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学思想的当代定位及其人生关怀

2013-08-15 00:49李玉用刘柯言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道学道教道家

李玉用 刘柯言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中国哲学与宗教文化研究中心,江苏南京 210044)

一、道家、道教与道学

先秦诸子书中,多有“道”、“道术”之类名称,但其内涵各不相同;而对“道”讲得最多、最玄的应属老庄一派道家。但是,那时虽有“道家”之实而未立其名。“道家”一词,最早见于西汉初年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1],但这里指的是以老子、庄子为宗师的战国至秦汉的道家学派,主要是指秦汉之际的黄老道家。任继愈先生在《道家与道教》一文中指出,将老庄视为道家,这是学术界长期以来的一种误解。他认为,春秋战国时期只有老子学派、庄子学派,老子和庄子之间没有直接的传授关系,而且老子或庄子从未自称道家。本文认为,学术界习惯把老庄学派称为道家,只是后起的一种学派分类观念;先秦老庄道家不是道家思想的全部,稷下道家、黄老道家、魏晋玄学等道家思想也是学界大多数人所认同的道家思想的发展阶段。

“道教”一词,首见于《老子想尔注》一书,其第17章云:“真道藏,邪文出,世间常伪技称‘道教’,皆为大伪不可用。”[2]22一般认为,道教是渊源于三代以来的巫术、秦汉时的神仙方术和黄老道的本土宗教。从历史发展的脉络来看,早期道教以汉末三张的天师道、张角的太平道为代表,其传教对象主要是社会下层的劳苦民众,治病消灾是其现实的教旨和布道手段,长生成仙是其宗教理想。魏晋时期,早期道教分化为上层士族神仙道教(以东晋葛洪为代表)和下层民间道教。南北朝时期,经过寇谦之、陆修静、陶弘景等人的清理和弘扬,道教进入成熟的发展阶段。到了隋唐五代,教会式宫观道教已经基本完善,以“重玄”为宗的道教哲学得到深化。宋元时期,内丹心性学的兴起,标志着道教发展的高峰。明清以降,道教渐趋衰落并逐步世俗化。

“道学”之名,则始见于《隋书·经籍志》,其论“道学”之言云:“道者,盖为万物之奥,圣人之至赜也……圣人体道成性,清虚自守,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然自黄帝以下,圣哲之士所言道者,传之其人,世无师说。汉时,曹参始荐盖公能言黄老,文帝宗之。自是相传,道学众矣。”[3]1003可以看出,“道学”的本义是指道家之学,而非儒家之学。应当承认,在以往的思想史、哲学史的研究实践中,以“道学”概念代替“理学”、“心学”或“儒学”的做法实际上造成了很多的困惑,它使人们既混淆了儒学内部的区分,又混淆了儒家与道家、道教的区别。当今学者在使用“道学”一词时,除了少数有心人之外,大多不太讲究儒、道之间的本质性区别,或指宋明理学,又或指道家、道教之学,而全然不顾“道学”的源初涵义。当然,当代也有不少学者尤其是研治道家、道教的学者主张恢复“道学”一词的本来涵义,即主张以“道学”来涵括道家、道教之学说。中国社科院胡孚琛研究员就是这一主张的极力倡导者,在与吕锡琛合著的《道学通论》一书首章,就是“为道学正名”。文中指出,“道学应指中国传统文化中以老子的道的学说为理论基础形成的学术系统,其中包括道家、道教、丹道三个大的分支,老子为道学之宗”[4]3。我们认为,无论过去人们对“道学”这一概念的使用多么混淆,在学术日益昌明的今天,当人们对宋明以来的儒学研究日益深化,且对理、气、心、性之学的区分日益明晰的时候,该是恢复或回归到“道家之学”或“道教之学”的本来涵义的时候了。这里,不妨把“道学”界定为是一个以老子“道”论为基础的数千年来由道家道教文化传统积淀起来的独具特色且具有强大文化生命力并产生持久影响的学术文化理论系统。

二、道学思想的当代定位

全球化是当今世界发展的一种重要态势,它冲破了各种社会间的藩篱,强化了人类文明中“同”的一面,逐步形成了全球意识、普遍的人类文明观念。对东方民族及其文化的生存和发展而言,全球化是无法绕避的历史境遇。英国社会哲学家安东尼·吉登斯的“时空分延”(time-space distanciaton)观描述了地方性与全球性的交互辩证影响在当代社会重构过程中的复杂情景:“在场和缺场的纠缠在一起,远距离的社会事件和社会关系与地方性场景交织在一起。”[5]32在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普遍关联的场景之中,要想对民族文化的价值和意义有所阐发,要想对民族文化的当代身份作出认同,就必须有新的时空维度和全球意识。

道学思想要想获得全球视野中的合法性身份和话语有效性,必须开始新的身份建构(the construction of identity)。萨义德指出:“每一时代和社会都重新创造自己和‘他者’。因此,自我身份或‘他者’身份决非静止的东西,而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人为建构的历史、社会、学术和政治过程,就像是一场牵涉各个社会的不同个体和机构的竞赛。”[6]22这一阐释图景,既是理解道学思想现代价值的出发点,也是对其进行当代定位的基本依据。

第一,长期以来,国内外流行着这样一种观念,认为儒家文化就可以代表或代替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把传统思想文化单一化为儒学,这种无视或轻视道学思想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和作用的看法是有失偏颇的。鲁迅先生曾说:“中国根柢全在道教。”[7]18英国著名学者、中国科技史专家李约瑟博士说:“中国如果没有道家思想,就像一棵烂掉了根的大树。”[8]178从整个中国历史来看,道学的作用与儒学不相上下,它们一隐一显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主流,两者各有侧重、互有短长,因而相互补充、相互渗透,长期绵延不绝,汇合成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的滔滔长江。儒学继承“礼乐”文化,重人文,执著于现实;道学批判“礼乐”文化的异化,重自然,尊重人的个性。对于一个民族来说,如果没有执著现实的人文精神,就不能生存;而如果没有超越的人文精神,就不能发展。中华民族之所以能长久维系和发展,正是得益于这两种精神的并存和互补。

第二,道学思想又是一个观念极为众多的思想体系,对自然、社会和人本身都有许多深入、独到的洞察,道学思想因此获得、具备了某种特殊的理论品质,内蕴着许多理论生长点与不同思想体系,甚至是异质文化之间的观念融合点。道学思想孕育生长了中国传统科学,影响并帮助了儒学理论形态的演变和中国佛学脱离印度佛学理论轨道的独立发展。从中国思想界20世纪初对进化论观点的引进,到晚近诸如后现代主义等对西方思潮的理解、诠释,也可以看到对道学思想的援用。道学思想的深邃和广泛,蕴涵着中国哲学现在和将来能不断吸收和消化新的、异己的理论或思想而保持不断发展的观念因素和学术功能。

第三,对道学思想在未来世界文化中的地位要有清醒的认识。我们既要反对现代西方中心主义式的全球化,也要反对传统东方主义式的自大。在我们看来,全球化与多元化是并行不悖的。道学思想至多只能成为多元文化中的一元,而不可能成为主导世界文化的新文化模式。将道学思想参与到世界对话的格局中,可以将我们民族的价值理念贡献给世界,反省和修正目前所谓的普适的价值理念,从而扭转全球化浪潮中所形成的多元化的对话形式结构与平面化的世俗文化生活之间的尴尬局面,使多元化的对话形式结构获得实质性的内容,对世界哲学的发展作出自己独特的贡献。

三、道学思想的人生关怀

人类进入现代以来,在主客二元对立思维影响下,个体主义价值信念使个人得以摆脱社会共同体的束缚,他人对于个体来说,只有手段的意义,即它只是满足个体目的和需要的工具,只有在满足个人的需要和利益时,他人才有存在的必要,否则随时可以被抛弃。人们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和谐关系逐渐疏离,个体完全蛰居于自我的心灵之中,个人与他人之间的亲切感和交流所带来的满足感荡然无存。当前,中国正处于大变革的转型时代,新旧文化交替,中西文化碰撞,相应地满足需要的社会文化条件正在发生变化,人的心理状态、价值观也在发生变化。所以,当代人迫切需要生命的关怀,道家生命哲学的独到与理性之处,正在于它真正揭示了生命的本然状态,为人类真正认识生命的价值意义,重新确立人生价值系统,提供了独特而清晰的思路。

道家最关注的是人的生命存在。道家主张“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认为人与天地自然本是浑然一体的,人的本性与自然无为的天道是和谐一致的。人类在与自然的和谐中找回了自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道家思想还强调要以仁爱之心来善待生命﹑善待“他者”,所有的生物都处在一个相互平等的过程之中。无论是老子的三宝“慈”、“俭”、“不为天下先”,还是庄子的“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其实质都体现了道家对宇宙万物的深沉的“常因自然”而溢生的仁爱之情。

天地有生生之仁德,“道”有载育万物生长的善性。慈悲仁爱、长养万物是道教一以贯之的宗教情怀。道教把自然界看作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大系统,坚信生命无处不在,所以《感应篇图说》指出:“慈者,万善之根本。人欲积德累功,不独爱人,兼当爱物,物虽至微,亦系生命。”故人类应当效法天地之生德,以与一切生命乐、拔一切生命苦的情怀来爱护万物并尊重生命。“常行慈心,憨济一切,放生度厄”[9]393,对众生怀仁慈之心。葛洪说:“山水草木,井灶垮池,犹皆有精气,人身体亦有魂魄,况天地万物之至大者,于理当有精神。”[10]193自然万物被先验地预设为同人类有着相同的生命。基于这种认识,无论昆虫草木﹑飞禽鸟兽都进入了人类社会的生命伦理辐射圈,于是道教要求人们爱及昆虫草木鸟兽,爱及山川河流,爱及日月天地,不要无辜伤害任何生命。

“德及微命”的生命关怀不仅表明人类应善待自然和“他者”的生态理念,而且还要求人们在关心生物和“他者”时,必须考虑生物和“他者”各自的本性、生活方式、需求和欲望。因为世界万物都有按照“道”赋予它的本性自然发展的权利,人类不应该随意把自己的好恶强加于万物,做到既不按照人的利益去要求或虐待万物,也不按照人自身的理解去“厚待”万物,阻碍它们实现自己的价值。在道教看来,“厚待”其实也是一种虐待,因为它不符合“自然”的原则。《庄子·至乐》篇中“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的故事对此进行了极生动也极深刻的诠释。李约瑟博士说:“就早期原始科学的道家哲学而言,‘无为’的意思就是不违反自然的活动,亦即不固执地违反事物的本性,……不去勉强从事。”[11]76从生态学上讲,人要做的只能是任物自然,辅助万物成长,以尽自己参赞化育的责任。

当前,由于个人职业的不同,利益关系和分配方式的多样化,社会成员之间经济收入不可避免地存在种种差距,必然带来这样那样的矛盾。对此,除政策上予以宏观调控外,还应当运用传统文化中的和谐之道,促进个体的身心和谐。在现代人的生活旋律中,时常受到竞争、压力、逆境的困扰,导致人的心理失衡,心灵孤寂。而道家道教文化中的人生观念和哲学智慧,如“弱胜强”、“圣人不积”﹑“知足不辱,知止不殆”等都能给人以心理上的抚慰和调适。

道家要求人们在精神情绪方面做到心胸开阔、性格爽朗、不图名利、排除私心,通过调控意识活动而达到对人体生命过程的调节与锻炼。《道德经》“修之于身,其德用真”的理念,唤醒人们从自身做起,以修身证得大道,修心修行完善人格。道家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为天下先。”“俭”即俭朴节约。有道是以“俭”为宝,心“俭”不奢,以“俭”养德,心不贪求,“知足常富而不辱,知止常安而不殆”。道家主张把个体的自然存在和精神自由置于一切外在的附加物之上,走出人生的困境,挣脱“物役”的束缚,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人生。如老子主张“返璞归真”,认为人的生命存在要与自然沟通,节制和超越物质欲望,不让尘世的喜怒哀乐扰乱自己恬淡自由纯洁的心境,自始至终保持自己的自然天性。庄子主张人生的第一要义就是自由,而现实社会中的仁义道德、世俗价值、名位利禄、政教礼法等都是束缚人、奴役人的藩篱。庄子为达到“圣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逍遥游》)的自由境界,明确提出“坐忘”、“守道”、“心斋”等修道方法,通过摒弃内在的心理干扰以及外在功名利禄等利害关系的束缚,以开阔、通达的心态面对现实人生,将阻碍和不利于个体达致静极状态的因素驱散、排除,使心灵澄明出一个纯净的天地,使人真正成为自由意志的人,而不是异己力量的奴婢,从而达到“与天地精神往来”的超越境界。

唐代崇道宰相陆希声在《道德真经传》卷3中说:“塞其嗜欲之端闭其云为之路,挫俗情之锋锐,解世故之纷乱。”有唐末五代道门领袖之称的杜光庭在《道德真经广圣义》卷39中说:“夫有道之士,不可以利诱,不可以害加。以其无欲无为,惟清惟静,故利害无由入矣。”元代道士李道纯在《中和集》卷1中则说:“诚能致中和于一身,则本然之体虚而灵、静而觉、动而正,故能应天下无穷之变也。”金元全真道则把上述理念切实落到现实之修行生活中来,就其行为方式而言,大抵以勤苦自励,脱身于功利追逐之外。元代学者辛愿在《甘水仙源录》中说:“今谓全真氏,虽为近出,然则涉世制行,殊有可喜者,其逊让似儒,其勤苦似墨,其慈爱似佛,至于块守质朴,澹无莹为,则又类夫修混沌者也。”道家道教思想的“不争”、“贵柔”、“守静”等价值追求是对生命最深邃的洞察,道家道教生命超越思想为人类化解深刻的精神危机和全面异化,建立了形而上反思基础之上的终极关怀,从而为现代人的生命“存在”提供了一个栖息的家园。

[1]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2006.

[2]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3]魏徵.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4]胡孚琛,吕锡琛.道学通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5]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M].北京:三联书店,1998.

[6]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北京:三联书店,1999.

[7]鲁迅.致许寿裳[M]//鲁迅书信集:上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

[8]李约瑟.科学思想史[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0.

[9]道藏:第3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等,1988.

[10]道藏:第28 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等,1988.

[11]李约瑟.中国科技史:第2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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