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生
整理书房,一本书里夹着的一封信掉落地上。我捡起来,只看了白色信封上那秀雅的字迹一眼,竟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远远的,听到一声母亲对我的轻唤。
这是母亲十八年前一个夏日给我的来信。当时父亲患脑梗塞偏瘫已近半年,她告诉我父亲的病情和治疗恢复情况:“你爸爸的病主要是脑梗塞萎缩,所以好得慢,今后可能站起来,也可能站不起来,还要靠他自己配合,如心情、毅力、信心、锻炼等,我会尽心帮助他恢复。给你写这封信,主要叙说我的心情。有时想起过往,曾背着他掉眼泪。虽然生活中吵吵闹闹,毕竟与他共同生活四十二年了。为一群子女劳累了一辈子,眼见日子好过了,他却得了这种不治之症……”
母亲离世五年多,我最怕一个人的时候想起她。不止一次想过要写一篇关于她的文字,却不敢触碰记忆里她曾经的沉重和疲惫。身为儿子的我不曾为她分担,心里的愧疚与自责常使我为自己的苟活感到负罪。噙泪重读她的来信,她平实冷静的叙述里透出的担当和坚持,还有她深藏心底的悲苦和无奈,让我情不自禁忆起她在世时的点点滴滴。
母亲一生,在2007年9月22日子夜归于沉寂。那一年,她七十五岁。她生了八个孩子,养育七个儿女成人(我的三哥出生后过继给了二伯)。在生命的最后三年,她瘫卧在床,枯瘦的身体在病痛中苦苦挣扎,耗尽了自己全部的心力。在远离故乡的一片荒芜的山梁上,她卸下此生的重负与苦痛,去往另一个世界安静地歇息了。
那天清晨,我们送母亲到山上。看到她与先她而去的父亲重聚在一起,晨曦里阴湿的墓穴仿佛一个黑洞,我顷刻间坠入无边的黑暗。母亲不会回来了,她离开我们远去了,不再顾及和惦记我们了。儿女子孙们以后能活成什么样,全看他们的造化,她再也用不着牵肠挂肚了。
母亲走后,我常常茫然于回家的路途。这么多年,离家在外,心灵倚靠的是有母亲在的那个家。那是一个踏实而温暖的存在,满屋缭绕着她带着浓浓麻辣味的川东乡音,角角落落浸透了她慈爱温厚的气息。如今,她不在了,那个家的魂也没了。她慈和的面容,她忙活的身影,她悉心操持下给予我们希望的一切,只在我的记忆里,成为充盈心怀萦绕不去的想念了。
母亲二十八岁生了我。我记事时,她三十出头,还正是一个女人成熟而有光彩的年岁。母亲那时的模样,我已经记不很清楚了,只隐约记得她一头齐耳的短发,浓密整齐,衬出一张圆而白净的脸庞,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冬天里脖子上围一条咖啡色的大围巾。长大后,没见她再用过那条围巾。
我幼时记忆里,母亲是一个辛苦劳作的农村妇女,白天和社员们去生产队的大田里干活,收工回家,便忙着烧火做饭。一家人吃了饭,她还要剁猪草,就着刷锅洗碗的水煮猪食喂猪。忙完这些,天也黑尽了,她点起煤油灯,大呼小叫地安顿几个小的睡觉。今天想来,母亲那时的生活就是忙碌和劳累。
在大队小学读书时,听老师讲起母亲,称她冯会计,说她字写得好,算盘打得好,算账快。我不知道母亲做过什么会计,懵懵懂懂地,心生对她的好奇,回家问她,她一笑无话。
一次,我偷偷打开母亲压在炕头被子下的小箱子,那条咖啡色的围巾叠得整整齐齐放在里面,还有好多照片,大多是母亲的,有一个人照的,有和别人合照的,照片上的母亲年轻漂亮。印象深刻的是一张合影:篮球架下,几个青春焕发的男青年穿着印了字的背心列成一排,母亲戴着一顶前面有檐的帽子,双手插在裤兜里,侧身站在边上,满脸的笑容。又翻出一个小本,布面封皮上印着“工作证”,里面两页纸,一页贴着母亲学生模样的一张小照片,另一页是写了一些字的表格。我很费心思地琢磨这只箱子和里面的东西,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那点儿童真的想象还无法把自己熟悉的母亲与照片里的她联系起来。
在公社中学读高中时,有同学吹口琴,我想学便买了一把。回家后母亲看到了,她神情中露出一丝异样,拿过去含在嘴里,吹了一支我没听过的曲子,很好听。我吃惊又兴奋,问她怎么会吹口琴,她说小时候学的。她又吹了一曲,我还是没听过。问她是什么曲子,她说是读书时看的电影里的插曲。后来知道是电影《马路天使》里周璇唱的《四季歌》。
那个年代在农村,像母亲那样年龄的农家妇女,能读书写字的很少,还能用口琴吹出那么好听的乐曲,我更是想不到。去问大哥,他说小时候在山东老家见母亲吹过。婶婶告诉我,母亲跟父亲从四川到了山东老家后,不习惯那里的生活,和父亲家里的人也说不到一起,就经常带一只小凳子,拉着五六岁的大哥,到村外的枣林里吹口琴。再看母亲,年不满五十即青丝染霜,瘦削的身体已显疲累,那个在金丝小枣的清香里吹口琴的少妇,遥远如一个传说。
“文革”后不久,一次跟母亲看电影的记忆也很深刻。那天,传来十多里外兵团团部要放《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消息,母亲早早地打发大哥去买了票。太阳还没落,她就让大哥、二哥用自行车带着她和我赶了去。那是我早年看过的最长的一部电影,黑白片,里面的演员都不熟悉,影片故事里讲述的人和事我也十分陌生。电影结束了,母亲还专注地盯着银幕,流露出一种别样的神情。回家的路上,她显得特别兴奋,给我和两个哥哥讲起二十多年前在四川老家看这部电影的往事,还讲了好多她看过的老电影、她喜欢的老演员。像白杨、赵丹、上官云珠等,这些中国电影史上光彩夺目的老艺术家的名字,最初都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时隔几十年重看《一江春水向东流》,好像让母亲回到了年轻时候。她的心里分明藏着很多对过去时光的美好记忆。
回想起来,早年对母亲这些零零碎碎的发现,似乎也是少不更事的我对自己身世的一种探究。我刚刚睁开一双稚嫩的眼睛看这个世界,未历人世艰难,也不谙尘世诡谲,无法穿越深藏在母亲心底的蹉跎岁月。我更无从想象,在四川、山东、新疆那样的地域跨度上,母亲和父亲有过怎样的际遇,这个命途多舛的四川女人又有着何样的颠沛流离。
母亲祖籍四川万县(今重庆万州)。那是一座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的千年古城,以“万川毕汇”、“万商毕集”得名,早前是四川辖内与成都和重庆齐名的城市,史上有“成渝万三足鼎立”之说。其地处长江上游、四川盆地东隅,扼川江咽喉,东临三峡,为川东水陆要冲,素有“川东门户”之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母亲即出生在这里,并在那片山灵水秀之地度过了她的童年和青年时代。
母亲祖上称不上显赫,却以勤劳苦作积攒了一份不菲的家业,可谓一方殷实之家。到了她父亲即我的外公一辈,虽家道中落,但靠着尚存的家底,亦算生计无忧。我无缘见到外公和外婆,也无从知晓外公和他的先辈何以持家兴业,但从母亲和几个姨妈舅舅的言谈举止中,能够感觉到那个大家庭若隐若现的影子。有时会对比着巴金先生笔下高老太爷治下的高家,无端地猜想万县城里当时那个日渐衰败的冯姓地主家庭。
母亲兄妹六人,一男五女,她是家中的幺妹。她唯一的哥哥即我的舅舅是家中最宠,外公视若冯家未来的支柱,倾全力供他读书,寄望他中兴家道。却不想时代变迁,在重庆大学读书的舅舅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解放后即到成都工作,再也没有回到万县。后来我在成都见到他时,他已经离休,平日里居家读书,有时去茶馆喝茶打麻将,悠闲自在。
母亲的四个姐姐,大姐二姐比她年长很多,她出生不久即相继嫁人,母亲对她们没有多少印象。对母亲影响最大的是我的三姨和四姨,她们一起长大,她晚年经常给我讲起她这两个姐姐。三姨春美,四姨春貌,母亲春人,名字连起即“美貌人”,从中似可窥见三姐妹别有情愫。外公守旧,三姨读完小学,他不愿再花钱供她读书。三姨性格刚烈,在家中绝食,老头无奈只好送她上了至今仍名满川东的万县第一中学。毕业后她只身去了重庆,以优异成绩考取国立女子师范学院,后又说服外公送四姨去读万县中等师范学校,供我母亲读了中学。
那时的四川是抗战大后方。重庆作为国民政府陪都,更是政商要员毕至,学界精英及文化名流云集,形成当时中国之独特景观。万县乃川东门户,沦陷区流亡的大批机关、学校、工商企业和富商巨贾,大多走水路沿长江溯流而上,经武汉和宜昌,再涉三峡险阻,由万县入川避患。如此庞大人流,必致各种观念思想汇集。救亡图存的激情热血,更使蜀东大地群情奋然。正在求学问道的三姨四姨和母亲,置身那个大时代,那样一幅壮怀激烈的图景加于她们的影响,自不待言。由此想母亲后来的婚姻和人生遭际,或许能找到某种时代的逻辑和精神的因由。由今回溯,这恐怕也多是母亲那一代人于离乱动荡和时代巨变中无以逃避的宿命。
1990年夏,我由重庆朝天门登船,沿长江东去万县。第一次行于水上,波平岸阔的一江碧水,不时响起的江轮汽笛,两岸缓缓滑过的城市和乡村,远山葱郁葳蕤的风景,似一幅水墨展开在眼前,在我心里荡起阵阵温软的乡情。那天晚上,当船靠近万县港,看到夜幕下闪烁的万家灯火,耳边传来和母亲一样的川东乡音,我立时泪眼迷离,幻觉中仿佛母亲就在那岸上,殷殷候着漂泊归来的游子。回疆后向母亲谈起在万县的事,她听得专注而仔细,那种沉浸其中唯恐须臾走神的情态,让我感动,又不免感叹欷虚欠。我想,万县城里的街道和市肆,山城蜿蜒的街巷里荷担背篓的熙攘人流,长江上穿梭往来的商船行贾,一定都在母亲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历久弥新。
1949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12月初奉命接管的一支解放军部队进驻万县,16日万县市人民政府成立。在那个改天换地的时刻,万县古城万人空巷,未曾有过的变革,在万山雄奇江河壮丽的川东大地孕育着别样的理想和人生。在万县码头欢迎解放军入城的学生队伍里,在新政府成立欢庆胜利的集会游行中,母亲像一滴水汇入青春激越的狂欢浪潮。她尚不清楚自己对革命的憧憬,但对未来美好浪漫的想象和向往,让她忘情地投入新社会的怀抱。她庆幸自己赶上了一个新时代。
次年秋天,十七岁的母亲中学毕业。革命胜利,新政初立,不少机关和单位都在延揽有文化的青年。她去报名应试,被分配在万县商业局工作。母亲由此成为革命队伍的一员,开始了她那段短暂而难忘的从事公职的经历。
新中国江山定鼎,组织从老解放区抽调了大批干部,到刚刚解放的国统区开展建政和土改工作。母亲参加工作数月后,来自山东的一批南下干部到了万县,被安排在万县地区各级领导岗位。我的父亲就在其中。也许天意所为,他来到母亲工作的万县商业局担任科长,与她邂逅并开始了他们命运的交集。
父亲这批从北方来的干部,多是在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投身革命事业的,因而都有着“老革命”的光环。这让他们在众人面前表现得既自豪又骄傲。像母亲那样刚刚进入新社会的青年,对他们更有一种特别的尊敬甚或崇拜。母亲后来说,父亲当时二十多岁,虽没多少文化,但成熟干练。经过一年多的工作接触,父亲向她表露了婚娶的意愿,这让她有点儿始料未及,但革命热情鼓舞下的青春冲动,使她在面对一个“老革命”的求婚时,不禁对自己的未来生活浮想联翩,她爽快答应了。
据三姨和四姨讲,家里知道母亲的恋情后,一致反对,说父亲文化低,年龄差距大,成长背景不同,又是一个北方人,生活习惯也不一样,加上家里的出身,还是找个本地人合适,劝她断了这桩婚恋。母亲不吭声,也不辩驳,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主意。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家里也不好太多干预,只好作罢。1953年她与父亲在万县结婚。那一年,母亲二十岁,父亲二十九岁。
时代的发展很快把母亲卷入了狂飙突进的潮流。一个出身地主家庭的女青年,在那个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她的选择只能是用行动来证明她与自己家庭出身的决裂。她不顾孩子年幼的拖累,投入到大炼钢铁运动,在大山深处的奉节县,一干就是好几个月。一天晚上,从工地返回住处的山道上,她一脚踩空,跌落山谷,幸遇山间一丛灌木托住了身体,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摔折了锁骨和右臂,重伤住院。
母亲出院后在家中休养,不知外面的革命如火如荼。她时日较长的疗伤被视作消极抵抗“大跃进”运动。母亲据理争辩,却导致对她的批判升级,说她坚持反动立场,事情的性质成了“地主阶级大小姐”对抗革命群众的革命运动,最后的处理是把母亲“开除革命阵营”。父亲虽参加革命早几年,但对热情高涨的群众运动似乎也准备不足。面对母亲受到的冲击,他找到单位领导申辩,却因心有余悸,终未力争。几天后,父亲一纸辞职信退出公职,带着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回了山东老家。母亲亦从此跌入一生的厄境。
母亲随父亲离开万县,事前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等到四姨得知母亲被开除去看她,已是人去屋冷,谁也不知道她的妹妹一家去了哪里。四姨后来对我讲,母亲该来家里说一声,和大家商量一下,要是早知道,怎么也要把她拦下来。老人眼里满是泪水,对自己最疼爱的幺妹依旧痛惜不已。
那是1959年的深秋。一个清冷的早晨,父亲肩挎手提几件行包,母亲抱着两岁的二哥,大哥和姐姐拽着她的衣襟,匆匆走向万县码头。一江秋水,江风萧瑟,母亲回首凝望江边的古城,心里的无望和茫然无边无际。
父亲老家在山东乐陵一个唤作张铁锅的村庄,母亲在那里生活了一年。在黄河冲积而成的那片大平原上,父亲祖上几辈人都靠着土里刨食过活。父亲带着一家回到那里,在一间土坯垒就的屋子里安顿下来。在这个陌生的地界儿,母亲完全成了一个外乡人。贫瘠的生活,不一样的风习,饮食的差异,语言交流的困难……从未有过的孤独,使她陷入对家乡的苦苦思念之中。
对未来生活的迷惘,加之思乡心切,母亲心里开始抵触这里的人和事,渐渐地与父亲家的人生了嫌隙。她很绝望,原想离开万县那个伤心之地,一家人能清静过日子,却不料又面对如此困境。她满腹怨愤,后悔自己当初的天真,落得个背井离乡的境地。
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听说自己一个故旧在新疆,便打定主意远走西北。母亲后来说,离开万县时就没想着再回去,听闻父亲要去新疆,她并未反对,只要离开那个张铁锅,去哪里都行。我至今都在探究,当时二十多岁的母亲,是什么样的勇气使她敢于面对那样的迁徙和跋涉?是她精神上生成的叛逆倾向,还是血液里流淌的川人的果敢和坚忍?我难以想象,在那万里之遥的畏途,母亲经历了怎样的艰难?我可能永远都不能理解,苦难能教人怎样地承受!
1960年初冬,父亲母亲来到新疆沙湾乌兰乌苏,从此栖身于这个南望天山北临沙漠的村庄,终老一生。
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母亲开始关注时事。电台早晚播出新闻时,她会放下手中的活儿守在收音机旁,听得格外专注和仔细。“文革”结束那年,我读初中,她交代我放学回家把老师看过的报纸带回来。晚上忙完了,她就在灯下看报,常常会到很晚,有时手拿报纸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在冥思苦想什么。今天忆起母亲那时情状,我明白,她人虽在边地,但却始终心怀期待。她从悄悄变化的时代微澜里,似乎已经隐隐察觉到自己命运的转机。
1978年底,离开家乡近二十年的母亲,决意要回一趟万县。那天清晨,我和大哥送她去十多里外的长途车站乘车。天色微茫,寒气肃杀,雪野沉寂,母亲裹着厚厚的棉衣坐在大哥自行车后,一路静默无语。晨曦初露,母亲在去往乌鲁木齐的汽车上,挥手与我们道别。这时,我听到远处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中美建交的公报。
母亲回来,已是次年春夏之交。几月分别,她显得年轻了好多,花白的头发染成了黑色,深刻在皱纹里的愁苦和忧郁不见了,洋溢在脸上的是不曾有过的快意,我分明感觉到她身上的一股劲和她心里涌起的希望。
接下来的时日,她在家里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支起桌子,一点一点回忆在万县工作和被开除的经过,写出一份很长的申诉材料,请求组织纠正当年对她的错误处理。她让我誊写了好多份,分别寄给万县县委领导和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商业局等单位。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母亲第一次详细给我讲起她的家庭和她读书及从事公职的经历。她终于打开自己尘封几十年的记忆。曾经的美好,落寞的遗憾,心灵深处的悲苦,藏在心底已经变得苍老的乡愁,伴着颊上的清泪,都在儿子面前宣泄而出。我陪着母亲,时而不平,时而委屈,在她的讲述里沿着她从前的脚印辨认人生的阴晴圆缺与甘苦爱恨。
是年仲夏,母亲再回万县。她寻找当年的同事给她证明,向单位和县里领导陈述自己的冤屈。在事实得到澄清后,有领导问她是否要重新安排工作,她说不用了,她的家和孩子们都在新疆,她还要回去。几天后,万县县委作出决定,对她的问题彻底平反,按照相关政策给予退休干部政治和生活待遇。
那天午后,母亲拿到给她的那份红头文件,默默走过炎夏里穿行的人流,径直去了西山公园。她坐在公园东侧钟楼的石阶上,远眺浩淼的长江。江雾缥缈,江轮往还,二十载寒暑更替,那流过她青春时光的满江碧水在哪方海域荡起波浪?这眼前缓流东去的江水,又能如何诉说她流逝的岁月?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百感交集,望江而泣,泪流满面。
母亲看似柔弱,内里却是要强的,不愿别人以同情甚至怜悯的眼光看她。要说她的不容易和不简单,是她在过去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把我们兄弟姊妹养大成人,供我们读书,照拂我们成家立业。
我早前记忆里,家里的生活一直很拮据。人口多,劳力少,每到生产队年底分红,我家都是超支户。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农村搞了联产承包,母亲和父亲又有了退休金,家境才有了好转。她安守一个农村妇女的本分,以母性的朴实和辛劳,悉心操持全家的生计,维系一家人的融融亲情。
记得有几年生产队粮食欠收,口粮不够吃,母亲带着我和弟妹去收割后的麦田捡麦穗,秋收后又去大堆的玉米秸秆里翻找掰漏的玉米棒子。入冬时节,她还带我们去兵团连队收获后的甜菜地里刨挖剩下的菜根,拿回家洗净后煮了吃。后来队里为增粮度荒引种黍子,麦收后复播,秋后收了分给社员贴补口粮。黍子去壳后的黄米,做干饭熬粥都挺好吃,母亲却带壳拿去磨成粉,蒸了黄紫色的馒头吃。小时候还吃过黄豆面蒸的馍,一股腥味,硬得出奇。一年夏天,好像是七八月间,家里的粮食吃完了,母亲便挖了屋前菜园里还未长成的土豆,或蒸或煮,蘸着盐充饥,硬挨到了新粮下来。那样的光景里,想象不出母亲为了一大家人不挨饿有多犯愁。
虽说农村不比城里花费,但一个九口之家也有不少用项,穿衣吃饭,孩子读书,医病买药,都得花钱。家里超支,领不到队里的分红,平时的零用钱全靠母亲操持。房前几分地的菜园,她谋划着辟出好多个菜畦,带着我们兄弟几个种上韭菜、西葫芦、大蒜、辣椒、茄子、西红柿、刀豆、豇豆等。菜出畦后,她赶着毛驴车拉到公路边或到十里外的公社去卖。养鸡下的蛋舍不得吃,大都卖了钱贴补家用。每年春天,她都紧赶着买来一两个猪崽养起来,入冬后宰了卖钱。有段时间,农村“割资本主义尾巴”,“民兵小分队”在出村的路口设卡查堵,母亲就交代哥哥事先去约好了买家,凌晨两三点起来把猪杀了,连夜给送出去。如今想起这些,心里还泛起阵阵酸楚,直叹息母亲那时的艰难与不易。
靠着母亲的撑持苦做,我们兄弟姊妹得到的是至今依旧暖心、一生都不能忘记的幸福。她为我们遮挡烈日下的暑热,给我们保存寒冬里的温暖。我们免受了饥饿,避过了风雨。我们健健康康长大,上学读书,知晓事理,终于长成了人的模样,在这个满是机会又密布陷阱的世界立足。
1977年秋我升学读高中。时逢国家恢复高校招生考试制度,我很鼓舞,觉得未来有了新前程。母亲似乎比我还兴奋,说我赶上了好时光,嘱咐我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给家里争气。
那时学校还没有统编教材,用的都是“文革”后期的老课本,知识体系不完整,课后练习题也很简单,农村学生又买不到新书,准备高考最渴望的就是能有几本辅导书。1978年底母亲第一次回万县,回来时从在重庆教书的三姨处给我带了好多复习资料,大多是西南师大专门为高考学生编写的辅导讲义和习题集。看到她从沉沉的背篓里拿出一大摞书,说是给我复习考试用,我像得了宝物似地高兴,心里充满对母亲的感激。
我的高考成绩离录取线差了几分,没上成大学,被录到了伊犁畜牧兽医学校。收到通知书后,我沮丧极了,对母亲说不上这个中专,明年一定考上大学。她安慰我说,大学十几年没招生考试,那么多人参加高考,你在公社中学读书,能考上一个中专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是喜事,家里都为你高兴。她鼓励我去读这个学校,说最重要的是要跳出农门,只要走出这第一步,将来机会多的是。我听了母亲的话,揣着家里卖了一头猪为我筹集的学费,从此离家,独自在外打拼,去奔与我的父辈和兄长不一样的未来。
在伊犁读书时,家里来信都是母亲写给我的。从未离开过家的我,因想家常常感到难挨的孤独和寂寞,母亲的信便成了我那时在学校心切的企盼。她来信多是说家里平安,一家人都很惦念我,让我别想家,告诉我家里和村上有了什么新变化,叮嘱我安心学习,有困难就写信给她。手捧她的来信,体味她的牵挂和舐犊之情,心里涌起厚厚浓浓的温热。那种感觉今天依旧萦绕于心。
一年暑假期满返校,我在县城车站挤在售票窗口买票,不想身上七十块钱被偷得一分不剩。这在当时可是一大笔钱。回到学校,我不敢去信告诉母亲,怕她知道了难受,责怪我,便写信给大哥让他寄点儿钱来。二十多天后收到母亲来信和她寄来的八十块钱,我一时错愕。母亲在信中说,大哥家里也不宽裕,以后别再问他要钱,我就是再难也会想办法供你上完学,现在家里情况正在慢慢好起来,你只要专心把书读好。后来听大弟说,大哥收到我的信和大嫂商量,大嫂不答应。母亲得知后第二天即写信给我并寄钱过来。
母亲离世这些年,念起她对我的好,一事一情犹似昨日。她的殷殷啼血之情浸透了一个母亲对儿子至深至厚的爱。这份圣洁的恩德浸润着我的人生,令我时刻守望居于心底的梦想,不敢贪恋世间的浮华,未有失足盗名欺世的歧路。想起当年走出那个农家小院的情形,今天已经走得很远的我,始终能感觉到母亲投在我后背期许的目光。她看护和照料着我脚下的路,护佑了我至今的平安与运道。
母亲中年以后是以我为傲的。我有了工作,又进了国家机关,任何一点的进步,她都喜形于色。在我还没见过舅舅和几个姨妈时,他们都已经知道幺妹有个儿子很优秀。在万县见到四姨,她拉我坐在身边,说,你不知道你妈妈谈起你有多自豪。我能感到自己的脸红,心里怪母亲虚荣,但转念一想,能给母亲长脸争气,也不枉她对我的一片苦心。
那年我从乡里调到县委机关,心想给母亲一个惊喜,便没在事前告诉她。接到调令后我先回了家。母亲在院里洗衣服,见我带了行李回来,面露不解和疑问。我一下笑了,对她说我调到县委工作了。见她有点不大相信,就拿出调令给她看。她赶忙撩起胸前的围裙擦擦手,接过那小纸片,立时一脸喜色,嘴里喃喃道,是真的,是真的。等她抬起头,眼眶里竟盈了泪。
随我迁居县城时,她跟村里的老伙伴告别,心里的骄傲和荣耀溢于言表。进城不久,她说要去我办公室看看。我陪她走进县委机关大楼,她看这看那,什么都觉得新奇。进了办公室,她坐在我办公桌前,摸摸桌面,拉拉抽屉,拿起电话放在耳边听听,又起身探头望向窗外。正午的阳光里,楼前高高的白杨树在微风中萧瑟,像低语,似雨声,我不知她是否想起自己远去的时光,但我能感觉到她心里的喜悦和满足。
几年后,我又远调塔城地委工作。千里之隔,不能经常陪在她身边,只能书信往还,遥寄思念。父亲走后,她去塔城呆了一些时日,心里记挂小弟,便又回了县城。她孤守空落落的屋子,整天开着电视以排遣老来的寂寞,再也没有了一大家人在一起的其乐融融。有时回家看她,她高兴得起劲,忙着张罗起一桌好吃的,惬意地看着我吃,她却吃得很少。我感到,母亲明显地衰老了,连那脸上的欣喜都是那么无力。
我常想,一堆儿女靠着母亲的心血与辛劳长大,而我们能给她享用的东西却少而又少,那点从儿女成长中得来的快慰与荣耀,转瞬间亦随她生命的终老离她而去。母亲丧礼上,亲朋好友说老人家走得体面,她可以安息了。我心里痛楚万分,只想母亲能从儿子身上再多些时日的风光,她却在经历了病痛带给她生命的浩劫之后,撒手远去,这所谓的哀荣她也已经看不到了。今天再想,就算她的灵魂能看到,又有什么意义呢?
母亲晚年罹患帕金森综合症,手脚震颤,肢体僵直,步态渐渐蹒跚,睡眠迅速减少,精神愈加不安,身心陷入极度痛苦的境地。长期服药,又致她神志不清,常常出现妄想和幻觉症状。后来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小弟说,母亲病重以后,时常在夜里惊惧而醒。一次我在家里陪她,还在说着话,她突然指着屋外,说,你爸爸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快让他回去。还有一次,我刚进屋,她对我说,四姨来了,你们要好生照顾。我答应她,背过身去擦了眼泪。
那时,心里放不下她的病,每次回去都希望她身体有起色,却眼睁睁看着她变得瘦骨嶙峋,命若游丝。面对她在病痛中所受的煎熬,我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什么才有用,心里痛彻,却无法替她分担,哪怕我能担几时让她有个喘息安睡一会儿。不能!所有的罪都得她自己受,我只能绝望地自责自己的无能与失败。她的病和治疗所累积起来的副作用,剥夺了她身体的尊严和附着其上的生命的意义,还使她失去了脑力的灵敏,对自己病痛的感知近乎麻木。我一直拒斥的死亡,在父亲离去十多年后,又一次露出狰狞可畏的面孔。我意识到,母亲此时的生存正在为死亡做着可怕而残酷的准备。
那天夜深,电话突然响起,我本能地生出不祥的预感。电话里,小弟语声哽咽,妈妈走了。我立即起身回家。近千里的奔丧,五个小时的车程,我行进在难以辨认生与死边界的空寂之地。“生变成了死,仿佛死一直拥有此生。”(保罗·奥斯特语)汽车前灯的两束灯光刺破前路铁幕似的黑夜,我能想象弥漫死亡气息的黑暗旷野上一点生之光亮疾驰滑过。这点光亮引我看清前方的路途,却把更绝望的黑暗抛向我身后无边的苍茫。我在车里漫无边际地回忆、追问、思索、想象,就像陈希米在丈夫史铁生逝后那“一切黑夜的面死之思”,无以排遣的悲痛潮水般涌来。我任由泪水倾泻,心里是从未有过的无望:妈妈,儿子害怕与死亡面对面……
前不久读到美国作家戴维·里夫记录他母亲桑塔格最后岁月的书,书名译作《死海搏击》。他在书中记录了母亲第三次罹患癌症后接受治疗直至去世的痛苦经历,他写道:“活下去,也许那就是她死亡的方式。垂死的日子过得像慢动作一样,活着就是一切。”他又写道,他母亲的“死最残酷之处在于,她生命中支撑她、鼓励她、告知她的东西恰恰令她的死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我便忆起母亲离世前那段痛苦的时日,她以瘦弱的肉身承受病魔的无情,以生的顽强与死亡厮杀,直到气力耗尽,灵魂飘逝,令生命悲彻而壮丽。我的母亲——一个农家妇女生命中支撑她、鼓励她、告知她的东西,无非是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平安幸福地过活,除此我未见她有别的什么欲望。难道一个母亲这样一点可怜的念想也要经历如此惨烈的“搏击”?!戴维说得对,别那么热爱生活,我们总是高估生活!
小时候村里有人死了,丧礼上肃穆的气氛令我惧怕,朦朦胧胧地意识到死亡的窒息和无助。我紧紧地依偎着母亲,她身体的温度和母性的气息让我觉得安全。这种片刻不敢松手的依赖又使我莫名地想,妈妈会死吗?于是,心底涌起更大的恐惧,我感到压顶的黑暗悄悄袭来。母亲逝去在我的成年,她教我明白了生命的承受与担当。如今我已活过知天命之年,冥冥中总能感觉到她的呵护与庇佑。
追忆母亲一生的命运与坎坷,我常为生命的苦难而悲伤,有时竟使我性格中与生俱来的脆弱漫溢而出。生命是如此的不可知,生活又是如此的变化无常,我真的能活出母亲那样的韧与忍吗?母亲担承起人生的种种不幸,直到病中深陷无助的挣扎,她始终不离不弃这多彩又多难的世界。是对未来的信仰,对活在此生的信念,对她所爱的人的守护,还是超越肉身痛苦的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支撑了她勇敢的生命和无畏的精神?假如生命的轨迹能够预见,命运又让我面对与母亲同样的命途,我能否摆脱对人生无价值的深深烦恼?这样的追问,令我为自己盲目而庸常地活着感到不安。我渴望以自己的记忆和想象,唤母亲死而复生,明白地给我以有关生命的启示。
母亲与我阴阳两隔,对她的追忆,让我仍在享用她生前以自己的牺牲给予我和兄弟姊妹的抚爱。这成了我能够不断迎接一个又一个新的明天的精神与情感的因由。朱伟先生回忆他的父亲和母亲说:“在一个大家都开始鄙夷牺牲的年代,今天这样的父亲与这样的母亲大约真的不会再有了。”我深以为然。
母亲走后这些年,我在不时涌动于心底的哀痛里,更深地觉悟生命和生命的轮回,执著于向死而生的前路。“我们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悲痛,在悲痛变得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成为情感风景的一部分的时候,它即成为一种麻木。但是,没有终止,难求遗忘。人们哀悼失去的亲人,直到加入他们的行列。”(戴维·里夫语)我要替母亲活在这个世界,虔敬守护对她的思念,直到重新回到她的膝下。
母亲追随与她相伴走过近半个世纪的父亲,重新携手于那个永恒不朽的彼岸世界。如今,我的牵挂成了那冰冷的山脊上一座孤寂的墓茔。每逢年节之时,我就像以往回家团圆一样,来到那隆起的土丘边,面向那块镌刻着父亲和母亲名字的石碑,跪谢他们的恩德,为他们送去驱除寒冷和黑暗的火。我也时常在梦中去那黑褐色的山头,漫天的星光里,清冷的月光下,影影绰绰看到母亲和父亲的身影,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如一缕烟尘在风中,渐渐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