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结根
(金陵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211169)
话语交际具有或强或弱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表现为交际意图,它是语用学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议题。Grice(1975)认为交际的顺利进行必须要有“一个或一组共同目标,或者至少有一个彼此都接受的方向”[1](P41-58)。Leech(1983)在探讨语用学与语法学的区别时指出“语用学从根本上说是非规约性的,即由会话目的激发的”[2](P24-30)。Sperber和 Wilson(1995)认为语言交际过程就是意图的明示和推理过程[3](P50-54)。Verschueren(1999)认为了解意向性是全面了解语用学的必要条件,是任何语用学理论必须考虑的问题[4](P46-49)。交际意图是整个交际的始发机制,对交际策略、方法和效果起控制和预设作用[5](P28-33)。言语交际是以交际意图为轴心不断向前推进的,交际双方总是试图使交际过程朝着有利于实现各自交际意图的方向发展,直至交际意图的实现[6](P125-128)。
可以看出,交际意图在言语交际中具有无可争辩的重要性,然而关于它的定义、特点和分类却有着多种不同的理解和看法。本文将结合先前国内外相关的研究和探讨,综合分析交际意图的这些基本概念,以期为今后与交际意图相关的研究提供参考。
交际意图,顾名思义,是“交际者通过社会交际要达到的目的,或要获得的结果”[7](P22-26)。交际意图是心理世界的重要组成部分,是“生成于人的大脑或者意识、支配人的行为又表达行为的一种理想的状态”[8](P1-10)。
然而,在交际意图的研究中,不少学者交替使用或不加区分地使用交际意图、交际目的、会话含意以及话语意义,使得人们对交际意图的认识变得模糊不清。国外有Grice将说话者意图 (speaker intention)定义为说话人意义 (speaker meaning),Sperber和 Wilson频繁使用 intention,Verschueren则偏爱 communicative goal。国内有方直 (1998)、林波 (2002)将交际意图等同于会话含意[9](P17-18)[5](P28-33),廖美珍(2005a,2005b)用目的和目的性代替意图和意向性[8](P1-10)[10](P5-11)。等等。
在分析各类文献的基础上,为了避免概念上的交叉混淆,本文认为可以用交际意图来泛指交际中任何形式的意向性概念,主要包括交际目的和会话含意。前者是一次交际事件的交际意图,后者指会话中单个言语行为传达的交际意图。两者都以话语意义为间接的信息媒介得以传达,而话语意义是语言符号的意义在特定情景中的常规意义。
图1 交际目的、会话含意及话语意义
如图1所示,语言交际在一定的语境中进行,从说话人角度分析,交际目的会被分解成多个会话含意 (1-n),并被转化为较为具体的话语意义(1-n),然后再编码成具体的语言符号,由听话人逐步解码或推理话语意义、会话含意和交际目的。(1)A1:Are you going to be in on Monday?
B1:Why?
A2:I need someone to look at our entryin the UCAS Handbook.
B2:I'll be in for a couple of hours first thing.
A3:Will you be able to check it for me then?
B3:O.K.[11](P200)
例(1)中A的交际目的请B帮忙接替一下自己的工作。为了实现这个意图,A将其分解为三个会话含意逐步实现:首先利用A1问句来表明自己想知道B周一是否有空,在B1的反问下,接着用A2陈述句直接暗示自己的动机,得到肯定答复后,A才用A3问句直接引出自己的交际意图。A的交际意图通过三次言语行为完成,传达了三个会话含意,B结合当时的情景,推断出A的言外之意,了解其真正意图,并给予肯定答复,至此意图实现,交际完成。
有学者认为言语交际中的意图还可能包括更长远、更深层的目的,如实现个人价值或社会价值目标等[7]。本文认为此类意图已经大大超出一次完整言语事件的交际意图范围,具有更明显的社会学属性,不应纳入语用学关于交际意图的研究范围。
张德禄 (1998)认为交际意图不是不可分割的整体,具有阶段性、级递性、隐蔽性、同现性和主次性等五个特点[7](P22-26),李华军(2007)从动态的角度考察,认为交际意图具有依附性、交流性、动力性、衍生性和不可控性等五个特点[12](P189-191)。本文在分析和借鉴上述两种观点的基础上,重新归纳总结出交际意图的五大特点。
第一,交际意图是一个有结构、有层次的有机系统[10](P5-11),具有系统性(或层次性)。通常一个话语活动或言语事件有一个总的意图,在实际交际中交际者会将总意图分解成多个二级意图,并且二级意图以下可能还有三级意图,以此类推,直至最底层意图,从而形成一个意图系统网络。
(2)1.Debby:Have you been to Como yet?
2.Dan:We went last week.
3.Debby:How do you get there?
4.Dan:We went by bus,and returned by hydrofoil.
5.Debby:Anything to see there?
6.Dan:Depends what you're interested in.
7.Debby:I mean,any historicalmonuments,and maybe some interesting shopping.
8.Dan:It's got a nice cathedral and lots of silk.
9.Debby:I'd like to go on Saturday.[4](P39)
例(2)由9句话组成,传达了9个会话含意,组成一个四个层次的交际意图系统 (如图2所示)。同一个交际意图网络结构中的意图处于不同的地位,对话语的影响力大小不同。高一层次的意图和低一层次的意图存在支配与被支配、被服务与服务的关系。
图2 交际意图系统结构图
第二,由于交际意图的表达总是借助于一定的语言形式,而即便是最直接的语言形式也需要听话人根据语境推导并还原它的话语意义,所以交际意图普遍具有间接性。以例(2)中的第一句为例,其交际意图表达比较直接,与话语意义一致,表示信息询问;但是Dan必须从语境里获知you指本人,Como指两人互明的一个地方,才能理解它的话语意义。此外,间接性的程度会因具体意图而不同,通常话语意义与说话者意图差距越远,交际意图就表现得越间接,反之则相对而言越直接。
第三,交际意图贯穿言语交际的始终,它必然随着交际语境的变化和话语的推进而发生变化,因此具有动态性。交际意图的动态变化是其实现方式和手段的变化或内容的局部调整,而当它发生根本变化和彻底转向时,则意味着新意图的产生,不属于本文的动态性概念。
图3参考刘晶、唐德根(2006)中的图2[6](P125-128)改制而成,其中,C1…Cn代表语境的动态变化,U1…Un代表话语的互动推进,而I0代表“一种本体的、初始的、个性的意图形式,即意图基体”[13](P68-74),I1…In代表在动态语境中随话语推进而变化的意图变体,是“一种衍生的、策略性的、社会性的意图形式”[13](P68-74)。请看下面这个例子:
图3 交际意图的动态变化
(3)A1:Do you want to change places?
B1:I'm O.K.
A2:I can't see the television.
B2:Can't you?
A3:Get off the settee![11](P201)
B坐在沙发上妨碍了A看电视,所以A希望B离开 (初始意图基体)。A用A1问句间接暗示自己的交际意图,B没领会;A尝试用A2比较直接的方式暗示意图,没有成功;最后A用祈使语气直接表明交际意图。在此过程中,A的意图从抽象基体转为具体变体,并在表达方式上随语境经历了两次变化。
第四,交际意图和会话含意一样具有可推导性。话语交际就是交际意图的规划表达和认知推理,因此交际意图一旦形成后,交际者就会结合具体语境因素,规划言语事件或言语行为[14](P71-74),尽一切努力使自己的交际意图具有可推导性。
(4)Peter:Do youwant some coffee?
Mary:Coffee would keep me awake.[3](P34)
例(4)是语用推理中经常引用的一段对话,仅从有限的上下文语境和话语意义来判断,很难推导出Mary的回话所表达的交际意图。然而在具体的交际事件中,一方面Mary是根据语境判断说出认为Peter可以理解的话语的,另一方面Peter完全可以根据当时的语境,以及不断丰富的后续语境,理解出Mary的交际意图。即便是没有表达清楚或没能理解清楚,双方也可以通过进一步的言语交流来表达和推导交际意图。
第五,交际意图具有一定的不确定性。虽然言语交际中的意图必须依附于话语形式,但是交际者选择什么样的话语形式具有很大程度上的不确定性 (典型的机构会话除外,如教堂婚礼、法庭宣判等)。例如,同样是想让别人开门的交际意图,却有多种不同的表达式可供选择:
(5)Shut the door!
Could you shut the door?
Did you forget the door?
You'd better shut the door?
Would you please shut the door?
交际意图的不确定性还表现在同样的话语形式可能有多种不同的意图解释。从言语行为的语力来看,“Shut the door!”可以表示命令、请求、劝说、建议等。从整个言语事件来说,此句可以作为后续话语的前语列,其意图从属于前后更高或更深层次的意图,比如关门可以说是为了御寒或防噪等。
任何事物和概念都可以依据不同的分类方法进行不同的分类,交际意图的分类方法同样多种多样。接下来,笔者将基于对其他学者的分类方法的理解和分析,综合给出并解释七种可行的分类方法。
首先,根据话语功能及话语意义与交际意图的远近或听话人根据话语形式推理说话人交际意图所需努力的大小,可以将交际意图分为直接 (或显性)意图和间接(或隐性)意图。这种分类方法是比较常见,且普遍接受的,如张德禄(1998)[7](P22-26)和李华军 (2007)[12](P189-191)。例(3)中三个传达交际意图的话语形式中,A1表示的交际意图最为隐蔽,A2的意图也比较间接,A3则最直接地表达意图。
其次,根据动态变化,可以区分初始意图和衍生意图。前者是交际的始发动机,是目的的理想状态,是意图基体。后者是初始意图在交际过程的不断推进中产生动态变化而衍生出的变体,是对初始意图的补充和调整[15](P124-125)。衍生意图融入了交际者对于礼貌原则、合作原则等社会礼仪原则的考虑,并充分考虑语境变化,特别是交际另一方的回应。在论述交际意图动态性时已基本例证了这一分类,在此就不赘述了。
接着,可以根据交际意图在整个交际意图系统中的层次和重要性,可以将其分为总意图和子意图。总意图可以称为交际事件的总的交际目的,子意图下面可能还有子意图,它们都以会话含意的形式出现。具体的例证请参照前文关于交际意图系统性的论述。
再者,受Leech(1983)对言外功能的分类方法的启发[2](P104-105),可以根据交际一方的交际意图与另一方意图的关系,将交际意图分为竞争型意图、友好型意图、合作型意图和冲突型意图。例(1)中A和B的意图、例(4)中Peter和Mary的意图、例 (6)中顾客和女服务员的意图、例(3)中A和B的意图分别属于上述四种意图。不同的意图类型影响合作程度、互动结构复杂程度以及话语成本和效率的高低和大小[8]。
再次,可以根据交际参与者的角色将交际意图分为发话人意图和回话人意图。发话人意图是指启动会话、且一般在会话中占主动的主导作用的交际方的意图,回话人意图指在会话中基本处于配合地位的交际方的意图。例(6)中顾客是发话人,他的意图是会话的主导意图,女服务员是回话人,她的意图是配合顾客的意图。
(6)Customer:Is this non-smoking?
Waitress:You can use it as non-smoking.
Customer:Thanks.[4](P160)
另外,根据交际者是代表本人立场还是社会组织立场说话,将交际意图分为个人意图和组织意图[杜海(2003)和廖美珍(2009)提出过类似的分法[16](P72-73)[17](P101-109)]。个人意图集中表现在日常会话溜,会话结构比较随意,意识程度相对较低。组织意图常见于银行、医院、学校等社会机构工作人员与其服务对象之间的对话中,此类对话结构一般比较程序化,具有明显的意图导向。如例 (7)中A传递的是个人意图,而B传达的则是商店一方的交际意图,不代表本人意图。
(7)A1:Do you have Marlboros?
B1:Uh,no.we ran out.
A2:Okay.Thanks anyway.
B2:Sorry.[18](P358)
最后,根据Leech(1983)基于Halliday的语言三大纯理功能勾画的语言交际行为描述图的启发[2](P58-62),可以将交际意图分为人际意图、概念意图和语篇意图,分别代表言外之意集合体、话语意义集合体和具体话语集合体。三种意图为逐层包含和依赖关系,即人际意图和概念意图分别包含并依赖于概念意图和语篇意图。
图4 交际意图与语言功能
图4中,I代表说话人的初始的人际意图。在将这个意图转化成概念意图(I※2)时,说话人应用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等人际修辞手段构建话语意义。2※3阶段,说话人运用语音、句法、语义等语篇修辞手段将话语意义编码成具体的话语 (语篇意图),传递给听话人(3※4)。4※5和5※6阶段分别是语篇解码和人际解码阶段。
需要补充的是,Sperber和Wilson(1995)关于信息意图和交际意图的表述[3](P54-64)与图4的概念意图和人际意图十分接近,因此在本文中不作为一种分类方法单独列出。
交际意图是语境的重要组成部分,是言语交际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其重要性已不言而喻,也是语用学研究不可不谈的话题。然而,在理清交际意图的定义、特点和分类后的其他相关研究中,有两点值得我们注意:其一,不可过分夸大它在言语交际中的中心作用,毕竟“心理世界”的构成因素中,除了意图还有性格、情绪、态度等,而且语境中除了“心理世界”,还有外部的“物质世界”和“社会世界”;其二,语用学范围内的交际意图研究既不应局限于单个言语行为所传达的交际意图,也不应扩大到诸如个人价值和社会大局的层面上,要围绕话语本身分析,不宜过度扩展和引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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