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亚健
(潍坊学院,山东 潍坊 261061)
著名作家莫言荣膺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不仅增强了我国文学界的自信心,还引发了学界关于中国文学的世界接受问题的深刻反思。由于长久以来意识形态铁幕的隔离,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疏离持续了近半个世纪,国内文学创作的繁荣和国外对中国文学形象的认知之间形成了严重的不对称态势。这种尴尬局面的形成,除了创作观念的差异之外,作品译本的接受效果也是重要的影响因素之一。在半个多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外译的历史进程中,由于翻译主体的误置和翻译策略的错位,中国作家难以得到世界的认同,长期承受着文明冲突所带来的现代性焦虑。针对这种状况,我国学术界普遍认为有必要追求一种理想状态的文学传播效果[1](p10)。换言之,如要真正贯彻中国文学“走出去”战略、拓展中国文学的世界影响力并树立中国文学在世界中的独特形象,就必须对译介环节予以充分的关注。在这一点上,美国汉学家葛浩文(HowardGoldblatt,1939-)的翻译实践可为我们提供有益的资鉴。本文即尝试对葛浩文的翻译成就及翻译思想进行初步探考,以期寻求一条中国文学在境外有效传播的实践路径。
美国汉学家葛浩文颇富中文修养,英文功底雄厚,所以他在翻译方面取得的成就极为引人注目。他于上世纪60年代赴台攻习汉语,期间表现出对现当代中国文学的浓厚兴趣。此后三十年间,他专注于中国文学的教学研究工作,先后翻译出版了大量的现当代中国作家的小说,并著有《漫谈中国新文学》、《弄斧集》、《萧红评传》等多部研究著作。无论是翻译数量之众,还是翻译质量之高,葛浩文在西方汉学史上的地位都是无可替代的。在其整个翻译生涯中,葛浩文向西方读者共译介了约50余部中国现当代小说。正是通过葛氏的翻译,包括萧红、白先勇、李昂、贾平凹、李锐、苏童、王朔、莫言、朱天文等人在内的一大批中国作家在西方读者中有了广泛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不仅如此,经他翻译的作品屡获国际大奖,如贾平凹的《浮躁》曾获美孚飞马文学奖,莫言的《生死疲劳》获得纽曼华语文学奖,姜戎的《狼图腾》和毕飞宇的《玉米》获得曼氏亚洲文学奖。葛浩文是向西方推介莫言作品的译者当中最有成就也是最具影响力的一位,莫言本人也对他高度评价:“如果没有葛浩文教授杰出的工作,我的小说也可能由别人翻成英文在美国出版,但绝对没有今天这样完美的译本。许多既精通英语又精通汉语的朋友对我说:葛浩文教授的翻译与我的原著是一种旗鼓相当的搭配,但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译本为我的原著增添了光彩。”[2](p170)可以说,莫言获得诺贝尔奖,葛浩文的翻译功不可没。
葛浩文为推介中国现当代文学所付出的不懈努力得到了国内外同行的一致认可。刘心武认为他的译文是“最具水平的”[3],舒晋瑜认为葛浩文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英译历史上最积极、最有成就的翻译家,他援引夏志清的说法称葛浩文为“公认的中国现代、当代文学之首席翻译家”[4]。美国著名作家厄普代克对葛浩文非凡的翻译成就表示认可,将其喻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接生婆”[5](p11)。葛浩文曾两度荣获美国国家艺术基金会颁发的翻译研究奖,此外还曾获得美国翻译中心罗伯特·佩恩杰出翻译家奖。2000年,他与妻子合译的《荒人手记》获得美国国家翻译奖。由于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中的突出贡献,葛浩文被中国国家出版总署授予“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被誉为英文世界地位最高的中国文学翻译家。他的翻译对于中国文学和文化在国外的传播、对于中西文化的交流起到了及其重大的促进作用。
面对战后世界文化的离析和冲突状态,葛浩文认为自己作为翻译家的神圣责任是促进各民族之间的相互了解。他承认不同民族间存在着文化差异,但这种差异不应是冲突的理由,而是跨文化交际得以有效展开的前提。翻译就是葛浩文促进世界各民族文化交流和沟通的方式。在葛浩文看来,翻译绝不是纯技术层面的语码转化过程,在本质上这是两种文化的对话,因而他指出在翻译过程中需要考虑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译者如何将源语作品译入目的语文化,如何应对复杂的跨文化交流活动”[6](P98)。这种翻译目的观可谓是高屋建瓴,从宏观上将翻译活动界定为一种文化交际行为,从而使译者有可能突破语言层面的“牢笼”,有目的地培植译入语文化意识,以此让自己的工作变得更富实效。
葛浩文认为文学翻译的首要任务是选择作为翻译客体的作品。他列出了两条选材原则:其一,自己喜欢这部作品;其二,这部作品适合自己翻译。[7]这两个条件看似有些主观随意,实则非常客观严格。纵观葛浩文翻译的50余部小说,可以说基本上反映了其个人的阅读喜好。譬如他喜欢质朴大胆、幽默风趣的民间创作风格,所以狄更斯和拉伯雷一直是他的至爱,而他之所以喜爱并向自己的同胞译荐莫言的作品,就是因为莫言的创作带有狄更斯式风格,是具有鲜明道义核心的鸿篇巨制。当然,在我们看来,这种“个人喜好”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当代美国读者的审美取向。一方面,葛氏作为战后美国文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一代,难以弃绝中心文化对边缘文化的“凝视”姿态;另一方面,他更无法完全摆脱消费社会的意识形态对各种文化行为的制约。所以,像《米》、《檀香刑》、《贞女》和《饥饿的女儿》等这样一些表现东方民族的人性阴暗面和第三世界性别问题的作品,就理所当然地进入了葛浩文的翻译视野。这些作品既符合了西方读者对“中国”的东方主义式的想象,同时也迎合了图书市场的商业需求。这两点保证了葛浩文译作巨大的社会影响力和不凡的市场业绩。
当然,葛浩文的过人之处还在于他善于发现那些“适合自己翻译”的作品。葛浩文选取翻译文本十分谨慎,对于自己不懂的东西,绝不动手。例如他没有翻译贾平凹的《秦腔》,就是因为里面有太多的方言俚语,这些语素本身就很晦涩难解,更不用说译成与之没有任何共同文化基础的外语。这就是“不适合自己翻译”的作品。另外,从翻译艺术的角度来说,“适合自己翻译”其实就是适合“译者自我”的表现,它便于译者在作品转译中的情感投入,从而能够以丰富的艺术表现力传达原作的思想内容和形式美质。
由此可见,译者对翻译文本的遴选既要强调艺术性,也须兼顾市场价值。但葛浩文同时强调,这一切都需要从“译者”本身的身份出发,因为翻译的成功与否首先取决于译者自身:对译者而言,最紧要的就是“要受到自己翻译作品的感奋”[8](P12)。在他看来,主体性的丧失往往导致译者在翻译选材上的盲目性,而这无疑会导致整个翻译活动的失效。
葛浩文不止一次地指出,译者在翻译单词、短语和句子等各级语言单位时,对译出语和译入语在表达方式上的异同要通盘考虑,不仅要尊重译出语的表达方式,也需要切实地考虑到译入语的特点,尽量忠实地对等再现原作的风貌内蕴。翻译实际上是在语言和文化两个层面上的对话,一部成功的译作必然是基于这种对话而建构起来的。对于葛浩文而言,翻译活动就是在这种对话中追求忠实性与创造性的协调。所谓“忠实性”,就是不能对原作亦步亦趋、逐字对译,而是要以创造为手段,更好地表现忠实;而所谓“创造性”,也不是脱离原作、信笔曲译,而是在原文基础上,根据翻译目的进行再创作。在这里,忠实性与创造性是对立统一的关系,而葛浩文力图在这对矛盾之中寻求一条协调的途径,以便将翻译工作化为一种艺术活动:“我喜欢这其中的挑战,那种似是而非、那种不确定。我喜欢既要创造又要忠实——甚至两者之间免不了的折中——的那股费琢磨劲儿。”[9](P99)
因此,译作对葛浩文而言是对话折中的结果,原作和译作从来就不是完全对等的关系。就这两者的关系而言,葛浩文认为翻译是写作的进阶阶段,译作是对原作的“某种完成”甚至是“完善”,而翻译过程则是“对原文的改写和重新创造”。他甚至宣称“译者的工作比作者的更精细更高尚。”[10](P100)不难看出,这种观点颠覆了原先那种将翻译者视为“复制者”的偏见,指出了文学翻译的创造性改写(或重写)本质,从而把翻译一下子提升到艺术的高度。在翻译实践中,葛浩文将这种理念转化为具体技法,在忠实原文且译文形似的基础上,将“可读性”、“可接受性”这样一些读者反应批评的概念纳入到自己的翻译评价标准,一定程度上解放了译者,并赋予译作以新的审美维度和艺术价值。不同于有些中国本土的文学翻译者,葛浩文因为与中国文化之间固有的距离而产生了一种“间离效果”,这使他轻而易举地拥有外位性的审美视角,从而不畏惧也不囿于原作,而是在忠实于原作的基础上“戴着镣铐跳舞”,克服了呆板僵化的死译、直译,以另一种语言“完成”或“完善”着原作。
这样的翻译策略得到了翻译批评家甚至原作者本人的赞同,如莫言先生就曾讲过:“葛浩文的翻译很灵活,例如他会根据西方读者的口味和阅读习惯,将原著中的长句改为短句,对拖沓或雷同的文本删节,对政治历史背景性的内容删减,应该有积极意义。”[11](P171)这段话不仅涉及语言符码的翻译,还有文化符码的增删和转化。关于后者,我们可以莫言名著《生死疲劳》篇名的翻译为例,看一看葛浩文是如何进行创造性改写的。“生死疲劳”这个书名来自佛教经典,中国人大都知道它的来源和文化意蕴,但美国读者不了解这个文化背景,很难真正理解书名的涵义。所以葛浩文故意淡化了这个短语的文化意义,将书名译为“Life and Death Are Wearing Me Out”(生命和死亡让我精疲力竭)这样一个不乏禅意的句子,取得了很好的接受效果。
除了翻译选材和翻译原则,葛浩文对翻译主体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认为好的译者应该“精于译事、慎于译事、并乐于译事”。
首先,译者应该精于译事,即译者应努力培养和提高自身胜任翻译工作的能力,既要有熟练的本民族语言能力,也须具备扎实的外文功底及深厚的文学修养。葛浩文曾给位有志于从事中国文学翻译的美国青年提出忠告:“让母语是汉语的人为你的译文把关”[12];另外,“学好中文固然重要,但别忘了加强英文写作,”[13]因为“自己的母语掌握得好才算是翻译成功的决定性因素。”[14]
其次,译者应该慎于译事,即对翻译应该持谨慎认真的态度。葛浩文对待翻译非常认真,一丝不苟。在翻译前,他会花很多时间搜集与原作有关的背景资料和相关评论;在翻译时,他会深入研究作品的文化内涵和主题,并与原作者通信或打电话沟通交流,就原作中的俚语俗语等文字难点、文化背景、富有地方色彩的表达等方面进行认真求证。对他而言,一部译作修改四五遍是常事,翻译永远意味着“未完成”。这就是为什么在莫言作品的众多英译本中,葛译往往被奉为经典的缘由。
再者,译者应该乐于译事,享受翻译带来的快乐和满足感。葛浩文对翻译事业的热爱在其《写作生活》一文中可窥一斑,他说:“我天生就爱翻译,翻译是我的爱好。对我而言,翻译就像空气一样,没有翻译,我就不能生活。”[15](P101)他还戏拟笛卡尔的那句名言说“我译故我在”[16](P46),反映出这位天才译者对翻译事业的由衷热爱。
葛浩文既拥有深厚的中国文学修养和功底,又精通中英双语,加上炉火纯青的驾驭语言的能力,使他具备了优秀译者的素质,使他的翻译流畅优美,独具风格。他自觉运用他的翻译理念,即以促进文化交流为目的,本着精于译事、慎于译事、乐于译事的态度,将大量中国文学作品成功地推介到西方,让世界更多地了解中国作家的文学作品。他在为西方读者贡献一部部文学翻译精品的同时,也提升了中国文学在西方乃至全世界的地位。中国文学真正要“走出去”,需要更多像葛浩文一样的汉学家和翻译家们的不懈努力。同时,葛浩文的翻译思想对我国的文学翻译工作者具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作用,值得进一步深入研究。
[1][5][8]胡安江.中国文学“走出去”之译者模式及翻译策略研究[J].中国翻译,2010,(6).
[2][11]莫言.我在美国出版的三本书[J].小说界,2000,(5).
[3]刘浚.美国翻译家葛浩文:我译故我在[E B/OL].http://www.china daily.com.2008-03-12.
[4][7][14]舒晋瑜.十问葛浩文(汉学家)[N].中华读书报,2005-08-31.
[6][9][10][15]Howard Goldblatt.The Writing Life[N].Washington Post.2002-04-28.
[12][13]赋格,张健.葛浩文:首席且惟一的“接生婆”[N].南方周末,2008-03-27.
[16]季进.我译故我在——葛浩文访谈录[J].当代作家评论,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