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面之术”到“圣人之赜”——汉唐间《老子》地位变迁的再认识

2013-08-15 00:49吴成国刘明龙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之术韩非老子

吴成国 刘明龙

(湖北大学荆楚文化研究中心;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北武汉 430062)

宋人李嘉谋《道德真经义解》卷2言:“《老子》五千言,以之求道则道得,以之治国则国治,以之修身则身安。”[1]626这句话从哲学、政治学说、修身养生之术概括了《老子》思想中的几个主要方面,常为学人所援引。但被古人视作哲学书、政治学说和修身养生之术的《老子》,其地位的变迁需要将其置于一个较长的历史时段中进行深入的考察。笔者曾撰有《汉唐间〈老子〉地位的变迁》一文参加2012中国鹿邑国际老子文化论坛,本文再就汉唐间《老子》地位的变迁作进一步的认识与探讨,以就教于方家。

一、南面之术:儒道并重与昭、宣之前《老子》的“权术”化

《老子》虽然只有寥寥五千言,却是一部思想深刻的伟大著作,故自其产生以来,即备受历代瞩目。从郭店楚墓、马王堆汉墓均有《老子》出土的情况来看,此书在汉初应该是相当流行的。众所周知,汉朝统治者高度重视《老子》,尤其是窦太后的偏好与提倡,更使得《老子》具有极为尊显的地位,《史记》说“窦太后好黄帝、老子言,帝及太子诸窦不得不读《黄帝》、《老子》,尊其术”[2]1975。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老子》虽然在战国、秦汉之世就已备受推崇,但其价值主要体现在实用方面,在汉人的眼光中,老子主要是以治国法术与个人养生之法的面目出现。

在窦太后大力提倡“黄老”之前,汉初丞相萧何、曹参、陈平等就均为通“黄老”之术者,可见老子学说的影响由来已久,窦太后只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汉书》记曹参任齐国国相时用“黄老”术而使齐国得治的事尤为详细:

孝惠元年,除诸侯相国法,更以参为齐丞相。……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3]2018

此所谓“黄老”之术,即把老子“无为”、“清静”之说应用到治国策略之中,也可以说是一种政治权术。实际上,从汉朝人的角度来看,老子的学说就是一种“权谋”之学,其作用有如行军打仗时的兵法。不但政治上如此,就个人修养而言,汉初治“黄老”的人也往往与“谋略”、“权术”纠缠在一起:

邓公,成固人也,多奇计。……其子章,以修黄老言显诸公间。[3]2303

王生者,善为黄老言,处士。尝召居廷中,公卿尽会立,王生老人,曰“吾袜解”,顾谓(张)释之:“为我结袜!”释之跪而结之。既已,人或让王生:“独奈何廷辱张廷尉如此?”王生曰:“吾老且贱,自度终亡益于张廷尉。廷尉方天下名臣,吾故聊使结袜,欲以重之。”诸公闻之,贤王生而重释之。[3]2312

(辟)德字路叔,修黄老术,有智略。[3]1927

邓章因修“黄老”术而名“显诸公间”,张释之名重一时是王生以老子“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4]106对其教化的结果,辟德则因修“黄老”术而“有智略”。虽然一个人的成名与成功并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权术一端,但在汉初人眼中,《老子》的确被看做是一种治国或修身的谋略。

著名文献学家张舜徽先生曾经指出:“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又是研究古代道家学说的一把钥匙,学者必深通其义,才有入门处。”[5]1且先看看《论六家要旨》对道家的评说:

《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

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埶,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朽,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群臣并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乃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乃合大道,混混冥冥。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2]3288-3292(引文中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

司马谈所谓“务为治”、“君之纲”、“治天下”,皆因其政治统治功用而发。东汉史家班固虽对司马谈之重黄老而后六经有不同意见,但对道家等各家之论均为治道之言的看法并无异议: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人君〕①南面之术也。合于尧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谦而四益,此其所长也。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

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诸侯力政,时君世主,好恶殊方,是以九家之术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驰说,取合诸侯。其言虽殊,辟犹水火,相灭亦相生也。……《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今异家者各推所长,穷知究虑,以明其指,虽有蔽短,合其要归,亦《六经》之支与流裔。……方今去圣久远,道术缺废,无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犹愈于野乎?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2]1732

班固“君人南面之术”、“取合诸侯”的表述,较之司马父子说得更为直白,其结论便是“道家者流”讲的一套就是“人君南面之术”,而其要旨则为“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的策略。正是基于这样一个认识,汉人才主动地把它运用到政治事务与为人处世之上,而其偏于前者抑或后者,则为儒学地位的消长所决定:在儒学地位并未完全巩固的西汉,主要表现在政治层面上“无为而治”的决策,而在儒学地位完全稳固的东汉时代,则主要体现为个人“修心养性”的人生哲学。

元、成时期为儒学地位的大转折时期,对此,皮锡瑞《经学历史》早已指出:

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孔教已定于一尊矣。然武帝、宣帝皆好刑名,不专重儒。盖宽饶谓以法律为《诗》、《书》,不尽用经术也。元、成以后,刑名渐废。上无异教,下无异学。皇帝诏书,群臣奏议,莫不援引经义,以为据依。[6]103

盖宽饶对现实的这种不满与批评,最终导致其被宣帝以“怨谤”罪审讯并自刭[3]3247-3248。正因为武帝、宣帝的“好刑名”与“不专重儒”,才使得儒学虽被定为“一尊”,但却没能独自承担治国安邦的重任,而以韩非为集大成者的刑名之学,却与《老子》的某些理念或旨趣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

众所周知,韩非是“法”、“术”、“势”三者并提的,其所谓“法”,即严刑峻法与厚赏重罚,韩非说:

学者之言,皆曰轻刑,此乱亡之术也。……是故欲治甚者其赏必厚矣,其恶乱甚者其罚必重矣。今取于轻刑者,其恶乱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此非特无术也,又乃无行。[7]419

其所谓“术”,则正是君王治国或个人为人处世的策略或权谋,韩非经常以刑名之“术”来解释或运用《老子》:

所以贵无为无思为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夫无术者,故以无为无思为虚也。夫故以无为无思为虚者,其意常不忘虚,是制于为虚也。虚者,谓其意无所制也。今制于为虚,是不虚也。虚者之无为也,不以无为为有常,不以无为为有常则虚,虚则德盛,德盛之谓上德,故曰:“上德无为而无不为也。”[7]131

又说:

释法术而任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君人者能去贤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万不失,则人力尽而功名立。[7]205

今世皆曰“尊主安国者,必以仁义智能”,而不知卑主危国者之必以仁义智能也。故有道之主,远仁义,去智能,服之以法。是以誉广而名威,民治而国安,知用民之法也。[7]400

可以看到,韩非是很强调“无为”、“守拙”、“绝圣弃智”等老子的著名思想的,并且把它们和“术”联系起来以发挥他的学说。事实上,《韩非子》中专门有《解老》、《喻老》等篇目,都是以法家的理论去诠释《老子》的。可见《老子》对韩非的“术”的理论的形成有着重大的影响,同时,韩非对《老子》的解释又反过来影响了秦、汉人对《老子》的看法,因此使得秦、汉人对《老子》价值的判断比较注重它的政治功用。

前面提到,“术”既可以是君王治国的权谋,又可以是个人处世的方略,但在《韩非子》中,更多的是指前者。《韩非子》卷17说:

今申不害言术,而公孙鞅为法。术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责实,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执也。法者,宪令著于官府,刑罚必于民心,赏存乎慎法,而罚加乎奸令者也,此臣之所师也。君无术则弊于上,臣无法则乱于下,此不可一无,皆帝王之具也。[7]397

在韩非的眼中,“法”是针对臣民的,尤其是针对老百姓的,“术”则是操控在君主手上的,“君无术则弊于上”,有术就可以“操杀生之柄,课群臣之能”。可见,韩非的“术”其实就是统治术,也就是一种服务于统治者的权谋。“术”作为上层统治者的工具,《韩非子》中反复强调它的重要性:

人主者不操术,则威势轻而臣擅名。[7]343

凡术也者,主之所以执也;法也者,官之所以师也。[7]400

夫有术者之为人臣也,得效度数之言,上明主法,下困奸臣,以尊主安国者也。是以度数之言得效于前,则赏罚必用于后矣。[7]99

韩非的思想对战国后期尤其是对秦的施政思想有着重大的理论影响,正是韩非这种把政治“法术”与老子“无为”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做法直接影响了秦、汉人看待《老子》价值的角度,西汉人紧承秦人之余绪,特别重视老子政治哲学的作用,把它当做政治权谋或策略运用到治国安邦之中。因此,汉人的这种把《老子》视为“权术”的视角,实肇自于韩非的刑名之学以及他对老子思想的解读和运用,这也正是《汉书》为何把《老子》称作“君人南面之术”的原因——显然这种意见是西汉人的普遍看法,但它不过是韩非观点的遗留与延续。

随着儒学政治指导地位的稳固,这种政治上的实用之“术”不得不在东汉时期退缩为个人“明哲保身”的处世之术。陈鼓应先生说:“韩非更重视老子的人生哲学和政治哲学。在《解老》的文字中,并不重视老子的形而上学的思维。韩非重功效,所以在《解老》中发挥了老子这一方面的思想。”[8]351可见,具有实用性质的政治哲学与人生哲学正是韩非以及秦、汉人看待老子价值的核心部分。

二、养性之福:经学昌明与元、成之后《老子》的“养生”化

《后汉书·光武帝纪》载:

皇太子尝问攻战之事,帝曰:“昔卫灵公问陈,孔子不对,此非尔所及。”每旦视朝,日仄乃罢。数引公卿、郎、将讲论经理,夜分乃寐。皇太子见帝勤劳不怠,承间谏曰:“陛下有禹汤之明,而失黄老养性之福,愿颐爱精神,优游自宁。”帝曰:“我自乐此,不为疲也。”[9]85

皮锡瑞说:“经学自汉元、成至后汉,为极盛时代。其所以极盛者,汉初不任儒者,武帝始以公孙弘为丞相,封侯,天下学士靡然乡风。元帝尤好儒生,韦(贤)、匡(衡)、贡(禹)、薛(广德),并致辅相。自后公卿之位,未有不从经术进者。”[6]101从元、成以至光武,这时候儒家的政治指导地位已经完全稳固,道家思想自然再难以担当“南面之术”的重任,故皇太子谈到“黄老”时已不提西汉人“无为而治”的政治哲学,转而强调的是其“养性之福”的人生哲学,此为两汉人对待老子学说态度的区别所在。至此,老子的政治哲学地位被大大地弱化,而其人生哲学的内涵却得到了强化,成为个人为人处世的“养性”之术,与此相关的记载屡见于《后汉书》中:

(任)隗字仲和,少好黄老,清静寡欲,所得奉秩,常以赈恤宗族,收养孤寡。[9]753

永平中,显宗追思(樊)晔在天水时政能,以为后人莫之及,诏赐家钱百万。子融,有俊才,好黄老,不肯为吏。[9]2492

(折)国有资财二亿,家僮八百人。(折)像幼有仁心,不杀昆虫,不折萌芽。能通《京氏易》,好黄老言。及国卒,感多藏厚亡之义,乃散金帛资产,周施亲疏。[9]2720

矫慎字仲彦,扶风茂陵人也。少好黄老,隐遁山谷,因穴为室,仰慕松、乔导引之术。与马融、苏章乡里并时,融以才博显名,章以廉直称,然皆推先于慎。[9]2771

(襄楷上桓帝书曰:)又闻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虚,贵尚无为,好生恶杀,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杀罚过理,既乖其道,岂获其祚哉!……今陛下淫女艳妇,极天下之丽,甘肥饮美,单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黄老乎?[9]1082-1083

由以上《后汉书》记载的人物思想与行径来看,东汉士人中好黄老之术者,不管是主张清静寡欲、赈恤孤寡,还是强调多藏厚亡、慎思慎行,或是提倡贵尚无为、省欲去奢,抑或力行淡泊名利、入山归隐,均多从个人养性、成道、保全的人生哲学出发,受老子“处贱”、“示弱”、“退隐”等学说的影响是极为明显的,其应用老子学说的旨趣已异乎西汉人“君人南面”的政治哲学取向,而近于其“智略”、“奇计”之人生哲学的一面。不同的是,东汉人更加强调老子“明哲保身”方面的作用,而不太渲染其“智巧”的色彩。

然而,这里必须指出的是,不管是西汉人对“南面之术”政治哲学的运用,还是东汉人对“养性修心”人生哲学的体悟,都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那就是对老子实用价值的看重,而此种实用视角的源头,如前所述,源自于韩非。当然,西汉人虽然如韩非一样非常注重《老子》政治统治术的价值,但对其作为个人修身之术的作用也并非完全没有涉及。《史记》中有两处记述孔子问礼于老子之事,《孔子世家》云: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孔子自周反于鲁,弟子稍益进焉。[2]1909

《老子韩非列传》云: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2]2140

此两处所记老子的话,内容略有不同,是否完全可信暂且不论,然其强调为人处世之实用内涵却大略相同,可以从侧面反映出西汉人对老子在个人修身方面的看法。所以司马迁说:“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2]2141“自隐无名”正是汉朝人对《老子》精神价值的体认,也是汉人运用《老子》到社会或人生的一大原则,而究其源流归宿,则与韩非之重实用主义的态度无异,这也正是太史公把老庄、韩非合为一传的原因。《史记》“论赞”:

太史公曰: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识。庄子散道德,放论,要亦归之自然。申子卑卑,施之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礉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2]2156

大致说来,西汉人比较注重老子“自然”、“无为”的政治哲学,东汉人更偏重于老子“清静”、“养性”的人生哲学,正如王明先生所指出的:“自西汉初迄三国,老学盛行凡三变,其宗旨各自不同……一、西汉初年,以黄老为政术,主治国经世。二、东汉中叶以下至东汉末年,以黄老为长生之道术,主治身养性。三、三国之时,习老者既不在治国经世,亦不为治身养性,大率为虚无自然之玄论。”[10]1-2当然,从《老子》自身地位变化的角度来看,作为修身养性哲学的《老子》是儒学政治指导地位巩固、道家政治地位弱化后“退而求其次”的不得已为之。然而,不管是西汉人还是东汉人,在《老子》形而上的思辨方面均基本未予涉及,而此种状况的改变,则肇始于魏晋玄学之兴起。

三、名理之辨:经学中衰与魏晋《老子》的“形而上”化

由于东汉后期政治的混乱、谶纬迷信的泛滥与经学的没落,导致了传统天人关系学说的危机,使得魏晋时期玄学得以盛行,老子的地位由此得到了凸显。而在此谈玄的风潮中,最为关键者莫过于王弼对《老子》与《易经》所作的注解:

弼注《老子》,为之指略,致有理统。著《道略论》,注《易》,往往有高丽言。太原王济好谈,病《老》、《庄》,常云:“见弼《易注》,所悟者多。”然弼为人浅而不识物情,初与王黎、荀融善,黎夺其黄门郎,于是恨黎,与融亦不终。[11]796

王弼以义理解《易》,又援老、庄入经,一方面建立了自己的哲学理论体系,另一方面则在有意无意间把《老子》提高到与《易经》几乎相同的地位,开魏晋谈玄之先河。正如《四库提要》所指出的:“汉氏易学皆明象数,至弼始黜象数而言义理,足以纠谶纬之失,而语涉老、庄,亦开后来玄虚之渐。”[12]2因为王弼注解巨大的影响力,使得谈玄之风大开,《易经》随之“玄学”化,与《老》、《庄》并称“三玄”,而两汉经学更加凋敝。皮锡瑞说:“经学盛于汉,汉亡而经学衰。桓、灵之间,党祸两见,志士仁人,多填牢户,文人学士,亦扞文网,固已士气颓丧而儒风寂寥矣。”[6]141“王弼、何晏祖尚玄虚,范宁常论其罪浮于桀、纣。王弼《易注》,空谈名理,与汉儒朴实说经不似;故宋赵师秀云:‘辅嗣《易》行无汉学’”[6]163。可见,王弼《易》学的流行是对经学的一次沉重打击,而对《老子》地位的提升却是一次重大的转机。阮籍《通老论》说:“道者,法自然而为化,侯王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易》谓之‘太极’,《春秋》谓之‘元’,《老子》谓之‘道’。”[13]4直接把《老子》与《易经》、《春秋》等同。这种把《老子》与两汉经学典籍直接等同的做法,毫无疑问地会大大提高《老子》在整个官方政治思想体系中的地位,在客观上则促进了儒道的合流。

在魏晋玄学盛行之前,老子虽有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影响,但其政治地位与思想地位并不太高,尤其在元、成之后更是如此,魏文帝黄初三年曾下敕禁止祷祝老子,其文曰:

告豫州刺史:老聃贤人,未宜先孔子,不知鲁郡为孔子立庙成未?汉桓帝不师圣法,正以嬖臣而事老子,欲以求福,良足笑也。此祠之兴由桓帝。武皇帝以老子贤人,不毁其屋,朕亦以此亭当路,行来者辄往瞻视,而楼屋倾颓,倘能压人,故令修整。昨过视之,殊整顿,恐小人谓此为神,妄往祷祝,违犯常禁。宜宣告吏民,咸使知闻。[14]54

由此敕文可见,在玄学盛行之前,老子在官方的定位中最多只是一个“贤人”,还远远谈不上是“圣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时经学的地位还是相对稳固的,而玄学的流行恰恰对这种稳固造成了强烈的破坏,而把《老子》与《易经》并提,则无疑大大强化了《老子》的政治地位与思想地位。经学一落千丈,玄学取而代之:

朱异,字彦和,吴郡钱唐人也。父巽,以义烈知名,官至齐江夏王参军、吴平令。异年数岁,外祖顾欢抚之,谓异祖昭之曰:“此儿非常器,当成卿门户。”年十余岁,好群聚蒲博,颇为乡党所患。既长,乃折节从师,遍治《五经》,尤明《礼》、《易》,涉猎文史,兼通杂艺,博弈书算,皆其所长。年二十,诣都,尚书令沈约面试之,因戏异曰:“卿年少,何乃不廉?”异逡巡未达其旨。约乃曰:“天下唯有文义棋书,卿一时将去,可谓不廉也。”……大同四年,迁右卫将军。六年,异启于仪贤堂奉述高祖《老子义》,敕许之。及就讲,朝士及道俗听者千余人,为一时之盛。时城西又开士林馆以延学士,异与左丞贺琛递日述高祖《礼记中庸义》,皇太子又召异于玄圃讲《易》。八年,改加侍中。[15]537-538

由上面记载,可见当时玄学风行之一斑。上至天子,下至臣僚,无不痴迷于谈玄之中,沈约甚至认为天下的学问只有“文义棋书”,围棋、书法自不必说,“文”自然是指文学,“义”按照周一良先生的看法,认为此处“义”指“谈义”[16]185,也即谈玄。沈约所说虽带有戏谑的成分,但四大学问中没有经学却有玄学,这也可以从侧面感受到儒道地位的消长已大不同于两汉时期。事实上,直到唐代,在唐太宗大力提倡儒学的背景下,仍有不少儒士因深受魏晋名士风习的影响而儒道兼修:

陆德明,苏州吴人也。初受学于周弘正,善言玄理。……贞观初,拜国子博士,封吴县男。寻卒。撰《经典释文》三十卷、《老子疏》十五卷、《易疏》二十卷,并行于世。太宗后尝阅德明《经典释文》,甚嘉之,赐其家束帛二百段。[17]4944-4945

时有赵州李玄植,又受《三礼》于公彦,撰《三礼音义》行于代。玄植兼习《春秋左氏传》于王德韶,受《毛诗》于齐威,博涉汉史及老、庄诸子之说。贞观中,累迁太子文学、弘文馆直学士。高宗时,屡被召见。与道士、沙门在御前讲说经义,玄植辩论甚美,申规讽,帝深礼之。[17]4950

陆德明、李玄植均以儒生的身份精通老学,由此可知魏晋谈玄影响的深远,至唐初此风依然难以扭转。经学在魏晋南北朝时期虽然是没落的,但在意识形态上,其“官方”、“正统”的地位并未动摇,正是玄学把《老子》与《易经》并列,才使得《老子》获得了“登堂入室”的捷径,使其思想地位以及政治地位得到了极大提升,也为日后唐朝皇帝“尊老”做好了舆论准备。

四、圣人之赜:儒道合流与唐代《老子》的“经术”化

唐朝的皇帝中,最热衷于提高《老子》地位的,莫过于高宗与玄宗。具体说来,其推进《老子》“经术”化的步骤有三。

(一)设祠立庙,追尊老子

(乾封元年)二月己未,次亳州。幸老君庙,追号曰太上玄元皇帝,创造祠堂。其庙置令、丞各一员。改谷阳县为真源县,县内宗姓特给复一年。[17]90

开元二十五年,置崇玄学于玄元皇帝庙。[18]1252

为老子设祠立庙,高宗皇帝并非第一个,汉桓帝就曾在老子家乡苦县为老子立过祠②,但桓帝为老子立庙与高宗为老子立祠有着本质的不同。显然,高宗皇帝之尊崇老子与其“自以李氏老子之后也”[18]472不无关系,有加强皇家权威、光大门庭的意味。此正与太宗皇帝之编撰《氏族志》堪为参证,但如果认为定《老子》为经、设置学官与博士官,仅仅凭这一层关系就可做到,显然也是难以服众的。对于这一点,还可以引《隋书·经籍志》对道家总结性的评论以证明之:

道者,盖为万物之奥,圣人之至赜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夫阴阳者,天地之谓也。天地变化,万物蠢生,则有经营之迹。[19]1003

《隋书》的史志部分,始修于贞观十五年(641),成书于高宗显庆元年(656),其时距离高宗公开隆崇老子的乾封元年(666)尚有十年之久,可见至隋唐之世,以老子为代表的道家已由汉人目为“君人南面之术”的治国权谋,上升到了能揭示天人之道的“万物之奥,圣人之至赜”的地位。《隋书·经籍志》紧接着又对“道”进行了解说:

至于道者,精微淳粹,而莫知其体,处阴与阴为一,在阳与阳不二。仁者资道以成仁,道非仁之谓也;智者资道以为智,道非智之谓也;百姓资道而日用,而不知其用也。圣人体道成性,清虚自守,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故能不劳聪明而人自化,不假修营而功自成。其玄德深远,言象不测。先王惧人之惑,置于方外,六经之义,是所罕言。[19]1003

经过魏晋玄学的一番洗礼,《经籍志》论“道”与《汉志》已大为不同,更强调它的形而上学的一面。“精微淳粹,而莫知其体,处阴与阴为一,在阳与阳不二”正是对魏晋以来玄学家有关“道”的形而上思辨的一个总结,而“先王惧人之惑,置于方外,六经之义,是所罕言”则显然是想要消弭儒道之间的鸿沟,把《老子》同《六经》联系起来。此种思想理论上的微妙变化,显示了魏晋谈玄导致的儒道合流到唐初已经完成,也为高宗后期以及此后嗣位之君把《老子》提高到“经学”或“准经学”的地位奠定了理论基础。

当然,在《老子》“经学化”的过程中,高宗个人的主观认识所起的重要作用也是不可否认的,如果没有他在政治领域的大力倡导,虽有玄学家的理论先声,也不可能使得老子的地位得到根本性的转变。在高宗之前,太宗皇帝就曾对老子有所批评:

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曰:“……孝元帝在于江陵,为万纽于谨所围,帝犹讲《老子》不辍,百寮皆戎服以听,俄而城陷,君臣俱被囚絷。庾信亦叹其如此,及作《哀江南赋》,乃云:‘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此事亦足为鉴戒。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以为如鸟有翼,如鱼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暂无耳。”[20]195

可见太宗还是有点排斥老子的。而高宗恰恰与其父相反,竭力提升老子的地位。其之所以能够轻松做到而无任何反弹的压力,除了他地位的特殊之外,也正在于经历魏晋玄风之后,老子的思想地位已今非昔比。

(二)开馆授徒,立博士官

(高宗上元元年十二月)壬寅,天后上意见十二条,请王公百僚皆习《老子》,每岁明经一准《孝经》、《论语》例试于有司。[17]99

天宝元年,两京置博士、助教各一员,学生百人,每祠享,以学生代斋郎。二载,改崇玄学曰崇玄馆,博士曰学士,助教曰直学士,置大学士一人,以宰相为之,领两京玄元宫及道院,改天下崇玄学为通道学,博士曰道德博士,未几而罢。[18]1252-1253

(国子监)凡授经,以《周易》、《尚书》、《周礼》、《仪礼》、《礼记》、《毛诗》、《春秋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各为一经,兼习《孝经》、《论语》、《老子》,岁终,考学官训导多少为殿最。[18]1265

虽然玄宗所立“道德博士”一度废止,但国子监公开授徒讲习《老子》却并没有中断,这就直接给予《老子》与诸经平起平坐的官方角色。

(三)置之科举,列诸经首

上尊号、立博士官之后,紧接着就是《老子》一书正式的“经学化”,成为明经、进士诸科帖经必考之“大经”,此种做法在高宗时期已有苗头:

(高宗)仪凤三年五月,诏:“自今以后,《道德经》并为上经,贡举人皆须兼通。其余经及《论语》,任依常式。”……则天长寿二年,自制《臣轨》两卷,令贡举人为业,停《老子》。神龙元年,停《臣轨》,复习《老子》。[17]918

玄宗更把它推广到“人手一册”,使《老子》普及全国,人人习诵,并纳入帖经、策论的必考内容:

(玄宗开元)二十一年春正月庚子朔,制令士庶家藏《老子》一本,每年贡举人量减《尚书》、《论语》两条策,加《老子》策。③[17]199

(玄宗开元)二十九年春正月丁丑,制两京、诸州各置玄元皇帝庙并崇玄学,置生徒,令习《老子》、《庄子》、《列子》、《文子》,每年准明经例考试。[17]213

凡举试之制,每岁仲冬,率与计偕。……通五经者,大经并通。其《孝经》、《论语》、《老子》并须兼习。凡明经先帖经,然后口试并答策,取粗有文理者为通。(旧制,诸明经试每经十帖、《孝经》二帖、《论语》八帖、《老子》兼注五帖,每帖三言,通六已上,然后试策十条,通七,即为高第。……)凡进士先帖经,然后试杂文及策,文取华实兼举,策须义理惬当者为通。(旧例帖一小经并注,通六已上;帖《老子》兼注,通三已上,然后试杂文两道、时务策五条。……)[21]109

皮锡瑞说:“郑注《孝经序》曰:‘《孝经》者,三才之经纬,五行之纲纪。孝为百行之首;经者,不易之称。’”[6]41至此,《老子》在科举中的地位已不亚于汉人所最为推尊的《孝经》。虽然,唐朝的科举重心在进士科,而进士科的重心在文赋,但毫无疑问的是,把《老子》列为明经、进士必帖之经,《老子》的“风头”几乎压过了儒家经典,显然极大地提高了老子在政治与意识形态上的地位。至此,《老子》才真正从汉代“君人南面”的政治权术与个人“明哲保身”的处世哲学蜕变为能够揭示“万物之奥,圣人之至赜”的大学问,担负起了“究天人之际”的职责,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承续和完善了从古至今均备受重视的“天人之道”的学说,老子的地位也由此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巅峰状态。

五、结语

从汉代历经魏晋以迄隋唐,是老学发展壮大的黄金时代,也是深受老子思想影响的时代。纵观《老子》从汉到唐地位的变化,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自《老子》成书以来,因其博大深厚的思想,在战国时期即具广泛的社会影响,由此奠定下它在汉朝的地位,然而汉人之所以看重老子,主要是出于实用主义的态度。在儒家地位并不很巩固的西汉时代,人们更看重《老子》“无为而治”的政治哲学,而在儒学地位稳固的东汉时代,《老子》的政治价值逐步被弱化,人们更偏向于强调老子在个人为人处世方面的人生哲学,而这两者均不出于“权术”、“智略”的眼界。

儒家地位在魏晋南北朝的衰落与玄学的盛行,极大地扩大了《老子》的社会影响力,使得老庄之学成为一时之“显学”。王弼的注老与解老,在理论上深化了《老子》一书形而上的思想意蕴,使得《老子》的哲学内涵有了质的飞跃,而其“援老入经”做法,则无形中把《老子》提高到了与《易经》并列的地位,从而为唐朝进一步提高老子的政治地位奠定了理论基础。李唐皇帝,尤其是高宗之后的皇帝,出于强化皇家权威的需要,给予了老子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隆盛道教,使得《老子》无论是在思想意识上,还是在政治与社会影响上,均达到了空前绝后的境地,《老子》价值的核心,也由实用主义的政治哲学与人生哲学,转化为能够沟通天人关系的形而上的大学问。

注 释:

①清人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七》曰:“‘此君人南面之术也’。念孙案:君人,当为人君。谷梁传序疏、尔雅序疏,引此皆不误。”见王念孙:《读书杂志·汉书第七》,中国书店1985年版,上册之第五册,第25页。王氏所云,极得《汉书》本意,可从。另,张舜徽先生引此语时指出:“‘君人’,当为‘人君’二字误倒。”见《周秦道论发微·老子疏证》,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94页。

②《后汉书·桓帝纪》:“(延熹)八年春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县,祠老子。”见《后汉书》卷7,第313页;《三国志·魏书·仓慈传》:“汉桓帝立老子庙于苦县之赖乡,画孔子像于壁;畴为陈相,立孔子碑于像前,今见存。”见《三国志》卷16《仓慈传》裴注引《魏略》,第514-515页。然而魏文帝曹丕讥其为“以嬖臣而事老子,欲以求福”,参见《敕豫州禁吏民往老子亭祷祝》,严可均编《全三国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54页。

③此处所载内容并见于《唐大诏令集》卷86《岁初处分德音》:“老子《道德经》,宜令士庶家藏一本。每年贡举人,量减《尚书》、《论语》一两条,准数加《老子》策。……今之此敕,亦宜家置一本,每须三省,以识朕怀。”

[1]李嘉谋.道德真经义解[M]//熊铁基,主编.老子集成:第3册.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8.

[5]张舜徽.周秦道论发微[M].北京:中华书局,1982.

[6]皮锡瑞.经学历史[M].北京:中华书局,1959.

[7]王先慎.韩非子集解[M].锺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

[8]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价[M].北京:中华书局,2009.

[9]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10]王明.《老子河上公章句》考[C]//国立北京大学五十周年纪念论文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部,1948.

[11]陈寿.三国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2.

[12]永瑢,等.四库全书简明目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3]李昉,等.太平御览[M].北京:中华书局,1960.

[14]敕豫州禁吏民往老子亭祷祝//严可均,编[M].全三国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5]姚思廉.梁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6]周一良.纪念杨联昇教授[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

[17]刘昫.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8]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19]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20]吴兢.贞观政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1]李林甫,等.唐六典[M].陈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2.

猜你喜欢
之术韩非老子
老子“水几于道”思想解说
韩 非(话剧)
浅析老子之道:有与无
社会治理中的韩非思想方法论探讨
从“长生之术”到“养生之术”——中医怎么抗衰老
知祸更需避祸
短路学校
智者老子
漫画
言过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