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五分钱的电影票

2013-10-08 07:22胡继云
翠苑 2013年3期
关键词:影剧院蒙面人王权

■胡继云

途经界集镇时,王权将车开进街面,买一箱矿泉水塞进车里,准备路上喝。

申家琳下车透了一口气,却发现眼前的建筑很熟悉,仔细辨认,原来是当年的影剧院。

这影剧院已经变成了休闲娱乐场所,叫做“马可波罗夜总会”。这大概是镇上唯一的老建筑了,虽然表面装潢一新,但顶上的小阁楼却还是让人看出了陈旧。影剧院门前的老梧桐树还在,历经30年的风雨,依然保持着当初的姿态,一侧粗粗的枝杈微微向下弯曲着,像是迎接走近这里的每一个人。

申家琳站在夜总会前,默默地看着已开始落叶的老梧桐,不由轻轻闭上眼睛,眼角慢慢湿润了。旁边的王权碰碰她,轻声说,别难过了,人总不能长生不老的。

夫妇俩现在正赶往几百里外的城里。这次回申家琳的乡下老家,是奔丧来的。申家琳90多岁的外婆去世了,丧事忙乎了六七天。申家琳很伤感,一直后悔没能在外婆生前带她去城里住上几天。丧事结束后,他们没在乡下多呆一天,因为城里的店铺实在离不开人手。

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的天意?申家琳实在没想到王权会在这里稍作停留。这昔日的影剧院和老梧桐,不由引得她一阵伤感。王权以为申家琳的伤感只是因为外婆的去世,却不知道另有原因。而站在老梧桐前的申家琳竟忽然脸色苍白,一阵晕眩,靠在了王权身上。

王权吃了一惊,忙抱住申家琳问,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就近找医院?

申家琳紧闭双目摇摇头说,不用了,一会就好了,扶我上车吧。

小车渐渐驶离了界集镇,申家琳的脸色也慢慢恢复了正常。王权想,申家琳总是这样:只要心里有事,便久久放不下。

申家琳靠着座椅,看着车窗外的田野,脑海里不由闪现出30年前的乡间秋月来。

1978年的秋天很凉爽,申家琳作为一名走读生,正在一所叫做太平中学的校园里读高中。生活似乎很平静,又似乎充满期待。那天,一个消息忽然打破了校园里的平静:界集镇影剧院正在放映电影《红楼梦》!

消息是由一个会骑自行车的同学传开的——那时候会骑自行车的人可不算多,都穷,自行车的数量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宝马了。那个同学一边告诉大家,一边意味深长地冲大家笑:嘿嘿,《红楼梦》,《红楼梦》呢!

申家琳听到这个消息,心口禁不住一阵乱跳,脸也跟着桃花一般粉红起来。

申家琳知道一点《红楼梦》的事。申家琳的爷爷是个读书人,他曾在家中偷偷藏过一些破旧不堪的书籍。申家琳小时顽皮,总爱在家里乱淘一气,她从一个旮旯里翻出了几本旧书,爷爷发现后,惊得脸色发白,急急抢过去要藏起来。爸爸则抓过那些书,统统塞进了灶膛里,几把火烧了。申家琳当时吓得大气不敢出,后来还是忍不住问爷爷为什么要烧。爷爷小声告诫她,那是《红楼梦》,里面讲才子佳人谈情说爱的事,是大毒草,千万不能说家里有这种书。儿时的申家琳一直很疑惑:既然是大毒草,为什么还要收藏在家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申家琳从高年级的女生口中知道了什么叫“谈情说爱”,越发对《红楼梦》产生了好奇,但这种好奇只能藏在心里,背地里,一个人悄悄想象着才子佳人是怎样谈情说爱的。这种想象仿佛做贼似的,只要有人出现在面前,立即就会脸红心跳,犹如做贼让人抓了赃一般。

既然《红楼梦》能公开上映,既然同学们都为《红楼梦》欢呼雀跃,申家琳乱跳的心口慢慢就不再乱跳了,脸也不再红了。那时候,“爱情”这个词刚刚解禁,已悄然出现在报纸上和广播里,大家嘴上都还羞于说这个词,但内心的躁动却是难以抑制的。对电影《红楼梦》的期待,使同学们情绪亢奋,大家每人凑5分钱——那时候电影票只能是这个价,再从班主任家里借了一辆自行车,让这个会骑车的同学驼着另一个同学一同去界集镇买电影票。只可惜,两位同学赶了十几里路,排了4个小时队,只买到了十来张——电影票太紧张了。同学们不死心,连续几天都派他们去买票,一定要全班同学都看遍。看了电影的同学回来后,就兴致勃勃地讲述电影内容,说林黛玉如何如何漂亮,说《葬花词》如何如何好听。申家琳的哥哥也非常想看看这个电影,就让申家琳多买了一张票。申家琳的哥哥初中毕业后,成了家里干农活的好手,平时处处谦让着申家琳,申家琳当然答应了哥哥。

申家琳回家吃午饭时,把票递到哥哥手上。哥哥很高兴,接了票对申家琳说,我抓紧把两亩地的玉米收了,晚上带你去界集镇看林黛玉!

申家琳调皮地说,哥呀,你怎么感谢我啊?

哥哥抓抓头想了想说,抽空我买“甜棒”给你吃吧!

申家琳家的黄猫似乎也很高兴,一下跳到哥哥的肩上。

那叫做《红楼梦》的电影24小时不间断地放映,场场爆满。白天的票很难买到,申家琳和哥哥的票是夜间两点的。那些天,凡有票的同学都是提前去的,大家怕耽误了时间看不全电影。有一位姓朱的同学家住界集镇农机修造厂,那几天他连学也没上,专门在家接待同学,看夜场的同学都是先到他家休息,快到开映时间再由他叫醒。申家琳家离界集镇足有十几里路,他们便也打算先赶到朱同学家住下。

申家琳和哥哥是晚上9点多钟出发的。为节省时间,兄妹俩没有走大路,而是选择了捷径,顺着田间小路向界集镇出发。那时候,月亮藏在浓浓的乌云中,让夜晚显得很朦胧。申家琳走在前面,哥哥走在后面,听着秋虫在豆稞里鸣叫,嗅着山芋滕叶的芳香,再想着即将欣赏到的电影《红楼梦》,两人都很愉快。

意想不到的事情是半小时后发生的。月亮从云缝里探出脑袋时,他们刚走上一条玉米地里的小路,前面竟忽然跃出一个蒙面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申家琳吓得如见鬼魂一般,凄厉地尖叫一声便躲到了哥哥身后。月光下看得很清楚:那人用一个筒状的黑色帽子从头顶一直罩到脖子,只在脸部上方开了一条长缝,露出一双眼睛;两手高高举着一根浅白的木棍——大约是扒了皮的柳棍,一副就要挥下来的样子。

哥哥大着胆子问,这位兄弟,你要干什么?

蒙面人说,打劫呢!

哥哥说,我们身上没有一分钱,你劫错人啦。

蒙面人说,我不要钱,我只要你身上的电影票。

哥哥装傻说,什么电影票?我们是走亲戚的。

蒙面人说,骗谁呢,半夜三更走亲戚?从这里走的人肯定是去界集镇看电影的!

哥哥说,我要是不给呢?

蒙面人似乎迟疑一下,狠狠地说,不给?那我手中的家伙可就不认人了!

那棍子确实吓人。哥哥放缓了口气说,我们只有一张电影票,就一张。

蒙面人说,一张就一张吧,你放到地下,赶紧走开!

蒙面人闪到路边,仍高举着棍子对着他们。哥哥从兜里掏出一张电影票放到地下,然后拉着申家琳从蒙面人面前快步离开。走开十来步,哥哥心有不甘地回头看去,见那蒙面人弯腰仔细捡起电影票,将棍子扔掉,沿一条叉路快速跑开,一会便消失了。一时,月光很是惨淡。

被人抢劫了一张电影票,兄妹俩很沮丧,尤其是申家琳,全身不停地哆嗦着,连尿也下来了,不知不觉淋湿了裤子。兄妹俩到镇上,按计划先去了朱同学家。朱同学早在当间地面上铺了两张大席子,已经有三个同学在上面呼呼大睡了。申家琳躺在哥哥旁边,自然是睡不着。申家琳胆子小,总觉得今天要是不交出一张电影票,那蒙面人肯定会杀了自己和哥哥。两张电影票并不连号,那个强盗会去看电影吗?申家琳满脑子都是蒙面强盗的身影,一秒钟也没睡着。

电影即将开场,只剩下一张票,申家琳执意让哥哥去看,哥哥又执意要申家琳去看。两人相持不下,申家琳抱着影剧院门前的梧桐树死死不撒手。后来哥哥一用劲把申家琳拉到检票口,检了票,将申家琳狠狠推进了影院。哥哥还不忘记叮嘱一句:看看那人来没来看电影,要是来了就报告给管场的!

电影开场后,申家琳全然没有看进去,甚至连一个唱段都没能听进去,眼前晃动的只是那个蒙面强盗的模样,甚至连头都不敢转一下,更别说寻找那个强盗来没来看电影了。可以说,申家琳这场电影等于白看。

申家琳执意不去,用被子蒙住头,实际上她已经惊吓得发了烧,又暗自为淋湿裤子而羞愧。哥哥对蒙面人心中憋气,一个人去了。哥哥回来后,手上拿着一根“甜棒”,把申家琳从床上拉起来。申家琳揉着眼睛说,哥啊,你买“甜棒”了?

哥哥说,妹啊,我们上当了,我们当时完全对付得了他——那个强盗手里拿的不是棍子,是一根“甜棒”呢!

申家琳睁大眼睛说,怎么会呀?一根“甜棒”8分钱,一张电影票5分钱,就是和我们换他也亏3分钱啊,哪里需要抢?

哥哥也疑惑说,是啊,他把“甜棒”都扔了,倒真舍得呢。

不管怎么说,拦路抢劫都十分可恶、可耻。这强盗手里要是拿着一把刀会该怎样?他为一张电影票就敢干这样的坏事,如果做起杀人越货、对女孩子施暴的勾当来,岂不更当作儿戏?申家琳不由又心头打颤,全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兄妹俩仔细看着那个“甜棒”。所谓“甜棒”,是本地土话里的叫法。那时候,已经有人用膨化机跑街串乡地做生意了。大家拿来玉米或是大米,每斤给膨化机的主人1角钱加工费,主人将玉米或大米掺上糖精,再放进膨化机里,出口处就会绞出来一支支棍子一样的东西来,颜色或雪白或浅黄,大家把这东西叫“甜棒”。膨化机的主人还自己备有玉米和大米,随时出售加工好的“甜棒”,8分钱一根。价钱上一比较,大家还是愿意拿原料来加工。那“甜棒”吃起来又甜又香又脆,也算得上美食了,有的人家甚至把它截断了放在盘子里,作为招待客人的下酒菜。

哥哥把那“甜棒”一折两节,将长的一节给了申家琳,短的一截自己吃了。“甜棒”遭了露水,已经不脆了,兄妹俩就使劲嚼,犹如撕咬那蒙面强盗一般。只是,申家琳一边嚼,一边还发着抖,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田野里的惨淡月光。

从那时起,申家琳就再也不去界集镇影剧院了。如果实在需要去界集镇,申家琳总会绕道远远地避开影剧院。

1848年,欧米茄创始者路易士·勃兰特开设了自己的制表公司,自那时起,他始终致力于生产精准的机心。1894年,勃兰特兄弟制造出19令机心,并命名为“欧米茄”。这一革命性机心在行业内广受赞誉,“欧米茄”也因此成为了公司的品牌名称,寓意着“完美、卓越与成就”。

申家琳、王权夫妇开的是一家鞋帽店。

他们经销的大多是名牌鞋帽,有时也会代卖一些本地产品。他们的生意很好,时令鞋帽、反季节鞋帽、传统鞋帽、流行鞋帽,应有尽有。店里货源充足,鞋帽大多是厂家直接发货过来,少数是王权去厂家或批发市场搞过来的。

一个寒冷的午后,苏萨来到了鞋帽店。那时,门前的梧桐树已经落光了所有的叶片。

鞋帽店与邻省海翔帽业公司的协作关系一直很好,海翔帽业的营销商苏萨隔三差五地过来,把公司的最新产品第一时间推荐给申家琳夫妇。海翔的产品不错,营销商苏萨人也不错,所以除了生意上的交往,他们还有私人方面的交往:申家琳过生日时,苏萨随了一份厚厚的礼;苏萨的妻子生病住院时,申家琳和王权特意开车去邻省医院看望,还硬塞给苏萨妻子一千元慰问金。他们之间交往密切,有一个重要原因:苏萨和申家琳的老家都在泗洪县一个叫做太平的地方,两家的村庄只隔两条小河道、三条土公路,所以他们是实打实的老乡。苏萨十几岁就去邻省跟本家姑父学做帽手艺,后来就定居到了邻省;而申家琳是20岁时离开家乡,远嫁到了苏北这个靠近故黄河的中等城市的。两人都离开家乡多年了,虽然以往不曾相识,但乡音一点没变,偶在遥远的他乡相遇,内心的亲切感自是不言而喻,因此从苏萨第一次上门推销产品起,大家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

苏萨这次来,是推销公司最有创意、最具独特性的新产品。苏萨亲自带了300顶冬帽来,让夫妇二人先试卖。那天,申家琳凑巧不在店里,王权就独自当家,撤下了已经超过时令的秋帽,把苏萨的新产品或摆放、或悬挂地展示了出来。之后,王权和苏萨坐在茶几旁,一边喝茶一边照看店里的生意。

此时,北风吹得正急,人们似乎一下子适应不了如此寒冷的天气,很多人走进店里来买越冬鞋帽。几位店员招呼顾客甚是热情,她们都是申家琳亲自挑选招聘的清一色姑娘,穿着统一的蓝色服装,个个漂亮,个个嘴甜。有的店员还亲自戴上苏萨刚送来的冬帽,充当起了模特。意想不到的是,这种帽子竟非常抢手,半下午就买出了90多顶。看着这种情形,王权笑得合不拢嘴,苏萨也是喜上眉梢。

王权给苏萨斟了一杯热茶说,我这是创纪录了,同一产品一会工夫就卖出这么多,在我店里还没有过呢!

苏萨很得意地喝了一口茶说,不瞒老弟说,这款式是我亲手设计的!

听说是苏萨设计的,王权由衷地称赞了几句,热忱地邀请苏萨晚上去家里喝几杯以示庆贺。苏萨爽快地答应了,表示要带两瓶好酒过去,还说让公司过两天再发1000顶冬帽来。

王权抬起胳膊与苏萨击掌说,一言为定!

晚上,苏萨果真带了两瓶好酒过来。申家琳在厨房里做菜,王权给她当下手。王权把店里的事跟申家琳一说,申家琳十分高兴,连说,发1000顶不够,少说也要发3000顶过来!这苏萨,难道不把货给足我们,还想给旁人不成?

申家琳做了4个热乎乎的大菜,3个人就一边喝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聊起来。席间,经申家琳同意,王权和苏萨把3000顶帽子的订货合约签了,并约定申家琳明天打30%货款去海翔帽业公司,余款待销售完毕后再付。这些年,他们之间一直配合默契,一旦有销售不完的货物,申家琳还可以原价退还给公司。

申家琳把两个男人的酒杯重新斟满,问苏萨,究竟是什么样的帽子,引得那么多人买?

苏萨踌躇满志地说,我这帽子式样特别,名字也特别,叫做“强盗帽”。

申家琳笑道,还有叫这个名字的?

王权已经带了一顶帽子回来,放在卧室里的床头柜上。这时王权想让申家琳见识一下,就起身进了卧室,戴好帽子后走了出来。

戴着帽子的王权完全变了一副样子,仿佛成了电视剧里的匪徒。这所谓的新产品,呈圆筒状,由厚厚的黑色棉绒做成,顶部是封闭的,造型很不错。它从王权的头顶一直罩到脖子下面,只在脸部的上方开了一条缝,露出两只眼睛。一看就知道,这种帽子保暖性能好,还不影响视野和呼吸,难怪会受人欢迎。

王权和苏萨都是兴致很高,但意外却在瞬间发生了:申家琳看着王权的样子,忽然瞪大眼睛,目光僵硬,脸一下子苍白得像一张纸,整个身子顺着椅背直直地倒向后面。

王权和苏萨都吓得不行。王权扯下头上的帽子扔到一边,和苏萨一起扶住申家琳,忙着给她捶背、掐人中,申家琳却紧闭双眼,连喘气都很微弱。两人迅速开车送申家琳去市人民医院。

一直过了近20分钟,申家琳才在急救室里醒过来。申家琳见王权在身边,便紧紧地捏住王权的手。苏萨看到这里,不由松了一口气,悄悄退到门外等候。

申家琳挣扎着坐起来,要回家。申家琳还吊着水,王权当然不同意。

申家琳问,那个人呢?

王权说,谁?

申家琳说,苏萨,是苏萨!我们不要他的帽子!他怎能设计这种帽子?

王权疑惑道,怎么啦?合约都签了哪能不要?人家公司在加班赶制呢。

申家琳决然说,我们赔偿他损失!

王权更加不解了,问申家琳到底怎么了。

申家琳理直气壮地说,万一有人戴着这种帽子去干坏事,那就是真正的强盗帽了!

王权“扑哧”笑了说,怎么会,用来保暖的东西谁会用它干坏事?你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

申家琳一口咬定这事自己说了算,王权无奈地摇头。

吊完水,医生又给申家琳做了全面检查,竟是什么病情、病因也查不出来。申家林坚决要求回家休养,医生只好答应了。回到家,申家琳让王权立即把家中那顶帽子从窗口扔掉,又打电话到店里,让店员把这款没卖掉的冬帽统统清理打包,等候苏萨带走。

苏萨买了几大包营养品上门看望申家琳。申家琳苍白着脸,一副体弱无力、病恹恹的样子。苏萨已经知道申家琳坚决不要他的货物,便当着申家琳的面,把那已经签好的合约撕掉了。王权过意不去,表示要赔偿违约损失。苏萨豪爽地说,你这不是骂我吗?兄弟之间还讲这个?苏萨的豪爽让王权很感动。王权好言相劝申家琳,苏萨是为了我们好,这种新产品到哪里都有市场,人家苏萨把它给我们,还不是为我们多赚?

申家琳不说话,只是愤怒地瞪王权,王权就不敢再劝了。苏萨只在一旁苦笑。

苏萨从鞋帽店里撤走了货物,准备去邻近的一座城市探探市场。王权执意要请苏萨去家里吃顿饭再走,苏萨客气一番,便不再推辞。申家琳挣扎着下床,要为苏萨做一个他爱吃的爆炒肝尖——毕竟是老乡,又合作了那么长时间,这个情分申家琳还是牢记的。但苏萨和王权都不让她下厨。王权从卤菜店里买了两份熟菜,又亲自炒了猪肝和鸭肫,之后,打开一瓶地产名酒招待苏萨。申家琳也过来,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陪他们吃菜。申家琳身子仍是虚弱,斜靠在椅子上,不时喝几口鸡蛋汤。

即将分别了,王权和苏萨都放开量喝酒。苏萨脸色渐渐红润起来,鼻尖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苏萨对王权说,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设计这款“强盗帽”?

王权害怕谈这个话题,不由偷偷看一眼申家琳,见她脸色果然又暗下来,便悄悄示意苏萨换个话题。苏萨却好像没看见,顾自说下去。

以下是苏萨讲的故事:

苏萨生长在一个紧邻红色土丘的小村子。苏萨几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支撑着家,万般艰难地把苏萨兄弟姐妹6个拉扯大。苏萨排行最小,母亲也最疼爱他。母亲辛劳一辈子,没穿过一件像样衣服,没吃过一口像样饭菜。苏萨读完小学,就辍学回家帮母亲干农活了。苏萨19岁时,母亲患了重病,是食道癌晚期,家中根本没有能力医治。母亲依然强撑着,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家务。苏萨明白,母亲虽然能走动,可是她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随时都可能会告别这个世界……

苏萨稍作停顿,喝一口酒说,那时候我最强烈的想法,就是能满足母亲一件心愿,哪怕是一件再小的心愿也行——你知道,那时候我们农村很少放电影,两年也放不了一次,遇到县里电影队下乡,大家都比过年还高兴。我母亲,她最喜欢看电影了。

苏萨的故事还没有讲完,申家琳的心脏便没来由地狂跳了几下,犹如当年盼望看《红楼梦》的高中女生一般。而苏萨接下来的话,更让申家琳渐渐屏住了呼吸。

苏萨接下来的故事是:

那一阵子,苏萨的村子里在传着一个好消息,说是界集镇影剧院落成了,里面的座位、灯光、天顶、布景舒服得像天宫一般,眼下正在放映电影《红楼梦》呢。《红楼梦》是什么?村上人自然不知道。一位读过私塾的老人便给大家讲了几段关于林黛玉的故事。于是,影剧院和《红楼梦》便对大家产生了无穷的吸引力,年轻人都想享受一下 “天宫”一样的影剧院、观赏充满魅力的《红楼梦》,却很少有人能买到票。

那天,母亲捂着胸口一边喂猪,一边和邻家大婶闲聊。说起影剧院和《红楼梦》的话题,母亲叹道,我是没那福气去坐坐“天宫”椅子、看看林黛玉啰!

母亲的话让苏萨听到了。苏萨二话不说,立即赶往界集镇买电影票,当然买不到,苏萨就厚着脸皮跟人家商量转买一张,结果也是无望。后来苏萨想了个办法,从游乡的膨化机主人手里买了一根“甜棒”,站在通往界集镇的公路上,拦住每一位前去看电影的人,想跟人家交换。按说,“甜棒”比电影票价钱贵,又是大家都喜欢的食物,交换应该不难,但竟没任何人愿意与他交换。更糟糕的是,苏萨听说这是最后一天放映《红楼梦》了,待夜场结束后片子就要拿到100多里外的双沟镇去了。

苏萨一咬牙想:就是抢也要抢到一张电影票,让母亲临终前能够享受一回。

苏萨断定,一定会有人赶夜场抄近道从田间小路去界集镇。苏萨便把抢劫地点选在了离家好几里远的玉米地小路上,那里最僻静。那个月亮时隐时现的秋夜,苏萨成功了。苏萨回家背起母亲,马不停蹄地赶往界集镇。为保险起见,苏萨还和一个陌生人商量后交换了电影票,把母亲送进了影剧院。母亲临终前的几天,还不时笑眯眯地唠叨一句:苏萨啊,那林黛玉长得跟天仙一样漂亮啊。

苏萨讲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了。

苏萨哽咽地说,其实我举起“甜棒”时,还是想跟人家商量能不能交换的。可是我知道他俩肯定不会同意,我只能一直举着吓他们。他们如果执意不交出电影票,我就打算跪下来求他们了。没想到他们是好人,很快就把票给了我。我丢下那支“甜棒”就是为了感谢他们——我一辈子都感谢他们呐!他们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苏萨的讲述让王权嘘唏不已,申家琳的眼里也充满了柔和。

苏萨长出了一口气说,就在那天晚上,去打劫电影票之前,我用家里的一块旧黑布做成了这种“强盗帽”。是这“强盗帽”让我母亲满足地离开了人世,我这一辈子也知足了。

王权端起酒,与苏萨一起干杯。申家琳竟也举起酒杯,一口干掉了。

二人再看申家琳,见她一把推开身后椅子,丢了身上的羽绒服,脸上已没了苍白,竟是红光满面。申家琳两步走到苏萨面前,给苏萨斟满了酒,也给自己斟满了酒,高高举起酒杯说,谢谢你的故事,我先干为敬!便一口喝下了。

苏萨和王权都担心地看她。王权说,你还要打吊针呢。

申家琳说,我完全好了。申家琳使劲伸伸胳膊、踢踢腿,确实是一副精神十足、没一点装出来的样子。申家琳对苏萨说,你那3000顶“强盗帽”加紧发过来,一顶也不能少!

苏萨疑惑地看看申家琳。申家琳说,苏大哥,你是好人!我记住你的话了——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申家琳说着,脑海里禁不住又闪现出30年前那个夜色中的乡间田野,还有一轮惨淡的秋月——那简直是一幅美妙绝伦的画面。申家琳想,什么时候回界集镇一趟,一定去那个“马可波罗”夜总会,也就是从前的影剧院,认真消费一次。

这年冬天,在这个苏北地区的中等城市里,街上流行起了强盗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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