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欢欢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 沈阳,110034
李煜(937~978),初名从嘉,字重光,南唐后主。他天资聪颖,喜读书,纵观百家,横贯六经,晓音律,工书画,且精于鉴赏,文章诗词俱佳,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艺术家。王国维评价他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亦即词人所长处。”李煜阅事甚浅,因而才能够怀着“赤子之心”书写真性情。李煜的文学作品中词的成就最高,他的词作神情俊秀、情感充溢,被王国维评为“神秀”,极易引起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
也许是李煜的词作成就太过辉煌,人们常忽略其同样优秀的诗。据《全唐诗》以及《全唐诗补编》等,考得现存李煜诗作20首、断句20则,其诗作主要可分为悲逝悼亡诗、叹病愁苦诗和送人赠别诗三大类。其中,悲逝悼亡诗的数量最多,包括《挽词二首》《感怀二首》《梅花二首》《悼诗》《书灵筵手巾》《书琵琶背》9首。悼亡诗是众多文学作品中情感最为饱满的作品之一,它将爱情与死亡两大主题交织在一起,隽永深沉又撼人心灵。李煜的悼亡诗中,除一首单悼其子仲宣、两首母子同悼以外,其他的都是悼念大周后的诗,情感充盈。
大周后,名娥皇,是南唐开国功臣、李朝宰相周宗的女儿,南唐保大十二年(954)嫁给李煜。马令《南唐书》中载有娥皇的话:“婢子多幸,托质君门,窃冒华宠十载矣,女子之荣,莫过于此。”可见在大周后眼中,嫁给李煜是十分幸运的。大周后“通书史,善歌舞,犹工琵琶,至于采戏弈棋,靡不妙绝”,与李煜一样多才多艺。婚后,夫妻二人相互唱和,感情笃厚。可是好景不长,大周后不幸病亡,幼子亦夭折。大周后的去世,使李煜同时失去了生活的知己和艺术的知音,打击十分沉重。
中国古代悼亡诗在意象选择方面常有一种共同性特征:多用日常生活中的现实性意象。“以我观物,物皆著我之色彩”,日常生活中的物与景,对于那些沉溺于痛苦之中的心灵而言,往往染上强烈的悲剧色彩。据陆游《南唐书·昭惠传》记载:大周后去世后,“后主哀甚。自制诔刻之石,与后所爱金屑檀槽琵琶同葬。又作书燔之与诀,自称鳏夫煜。辞数千言,皆极酸楚”。他在所写的《昭惠周后诔》中,一共使用了13个“呜呼哀哉”,可见李煜对夫妻生活的追忆和失妻后那种万念俱灰、沉哀茹痛的心情。
李煜在《梅花二首》中写道:“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阻风开步障,乘月溉寒泉。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诗人回忆当日和大周后悉心种梅、期盼花开的情景。“殷勤移植地,曲槛小栏边。”说的是移植梅花的场景;“共约重芳日,还忧不盛妍。”说的是期待花开的场景;“阻风移步障,乘月溉寒泉。”说的则是悉心护花的场景。一切如此美好,然而花期来到,诗人却用平静的口吻告知一个令人扼腕的事实:“谁料花前后,蛾眉却不全。”希望越美好,幻灭的时候就越痛苦。期望的幻灭和情感的创伤在这首诗中表现得无可复加。昨日的点滴还历历在目,妻子生前活动的闺阁庭院中的种种物象,作为诗人情感的物化进入作品,从而构成了一种凄清黯淡的意境。
首先是崇善。一方面,中国古代妇女地位卑微,她们被当做男权的附属品,受到各种教条的约束。中国古代对妇女“德”的方面尤为重视。因此,悼亡诗在思想内容中,常常会有对妻子勤劳、贤淑的赞扬。大周后出身名门,知书达理,有很好的修养,其婚后恪守妇道,是不言而喻的。而另一方面,李煜还对大周后能歌善舞的才华大加赞赏。如《挽词二首》(其一)中写到:“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未销心里恨,又失掌中身。”前句的“珠碎”和“花凋”寄托对孩子仲宣逝去的哀思;后句的“又失掌中身”是具体写善歌舞、通音律的大周后的殂逝。大周后擅长音律,曾凭借残谱复原了早已散佚的盛唐《霓裳羽衣曲》,另外,她所作的《邀醉舞破》《恨来迟破》等曲子,都可体现出其出众的才华。李煜内心里向往着美好,这样优秀的妻子去世了,自己再也找不到像她那么好的女子了,因而对大周后常怀思念之情。
其次是负疚。王利民先生认为:“在人们因亲友死亡而产生的痛苦情绪中,负疚感受占有相当规模的比重,就夫妻关系而言,双方构成一种责任关系,一方的死亡会刺激起另一方对自己责任的反省,在其潜意识中引发弥补和修复的强烈愿望。生者会觉得生命本身是一种过度奢华的占有,因而对死者抱有潜在的歉意和负债感受。”虽然李煜与大周后一直情深意重,但在她病重弥留之际,李煜却开始和她的妹妹,也就是后来的小周后交往,没有保有最后一份完整的感情,大周后只能将泪水流进心里。加上因照料疏忽导致幼子仲宣夭折,是大周后无法承受之痛,心神俱灰的大周后最终含恨离开人世。在李煜幡然醒悟之际,妻儿已然逝去,只留给他无限的愧疚与祈望弥补的心情,这由他一首首痛彻心扉的悼亡之作便是明证。如《梅花二首》(其二)写道:“失却烟花主,东君自不知。清香更何用,犹发去年枝。”这首诗是诗人感情的凝聚。他面对大好春光,表达的却是满腔的愁怨。春天的烟花主人已经不在,作为司春之神的东君却浑然不知,还照旧使鲜花绽放。同样,梅花的清香已了然无用,它却还像去年那般在枝头开得灿烂。诗人说东君和梅花,其实是在埋怨自己。当初自己有愧于大周后,现在自己就算日夜思念,也是于事无补的。全诗貌似无情,实际上是以激烈的形式表达出诗人对死者炽热的情感。
古代科学十分落后,许多问题都无法得出科学的解释,比如人去世之后是否去了另一个世界,灵魂是否可以转世轮回,等等。因此,人们对死亡充满了恐惧。悼亡诗在表达对死者的哀思与怀念的同时,也或多或少地表现出生者对于死亡的畏惧。大周后和仲宣相继去世,给李煜带来的是沉重的情感打击,而他又不能够从以前风花雪月的生活中寻找安慰,于是便成了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将自己的灵魂寄托于佛教中寻求释然。他笃信生死轮回之说,认为生者应该将死亡看作一种解脱,人死后一切皆空,这辈子积的善果将会在下一世得到福报,而这些观点在他的诗作中必然会有所体现。
他在《悼诗》中写道:“永念难消释,孤怀痛自嗟。雨深秋寂莫,愁引病增加。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空王应念我,穷子正迷家。”这其中的“空王”和“穷子”都来源于佛教故事。佛说世界一切皆空,故曰“空王”,“空王”就是对佛的尊称。“穷子”则来自《法华经·信乐品》中的故事,佛在游王舍城灵鹫山与大丘山说经时作了一个穷子的譬喻,以开导其弟子笃信小乘:有一男子,离家在他乡流浪达二三十年之久,四处求乞,生活艰难。而此时他的父亲已在外城发财,回到家乡,家中非常富裕。后来儿子回到家中,继承其父产业,乐善好施。小乘佛教倡导人应该斩断自己的烦恼,以追求自我解脱为主,而不能沉迷于世俗表象。在这首诗里,李煜几乎被丧子之痛压垮,对爱子的思念始终难以消除,而这种思念却又只能独自承受,因为他担心这种悲哀会使病中的大周后承担不了。秋日的寂寞在秋雨中更加深刻,丧子而产生的忧愁更加压抑着病体。在秋风中呜咽欲绝,本就昏花的眼睛更加朦胧了。佛祖应该想念“我”了,“我”这个穷子走投无路了,怎么还不回家。李煜写这首诗,说自己是“穷子”,这是一种精神的流浪,在世上追逐物质,逐渐迷失,背离了精神家园,昧失了澄明的本心。因此,自己应该抛却儿子去世之痛,以远离贪爱为根本,这样自身才能得到解脱,达到自在境界。
从历朝历代的悼亡诗可以看到,诗作者在表达对亡妻不绝如缕的思念的同时,总不经意地流露出自己在政治生活中的不得意。李煜虽然不谙世事,对于治理国家全无兴趣,但自他登基以来,南唐岌岌可危的局势是有目共睹的,他作为君主自然不可能无动于衷。他是一个真性情的诗人,写诗既是他心灵遭受重创后的一种恢复方式,也是他从精神危机中解救自己的一种手段。所以,他的不得意,他的悲伤就自然而然地伴随诗作倾泻而出。
他在《挽词二首》(其二)中写道:“艳质同芳树,浮危道略同。正悲春落实,又苦雨伤丛。”这首诗用春天的“艳质”和“芳树”这两种最美好的事物来比喻逝去的妻子和孩子,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往往也是最脆弱、最容易被伤害、毁灭的。其中,“艳质”指艳美的资质,美丽的女子,说的是大周后;“芳树”指仲宣。“春实落”指子实春天刚成熟就陨落,喻幼子夭折;“雨伤丛”指雨伤芳丛,喻周后之死。正在为幼子的夭折悲伤,爱妻的去世又增加了愁苦。诗表面上体现妻子和儿子去世对诗人内心的强大冲击,更进一步看,其中的“浮危”“春实落”“雨伤丛”等词,也正体现出他对于南唐国势动荡危险的深切担忧。正如诗人心中最美的大周后和仲宣在时光的洪流中黯然离开,而李煜却什么也做不了一样,作为动荡年代的弱国君主,没有出众的治国才能,面对风雨飘摇的政治环境,他所能做的只有将复杂的政治感情宣泄于诗中。
无论是追忆幸福生活的夫妻感情,还是抒发崇善与负疚的道德感情、笃信生死轮回的宗教感情和不得意的政治情感,这些都构成了李煜悼亡诗丰富的情感内蕴。美国学者罗洛·梅认为:“有些人(也许是大多数人)直到通过某人的死,体验到友谊、奉献、忠诚的可贵后,才懂得什么是真挚的爱,死亡不仅丰富了爱,而且构建了爱。”李煜这一首首低回凝练的悼亡诗,是中国文化宝库中的珍品。其中所包含的情感内涵,经过历史的沉淀,直到今日仍然触动着每一个读者的心灵。
[1](宋)马令.南唐书[M].中华书局,1985.
[2](宋)陆游.南唐书[M].中华书局,1985.
[3](清)吴任臣撰.徐敏霞,周莹点校.十国春秋[M].中华书局,1983.
[4]王国维.人间词话[M].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
[5]高兰,孟祥鲁.李后主评传[M].齐鲁书社,1985.
[6](美)罗洛·梅.爱与意志[M].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7.
[7]王利民.忆念与报偿——王士祯悼亡诗及挽诗论析[J].南京师大学报,1998(3).
沈阳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