在不停地找机会赚钱。香米出身农村,母亲因劳累过度突发脑干出血,在香米高考前两个月不治身亡。父亲一直瞒着香米,说家里农活事多,学习环境不安静,就不让香米周末回家。当香米高考结束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看着父亲苍老的容颜和满头的白发以及弟弟空洞虚无的眼神,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整个身体仿佛悬在半空当中,轻飘飘、空荡荡的。几分钟后,香米才爆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哭声。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香米一辈子也忘不了。小山村里飞出金凤凰,令这个贫寒的家庭既快乐又难过。香米从小在母亲“上大学”的念叨声中长大了,当这一天终于来到时,母亲却早已不在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也用在母亲的医药费上,早就打了水漂。看着这个家徒四壁、破乱不堪的家,香米对父亲说出了在心里憋了一个假期的心里话,那就是放弃上大学的机会,留在家里照顾身体日渐衰老的父亲和正在上初中的弟弟。香米说完后就迎来了父亲那厚而敦实的巴掌,那巴掌上的老茧把香米的脸硌得生疼。父亲当时真的愤怒了,香米很少见到父亲发火,本来香米是用商量的口吻和父亲说的,没想到父亲反应那么大,咆哮着说了那么多话。香米立即就懵了,脑子里全乱了,只听见父亲反复强调一句话: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大学!当时香米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像所有寒门学子一样,香米到大城市求学不仅背负了自己的梦想,她的身上还承载着父辈的希望和改变家族命运的使命。虽然香米省吃俭用,但在消费水平是农村的好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大城市里,香米过得还是非常紧巴。周末香米找了几个发传单的兼职,在大街上顶着烈日和路人的白眼,嘴磨破了,脚站疼了,累死累活地干一天才挣了几十块钱。又因为每次回去都太晚,公交车早就没有了,不得不打车回学校,这样一天下来手里就只剩下几块钱。这时候香米除了苦笑不知道该做何种表情才对得起自己辛苦劳累的一天。
大一的时候班里分到一个助学金的名额,香米报了名,交了材料,本以为以她的家庭条件和她的成绩可以稳当地申请到助学金。在老师同学面前一次次地复述家庭状况时,香米感到就像一次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脱掉衣服等待最后的审判一样,既难过又尴尬。然而最后获得助学金的是另一名女生,她得到的票数远远高于香米的。据说那名女生在几天前曾给每个同学赠送礼物,美名曰“见面礼”,大肆拉拢人心。香米也收到了,是一只做工精细的手链。香米心想:你申请贫困户出手还这么大方,你何必跟我这等穷人争这点助学金啊!没过几天香米就听到舍友小丽为自己打抱不平:哼,那富妞正给她妈打电话报喜呢,说什么多亏了她妈想得周到,几个地摊货就把同学们搞定了,还说她现在人缘可好了,我看这种人就是欠揍!香米笑笑说无所谓了,你们别为我伤了同学间的和气。
香米就是搞不懂,作为哲学系的学生,他们的思想竟然这么腐败!香米怎么也想不通。小丽说,那富妞就是享受这个征服的过程,看样子是从小到大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不管自己是否需要,什么也要争过来为自己所用。现在的人也是,收了她的破玩意儿,就把自己良心给卖了!香米默默地听小丽说完,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香米倒不是特别在意金钱,她一直不是喜欢攀比和奢侈浪费的女孩子,她深知自己是农民的孩子,身上有着劳动人民艰苦朴素的品质,她相信任何事情都要用自己的双手来付出。对于一些不公平的事情,她也只是不争不吵,不哭不闹,这也是她的专业选择哲学的原因,她觉得精神的富有比什么都重要,只要她的心足够强大,什么都不是问题。
香米还摆过地摊,贴过广告,在别的女生忙着化妆、打扮、购物、约会时,香米正拼命地赚取生活费;在别的同学尽情地挥霍着大把的青春光阴时,香米的心里时刻挂念着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弟弟。香米有时候会有一种感觉,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并不是从小梦寐以求的,她以前学习的奋斗目标是早日摆脱贫困,离开家乡,而现在却是在繁华的大都市里,以更加贫困更加卑微的姿态活着,活在一片难以摆脱的阴霾之中。那样一种黯淡的生活时时咬噬着她的心,折磨她,摧毁她,逼迫着她越来越无路可走。
“痛苦”这一词语已没有足够的力度描绘香米的心理状态,焦虑、寡言、失眠、精神不振、内分泌失调等等一系列身体和心理上的不适,使得香米的信仰几近崩溃。她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也极少参加学校组织的社团活动,给别人的印象就是孤高冷漠,来去匆匆,有影无踪。
香米拿出手机,看着那张纸条上的手机号码,她下了很大决心,输入:你好。想了想,删掉,重新输入:你想找女友吗?然后输入手机号,发送了出去。香米舒了口气,她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竟是这么干脆利落,有一种英勇无畏般的决绝。香米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了《荆轲刺秦王》这个故事,或许觉得她像荆轲一样迈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吧,这样想着就不觉笑了起来,她猜测对方会回复什么呢。
香米骨子里是有一种韧劲的,她坚信“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抱着这样的态度,香米也就挺身而出了,大不了及时全身而退。现在这个社会,你只要敢冒险,一切皆有可能。无论怎样,香米想赌一把,用自己唯一的资本——青春,赌一把。只是晨晖要是知道她现在的样子会怎么想呢?
周六刚下第一节课香米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教室,她借了小丽的高跟鞋,对她说是要见一个高中同学,小丽爽快地答应了。香米是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向小丽开口的,说来也挺寒碜,已经大二了香米还没有一双属于自己的高跟鞋。香米是稍微打扮过的,她认为不论是见谁,不管结果怎样,都不能穿得太随便,因为平时都随便惯了,香米一时想找身得体的衣服都有点难,鞋子已经借了人家的,衣服再向别人开口就说不过去了。香米最终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之中挑选了一身比较新的,为了显得成熟一点,她还将浓密得如瀑布一样的头发散了开来。
香米一眼就看到了学校门口第三棵杨树下的黑色轿车,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不高,有点胖。香米双手紧紧地抓住书包带,犹豫着是否要过去,因为这个时间学校门口人很少,而香米的表情透露出了她在找人,这样中年男人很快就看到香米了。他朝香米招招手,示意她过去,香米此时也就来不及多想了,径直朝黑色轿车走去。
当香米走近了才看清中年男人的面目,和她想象的几乎一样,脸如银盆,脸上的肥肉肆无忌惮地耷拉着,油光闪闪的,眼睛大如牛眼,嘴唇肥厚,鼻子有点红肿,上面的毛孔香米看的很清楚。香米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酒糟鼻”吧。中年男人说,我叫陈有胜,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妹妹你就叫我陈哥就行。香米“嗯”了一声,视线移到他的肚子上,那肚子像皮球一样滚圆,结结实实地塞在白色衬衣里,那黑色腰带勒在凸出的腹部上格外醒目,仿佛随时就要爆裂一样。
香米胃里翻江倒海,感到一阵恶心,早上吃下去的半碗面条蓄势待发,只要香米一低头就会喷涌而出。这种长相的男人满大街都是,香米在街上经常见到,每次她都会觉得不顺眼,心里有一点反感,但毕竟与自己无关,也没有现在这么大的反应。而一想到这个男人与自己可能成为男女朋友的关系,香米的胃部就感觉不舒服,反映到脸上就是眉头微皱。陈有胜看出了香米的异样,拍了拍香米的肩膀,貌似很关切地问,不舒服吗?香米顿时感到被他拍过的肩膀过电般的酥麻,脸涨得通红。香米悔得肠子都青了,自己真不该来,真不该发那个短信,真不该去看那张纸条……真不该赴约让自己在这样一个恶心男人面前犯贱。
香米说,我没事,你看我行吗,不行我就回去,还有事情要忙。
陈有胜笑了笑,说,咱找个地方吃个饭,就算认识了,有感觉就交个朋友。
香米心想,有感觉个屁啊,对你有感觉我还不如去死呢。只好说,陈先生,我这么胖,脸还这么黑,你不要看走眼了!
陈有胜很认真地把香米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乐呵呵地说,哪里胖嘛,身材很好的啊,这么白还黑啊。香米注意到陈有胜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部看,看得香米极不自在,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陈有胜带香米去了一家大型超市,为香米挑了两件衣服,说是见面礼,香米看到他掏出了六张红票子,对收银员说不用找了。香米的心又乱了,就这么两件轻轻薄薄的衣服价格竟然是她几个月的生活费,在以前香米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会穿三位数一件的衣服。看到陈有胜毫不犹豫付钱时那副潇洒的样子,香米突然有种义无反顾的冲动。香米真想说,我不要衣服,你直接把那钱给我不就得了。
每个女孩都向往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走在别人面前,这几乎是女孩子的天性,可香米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天性轻轻地扼杀掉。香米对名牌衣服的概念来自同宿舍的女生,她们总是一起从专卖店里买回来几百元一件的衣服,在宿舍里轮换着试穿,相互比较。在香米眼里,那些衣服和大街上几十元一件清仓处理的衣服没什么两样。可是就是几十元钱香米也舍不得花,当她也想为自己添件衣服时,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父亲和弟弟的影子,于是就在心里默默说,这些钱足够弟弟买一学期的学习用品了,然后就没了买衣服的欲望。
买完衣服后陈有胜征求香米的同意去了一家肯德基,这是香米第一次进入这种西式餐厅,以前她只有看的份儿,因为一直没吃过也就不是特别地渴望。香米心想我宰你一顿然后咱们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从此消失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香米去洗手间洗手,却不会使用水龙头,她左拧拧右转转,就是找不到水龙头的开关,急得她鼻子上直冒汗。旁边一个女生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她,那眼神就仿佛她是一个怪物一样。香米全身的血液立即全涌到脸上来了,她飞也似地跑出了洗手间,连手也不想洗了。
陈有胜点了很多东西,不住地让香米吃,期间又去端来一大桶薯条。陈有胜说起他公司的发展情况,他说话的口气完全是炫耀的,显摆的。他问香米谈过男朋友吗,香米想了想,觉得说没谈过就显得自己没魅力,从某种程度上就贬低了自己,于是她含糊地“嗯”了一声。陈有胜接着说,大学生谈恋爱都是浪费时间,女孩子呢要找就找一个成熟的有社会经验的男朋友,能够在各方面给你提供必要的帮助。这话说得格外暧昧,不过倒是说到香米心里去了。她吃汉堡吃得很谨慎,很专注,陈有胜没有吃,只是喝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那香味钻到香米的鼻子里,沁入她的每一个毛孔,融化在每一个细胞里。香米忽然飘飘然了,她在这一刻忘记了贫苦的家庭,忘记了喧嚣的城市,忘记了那些遭受过的白眼,忘记了所有的辛酸。香米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她只是活在现在,活在这个干净整洁光鲜的肯德基快餐店里,活在这个陌生的老男人面前。
你需要什么,尽管对陈哥说。让香米喊这个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哥”,香米想想都不好意思,陈有胜竟那么若无其事地说出来。在如今这个社会上,谁有钱谁就是老祖宗,谁就是亲爷爷,他想当哥谁也管不着。香米张了好几次嘴,想说出“陈哥”这两个字,每次都被卡在嗓子眼,声音就是出不来,只好放弃。
陈有胜似乎发现了香米的窘迫,笑笑说,香米你不用有所顾虑,我今天一见到你就感觉很亲切,这叫什么,对,叫一见如故,我感觉你就是我的红颜知己,你穿着这么朴素一定来自农村,我也是农村出身,这么说的话我就感觉你是我的亲人,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出来,我肯定是要帮的。说着陈有胜拿出钱包“哗哗哗”地点出十张粉嘟嘟的百元大钞,放在香米面前,说,这些钱你先拿着,买点好吃的好穿的,咱是大学生,就要过大学生的生活,你只管好好学习,好好享受生活,懂吗?陈有胜似笑非笑,香米看到他的大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眼看就要蹦出来了,香米觉得他后面一句话说得别有深意,却不知道深在哪里。
香米定了定神,说,我不能拿你的钱,无功不受禄。陈有胜愣了一下,说,怎么能这么说呢?你陪我聊天,陪我吃饭,花了半天工夫,这年头时间就是金钱,再说你陪我坐在这里我心情愉悦,我高兴,我工作上的劳累、烦恼都消散了,这只是个小意思,以后我们再往深处发展,我是不会亏待你的,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香米冷不丁地打了个激灵,原来话在这里等着她呢,香米明白“往深处发展”是什么意思。这老狐狸刚见面就暴露他的目的了,说话还这么文绉绉的,一套一套的,你不就想包养个大学生吗,不就想找个情人吗,还美其名曰“红颜知己”,一个老男人称一个年轻少女为“红颜知己”,还真是不知道害臊啊。
想归想,笑归笑,香米是个“唯物主义者”,这一年的艰苦生活和大城市的纷纷扰扰使得她开始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过回报,在时代的浪潮下,她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她无法对桌子上那一大叠钞票无动于衷,看着那些钱,香米咽了好几口唾沫,她没有想到世上还有来钱这么容易的事儿,她没有付出什么却可以得到这么多钱。香米的心又一次动摇了,而且是剧烈地震动。
陈有胜还是那副样子,喜滋滋地等着香米做出反应。香米使劲咬了咬嘴唇,憋着一口气说,陈哥,你需要我怎么做你就直说吧,钱我不能白拿。
呵呵,不能看成是纯交易啊,那多没意思啊,以后你周末都来陪我就行了,就是吃吃饭,喝喝茶,聊聊天,看看电影。陈有胜脸上的肥肉在抖动。
还有呢?香米继续问道。
那还要看下一步的交往啊,呵呵,你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你要好好学习。香米注意到陈有胜的眼睛在她身上不安分起来,觉得他说的话也特别别扭,听了很不舒服。
不过终究香米还是收下了那些钱,她是穷疯了,穷怕了。如果不是因为穷,母亲会因为节省医药费而一直拖着重病吗?如果不是因为穷,她会这么卑微地活在这个本该充满活力的年纪里吗?
相比第一次见面的拘谨,第二次香米就自然多了,经过了几天的时间,香米想明白了好多事情,她再清高、再孤傲也是一个人,是人就要生存,怎么过不是一生呢?想明白了的香米也就在陈有胜面前敞开了心扉,大方了起来,她无所顾忌地大笑,应和着陈有胜的玩笑话,假装自己和他在一起很开心。
他们看了一场电影,是一部外国大片,香米没有看懂,其实是她没有心情看。前面一对年轻情侣抱在一起接吻,腻腻歪歪,搅得香米心里很不是滋味,就把头扭向一边。陈有胜就是这时候把手伸过来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眼睛却直直地盯着前面的屏幕。香米大喘着粗气,没有反抗,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这是迟早的事。况且她还收了他的钱,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总不能白吃白喝不回报吧,这道理香米懂。
然后他们又去做了足浴,在香气缭绕的大房间里,香米觉得全身都软了,连骨头都要化开了,不禁感叹这些富人可真会享受啊。陈有胜说,养生要从年轻做起啊。香米心想那也要有这个条件,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能有这个命吗,脸上却还是附和着笑容。
之后陈有胜又约了香米几次,参加了一次他朋友的酒宴,全是商界精英。在香米眼里他们长得都一个模样,一样的肥头大耳,一样的啤酒肚,几乎每个人身边都搂着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子,香米和她们心照不宣地微笑点头。他们谈生意,谈天南海北的所见所闻,时不时地讲几个黄色段子,接着是很像狼叫的大笑声。包间里烟雾缭绕,高谈阔论声此起彼伏,香米没见过这种气场,一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这群兴致盎然的人,就像在看一台戏。期间一个秃顶的男人说,老陈,这次挺嫩啊,说完朝着香米若有深意地笑。一个化着特别妖艳的妆容的女人走过来盯着香米从头到脚看了一阵,然后熟络地把胳膊搭在陈有胜的肩膀上,对他抛了一个媚眼,说,陈哥,眼光不错啊!陈有胜摸着肚子上的肥膘,呵呵地笑个不停,好像多么自豪似的。香米感到自己就像一个玩物被别人随意摆弄,觉得难堪极了,心里堵得慌。
在送香米回学校的路上,香米一直不说话,陈有胜说,香米,他们都夸你漂亮呢。香米没反应。陈有胜似乎感觉到了香米的冷漠,说,那种场合你可能不习惯,都是朋友嘛,说得也比较随便,你也要体谅我啊。
陈有胜至自始至终也没问过香米的家庭情况,只是猜到了她是农村人,似乎对香米的过去丝毫不感兴趣。他和香米聊一些社会上发生的新闻趣事,一般都是他滔滔不绝地说,香米歪着头听,偶尔发表一下简单的看法。有时陈有胜会突然眼睛放光,说,香米你真是我的知己啊。
香米受不了这些点点滴滴的暧昧不清的话语,她觉得恶心,从心理上到生理上都极度反感。但她家里还有几万元的欠款,今年百年一遇的大旱使地里庄稼大幅度减产,有的地里几乎颗粒无收,父亲也急得病倒了,她的学费还是借的亲戚家的。她的弟弟正在长身体却还吃着萝卜咸菜。她需要钱,她期待着陈有胜问一问她的家庭状况,问一问她有什么困难,而陈有胜却对此绝口不提,见面都是看电影,吃大餐,逛商场,一个劲儿地和她玩暧昧,搞情调,找感觉。香米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陈有胜欲望的魔爪,却丝毫不见动静,一副慢慢悠悠毫不着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进入主题的迹象。
香米有点沉不住气了,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陈有胜的钱。但总不能口无遮拦地伸手去要吧,而伸手要的话人家能白给吗?你不得给他好处吗,香米的脸皮还没有厚到这个程度。她琢磨来琢磨去始终想不出撬开陈有胜皮包的办法,如果她主动提钱的事,陈有胜势必会看轻她,然后终止和她的关系也说不定。
陈有胜带着她去吃了一次川菜,满满一桌子山珍海味,有鱼翅,有熊掌,香米却毫无胃口,她又想到了父亲和死去的母亲,她看着这些美味佳肴觉得对不起他们,不由得眼角就有了泪水。陈有胜吃得很尽兴,酒到酣处就说起了他的家庭,说他那到了更年期唠唠叨叨的老婆和读高中就把女朋友肚子搞大的不争气的儿子,还说他的公司曾经被他的下级暗中操纵差点濒临破产,后来他运筹帷幄最终起死回生,并且风生水起。
香米说,陈哥也不容易啊。
陈有胜又斟了一杯酒,打了个酒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香米,还是你懂我啊,我家里那个母老虎就是吃了蜜也说不出你这么一句贴心的话,成天就知道跟我吵跟我闹,用钱也堵不住她的嘴。
香米觉得其实眼前这个男人还是挺可怜的,自己原先以为有了钱就什么都有了,可看看陈有胜,有了钱,有了一切的物质条件,精神生活却是这么空虚。不过话又说回来,香米在他面前才是真正的可怜人,自己连基本的物质生活都保证不了,又有什么资格去可怜别人,自己又有谁来可怜呢?
这次香米的收获是一部诺基亚手机。陈有胜喝醉了,朦朦胧胧中从皮包里掏出了手机,放在香米的手上。香米紧挨着陈有胜坐着,笑得花枝乱颤,娇滴滴地说,我要“毛爷爷”。在这样的人面前,香米也要变得媚俗才配得上这样的氛围。这是香米第一次在陈有胜面前撒娇,不过她把握的火候刚刚好,既不显得做作,又不生硬,完全是一副逢场作戏的姿态,就算陈有胜不乖乖地掏钱,也不会尴尬,只当是句玩笑话。然而,香米以这种口气同陈有胜说话,反倒使他吃了一惊,似乎酒也醒了一大半,接着贴在香米的耳朵上说,你要我不?你要我的话我就把“毛爷爷”全给你,说着把钱包打开,用一只手使劲地抖,抖出了一摞红票子,齐刷刷地朝一个方向倒去。据香米不标准目测估计至少也有五十张,她脑海里突然蹦出来多米诺骨牌的图像,足可见其壮观程度不是一般的大。他的原始本性一旦暴露,一度假装的绅士风度在酒精的麻痹下荡然无存。
香米一阵心慌,这不是赤裸裸的交易吗?但是她一直等的不就是这件事吗?香米这些日子心里那块放不下的大石头终于结结实实地落下来了。尽管香米私下里设想了无数次这个场景,甚至为这个时刻的姗姗来迟而感到焦躁不安,但当她真正面临这个关系她贞节的问题时,她又犯了难。她才刚过了二十岁生日,她还是一个含苞欲放的青春少女,身体还没有完全长开,难道就为了几张人民币就把自己轻易地交给一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老男人吗?她确实是图陈有胜的钱,这个寂寞的男人除了有钱他还有什么?他不年轻不帅气,只有财大气粗的恶俗。
香米这时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晨晖英俊潇洒的脸庞,耳边回想起了晨晖最后对香米说过的话,你是个好女孩。她已经好长时间成功地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他了,而现在脑子里却突然冒了出来。晨晖是香米高中时爱慕的男生,那场一个人的爱情,耗费了香米三年光阴。当香米终于鼓足勇气向晨晖告白时,晨晖的身边已有佳人陪伴,但香米爱得太深,她还想赌一把,换来的却是晨晖的一句话。他说,香米,你是个好女孩。还有什么话语比这更能刺痛人心的呢?你是个好女孩。可我不爱你。就是这么简单。香米什么也不怨,只怪自己说得太晚,如果早一点说出来,至少在晨晖没交女朋友之前,会不会有一点希望呢?答案不得而知。
晨晖,从来都是香米不愿提起的伤痛,是她埋藏在心底里永不消退的渴望,对于晨晖,她还一直怀有希望。
香米沉默的几秒钟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陈有胜说,到底是要不要啊?香米赶紧从飘飞的思绪中回来,嗔怪道,讨厌!香米唯一爱过的男人说她是个好女孩,可她正在干些什么!她在堕落!香米刚要自责,心头上又浮出了父亲苍老的容颜,一想到这里,香米就一阵难过涌上来,瞬间就红了眼圈,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砸在餐盘上,声音是那么响亮……
陈有胜一件件脱去了香米的衣服,香米的眼角流下了泪水。香米的身子像米一样白一样香。陈有胜颤抖着把香米抱到床上,香米蜷缩在席梦思大床的中央,紧紧地抱着腿,哭得更凶了。她的恐惧使得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想要逃跑,逃离这个地方,一辈子消失在陈有胜面前,永远地删除这段屈辱的记忆。她的脑子里不停地闪现着晨晖的笑脸,这使她更加痛苦,她的心已经鲜血淋淋,支离破碎。
陈有胜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不愿意吗?香米摇头。那是为什么?嫌钱少了?香米还是摇头。
陈有胜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嘴里叼着一支烟,袅袅升起的烟雾使他的脸变得模糊起来。
你,不会是第一次吧?陈有胜突然问道。香米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陈有胜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皱着眉头,似乎很吃惊,不会吧?你怎么不早说呢?你为什么要这样?
香米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就哽咽着说了家里的情况,说起她已病故的母亲,辛劳的父亲,还有年少的弟弟,以及家里欠下的债务。她从刚开始就想告诉他的,可他一直都没有给她机会说。
陈有胜沉默了好长时间,似乎兴致全无,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才说,算了,你走吧,你什么也不懂,没意思。
我可以的,我真的很缺钱。香米都不知道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原来自己可以这么厚颜无耻。
我不要没有感情基础的身体交易,再说了,你什么都不会,我还以为你都懂呢,唉,钱你都拿去吧。陈有胜还在吸烟。
香米愣住了,她心里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这个世界真是跟她开了一个没有意思的玩笑。就像先狠狠地甩了你一个巴掌,然后再把热脸蛋凑过去巴结你。香米觉的自己很失败,死的心都有了。
你是个好女孩,以后有什么困难就跟陈哥说,我会尽力帮你的。耳边传来陈有胜幽幽的声音……
书包里背着陈有胜送的诺基亚手机和那一摞钱,香米独自走在无边的黑夜里。耳边不住地响着一个声音:你是个好女孩。随着那声音而来的是一张脸,既像晨晖那满面笑容的清秀面庞,又像陈有胜那肉嘟嘟的肥脸,两张脸交错着、推挤着凑到香米的面前,争先恐后地说:你是个好女孩,你是个好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