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青
(湖北理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北黄石435003)
《威尼斯商人》创作于1596—1597年,属于英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作品。“文艺复兴运动的指导思想是人文主义,人文主义最显著的特征是主张以人为中心,强调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人的尊严等,它标志着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1]但是“这时的英国家庭里,子从父,妇从夫,家长统治一切。社会如之,有一个权力中心和一个从上至下的尊卑制度,构成一种至为重要的秩序。”[2]这部剧作,很好地再现了人文主义以及当时的父权社会对剧作家以及对剧中青年男女的影响。笔者认为,本剧最终是以父权思想的胜利而落下帷幕的。剧作家和剧中的青年男女们始终未能走出时代的局限性,未能剔除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对女性的看法。
《威尼斯商人》歌颂的是友谊与爱情,表现了具有人文精神的青年男女们追求自由、平等的美好理想。剧中的女主人公鲍西霞尤其为人所称道,有些评论家认为:“作者着力刻画她的聪明机智、谦虚温柔和活泼风趣,从而使她成为莎翁笔下众多的体现人文主义理想的新型女性中的佼佼者。”[3]剧中的青年男性们的确是追求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可仔细研读文本,他们意识里的“人”显然是不包括女性的,他们所追求的平等并不包括男女平等。不仅是男性,剧中的女性也不自觉地把自己降到了从属于男性的地位,失掉了自己作为人的主体性。“主体性指个人的意识、无意识和感情,它是感受自我和理解自我与世界关系的途径。”[4]44丧失这一点将十分可悲。而作为男性成员之一的剧作家则把剧中女性“非女人”化了。本文分别从剧中男性、女性及剧作家对女性的态度进行论述。
首先,男主人公之一的安东尼奥一出场便是一副忧愁的模样,以致他的朋友们开始猜测使他闷闷不乐的原因。其中一位说到安东尼奥是在恋爱。安东尼奥对此的反应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个词“fie”。这个词表达的是一种不赞成或震惊的情感,可译为“呸!真可耻!”从他的答语中,不难看出安东尼奥对恋爱以及恋爱对象不屑、鄙夷的态度。他的潜台词是,我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会为了爱情、为了女人而忧愁烦恼呢!在法庭得胜后,鲍西霞装扮的法官向巴散尼奥索要婚戒时,安东尼奥力劝巴散尼奥把戒指送给法官。在他看来,对妻子、对婚姻的誓言远没有保住男人的颜面重要。
而剧中的另一位男性葛莱西安诺也说过这样一番话:“只有干牛舌和没人要的老处女,才是应该沉默的。”[5]23其中,“没人要的老处女”在原著中是“a maid not vendible”[5]22。这里的用词极具感情色彩,准确地表达出了葛莱西安诺对女性的看法与态度。“vendible”意为“可出售的”,显然,在葛莱西安诺的意识里,女性是可以任人贩卖出售的货品,她们不具主体性而只从属于她们的主人——以父亲和丈夫为代表的男性群体。
巴散尼奥在安东尼奥面前的自白也将他对女性的态度表露无遗。他去向鲍西霞求婚的目的并不是纯粹出于爱情,而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偿还他所欠下的债务。与其说,鲍西霞在他眼中是一位美丽端庄的女子,不如说,这位品貌兼具的女子是可以帮他解除债务的可利用的工具而已。娶到她,便可成为她和她财产的主人,他的目的便得以成全。巴散尼奥是以爱情的名义占有了鲍西霞和属于她的一切。
在法庭上,巴散尼奥和葛莱西安诺都宁愿以牺牲自己妻子为代价去换取安东尼奥的性命。而胜诉后,尽管不情愿,巴散尼奥却仍然背弃了对妻子的承诺,把婚戒作为答谢,赠予了法官和书记员。这一系列的举动恰恰说明,在他们的意识里,妻子不过是可以随时舍弃的物品而已,她们不需要尊重,只需要乖乖顺从丈夫的处置。而象征爱情与承诺的婚戒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不值钱的圈圈儿,与偿还他人的人情和保住自己的名誉比起来,它们是微不足道的。其实,巴散尼奥有何名誉可言,一个负债累累的人,名誉早就不保了。用夏洛克的话来说,巴散尼奥就是一个“靠借债过日子的败家精”[5]63。
再来看看罗伦佐,在他与吉雪加约定好私奔的那个晚上,他居然迟到了,理由是他有点事情抽不出身。对一个女子而言,与男子私奔是一件万分紧迫的大事,这关系到她的名誉和她今后的一生。罗伦佐不紧不慢的态度说明了他从未站在吉雪加的立场上为她考虑过。两人碰面后,在一问一答中,罗伦佐说,“上天和你的思想,都可以证明你是属于我的。”[5]65两人之间的关系谁主谁从可见一斑。
剧中其他男性对女性也充满了轻视与敌意。向鲍西霞求婚的众多男性都是奔着她的美貌与财富去的。朗西洛脱·高波认为对于一个男人15个老婆算不了什么;萨兰尼奥则认为女人是无所事事、爱嚼舌根、废话连篇、善于伪装的;至于夏洛克,女儿吉雪加对他而言,只是他的血肉,是一个偷了他钱财珠宝的贼;还有鲍西霞已过逝的父亲仍然发挥着他家长的权威,左右着女儿的婚姻与命运。由此可见,男性是家庭的权力中心,作为家长,他们随心所欲地支配着家里的一切,包括妻子与女儿。即便是像鲍西霞这样拥有巨额财富的富家女,在嫁给负债累累的巴散尼奥后,她的财产和她本人便不再属于她自己,而是从属于她的丈夫。这是“父权制”下的社会观念使然,而这种观念深植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头脑里。尽管剧中的女性们有过不满、有过抗争,但并不彻底,最后依然是用妥协换来了所谓的幸福生活。
本剧中的女性,尤其是女主人公鲍西霞历来为人们所称道,被认为是体现人文主义理想的新女性。剧中女性努力地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确立自己的主体性。但是,“主体性的构建过程,其实也是主流话语对个体不断塑造、驯服的过程”[4]45。很显然,在父权制的社会中,“女性话语一直处于相对于主流话语的边缘位置或被压制的地位”[4]42。“西蒙·波伏瓦认为女人是被社会建构成女性的,女性气质是社会建构的结果”[4]103-104。这些都很好地体现在了剧中女性人物的言语和行动中。
女主人公鲍西霞对父亲临终前定下的设匣选婿是一种抗拒的心理,她对聂莉莎说,“我既不能选择我所中意的人,又不能拒绝我所憎厌的人,一个活着的女儿的意志,却要被一个死了的父亲的遗嘱所箝制。”[5]29不难看出,她一方面想挣脱父亲所设立的“藩篱”,自主地选择意中人;另一方面又受制于一个权威的声音,即已内化成她处世和行为准则的社会制度与道德观念。这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她,使她无力违抗父亲的意愿。虽然,她最终运用自己的机智让自己的意中人选对了匣子,但事实上她并没有掌握爱情的主动权。她在剧中反复强调她的命运由抽签决定,自己没有任何取舍的权力,她更不可能如吉雪加那样勇敢主动地去寻求自己的真爱。她能做的只是克己等待,等待命运对她的眷顾,等待那个对的人出现。显然,她处于被动与被选择的位置上。假设巴散尼奥没来参加“招亲”或没能选中匣子,鲍西霞的结局会是怎样的呢?恐怕只能是放弃自我,嫁给一个自己不爱的人,行尸走肉地终其一生。
在贝尔蒙脱,鲍西霞与巴散尼奥见面之初,鲍西霞的真情流露、大胆表白表现了她追求爱情的勇气。继而,她凭着自己的机智暗助巴散尼奥,使他选对匣子。这些都展现出了她积极的一面。然而,她接下来对巴散尼奥说的一段话将她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思想表露无遗。她说:“我但愿我有无比的贤德,美貌,财产和亲友,好让我在您的心目中占据一个很高的位置。可是我这一身却是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不学无术、没有教养的女儿;幸亏她的年纪还不是顶大,来得及发愤学习;她的天资也不是顶笨,可以加以教导之功;尤其大幸的,她有一颗柔顺的心灵。愿意把它奉献给您,听从您的指导,把您当作她的主人,她的统治者和她的君王。我自己以及我所有的一切,现在都变成您的所有了。”[5]97她这一席话无疑让巴散尼奥乐得飘飘然,可同时也让她失去了自我,这完全是对巴散尼奥的盲目崇拜,对父权的认同与拥护。鲍西霞家世好、人品好、学问好、才貌双全,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而巴散尼奥却家道中落、挥霍无度、负债累累。这样的男人凭何成为鲍西霞的主人、君王和统治者。且不论鲍西霞各方面都比巴散尼奥优秀,至少在爱情上,他们俩不应是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关系,而应该是平等互敬的关系。她把自己和属于自己的一切都自愿拱手送给了她心目中的主人。
鲍西霞的种种行为表明,她有意识到女性的被压制地位,她也想挣脱加在自己身上的束缚。但她没有主动地去抗争、去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和剧中其他女性一样,心甘情愿地交出了手中所有可以和男性抗衡的资本,沦为了男人的附属。她没能冲破时代和社会设置的藩篱成长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女性。在她的意识深处,她没有将自己视为自己的主人,而是如同一件物品,受男人掌控。她思想上的叛逆只是一时的,她终究还是父亲的乖女儿、丈夫的好妻子、男人心目中的天使。
在剧中,吉雪加的行事作风给人一种大胆主动的印象。她一出场,就直言:“我们这个家是一座地狱。”[5]57为了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她采取了主动的态度和积极的行动。她委托朗西洛脱·高波为她捎信给罗伦佐,相约与他私奔。吉雪加敢于为爱出走,敢于为爱挣脱父亲施加给她的束缚,在这一点上,她远远胜过女主人公鲍西霞。可是,仔细观察吉雪加的言行可以发现,她同样自觉自愿地依附于男性。首先,她的出走有赖于她父亲财富的支持。她和罗伦佐私奔时,身上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都是她父亲挣来的。没有父亲,她没有资本也没有能力支撑私奔后她与罗伦佐的生活。尽管她私奔的举动表现了她对爱情、对自由的努力追求,但她并没有想过要成为真正意义上独立自主的人,更不可能想到要用自己的双手来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另外,在私奔的那晚,她将从父亲那儿卷走的傍身的资产扔给了罗伦佐,这一举动无疑表明了她把日后生活的主动权交给了罗伦佐,她以后只能依附于丈夫而活。她把本属于自己的主宰权毫不犹豫地转交给了罗伦佐,在这一点上,她没有任何的挣扎和不情愿。这恰恰暴露出了剧中女性的弱点——认为妻子顺从丈夫、从属于丈夫是天经地义的,这种尊卑制度也是合理的。在她们的观念里,社会正常的秩序就是如此,若有违背,便会天下大乱。
剧中的所有女性都丧失了自我,她们无法找准自己在社会、家庭和爱情中应有的主体地位。事实上,她们只是为了个人的爱情而抗争,并不是为了争取与男性的平等地位而抗争。为了心爱的人,她们不惜失去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主体性,沦为了爱情的俘虏,成为了从属于男性的“他者”。可以说,她们未曾想过改变自己的从属地位。她们貌似解开了束缚,获得了自由,实则是从一个“藩篱”走向了另一个“藩篱”,她们的命运与人生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变。从她们把自己的财产、自己的一切奉献给丈夫的时候,她们已经失去了在社会和家庭中的平等地位。“波伏娃认为,你的地位取决于你所拥有的财产。如果你一无所有,你就只能赤裸裸地存在,财产关系表述了一个潜规则,要想成为一个个体,你必须拥有财产;另一方面,不可避免的,一无所有的人无法成为一个个体。更深层次来讲,一无所有者只能成为他人的财产。”[6]由此可见,剧中的女性主动放弃了成为一个独立的女人的机会,自愿成为了被男性利用的工具和一件精美的附属品。从某种意义来说,她们将自己物化、非女人化了。
剧作家对女性的看法与态度也同样受到了当时社会意识的影响。剧作家的意识或多或少都在剧中男性人物的言行举止以及他们对女性的态度上有所投射、体现。从某种程度来说,剧中的男性人物是剧作家的传声筒,表达出了他内心深处某些真实的想法。
“一些女性主义批评者认为在莎士比亚剧作中,‘女性为空白,等男性去填补’。女性的所谓本质和呈现给观众的形象是通过剧中的男性人物的眼光和话语确定的。她们说话很少。”[7]27在《威尼斯商人》中,女性虽然不是处于完全失语的地位,但与男性人物相比而言,女性所说的话明显要少得多。比如,鲍西霞的话语总共只有400多句(这不包括法庭上她说的话,因为她是以男性身份出现在法庭上的),其他女性说的话就更少了。而且,读者对鲍西霞的最初印象也是通过巴散尼奥对她的描述知晓的。而吉雪加的形象也是在罗伦佐的描述中一点一点丰满起来的。
此外,从剧作家对剧情的安排也可以看出他对父权社会秩序和法则的肯定与维护。这一点首先体现在3对青年男女结合后的夫妻关系上。他们的夫妻关系都是妇从夫,丈夫是主人,妻子是附属。此外,在整部剧的高潮部分,即在法庭上的一幕,剧作家安排鲍西霞女扮男装出场。尽管鲍西霞聪颖机智、能言善辩,但是所有这些都是以男性化的身份才得以展现出来。在剧作家眼中,她不过是“具有男性般的智慧和机智、拥有财产和权力的‘非女人’”[7]28。同样,符合父权社会规范和男性期许的女性是不会像吉雪加那样胆大妄为携款私奔的。于是,在吉雪加离家出逃的那晚,剧作家让她女扮男装以男孩子的形象出现、以男孩子的身份言行。而剧终时,剧作家让剧中女性以符合社会规范的“天使”形象出现,把自己的财产和权力移交给了自己的丈夫,把丈夫视为自己生活的中心、命运的主宰。
“多罗西·丁内斯坦在《美人鱼与牛头怪》(1976)中提出,文化对社会性别的安排强烈地影响了男人和女人对自己的看法以及对彼此的看法,由此产生的画面很不妙。”[4]190在《威尼斯商人》这部戏剧中,由于受父权社会秩序和法则的影响,男性并没有把女性放在与自己平等的地位上,他们把她们视为工具和附属品,可以利用、买卖、偷取。而作为男性成员之一的剧作家则把她们空白化了、“非女人”化了,而后则让她们成为了男性心目中的“天使”。与此同时,剧中的女性人物由于顺从地带上了社会意识加在她们思想上与灵魂上的枷锁,她们便甘于成为了附属品、被利用的工具、“非女人”的女人。她们无法确立自己在社会、家庭、爱情和婚姻中的主体性地位,更谈不上改变这种被男性主宰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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