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凌子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450000)
对于生活在乡土世界的女性来说,他们一直生活在父权、夫权的监控下,没有片刻的喘息机会,少女时期她们作为父亲的私有财产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到成长为妻子嫁到夫家,她的命运是与子嗣紧密相连的,等成为婆婆,成为家族里的家长,封建的伦理道德依然没有放松对她的监控,相反在这种封建伦理的长期熏染中,自己也成为了这种封建文化的忠实传播者和信奉者。
一般情况下,女性的成长过程都要经历“女儿——妻子——母亲(寡母)”的阶段,随着时间的推移,角色的转换,女性身上所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也有所不同,但就女性在男权社会的从属身份来看,又是具有相似性的。
自父权制确定以后,就有存在着父系的财产和社会的职位继承问题。从夏王朝开始,中国的王位只在男子间传递,而直接将女性排除在这种继承制度之外。普通家庭亦是按照这套理论行事。在长期的社会分工中,生产所需要的劳力和战争所需要的兵力都是由男子来承担的。这些都造成了无论是作为个体的家庭还是作为整体的国家都有一种“重男轻女”的现象,少女时期的女性更多的是作为家庭里帮手的身份出现的,自觉地分担着家庭的重担,女性的这种“自觉意识”是女性长期受到封建思想诸如贤内助观、相夫教子观、女子无才便是德等观念影响的结果,并接受社会对于女性的这种身份设定,“封建伦理道德的长期束缚,使她们完成了从‘他律’到‘自律’角色的蜕变”,[1]在这种观念的驱使下,女性便自觉地远离了社会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失去了参与这些社会生活的权利,这些又决定了女性所接触的领域仅仅局限于养育、伦理等家庭教育,被桎梏于闺阁之中,不能像男性一样接触广阔的社会生活,更不能取得独立的经济地位。所以只有依靠于父亲,而父亲俨然就拥有对少女任意处置的权利。
《一生》中就讲伊出生后,没有受过三从四德的教育,简直是很简单的动物,自从生长到会说话行动的时候,就开始帮助父母。后伊的父亲觉得她早晚是别的人家的人,“多留一年,便多破费一年的穿吃零用,倒不如早早把伊嫁了,免得白掷了自己的心思财力,替人家长财产”。从这可以看出,父亲根本就没有把作为女儿的伊当做是家里正常的一份子,无论是伊能够帮助家里的家务还是主张把她早点嫁出去节省家里的财产,都是从伊对这个家的实用方面去考虑的,所以这时候让女儿出嫁,已经不仅仅是到了适婚的年纪,更是父亲用他“正当”的手段随意处理女儿的命运,把对女儿的不屑和轻视完美地掩盖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之下。同时,重男轻女的现象也导致了男女在权利义务方面的不平等。《疯妇》中就穿插了泰定村经布这项较难的手艺只教儿媳,不教女儿“以为女生外向,教她会了,‘好笋生在笆外面’,无非令人可惜”。
进入婚姻家庭中的女性并没有因为逃离父亲而得到片刻的喘息的机会,由女儿到妻子的这种身份的转化,对于女性自身来说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只是由父权的管制形式过渡到夫权的形式。
少女时期的女性由于自己的女性身份,没能得到应有的重视,更多是作为家中帮手的身份立足的,她所接触的范围也都只是家庭的内部成员,作为妻子这一状况并没有得到改善,“她周围那一道道由父、夫、子及亲属网络构成的人墙,将她与整个社会生活严格阻绝,使她在人身、名分及心灵上,都是家庭——父、夫、子世代同盟的万劫不复的囚徒。家庭几乎是专为女性而设的特殊强制系统,它具有显而易见的性别针对性和性别专制意味”[2],同时在父子相继模式下的家庭关系中,是以强调父子的血统承续为目的的,夫妻是不重要的,子嗣是重要的,所以媳妇身份的奠定是要通过子嗣来维持的,而子嗣又专指男孩。
《遗腹子》讲的是文卿太太接连生了七个女儿后,文卿出于对子嗣的渴求,抱着极大的希望娶回了姨太太,但姨太太反而生下的是女儿,大太太在无望之下生下儿子阿坚。可命运多舛,男孩子一岁左右的时候就因伤病去世,结果文卿先生觉得生活无望,淹死在河中,而太太却总觉得自己怀孕了,“直到文卿先生三周年祭,她依然现出异样的笑容对别人说‘简直同上回一模一样,一定是个男,他是我的心肝宝贝,他是个遗腹子’”!在这里支持牵动文卿先生整个生命链条的就是得到男孩,这成了体现他生命意义价值最重要的标尺。其实不仅文卿先生如此,这种思想对文卿太太的影响更大。当她最后真正得到男孩之后,在家庭里的地位也不一样,对和她处于同样可怜地位的生下了女儿的姨太太不但没有同情,反而主张把她卖了,把孩子送到育婴堂。在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反常的现象,那就是竭力抹杀女性人格和尊严的力量不是来自女性群体之外,而恰恰是来自这些被抹杀的女性本身。
对于子嗣的重视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乡土社会典妻的陋习。许杰《赌徒吉顺》和台静农《蚯蚓们》讲述的就是乡间的男性在无法生存的情况下,把妻子作为一种私有物品按一定的日子典当给想要孩子的人。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乡间的某些做法其实是与传统文化存在着错位的,如果从封建伦理道德来说,典妻无疑是违背贞洁观和节烈观的,但子嗣观念又是封建正统思想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观念的体现。当二者并置的时候,子嗣的传承要比婚姻道德来的实在与重要,所以在这一卖与典的过程中,女性的人格和尊严是遭到极度蔑视的。
寡妇即指失去丈夫的女性,丈夫的角色缺失,女性看似成为家庭里的家长,可以主宰家庭的一切,摆脱了父权制的束缚,但是丈夫角色的缺失并不代表父权的缺失,反而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父权的强大和无处不在。女性的贞洁观是众人对于女性评定的一个重要的标准,而作为寡妇的女性更是这种规定的重要审视对象,为生育的性才是符合道德的,作为寡妇的女性,妻性是被剥夺的,女性的欲望是被要求潜藏于这种道德话语之后的。但人欲是人人都有的,对于女性自身欲望的否定源于对于女性作为人的地位的否定,所以在这种贞洁观的背后,是对女性作为人的地位的否定。当然女性对于这种伤害自身的制度持的却是认同的态度,祥林嫂再嫁时的反抗,周围人在她再嫁之后的冷嘲热讽,都说明这些女看客也是认同这种制度的。
寡妇除了在道德伦理上受束缚之外,在经济上也处于窘迫的地位。丈夫是家庭生产资料的主要来源,是物质权利的直接创造者和拥有者,所以当这一角色在家庭中缺失后,要为生活担忧的女性所面临的首要问题是靠什么活下来。摆在女性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再嫁,二是靠自己辛苦劳作生活下去,这条道路一般是有儿子的寡母所选择的,而自己的辛勤劳动并不是为了自己能够活下去而是保存夫家的子嗣,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她作为妻子的意识在作祟。《红烛》当丈夫和儿子都相继死去时,寡妇们在这种情况下反而找不到自己人生的定位,像《新坟》中四太太发疯了,儿子的死使他们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另一部分能够看着儿子长成的寡母们,依然没有幸福的生活。这部分寡母在长期的生活中把儿子当成了自己私有财产,所以当儿媳进入家庭之后,战争不可避免。《疯妇》讲述的是一个乡村少妇在与婆婆相处的过程中发疯的故事。文章写道双喜的娘对双喜妻最大的不满体现在两点:“第一,她的婆婆是会经布的,而她连卷花条,绩棉纱也不会,教她经布是简直无从下手,使她的婆婆有不得其传的慨叹。第二,自从她进门以后,双喜对于母亲常常有不顺从的神气,有时老太太诉说媳妇的不好,他总是老不开口,似乎不承认他老婆的错处”。这些本来就已经构成了婆婆不满的理由,在一次双喜妻把米和鲞头这顿早饭丢失后,终于因高度的精神压力而发疯。其实双喜的娘本来就是一个生存在苦难中的女性,在她的身上也能体现出寡妇们辛酸的心路历程。丈夫去世之后,她把自己的全部感情投在儿子的身上,并期望占据儿子全部的感情,一旦有任何人进入,她的心理就会失去平衡。因为在“封建文化中,女性的一生就是从父,从夫,从子的过程,对于寡母来说,她和年轻的媳妇其实从的对象是一样“两女人的争‘从’实质上是在争夺一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完全归依感,争夺从有所‘从’的依附中获得的生存理由”[3]。双喜娘之所以不满意媳妇除了那两点有形的原因外,其实更重要的就是作为外来的媳妇打破了她在儿子身上获得的尊重感和满足感。[4]
“五四”时期作家们对于女性命运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主要是由于这一时期知识分子在“人”的解放、“人”的发现的文化觉醒中,发现了长期处于历史掩埋中的女性。同时,在这一时期西方各国有关妇女解放的学说被纷纷介绍到中国,在一定程度上,对妇女命运的讨论,给了这些作家启示,他们从自己熟悉的乡村生活出发,对封建重压下的乡村妇女所受的痛苦给以了深邃的关注。
这一时期的许多作品都写到女性大胆的反抗家庭,拒绝包办的婚姻,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但是在这之后,等待女性的命运是什么呢?是回来还是堕落?并没有给女性指出一条明确的道路。因为这一时期的对女性解放问题的热烈讨论着眼点是国家民族,是启蒙救亡,而不是女性,所以当整个国家处于民族微弱亡的时候,女性这一群体又融入到“大众”中,作为女性的性别意识逐渐退化。同时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许多时候都是男性作家为女性代言讨论女性的问题,在男性作家为女性代言的过程中就形成了男性中心话语遮蔽了女性真实的生存图景,在男性作家的想象中,男性只是把女性当做人来书写,而没有把女性当做特殊的性别群体与男性做出区分。在某种程度上是把女性看成和男性一样的群体,而没有从女性自身的特殊性来发现女性。而周作人的女性观的起点恰恰就在于承认女性有异于男性之特点,在《男装》中就说“现在的大谬误是一切以男子为标准,既妇女运动也逃不出这个圈子,故有女子以男性化解放之现象,甚至关于性的事情也以男子观点为依据,赞扬女性之被动性,而以有些女子性心理上的事实为有失尊严,连女子自己也都不肯承认了”,不同于大家都强调那女平等之时,周作人着眼的却是女性与男性之间的异,从而达到了对于女性的重新认识。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乡土作家对于女性命运的抒写,让我们看见了女性在“失语”状态下的困苦生活,这些作家对女性生活状态的客观描写有利于让人们发现处于被抹杀地位的女性,但是在发现之后并没有照亮这些女性的道路。
[1]张 永.民俗学与中国现代乡土小说[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10:59.
[2]孟 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6.
[3]常 彬.母爱颂歌中的反弹旋律——五四及20年代女性母爱写作的理性反思[J].中山大学学报,2004(3).
[4]刘 纳.颠踬窄路行——世纪末:女性的处境与写作[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