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晓薇
(武汉工业学院,湖北 武汉430023)
“非物质文化遗产学”是近年来的一门显学(以下简称“非遗”)。“非遗”的内涵,根据200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以下简称《公约》):“指被各群体、团体、有时为个人视为其文化遗产的各种实践、表演、表现形式、知识和技能及其有关的工具、实物、工艺品和文化场所。各个群体和团体随着其所处环境、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和历史条件的变化不断使这种代代相传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创新,同时使他们自己具有一种认同感和历史感,从而促进了文化多样性和人类的创造力。”《公约》随之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所指作了具体分类:1)口头传说和表述,包括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媒介的语言;2)表演艺术;3)社会风俗、礼仪、节庆;4)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5)传统的手工艺技能。
从以上定义可以看出,非物质文化遗产最主要的特点有如下2点:
其一,“非物质”性——它是一种以人的身体为载体,通过口传身授的方式来传承的活态文化。口传身授体现了民间文化的传承特点。所以大部分“非遗”实际上就是民间文化。
其二,它是前现代文明(农耕文明,或原始的游牧、渔猎文明)时代遗留下来的珍贵文化财产。
中国文学与“非遗”历来有不解之缘,从《诗经》中的国风、楚辞、汉代乐府、唐代变文到宋词元曲,再到话本小说,每一种文体的产生与成熟无不是从民间文艺创作中汲取充分的营养。而新文学亦继承了古代文学的优良传统,在借鉴学习西方文化与中国古代经典文化的同时,关注民间生活世界,从民间文艺创作中获取有益资源。站在“非遗”角度纵观整个新文学,寻根文学这根红线便脱颖而出,两者关系着实密切。
本文所提到的寻根文学,并非仅指那场始于20世纪80年代、止于90年代末的那场文学运动。作为一个文学母题,它贯穿于20世纪中国文学全过程,包括30—40年代的“京派”文学,汪曾棋在80年代初的创作,以冯骥才、邓友梅、陆文夫为代表的市井风俗小说,80年代中后期的寻根小说,90年代以来的民间立场的小说。限于篇幅,本文主要探讨“非遗”与新时期以来寻根文学的关系。
首先,当代寻根文学与“非遗”结缘基于它们共通的美学品性。文学是人学,最是关注人的情感心灵状态。然而,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当代文学在“文学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口号的支配下长久地悖离了这种文学特质。直至“文革”后,政治解禁,文学求真、求善、求美的天性才真正得到释放。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中有一股强烈的恢复文学审美品格、走向世界的诉求,当代寻根文学即是这种诉求的一种症候。而作为一种活态文化,“非遗”“重视人的价值,重视活的、动态的、精神的因素,重视技术、技能的高超、精湛和独创性,重视人的创造力,以及通过非物质文化遗产反映出来的该民族的情感及表达方式、传统文化的根源、智慧、思维方式和世界观、价值观、审美观等这些意义和价值的因素”[1]。因此,新时期以来的寻根文学与“非遗”结下不解之缘乃是理所应当、势所必然。
其二,寻根文学之“根”与“非遗”同属于民族传统文化,二者有着密切的关系。寻根文学是中国文学处于现代化、全球化语境中对现代化进行的反思,向后看,是从民族传统文化中寻求精神资源而形成的一种文学思潮。“非遗”就是一种民族传统文化,只不过它所包含的内容多为民间文化,较少正统文化。早在1982年,汪曾棋就提出要“回到民族传统”[2]。而“寻根”小说的主要代表韩少功与李杭育干脆就将“根”的具体所指界定为非正统文化、不规范文化。韩少功指出:“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3]780“俚语、野史、传说、笑料、民歌、神怪故事、习惯风俗、性爱方式等,其中大部分鲜见于经典,不入正宗,更多地显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3]782李杭育则说:“我以为我们民族文化之精华,更多地保留在中原规范之外……规范之外的,才是我们需要的‘根’,因为它们分布在广阔的天地,深植于民间的沃土。”[4]20世纪90年代末,当代文坛普遍出现一股回归民间的创作倾向。
除了上述学理依据之外,“非遗”与寻根文学的密切关系更体现在两者实际的亲密互动中。
这首先表现在,新时期以来寻根文学与我国“非遗”保护工作的复兴复壮几乎同步,后者构成前者发展的重要文化语境。文革”期间,“非遗”中的各种文化事项作为“四旧”和“封建迷信”被封存,非遗”保护工作遭遇重创;同时,在文学作品中“非遗”因素也只能是以一种“民间隐形结构”而存在[5]。新时期,思想解放、改革开放给我国的“非遗”保护工作带来生机。1979年12月,《民间文学》刊登了顾颉刚等7位教授的倡议书,提出重建民俗学,在学术界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而曾经在《民间文学》当过编辑的汪曾棋,其“高邮系列”中的重要作品《受戒》、《岁寒三友》、《大淖记事》、《晚饭花》恰恰是在这之后不久发表的①。20世纪80年代中期是新时期“非遗”发展史上一个关键时期,3部影响较大的民俗学概论性质的著作相继出版②;作为20世纪后期中国抢救与保护“非遗”的宏伟工程载入史册的10套《中国民族民间文艺集成志书》编撰工作正式启动。而由韩少功、阿城、李杭育等发起的寻根文学运动恰好也是发生在这个期间。其后,我国的“非遗”工作一直稳步发展,成果显著。新世纪初,昆曲、古琴艺术等相继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更是将我国的“非遗”工作推入高潮。与此同时,寻根文学运动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末的消歇,一批作家沉心静气,继续沿着“寻根”的路子探索,皈依民间文化。放眼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坛,写乡土、写民间、写神话传说民间歌谣、写风俗礼仪节庆民俗活动、写作坊手艺民间艺术、写风水八卦民间信仰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倾向。在今天这样一个资讯发达、资源共享的时代,“非遗”工作复兴直至发展到高潮的事实从更宽泛意义上已经构成寻根文学创作的一个大的文化语境。
其次,一些寻根文学作家往往多才多艺,一专多能,跨界于文学创作与“非遗”工作之间,有时是作家身份,有时又是民间文艺家、“非遗”保护工作者。汪曾棋解放后曾经在《说说唱唱》与《民间文学》担任了8年编辑,接触了上万篇民间文学作品,后又调到北京京剧团任编剧。他先后创作和改编过10多部京剧和昆曲,发表过数篇关于民间传说、民歌和地方戏曲的文章③。也就是说,在新中国成立后到20世纪70年代末的20多年中,他的主职基本上就是在与“非遗”打交道。对民间文学与戏曲的研究很显然地影响了汪曾棋1980年以后的小说创作,为他后期小说提供了丰富的养分。以写商州文化闻名的贾平凹爱好广泛,能书会画,会唱秦腔,还曾经登台表演,他还会看相、测字,懂周易八卦,堪称民俗专家。文学创作促成了他对民间文化的深度爱好,但不能否认对民间文化的关注反过来更深刻地影响了其文学创作。冯骥才高中毕业后到天津市书画社从事绘画工作,对民间艺术、地方风俗等产生了浓厚兴趣。上个世纪90年代,他投入到民间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中。1994年,冯骥才自掏腰包,对老天津的文化遗产进行了考察、拍摄、记录;1999年抢救估衣街;2009年,成立国内第一个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数据中心。如今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冯骥才,第一身份不是作家,而是抢救民间文化遗产的社会活动家,一个不折不扣的“非遗”保护专家。同时,他没有放弃文学创作,以散文的形式记录了他10多年来奔走呼告,保护民间文化遗产的体验和思考。“鄂温克族第一个有影响的作家”乌热尔图自幼受鄂温克族、达斡尔族民间文化影响,60年代在大兴安岭鄂温克游牧部落中生活10年之久,曾当过猎人。上世纪90年代末期以来,他走上了与冯骥才相同的道路,停止了小说创作,转而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保护民族文化两方面问题,思考的结果凝聚为系列文化随笔,集中在《呼伦贝尔笔记》中。他还实地走访勘查,撰写鄂温克族历史。
更多作家并非专家,而是在文化积淀深厚的乡村或城镇度过童年或青少年时代(后者如知青作家),谙熟前现代社会的生活世界和民间文艺形式。陈忠实生于西安市灞桥区霸陵乡西蒋村,在故乡生活了40多年,对古老关中的风土人情烂熟于心、对方言俚语耳熟能详,而这些都成为充实《白鹿原》这部民族史诗的肌理材料。莫言生长在山东高密,直到1976年参军才离开故乡。高密的民间艺术、民间习俗已深深地浸入到了其生命之中,并融为一体。他说:“我会写高密县,因为这是我的民间……民间是每个人心底的故乡,只是它以不同的形态呈现。民间文化不仅包括物质,更注重民间的精神文化生产,例如传说、神话、民歌、民谣,包括农民对生活色彩的感受与运用,等等……每一个作家不论他受了哪一个国家的影响,他最后还是要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范围之中。”[6]迟子建的故乡在东北大兴安岭和北极村,故乡的民情风俗、神话传说滋养了她的艺术灵魂。扎西达娃和阿来在西藏那充斥着神话、传奇、禅宗、密教的神秘文化氛围中完成了人生最初的审美教育。1980年代中期寻根小说的主要作者都是知青一代。作为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上山下乡”的乡村经验,乡土中的前现代社会生活世界成为他们寻根小说中最重要的写作资源,恰如巫楚文化之于韩少功,苏北文化之于王安忆,草原游牧文化之于张承志。
“非遗”之于文学创作的影响不言而喻。而作家参与“非遗”研究,或以文学的方式表达对“非遗”中各种文化事象的认知感受,赋予了我国的“非遗”工作以强烈的文学色彩。伴随“五四”新文化运动而生的现代民俗学,其突出的特点便是民俗学发展的“文学化”、“审美化”。钟敬文指出:“盖此运动(指民俗学运动)之倡导者多为文学家……即其所得之大部分之民间文艺资料,在文学上或不失为无价值。”[7]当然,这种特点于“非遗”本身的学科独立发展不失为一种缺陷,但其积极意义亦不容抹煞——以文学的方式宣传了“非遗”知识,引起了世人对“非遗”保护工作的重视。
注释
① 据作者自己说,《受戒》、《岁寒三友》是写于1980年8月12日,《大淖记事》写于1981年2月4日。
② 它们是:乌丙安的《中国民俗学》(辽宁大学出版社,1985年8月出版)、张紫晨的《中国民俗与民俗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10月出版)、陶立璠的《民俗学概论》(中央民族学院出版社,1987年8月出版)。
③ 比如《仇恨·轻蔑·自豪——读“义和团的传说故事”札记》、《读民歌札记》、《笔下处处有人——谈〈四进士〉》、《“花儿”的格律——兼论新诗向民歌学习的一些问题》。
[1]王文章.非物质文化遗产概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62.
[2]汪曾棋.汪曾棋全集3·散文卷[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287.
[3]韩少功.中国当代文学史·史料选:下[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
[4]李杭育.中国新时期文学思潮研究资料[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225.
[5]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13.
[6]莫言.民间是每个人心底的故乡[N].新闻晨报,2006-07-03(1).
[7]钟敬文.民俗复刊号[M].上海:上海书店1983:2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