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悠悠(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064)
身份认同作为欧洲一体化理论之社会建构主义的核心议题之一,主要取决于我者与他者对“我是谁”和“我像谁”两个问题答案的调和。之所以关注身份问题,是因为不同身份会有不同待遇,身份决定利益,利益决定行为。正如扎勒斯基和安罗所言:“身份决定了你如何被对待,对你有什么期待,你对自己有什么期待,你能得到什么工作,你被看成敌人还是朋友”。身份还涉及安全问题,一旦认同的指涉对象改变,人们所感知的威胁也会随之改变。20 世纪90年代以来,一直由政治精英所推动的欧洲一体化进程遭遇了瓶颈。根据哈贝马斯和德里达的分析,驱动欧盟改革的主要动力,即“对共同市场及欧元区的功能性需求”,迄今“已消耗殆尽”。面临政治转型,欧洲认同问题应运而生。它旨在生产一种对欧盟的归属感,因为人们不可能从属于一个“不明政治物”。换句话说,人们本质上从属的是欧洲文化,而不是一个政治体。什么是欧盟? 它除了经济功能以外还具备什么以凝聚各成员国及其公民? 它是否能假设一个欧洲性并使其获得普遍意义? 这些问题的答案能够解释现阶段欧盟所面临的诸多问题。
欧洲认同的概念古已有之。罗马帝国被认为是欧洲一统(European oneness)的原型。而欧盟对于欧洲认同的(再)关注源于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经济驱动力的阶段性衰竭。1952 年煤钢共同体生效以来,欧洲一体化一直由政治精英所推动,而自20 世纪90 年代以来,一体化的进程明显减缓。共同市场和欧元区的驱动力几近饱和,欧盟的制宪进程中屡屡遭遇瓶颈。尤其是2005 年法国和荷兰对《欧盟宪法条约》的否决激发了欧洲一体化理论的学者们对于“民主赤字”问题的深入讨论。制宪进程的受阻更揭示了欧洲民众对一体化事业支持度的下降和对欧盟合法性的怀疑,即对民主程序合法性的怀疑、对解决问题能力合法性的怀疑和对集体认同合法性的怀疑。在《尼斯条约》中,如何“改革与贴近公民”成为决策者们的当务之急。换句话说,如何凝聚欧盟并使其治理获得合法性成为一体化进程中欧盟遭遇的主要问题。在解答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学者们发现,建构一个欧洲认同成为解决各种危机和冲突的有效途径,因为欧洲认同能够增强欧洲人的归属感,容纳平民而非仅仅是政治精英,这与欧盟呼吁的民主目标一致。
以往当欧洲一体化理论的学者们在对其进行探讨时,只提及了它的必要性,即一个蕴含着“欧洲性”并产生归属感的欧洲认同是解决欧盟民主赤字与合法性危机的有效途径,而并未明确表示它具体是什么。在笔者看来,欧盟之所以具有成为欧洲认同的可能性,主要是基于它目前在欧洲已取得的话语霸权,以及它所倡导的文化政策——统一中的多样性(unity in diversity)。社会建构主义学者布里奇特·拉芬所谓欧盟“已成功地实现了认同霸权”,是指欧盟成员国身份对欧洲国家的认同具有显著的构成性效应,换句话说,欧洲国家已“日益从欧盟成员国、非成员国和未来成员国(wouldbe member)的身份上来界定自己”。另一方面,欧盟之所以没有官方语言(尽管英语目前具有绝对霸权),是因为欧洲人都承认欧洲是建立在差异的基础上的,整个欧洲历史就是一部战争史,频繁的冲突和危机构成历史前进的动力,“不同成分之间的对话、对抗和竞争,使欧洲充满了活力”。欧洲的文化差异如此这般,以至于关于欧洲认同的同质性假设一开始就是不成立的(这种历史特点俨然不同于美国和亚洲)。而异质性正是本文所谓欧洲文化和欧洲认同获得可能性的基点。
欧洲不是自发建成的……而是来自历史的挑战。
——雅克·德洛尔
欧洲认同主要不是从回溯历史中揭示的,而是建设出来的。
——A·古埃
如果我们不能建构起欧洲认同,欧洲计划就会破产。……建设欧洲认同是欧洲计划的先决条件,而不是预先假设。
——路易·肖维尔
欧盟作为一个政治经济实体是否具备成为欧洲认同的资格?身份是否能在后天的社会互动中形成?认同能否通过政治话语建立? 这种通过构建的集体认同是否会与业已存在的国别认同产生冲突? 社会建构主义和话语分析理论对这些问题的解答都为欧盟作为建构中的欧洲认同提供了可能性。
20 世纪80 年代以后,国际政治理论经历了社会学转向(从经济学的个体主义方法转向社会学的整体主义方法),其标志是社会建构主义的兴起。社会建构主义认为,身份依赖于文化,它不是既定的,而是人们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建构而成的。正如亚历山大·温特在分析社会理论对国际政治研究的而影响时所说的那样:“在分析国家意图的时候,应该从国际体系的文化入手,自上而下的进行分析,而不是从单元层次的认知入手,自下而上地进行分析,国际政治学者应当像结构人类学家那样思维,而不是经济学家或心理学家那样思维”。国际政治理论应该是对社会实在建构的解释,文化身份正是在这一基础上获得其源于外部建构的可能性。
社会建构主义没有一个清晰明瞭的定义,更多是被形容成一个产生不同理论倾向和研究战略的伞状理论。但它的理论假设是十分明确的:第一,它相信社会事实的社会建构,也就是说,社会事实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通过行为主体在社会生活的实践中建构和再生产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社会事实具有条件性,从社会互动与实践中形成并不断发展。第二,它强调能动者和结构间的相互“构成”,而不是单纯的相互决定,这与新功能主义、自由间政府主义和多层治理模式都有明显的不同。它主张将制度的发展看作是一个“正在进行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制度与行为体相互影响、相互改造。不仅如此,这样的互动过程将会导致行为体采纳新的身份、形成新的倾向,这也就是为什么社会建构主义通常被看作是一个非理性选择的模型(the nonrational-choice model),与理性选择模型所声称的倾向和偏好的外生性与固有性恰恰相反。第三,社会建构主义信奉“适当性逻辑”(the logic of appropriateness)。由这种逻辑所生成的问题主要有:这是什么情况? 我是谁? 我如何行为更符合当下的情况? 换句话说,政治行为不是由利益最大化原则驱使,而是取决于强烈的身份意识——更深层的、集体持有的准则、想法和价值观,更确切地说,政治行为取决于行为体如何以最恰当的方式定义其自身的社会角色。因此,这个原则强调意识和身份的改变所导致的政治实践的改变。
社会建构主义核心学者之一的亚历山大·温特在他的专著《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中具体探讨了身份的社会建构。温特认为,身份形成具有两种因果渠道——自然选择和文化选择,二者的核心都是“把单位层次上发生的变化(如国家身份和利益的改变)在宏观层次上(国际体系)进行分离的过程”,而文化选择较之前者,是一种更有力的分离机制。文化选择作为一种“进化机制”,是指“通过社会习得、模仿或其他类似的过程,将决定行为的因素从个体到个体,因之也就从一代人到另一代人的传播”,并且,它直接通过行为体的认知、理性和意图性运作。温特将文化选择划分为两种机制:模仿和社会习得。模仿说,指当行为体自我意识到他们认为是“成功”的行为体时,就会对其进行模仿,并通过这种模仿获得身份和利益。这个机制相较于自然选择,大大加速了进化过程,使“母本趋于较高程度的同质化”。社会习得分为简单习得和复杂习得。前者指习得时仅仅停留在利益最大化的层面,而后者则是社会建构主义强调的习得对身份和利益产生建构作用。温特借用互动理论框架建立了一个复杂习得的简约模式:行为体(我者)习得身份及其相应的利益,再根据有意义的他者对待自己的方式作出相应的反应,进而加强习得的身份或利益,称之为“反射评价”(reflective appraisal)或“镜式反映”(mirroring)。温特由此得出结论,身份和利益不仅在社会互动中习得,也由社会互动所支承。社会建构个人的身份,而人们建造整个社会。
综上所述,社会建构主义的基本假设——身份的形成更取决于社会建构——使人们能更好地理解欧盟及其运行模式,并赋予欧盟建构成为欧洲认同以可能性。一方面,由行为体与结构的相互构成性所导致的制度与行为在发展过程中相互影响和相互改造,使行为体能不断形成新的身份;另一方面,基于规范的行为以及构成性规则为一体化进程中身份与倾向的形成提供了特殊视角。
一些较为激进的社会建构主义学者采纳了以德里达、福柯等为思想源流的后现代主义的观点,强调语言的建构作用,认为身份通过一个不断调整的叙述过程相互影响、相互建构。这种理论认为现实不仅具有客观性,而且只能通过人类阐释或语言解读才能获得意义,也就是说,社会事实不可能存在于语言之外。因此,话语分析的知识取向(orientation to knowledge)由社会建构主义所支撑和巩固。话语分析学家们主张与现代主义的认识论完全决裂,将话语看成是世界政治分析的基本单位,且他们将社会事实看作是一个语言的建构,重视语言、言语和交际性话语对社会行为的解释意义。他们争论的是,在当今国际政治局势下,主流理论的话语霸权压制了其他的声音,否定事物的因果规律,而后现代主义建构主义的分析对准公开的权力关系,揭示话语的霸权一面,因为行为体是通过语言来理解世界的,而掌握语言就意味着权力。
著名话语分析学家托马斯·迪兹将欧盟解读为一个政治话语的后天建构:这只“野兽”通过一个建构过程中对自身行为的调整来塑造自己的本质。他借用英国哲学家J.L.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来论证正是不同行为体的言语行为导致了欧盟公民身份的确立,并且对这个概念的内涵进行不断重组。他说:“更广义地说,整个欧洲一体化史都可以被看作是由言语行为确立其治理体系的历史”。在此基础上,他借用福柯的理论进一步强调“言语之外别无他物”,以及“政治是话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表示如果我们仅仅试图将政治等同于兴趣和意图,我们便很难意识到这种“包含在话语内部的政治性”,并以此来证实语言在身份认同形成过程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最后,迪兹借用德里达的“分延”概念来证明意义的开放性。他认为,意义的任意性不是无规律的,因为它必须使一个给定语境中的交流获得可能;语言应被看作是一个网状结构,“元叙事”(metanarratives)为每一个节点,即每一次在日常生活中的互动交流提供了具体的话语基础,反过来说,每一次具体的话语叙述正是通过每一个节点来获得暂时稳定的意义。这样一来,话语内容的变化与意义的交换就成为可能,而欧洲一体化中的政治话语、政治治理和身份认同由此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紧密联系。
话语分析有助于帮助理解认同是如何建构的。话语分析学家将欧盟视作一个网状结构,由于语言之间相互联系的本质,欧洲问题始终与其他议题联系在一起。欧洲就是政治,她的话语决定她的政治行为。更重要的是,欧洲事业需要一种合法性形式,而“合法性形式也要求一种政治上的认同”。这样的假设本身就为欧盟成为建构中的欧洲认同提供了可能性。
社会建构主义的另一个基本假设即是国别认同与欧洲认同可以和谐共存、相互补充。社会建构主义学者们认为,既然欧洲和欧洲国家都是“想象中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而个体又可以同时拥有多重身份,欧洲公民有理由在国别认同的基础上感觉到一种更加宏大深邃的归属感——那种归属于欧洲的自识。换句话说,这种“共同的欧洲性”(Common Europeanness)是欧洲人与生俱来的、高于国家民族的认同感,它生成和强化一种差异之感,并因此形成一个群体。这即是说,欧洲认同与国别认同的重叠不仅不会削弱任何一方,反而对双方都是一种加强和巩固。
社会建构主义学者给出了三种具体的模型来假设国别认同与欧洲认同是如何同时持有并重叠相融的。它们分别是:一、同心圆模型(the concentric circles model);二、交叉模型(the cross-cutting model);三、大理石花纹蛋糕模型(the“marble cake”model)。同心圆模型又叫“俄罗斯套娃”模型(the Russian doll model),它认为多重身份可以相互嵌套和分层,以一种有规律的方式相互叠加和包含,例如,当一个法国人自称是巴黎人时,他的巴黎人身份就包含在法国人的身份里面。按照同心圆的假设,他还可以进一步声称自己是欧洲人。交叉模型,顾名思义,即认为认同是可以相互交叉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一个人可以同时属于多个团体,例如一个人可以同时是德国人又是基督徒。从这个意义上讲,同心圆模型与交叉模型的区别之处在于后者更杂乱地包含了各种不同意义层面上的身份,比方说刚才例子中的国籍和宗教信仰,而前者只是一个从里到外、从小到大的排序。最后,大理石蛋糕模型暗示着多重身份之间一种更加间接的交缠方式,认为个体身份不能被均匀分层和归类,正好相反,它是各种身份是相互混合、影响的网状结构。这种模型暗示了民族认同中一种更深的归属感,比如一个德国人的潜意识里蕴含了某种程度上的欧洲性,而这种欧洲性会在其不断的社会互动中被激发出来。这种模型同时还暗示着欧洲认同自二战以来就一直是一种基督教民主的意识形态。
总而言之,这些模型很好地论证了国别认同是如何与欧洲认同关联共存的,同时也就避免了需要放弃某一方的尴尬——如果让一个欧盟成员国公民抛弃他的国籍成为一个“欧洲人”,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因此,这些模型的建立使得一个共同的欧洲文化身份不仅成为可能,更成为一种必然。
欧洲认同的建构必须容纳他者,德里达在他1992年出版的小册子《另一个航向:反思今日之欧洲》中如是说。他认为,历史上的欧洲一直以“海角陆岬”自居,而这种自我中心的意味时至今日已不再适用。旧欧洲老了,几近黄昏,精疲力竭,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航程已结束;欧盟这位年轻的舵手还在引领这只古老方舟驶向新的终点。德里达所谓“另一个航向”(the other heading),就是指这种转向——在航向自我的同时航向他者,对他者开放,以避免自我关闭和自我毁灭。
欧洲认同需要被重述、重估、重塑。一直以来占据着欧洲文化思想的欧洲中心主义需要被一种既非欧洲中心主义又非反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想所取代。欧洲必须重视他者,因为他者在欧洲认同建立的过程中起着决定性作用,正如让·索科尔所言:“我的认同总是通过他人来发现的”。而欧盟作为欧洲认同的建构,从这个意义上说,不仅取决于自我的需求,更取决于他者的评价和认可。欧盟如何应对欧债危机?如何对待土耳其入盟?如何构建欧洲公共领域?……每一个决定都会改变她在世界眼中的形象。她不仅要对自己负责,更要对他者负责、对世界负责,在一种自我与他者的调和中来延续自身的历史与辉煌。这个过程必须同时保有对普世价值和文化差异的尊重,欧盟政治必须保持言行一致。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尽快重新定义他者,以获得其自身作为建构中的欧洲认同的可能性;她必须与他者和谐共处,因为他者最终会对欧洲认同的成败作出评估。她的每一次前进都如履薄冰,每踏出一步,全世界都在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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