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孝泉
(复旦大学,上海,200433)
当代语言学理论中的一个核心概念是“界面”,目前在大部分重要的语言学理论里“界面”的概念都起着非常重大的作用。“界面”并不是一个传统的术语,在英语中这个词(interface)最早在19世纪就出现了,但是并不具有当代的含义。当代意义的“interface”可算是个新词,第一次出现是在1962年。它的出现和使用正和计算机科学的发展同步,指的是不同系统之间的结合转换技术。例如,计算机系统中最典型的一个界面是人机之间的界面,人的键盘行为通过界面而使计算机能够读懂。人机对话就是通过界面技术实现的,界面技术将人的认知体系使用的自然语言词语和计算机的数字运算体系联接起来,使得用自然语言写成的指令能为计算机所理解,也使计算机的运算结果以人能理解的形式反馈给人。除了人机之间的界面,在现代信息技术中还涉及到许多不同的体系之间的界面,例如汉字输入法也是一种界面技术,它在包含了数以万计的汉字的中文体系和只有二十六个字母的罗马西文体系之间建立起交合。不同的界面上使用的技术各不相同,但是都需要让两个体系的各自形式的信息转换成符合另一方体系要求的相兼容的形式,这是“界面”这个概念的基本含义。很显然,“界面”这个术语实际上是一个隐喻,在运用到语言学时更是如此,但是这个术语在语言学理论和在信息科学中都保持了它的基本用法,指的是两个体系间的配合和交流。了解“界面”这个概念的历史及其技术含义对于我们理解为什么语言学中现在经常使用“界面”这个术语很有意义,这特别说明了当代语言学理论是建立在一个计算机隐喻上的。
然而,事实上,远在现代计算机出现之前,现代语言学理论中已经有了“界面”这个概念,只是没有使用“界面”这个术语。语言学中“界面”的概念具体体现在语言学最著名的一个图式上,即索绪尔提出的符号图式:
在这个符号图标中间的那个横线就是界面,即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这两个层次之间的交接。如果说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开创了现代语言学,而这个图式又是他的理论的核心,那么我们会看到,经过一个世纪的发展,当代语言学又回到了这个横线上。
在索绪尔的语言学理论中关于界面的论述基本上只有一条,那就是符号的任意性。也就是说,能指和所指是任意地结合在这个界面上的。在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的后续发展中,这条横线两个侧面的发展不平衡,在美国结构主义的理论和实践中,界面被忽略了。例如,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家们在对语言符号的分布研究中基本上很少有语符分布规律和语义之间的相关联性的假设。布龙菲尔德(Bloomfield)还谈到句子结构的意义问题,到了海里斯(Harris)那里,意义只是一个判断同构和异构的测试手段,在语言符号分布类别和语义的关系方面没有值得一提的理论。
在乔姆斯基的生成语法理论中,界面问题开始出现并随着这个理论的发展而具有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乔姆斯基的理论出发点和布龙菲尔德完全不同,他要揭示人脑中语言能力的结构奥秘,但是他的生成语法的最初模型要解决的是语言符号串的数学结构,由此开始了对短语结构理论的深入研究,并且假设了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两个层次的语言模式。由于非常明显的计算机隐喻的影响,生成语法整个体系的设计非常像一个计算机软件的构造,由一系列的子系统构成了这个语法理论的整个体系。系统之间不同的表征结构需要进行交换和推导,随后导出到两个界面上。在乔姆斯基语法理论的发展过程中影响最广泛的GB理论就是建立在一个所谓的Y模式上的。按照Y 模式,一个合乎语法的句子的生成需要经过三个内部层次的运算,词汇被插入短语规则并根据X-bar结构的框架要求构成D-structure,D-structure的符号链根据格理论等要求作出移动,经过转换操作而推导出S-structure,另一方面,从Sstructure导出LE(logic form)。在生成出S-structure和LE以后,在这两个表达式和两个外部体系之间构成界面,S-structure结构式的信息和人的语音-音位系统在语音界面洽合,形成我们听到的话(索绪尔的“能指”);LE结构式的信息和人的概念系统在意义界面洽和,形成我们理解的语义(索绪尔的“所指”)。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Y模式中,形成一个合乎语法的句子需要在三个系统之间和两个界面上通过五项操作才完成:形成D-structre的操作,转换成S-structure的操作,按照音位词法规则达到语音界面的操作,导出LE的操作,从LE按语义组合规则达到语义界面的操作。这样一个语言理论能够相当自洽地说明许多复杂而微妙的语言现象,每个层次的设立都是为了解决实际的语言问题,例如,在D-sructure层次上能够解决谓词和题元关系问题,在S-structure层次上可以解决wh词位置问题和提升问题,在LE层次上能够解决量词辖域问题和代词指代问题等等。但是,根据乔姆斯基的语言学观点,这个理论没能解决描写充分性和解释充分性之间的张力,即便这个Y模式具有令人满意的描写力,显然它没有足够的解释力,解释不了人的心理语言现实,得不到心理语言学的实验证实,也不符合乔姆斯基语言学的基本前提,即语言学理论必须能够解释语言习得的真实过程。
随后发生的是乔姆斯基语言学理论的一个巨大的蜕化。从上个世纪的90年代开始,他提出一个完全崭新的理论模式:最简方案。在原先的Y模式中,生成理论的主要内涵是语言内部的多重体系,和语音语义交接的两个界面是语言推导的最后一步,并不是他的理论的重点所在。在最简方案中,语言内部体系的数量被大大削减,几乎所有语言内部的层次都被取消了,语言内部只有一种操作:merge。理论的重点转移到了和两个语言外体系结合的界面上:感觉-行动界面和概念-意愿界面。语言的生成过程就是一个如何同时符合两个界面的条件的过程,第一个界面的主要条件很简单,就是语音的线性原则,即词汇单位必须一个接着一个地排列,这是自索绪尔以来就很明确的一个条件,其根源是人的发音器官的生理特点;第二个界面的主要条件就是题元结构。语言生成过程只剩下单一的merge操作,这种操作分成两种,一种是外在,即联合两个成分,一种是内在的,即移动一个成分。联合和移动都只是为了使语言符号链符合语音和意义界面上的条件。从原则上讲这个理论真的很简单,称得上是最简方案。在最彻底的最简方案语言学家那里,句法这个层次已经被取消了,没有了一个独立的句法结构层次或表达式,只有在语音和意义这两个体系之间的生成运动,以达到符合界面间结合条件的最佳配合。
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最简方案至少在结构上又回到了最初索绪尔提出的界面:语言实际上只有一个界面,即语音和意义这两个系统的结合,语言学理论就是要解释这个界面的结合问题。乔姆斯基在解释他对语音和语义界面的理解时说,两千多年前亚里士多德就指出,语言不是别的,就是语音和语义的结合,所以语音和语义的界面是唯一需要关注的问题。这无疑是对的,但是在语言学理论的历史上是索绪尔第一个明确地画出了这个界面。当然,经过一百年的发展后,语言学并没有只是走了弯路回到原地。这一百年间语言学家们探索了非常广泛的问题,索绪尔关注的主要是词汇的形态学方面的问题,他研究的主要是单个词汇的构成问题,而句子的构成并没有进入他的理论视野。如果我们拓展索绪尔的符号概念,不仅单个的词是符号,整个句子也是一个符号,那么,这个能指和所指之间的界面问题就会变得非常丰富。整个20世纪的语言学,特别是20世纪下半叶以句法学为主导的语言学理论研究使我们明白,对这个界面的理解不能只局限于任意性原则这么一点,在以Wh-move,raising,empty category,quantification等名目研究的种种句法现象都必须通过这个界面上的条件来得到解释。同时我们也注意到,索绪尔的那个著名图式中只有一个界面,而最简方案语法学家们讲的是两个界面,这也是一个重大的理论进展。索绪尔的符号理论图式只是描述性的,指出了符号是能指(语音形象)和所指(语义概念)通过一个界面结合而成的,而生成语法的界面理论是解释性的,要解决的是合语法的句子如何才能既符合人的发音条件又符合思维意义的条件。也就是说只有同时符合人的语音条件和意义条件的句子才是真正合语法的句子,才能形成索绪尔的那个单一的界面。索绪尔的界面横线显示了一个符合语法的符号的结构,而最简方案的两个界面的理论表明的是语言系统怎样运作才能同时和两个语言外的体系洽合而构成合法的句子符号。
生成语言学家们对其理论对象的命名很能显示他们的理论意图。乔姆斯基在刚推出他的生成语法理论时,以“语法(grammar)”这个术语来表述传统使用“语言理论”这个术语来表述的概念,包括了句法、音位和语义的所有内容,而他使用的“句法(syntax)”这个术语涵盖的范围相当于传统的“语法”的范围。现在,有不少从事最简方案研究的语言学家以“句法”来指能产出符合界面条件的句子结构的整个操作,也就是说,“句法”可以说是包涵了早期生成语法的“grammar”的范围,原先他们的理论中的“句法”被简化掉了。
从GB理论到最简方案的变化并不是突如其来的,实际上在形式语法的领域里早就有了以语音和语义的界面为中心的理论模式,例如流行相当广的“HPSG(中心语驱动的短语语法)”就是一种以中心词的语音和语义特征的结合为其基本表征式的生成语法。乔姆斯基语法和HPSG等主流语法理论现在都以语音语义的界面作为它们的理论立足点,这可以说是在更高的水平上回到人类对语言本质认识的一个基本直觉上来了。
我们说当代语言学理论是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讨论语音和语义的界面,既是说符号的范围拓展到了整个句子而不再限于独立的词符,也是指当代语言学家们对语言体系的观察更加广阔了。
在最简方案理论要满足的两个界面的条件中,语言学家们对语音或者说感觉-行动这个系统知道得最多,语言在这个界面上需要满足的条件我们也比较清楚,基本上就是线性原则,即语音只能一个接着一个出现。问题较多的是概念-意愿这个界面。确切地说,功能学派的语言学家们以及大部分语用学家和生成语法学家之间的分歧也就是在于对这个界面的作用机制的看法不同。
乔姆斯基的语义理论是什么呢? 他的语义理论比较复杂,乔姆斯基认为,语义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属于语言本身的,是语言结构的一部分。生成语法试图揭示的是所谓的普遍语法,也就是人生来就具有的并经过有限的经验而发展完全的语言本能。这个普遍语法由两个部分组成,一是组合机制,是使语言单位组成符合语法的符号链的机制,另一个则是他认为的人类特有的概念-词汇集合,换句话说,乔姆斯基认为人类生来就有一套普遍共有的词汇概念,在这里,乔姆斯基主张的是一种当代的柏拉图主义思想。乔姆斯基理论中的这个词汇概念系列是属于语言内部的,和组合机制共同构成了普遍语法,这个词汇概念是在语言生成机制启动时就在场的。同时,乔姆斯基承认,另外还有一部分意义,这种意义是外在于语言系统的,也就是所谓的概念-意愿这个体系中的意义。说话者想要说什么,想要用话语来完成什么行为,这些问题不是生成语法所要解释的。在乔姆斯基看来,这也不是语言学所要研究的问题,是语言以外的一个体系。当然,为了不得罪那么多的语用学家,他会更明确地说,那不是他所研究的生理-心理语言学要研究的对象。那部分的意义属于语用学研究范围,而语用学不是他定义的语言学的一个部分,他研究的句法和这个概念-意愿体系在一个界面上相衔接,在最简方案理论模式中,生成出来的句子在表意方面必须符合这个界面上的条件才能成为符合语法的句子。这显示了一种什么样的意义理论呢? 我们知道,语言哲学家们对意义的本质有各种定义,弗雷格(Erege)认为意义是一种抽象的非心理性的存在,有客观的真实性;格赖斯(Grice)认为意义就是说话者的意愿;福多(Eodor)认为意义的来源是所谓的“思想语言(language of thought)”,这种思想语言是普遍存在于人类的。乔姆斯基的语义观有点像是承认格赖斯和福多的观点都对,他们俩说的意义一个存在于语言体系内,一个在语言体系外,由此才有界面的问题。
从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到,界面现在无疑已经成了语言学理论研究的一个中心问题,这可以说是回归到了索绪尔的基本符号图式,但是这并不是说过去的一百年来欧美语言学家们的种种理论探索和创造都白费了。生成句法学主流学派的理论模式被简化到了单一的一个界面,和索绪尔图式一致,这表明索绪尔的符号理论确实抓住了语言的本质;同时我们也看到,语言学理论的发展是螺旋形上升,实际上当代的界面研究所要解决的问题已经变得非常丰富,并且,现代界面理论所涵盖的内容也非常之广大,涉及的领域也可以超出单纯语言的范围。换句话说,我们现在可以运用界面的概念来定义一系列与语言有关系的问题。
首先,从语言哲学的角度我们能够定义出索绪尔和乔姆斯基所关注的界面以外的另一个界面,即语言和思想的界面。要注意,这个界面与最简方案里的句法和概念-意愿之间的界面不同,后者指的是约束合法句子生成的条件,属于语言形成过程的一部分,而前者指的是作为一种存在的语言和人的思想之间的关系。在这个界面上,我们研究语言怎样体现思想,思想又是怎样塑造语言的。语言和思想的关系,或者说这两者之间的界面是语言哲学的基本课题,在现代主流哲学里这是最根本的问题,是所谓第一哲学的问题。
所有针对语言和思想之间的界面的研究都面临着一个几乎是先天的难题,即如何界定思想,因为人类的思想都是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对思想的描述难以与对语言的描述分割开来。从界面角度来说,这意味着很难划出一条一边是思想一边是语言的界面。就这个根本性的问题,当代语言哲学界主要有三种观点。以弗雷格为代表的第一种观点认为有独立于语言以外的思想,他所指的思想首先是科学、逻辑和数学,不仅独立于语言,并且优先于语言,在这个基础上可以确立语言和思想之间的界面连接。弗雷格由此提出了著名的“意义(Sinn)”和“指称(Bedeutung)”的区别,意义规定了与外在世界有关的条件,如果符合这些条件,指称就成立,语言就能被用来谈论外部世界的事物。罗素(Russell)修订了弗雷格的观点,不认同Sinn和Dedeutung的区别,他以经验感觉作为思想的来源和基础。弗雷格和罗素的观点尽管不同,但他们都认为有独立于语言的思想,而语言和思想之间的界面问题就是真理或真实的问题,即如何确定语言的真理性的问题。格赖斯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语言哲学与弗雷格和罗素的语言哲学观完全不同,他把说话者的意愿作为语言意义的来源,真理性不再是目标了;尽管这样,后来成为当代语用学的理论基础的这个哲学观点还是把语言之外的意愿认可为思想的源头,由此还是能够确立语言和思想的区别,从而保持语言和思想之间的界面。
关于语言和思想关系的第二种观点认为思想可以在一个公理逻辑语言中确立,逻辑语言的结构决定了思想的意义,哲学家戴维森(Davidson)持这个观点。在戴维森的理论中语言和思想的界面变得非常微妙,似乎没有一个截然分明的思想和语言的界线,两者好像不可分割,或者说非常难以区分,语言和思想的界面是语言内部结构的一个问题,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思想内部的问题。
第三种观点认为语言为先,语言决定了思想,认为意义来自于一种语言对真值条件的整体规定,我们能理解句子表达的思想是因为我们知道这些句子的真值条件。哲学家达密特(Dummet)持这个观点。根据这个观点,意义可以而且应该通过按照真值条件核对现实来得到证明。在这种理论中,思想和语言的界面问题成了使用语言者所理解的语言和外界现实的关系问题。
对于语言和思想之间的界面的研究超出了窄义的语言学范围,涉及到哲学的核心问题,西方哲学传统中各个哲学流派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从一定的意义上说,就是将语言和思想之间的界面划分在不同位置上的尝试。在中国哲学传统里,也有对这个问题的精深思考。特别是在道家哲学传统里,有对语言和思想关系的不少论述。庄子既说,“名者实之宾也”(《庄子·逍遥游》),又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庄子·知北游》)。他后面这个观点影响更大,从老庄的这个观点开始,中国哲学里形成了一个对语言和思想关系持否定性立场的传统,这种意在言外,言不达意的观点在中国佛教的禅宗思想里得到进一步的发展,构成了神秘主义思想的一个理论基础。显然,我们可以说这个理论就是围绕着语言和思想的界面展开的。从界面的角度而言,中国哲学的这派思想实际上是认为语言和思想在广度上不对应,两者之间的界面不能覆盖思想的全部。这使得语言和思想之间的界面变得游移不定,可以给诠释学留下相当广阔的发展空间。同时,我们也看到,中国的语言学家们在分析汉语时,常常会感到西方语言学的基本范畴和基本框架不太适合汉语,汉语自有其不可否认的特点,难以用来自拉丁语法的那一套概念和方法来分析。于是,许多中国语言学家也就诉之于思想和语言的界面。一直有中国语言学家主张,因为中国人的思维方法和西方人不同,中国人善于运用形象思维,善于意合,善于综合,擅长跳跃式思维,所以我们的汉语和西方语言在结构和机制上大不一样。不管这种说法有没有道理,有一点是很显然的,那就是这种说法是试图以对语言和思想的界面问题的讨论来解释语言内部的界面问题。
除了语言和思想的这个界面以外,和语言有关的还有第三种界面的存在,那就是语言和文化的界面。我们知道,语言和思想的问题并不是只涉及到使用语言者本人,语言是交流的工具,我们要用语言来使别人理解我们的意思,但是,别人怎么能理解对方的意思呢? 在语言哲学里有一个所谓的慈善原则,就是说我们实际上是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证明一个句子的接受者能够得到的意义正好同等于说话者赋予这个句子的意义,说话者只是慈善地假设对方也能得到自己要说的意义,也有同样的理解力。这种怀疑论来自哲学的推理,但是实际上我们在用语言交往时确实只是假设对方能和自己一样地理解句子的意义的,但是谁也无法有把握,在听到同一句话时对方和自己是能达到同样的理解,因为听话者对词语并不一定或者说肯定不会有和说话者同样的经验历史;换句话说,对于语言,不同的使用者有不同的文化感受力,这样,我们就有了需要关注的第三个界面,语言和文化之间的界面。对这个界面的研究非常丰富。
在对这个界面的研究中,有两种不同的取向,一类研究注重于文化在语言中的沉积,例如,我们可以通过收集和分析不同方言中的特色词汇来显示不同的地方文化的特点,或者通过研究上古汉语来了解其中表现出来的古代中国的社会风尚和物质环境,更可以通过研究近代以来西语词汇在汉语中的引进,来揭示近代中国文化的变迁。另一类的研究试图以语言的内在结构特点来解释文化,这方面最有影响力的当数萨丕尔-沃尔夫假说,从这个假说发展出来的语言相对主义认为不同的语言导致了不同的文化世界,讲不同语言的人是生活在不同的文化世界里的。持语言相对主义观点的学者试图证明,我们的文化之所以有这样的面貌,正是因为我们的语言有这样的特点。例如,有人认为,汉语里主语位置的非必定性,导致了汉语文化思想里主体和客体区分的非绝对性。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几乎所有的语言相对论者都把萨丕尔奉为先驱,萨丕尔本人其实是明确地反对这第二种观点的,这在他的《语言论》里是说得很清楚的。
研究语言和文化之间的界面的时候,不可避兔地会涉及到不同的语言之间的比较,这使得我们可以划分出和语言有关的第四个界面,那就是我们时时都会遇到的语言和语言之间的界面。从古至今,所有的人类社会里都会发生说不同语言的人的相遇,相遇时就有了需要互相适应各自的语言结构条件的问题,以便把一种语言里生成的内容变换成符合另一种语言系统的形式。在这个界面上发生的这个问题,不用说,就是翻译的问题。这是我们关注语言的人需要研究的第四个重要的界面了。前面所论述的三个界面涉及的多是理论模式和思辨结构,但在语言和语言之间的界面上出现的是实际的操作问题,即如何达到两个不同系统之间的匹配的技术问题。如果说在研究前面所说的几种语言的界面问题时是理论在主导,那么在翻译界面上则是实践在起着主导作用。我们熟知的几种翻译方法也都能从界面角度来定义。在界面的两边,意译法以译入语体系为界面间转换的标准,而直译法则是以译出语体系为界面间转换的标准,而近年来流行的翻译主体性理论实际上是强调在界面间转换过程中的主观作用。从界面的角度来看翻译,各类翻译理论的根本性技术基础就显得非常清晰了,也因此能得到更明确的定位。
语言是一种复杂系统,其内涵和外延都涉及到了不同体系之间的结合和交流,因此界面是把握语言的一个关键性概念和方法,一百年前索绪尔在论述语言学的基础时提出了建立在一个界面上的语言符号图式,经过了这么多年来语言学家们的反复探索,我们现在能更清楚地体会到他的远见卓识的重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