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瑶
(湖北理工学院师范学院,湖北黄石435003)
从1912年5月去北平工作,一直到1926年8月离开北平(鲁迅1927年10月定居于上海,直到去世),鲁迅这位来自南方的游子在北方整整生活了14年,这14年既是中国社会政治发生剧烈变动的14年,同时也是鲁迅先生人生观与阶级观发生艰难嬗变的14年。在这14年中,鲁迅所生活的北方与他南方的故乡成为了他作品中2个主要描写的对象。细读其作品,读者不难发现,“北方”与“故乡”这2个名词在鲁迅的笔下已逐步形成了独特的诗学含义。特别是在他写于1924年2月的白话小说《在酒楼上》,文中的“北方”与“南方的故乡”更是蕴含着深刻的寓意,作品中的“北方”实际上成为了一个“理想化的精神家园”,而“故乡”却成为了众多有志之士精神漂泊的“出发点与栖息地”。这是一组非常独特的概念,这2个概念蕴含着深刻的审美意蕴。
“走异路,寻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1]3这是对定居上海之前的鲁迅先生的生命状态最好的写照。当年从江南水师学堂、矿务铁路学堂到日本的仙台,从仙台再到东京,他一路上都在寻求一条与众人不一样的“立人”之路。1909年8月鲁迅从日本回国,先后经历了从故乡到南京,再从南京到北平,后来又从北平到厦门、广州,最终定居于上海的人生历程。这一路上,鲁迅都在“寻找——放弃——寻找”一个理想的生存场所,这也成为了那时鲁迅最大的人生追求。
作品《在酒楼上》写到昔日的一对同窗、同事与同道——“我”与吕纬甫在北方各自飘零多年后,竟在故乡“一石居”酒楼上的不期而遇。现实生活的不尽人意、远离故土后的尘世沧桑,这些共同的遭遇使得两人的谈话显得尤为沉重与凄凉。在这部只有6 000字的小说中,先后3次写到北方与南方天气的差异。有趣的是,无论是“我”还是吕纬甫,他们均无法厘清自己对北方与故乡的情感浓淡程度。“……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在“我”的心目中,南方的雪是滋润的,充满了柔情的;而北方的朔雪却是有个性的,它是干粉状的,孤立而执着的。而这一差异在文中也得到了吕纬甫的肯定与回应:“这在那边哪能如此呢?积雪里会有花,雪地下会不下冻?”[1]159在吕纬甫心中,南方的晴天远没有北方的明净,“……而且是北方无风的晴天,这里的就没有那么明净了。”[1]163透过两位的语言,读者不难看出这两位从南方走出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北方”生活的关注与难以释怀。
“我”与吕纬甫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南方的故乡,去北方谋生?文中并没有明确的答案。从文中有限的材料来看,读者很容易就可排除仇杀、逃债等外在的因素。在故乡之时,“我”与吕纬甫曾“同到城隍庙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连日议论些改革中国的方法以至于打起来”,也许正是为了寻求一条改革中国的出路两人各自离开了家乡,来到了北方。对于南方人而言,北方是一个异地,可它在给南方人带来陌生环境的同时,也给他们带来了寻求新的人生之路的希望。“吕纬甫其实是鲁迅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说,正是在吕纬甫的身上,隐藏着鲁迅身上某些我们不大注意的方面,甚至是鲁迅的自我叙述中也常常有意无意遮蔽的方面,这就是他那种浓浓的人情味。”[2]其实,作品中的吕纬甫与“我”同当年的鲁迅本人一样,是当年深受西方民主、自由观念影响的一代爱国知识分子的代表,在他们三者身上存在着身份上的同一性。因而,该文中,“我”与吕纬甫对北方的“晴天”与“雪”的评价,实际上代表着作者本人的观点。现实中的鲁迅1912年到北京工作,1919年底回家乡绍兴卖掉自家祖屋,举家北迁,到北京定居。因为那时的故乡“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正因如此,“我”要去北方,去开辟一条新的人生之路,“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1]65
可是,北方的生活并非尽如人意,虽说“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帝制,但是新起的军阀照样是将北京城乃至于整个中国弄得乌烟瘴气。“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到来,给众多中国国民带来了新的希望与期盼,彼时的鲁迅一反沉寂与低调,勇敢地拿起手中的笔与各种旧思想、旧观念以及各派反动势力做斗争,为改变中国黑暗的社会现状而呐喊、疾呼,着实表现出了他作为一位思想家与革命家的激情与才华。然而,好景不长,“五四”文学革命的热潮很快就退去,原来统一的新文化运动统一战线也已是布不成阵、溃不成军,反动势力的卷土重来使鲁迅再一次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更为可怕的是,曾在“五四”文学革命浪潮中冲锋陷阵的鲁迅,竟遭受到了一大批保守主义分子的无情抨击及少数青年人的误解,1923年鲁迅与周作人的兄弟失和也深深刺痛了他的心。此时的北方,对于鲁迅来说,已变成了一个痛苦与伤心之地。
现实生活中鲁迅的生存境况如此,《在酒楼上》“我”与吕纬甫的境遇同样令人扼腕叹息。虽说作品隐去了对“我”在北方生活状况的必要交待,但文中的一些语句却透露出了“我”在北方生活的不安定感与沧桑感:“觉得北方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又怎样的依恋,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1]159“我”在北方并未能找到真正的安定与让人满意的生活。而吕纬甫,这位曾着力于社会改革的知识分子,他已不似以前那般“敏捷精悍”,其行动也“变得格外迂缓”。他在北方的生活也只是平庸与无聊,他从济南辗转到太原,依靠着给人家教“四书”、“五经”之类的课程来维持生计,每日在一些无聊与平庸的琐事中消耗着生命。同样是去北方,同样的不如意,此时的“北方”已由过去的“理想的精神家园”变成了寻路者寻路途中“无法逃遁的人生困境”,是坚守理想,还是甘于沉沦,这又是一个挑战。出了酒楼后,“我”与吕纬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这并非是因为两人居住的旅馆方向相反,它也预示着“我”与吕纬甫最终人生选择的相异。吕纬甫将重新回到他那无聊的生活之中,而“我”将继续去寻求着自我理想的人生之路。
故乡,是每个人生命的出发点,它也是每一个“寻路者”精神漂泊的出发点。或不满于故乡落后的现状,或为了实现自我改变现实的美好愿望,一代又一代的有志之士离开故土,远涉他乡,去寻求新的人生之路。然而,不管他们远行多久与多远,故乡终将是他们心头永远无法遗弃的精神家园,因为在故乡,有他们难以舍弃的“生命之根”与“故乡之情”。从鲁迅先生在1924年2月7日与16日分别写作的《祝福》与《在酒楼上》这2部和故乡有关的小说来看,我们不难看出此时的鲁迅对故乡的那份深厚的、难以割舍的情怀。在这2部作品中,作者均写到了“我”的重返故乡。故乡既是一个人精神漂泊的出发点,也是一个人精神漂泊的栖息地。1927年,鲁迅回到南方离家乡绍兴不远的上海定居,表面上,鲁迅是想避开北平城里北洋政府对他的政治围剿以及众人关于他与许广平在一起的闲言碎语,但在隐性层面上,它又何尝不折射出鲁迅内心深处“叶落归根”的归乡情结。故乡,始终是鲁迅向前迈进,追寻自我人生梦想的精神后花园。因为,他对这故乡有着“大欢喜”,又有着“大失望”,有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情怀。因为,故乡有着各位游子最初决定远行的原动力。
在《在酒楼上》,作者写到了“一石居”酒楼下的一座废园:“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绿的密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子的甘心于远行。”[1]169细读这段话语,读者不难发现,鲁迅先生对自己多年远游他乡而无法找到一种归宿感的生活存在着一定的质疑:既然在他乡无法真正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为什么还要继续远游呢?在故乡的深冬,不还是有着怒放的老梅与山茶花傲立于风雪之中么?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如它们一般凌霜傲雪,与生活的困境做抗争呢?也许,这是鲁迅当年曾多次思考过的问题,这也应是当年无数远游的知识分子都思考过的问题。徐锡麟、秋瑾、章太炎、蔡元培,这些都算得上鲁迅所推崇的浙江籍民族英雄与爱国志士,为了探寻救国救民的真理,他们曾先后远离故土,走出国门。为了推翻清政府黑暗的统治,徐锡麟和秋瑾先后在故乡附近的安庆和故乡绍兴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虽说20世纪20年代初期的章太炎在政治上提出“联省自治”的政治理想,在教育上,他与蔡元培一起在国学研究与国民教育等方面也作出了一定的贡献,但作为一位深受章太炎影响过的晚辈,倔强的、警醒的鲁迅一直不愿将中国的希望放在各个军阀政府与受政府限制的国民教育身上,他要去寻找一条新的生路。然而,生路在哪儿?他不知道。此时期的鲁迅还未摆脱尼采“超人”哲学的影响,对于新引进的马克思主义思想,他仍保持着一定的警惕性,对于新的生路,他只能依靠自己去摸索,“向前走”成了他生命的唯一选择。亦如他随后在3月2日所写的散文诗《过客》中的那位过客,“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有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3]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当一个人失意或情绪低落的时候,来自故乡的亲情与乡情,会成为一剂医治远方游子精神疲惫与灵魂空虚的良药,甚至能大大激发一个人的斗志。虽说在那时的故乡,我”也完全成了生客。故乡与“我”之间的疏远让“我”感到惆怅与孤独。更可怕的是,故乡的一切并无多大的变化,文章结尾处,写到酒楼新来的“一迭连的走得小楼都发抖”的酒客,分明暗示着S城普通民众精神上的空虚与麻木。然而,在故乡,“我”却遇到了吕纬甫,他的出现将“我”从孤独与惆怅之中拯救出来,在吕纬甫的身上,“我”更是看到了另一种苟且度日的末路与无奈。与“我”相比,吕纬甫在故乡似乎有着更多的牵累。给死去多年的小兄弟迁坟,给原来的邻居阿顺姑娘送绒花,在短短的几天时间内,吕纬甫毫无怨言完成了2件由母亲指派的事务。尽管他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毫无意义,但为了母亲,他还是很乐意。失去了人生理想的吕纬甫,为了度日而度日,模模糊糊、敷敷衍衍,“怕见人”成了这位失去人生理想依托的“梦醒者”令人心酸的心理状态。在那样的时代,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悲剧,它并不仅仅属于吕纬甫一个人,它也属于鲁迅,属于当年众多的知识分子。迁坟的毫无意义、阿顺姑娘的悲惨遭遇以及吕纬甫浑浑噩噩的生活状况,它们都在提示着“我”与现实中的鲁迅,停止寻找理想、重新回到原有生活轨道的可怕性与穷途末路。没有理想与出路的无聊生活就像故乡那“密雪的纯白而不定的罗网”,只有冲破罗网,才会有出路。在故乡,在“废园”怒放的腊梅和山茶花上,在“一石居”酒楼,“我”再次寻找到继续远游、继续去寻求人生梦想的有力支撑,因为“我”不想再像一只苍蝇,在空中盘旋一圈,再飞回到原来的起点。
作品中“我”与吕纬甫的“离乡——归乡”的故事,生动再现了当年众多知识分子寻求人生理想与精神家园的历史现实。“离去——归来——再离去”,鲁迅小说中“归乡”情结的一再显现,表明了那时鲁迅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艰难抉择和对人生之路的执着追寻。而“北方”与“故乡”也就成为了鲁迅及其同时代众多知识分子追求理想与精神家园的诗性地点,它们也就具有了超越时空的独特意义。
[1]鲁迅.鲁迅作品集[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
[2]钱理群.鲁迅作品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3]鲁迅.朝花夕拾·野草[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