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明
近年来民主社会主义成了热门话题。在此之前,它是由一小批专业学者耕耘着的学术园地,现在却一变而为各种主张激烈辩论的大众论坛。
熟悉情况的人们都知道,虽然在这场辩论中各派众说不一,意见纷纭,但真正占据主要位置的是截然对立的两种看法,两种派别:一种是对民主社会主义的热烈赞扬和大力推荐,另一种是对民主社会主义的否定和拒斥。前者呼吁“只有民主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后者则认为引进民主社会主义只会误国。处在这两极之外的其他声音,几乎都被上述两大主流的庞大音量所淹没了。为简便计,我把前一种看法简称为“民社救国论”,相应地,后一种看法则简称为“民社误国论”。
“民社救国论”是名副其实的新论。它不仅是对以往长期流行的传统观点的全盘反动,而且是迄今为止全世界范围内对民主社会主义前所未有的独特解释。它认为,民主社会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正统。马克思、恩格斯晚年在思想上发生了重大转变,放弃了自己早年的暴力革命主张,转而倡导改良主义。特别是1883年马克思逝世以后,恩格斯单独从事革命和理论活动的12年,把马克思主义发展到一个新阶段——民主社会主义阶段。马克思主义是从《共产党宣言》开篇到《〈法兰西阶级斗争〉导言》终篇的;从暴力革命开篇,以和平过渡终篇。因此,马克思、恩格斯晚年是民主社会主义者,是和平长入社会主义的首倡者,日后的民主社会主义正是沿着马克思、恩格斯晚年思想的转变而发展出来的。不仅如此,此说更提出一种看法:恩格斯晚年甚至连共产主义的目标也一起抛弃了,因为他认识到这种主义在实践中“不但无益,而且有害”。
此说认为,恩格斯去世之后,不是别人,正是以往被称为“马克思主义的叛徒”的伯恩施坦,首先继承和发扬了马克思、恩格斯的晚年思想,使社会主义运动实现了从革命到改良的转变,从而剔除了马克思主义的空想成分,使马克思主义由空想变成了现实。由此,民主社会主义在20世纪开辟了一条经由民主化途径改造资本主义的新道路,最终建成了高度完备的福利国家制度,既演变了资本主义,又演变了共产主义。其结论是:“民主社会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最高成果”,而由列宁开创的苏俄式道路却是一条布朗基主义的“暴力社会主义”之路。列宁全然不顾晚年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转变,从“左”的方面修正和违背了马克思主义,以致在他所领导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所到之处,一切事情都弄得一团糟,“砸了社会主义的牌子”。由此产生的结论只能是:“背叛者”乃列宁而非伯恩施坦,苏俄的道路是一条背离马克思主义的道路。
此说更断言,“文化大革命”之后在中国开始的改革开放,实际上就是向民主社会主义学习。据说迄今我们已经学到了民主社会主义的四分之三,现在的任务则是要学习剩下的最后四分之一。换言之,中国已经在民主社会主义道路上走了一大截,只要能够全面、彻底地接受并引进这一主义,当前面临的众多复杂矛盾和困难就将迎刃而解。此论的全部结论被浓缩为一句著名的口号:“只有民主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
“民社误国论”则完全站在相反的立场上,在一切方面都与前述观点针锋相对。其实这一观点并无新见,只不过是重复了俄国布尔什维克革命和第三国际建立以来长期灌输给人们的正统教义而已,所以此处倒不如径直去考察一下它的原版。
按照布尔什维主义——亦即后来所称列宁主义——的主张,社会民主主义——当时民主社会主义的正式名称——是对马克思主义的全面背叛,是工人运动中被资产阶级收买了的机会主义和改良主义思潮。恩格斯逝世之后,在第二国际的伯恩施坦和考茨基等修正主义和机会主义者的背叛和作祟下,社会民主主义全面滑向机会主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它抛弃革命立场,完全堕落为垄断资产阶级的维护者。到了一战后的关键时刻,它帮助资产阶级欺骗工人阶级,断送了革命的大好形势,使社会民主主义成为彻头彻尾的资产阶级代理人。
针对社会民主主义,布尔什维主义的领袖们宣布,惟有他们自己才真正保卫和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学说;他们从一开始就与社会民主主义进行了激烈的斗争,只是在列宁领导的无产阶级政党与改良主义实行决裂并清除了它的影响之后,才能够通过暴力革命夺取政权,建立起苏维埃共和国。从这样的观念出发,社会民主主义被认为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不共戴天的敌人。在整个第三国际时期,尽管也曾有过几次出于政治实用考虑的暂时性策略调整,但这一观念贯穿始终,从未有过根本改变。之后的几十年间,苏联的领导层及其政策虽然几经变迁,但上述的思想观念是完整地继承下来了。在苏联官方理论的口径中,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推行民主社会主义的西欧福利国家,仍旧不过是对资本主义的小修小补而已,完全没有触动资本主义的根本。从而,民主社会主义始终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思想敌手,任何时候都决不可能是仿效学习的榜样。
我们如今见到的“民社误国论”,除了添加了一些当代内容,其信奉者们在某些具体问题上的看法有所不同之外,并没有给上述传统理论增加什么新的东西。
上述两种主张的论辩,真可谓唇枪舌剑、火药味十足,范围遍及纸质出版物、各种研讨会和互联网。它不仅吸引了一般读者大众的注意力,甚至也直接地影响到了最近几年间国内学术界的动向。特别在一些耐不住坐冷板凳之苦,而热衷于追逐“热点”,走捷径、“出成果”的学者那里,也已大谈起“恩格斯的晚年转变”来了。这一点,从近年来学术刊物上发表的不少文章中隐约可见。
谁都知道,这场争论并非纯粹的学术之争,而是具有非常现实的政治内容的。但它既然以世界社会主义进程中的若干重大历史与理论问题为缘由,人们自然期望它有一定的学术深度——至少应该遵守起码的研究规范吧?
然而很可遗憾的是,这正是这场争论中最缺乏的东西。上述的“民社救国论”和“民社误国论”,尽管截然对立,但依照我的看法,两者在各方面都具有重大的缺陷,其主要论点和论据都是相当贫弱的,无法令人信服。
其实在若干年前,从争论一开始,专治民主社会主义而又修养深厚的老一代学者就看出了它的致命弱点:热心投身于这场大论辩的人们,绝大多数对这一领域的知识和理论储备严重不足,甚至有相当一部分人连基本常识都没有搞明白。事情的进程表明正是如此。旺盛的争辩热情一旦和贫弱的学术素质结合起来,便使得一场本应具有学术内容的争论,变成了混乱的、不讲规则的业余拳击赛,意气之争代替了理性的分析,事实与逻辑在这里被弃之如敝屣,违背常识和常理的笑话层出不穷,其学术的水平与它的热烈程度恰好成反比。随着争论越来越激烈,参加者的情绪越来越激昂,越来越缺少对问题作深入冷静思考的耐心,情况也就越来越让人失望。它不但没有让我们的知识和认识水平有所提高,反倒把本来清楚或已经解决了的问题重新弄成了一笔糊涂账。
人们可能要问:这些有造诣的学者,既然很早以前就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为什么不自己参加进来,反而长期在一旁缄默不语呢?
原因无他,只缘于这些为时下人们所称的“学院派”,出于善意或长期治学者的审慎习惯,不愿凑这个热闹而已。说老实话,他们确实是没法参加到这种热闹而混乱的场面中来。因为在这里,严肃认真地谈事实、讲理论、遵循逻辑,是不受欢迎的;他们早已习惯了的严谨、冷静、客观,在这里无用武之地。
同有长期研究的老一代学者比起来,我本人不过是后学而已。但在面对这场争论时,我也曾经长久踌躇过,回避过。当时我以为,既然这里讨论的问题对于我们的民主化进程具有重要意义,或许,学术上的考虑可以暂时放到后位,置而不论?或许,随着讨论的愈益深入,问题的真相将会逐渐澄清,事情将会朝着既有利于促进民主化又有助于提高人们的理论认识的方向迈进?然而,往后的发展证明这种想法是一厢情愿的。“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如今可以说已经成了现实。几年来的情况终于让我担心,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恐怕并不能使我们的民主化向前进一步,反而会在大量的常识和基本概念上制造出更多的贻笑世界的谬误。
正是出于这样的忧虑,如今我改变了先前的看法。现在我情愿花费一些精力,在若干基本的历史和理论问题上澄清事实,说出自己的意见。
“民社误国论”在本书中不准备多谈了。
如前所说,视民主社会主义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称作社会民主主义)为“叛徒”的观念,起源于20世纪初俄国布尔什维主义对西欧社会民主主义的斗争。当时激烈的对立情绪使布尔什维克的革命者们感染了狭隘的宗派主义病症,他们忘记了自己所信奉的历史唯物主义分析方法,用激进而肤浅的政治谴责代替冷静客观的历史分析,既缺少对自己对手的深厚社会基础及其合理性的估价,也缺少对自己这条道路的清醒的自我认识。然而在苏俄领导的共产国际的大力推行下,它被抬举为国际共运的至高无上的正统理论,不容任何人作丝毫的怀疑,只剩下自己这一派的绝对真理,在各国共产党人中间流行数十年,影响好几代。
现代中国革命从属于第三国际,始终把社会民主主义当作诅咒和否定的对象。在几十年间的各种政治运动中,特别到了20世纪60~70年代的“反修防修”和“文化大革命”时期,社会民主主义完全被魔鬼化了,除了举国上下一片咒骂声之外,再无别的声音。只是到了改革开放以来的思想解放运动时期,先前的“不刊之论”才受到了动摇。一批在这个领域中从事翻译和研究工作的学者率先打破长期禁锢,艰难地开创了学术界的独立研究之路。沿着这个方向,我本人也曾作过微薄的贡献。特别在《布尔什维主义与社会民主主义的历史分野》和《社会主义由西方到东方的演进》两书中①前书于1999年由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后书则由云南人民出版社于2004年和2005年出版。,我针对以往正统主张的根本缺陷,依据大量史实,对社会民主主义和苏联的社会主义形成的理论与历史原因、过程、相互关系以及它们各自的历史地位,作出了整体性的重新考察和评价。对我来说,主要问题已经解决了,因此没有必要在它们上面再多花费笔墨。
“民社救国论”又如何呢?
此论有非常现实的社会背景,它是我们当今各种复杂的社会矛盾的反映,代表了人们对民主化的热切要求。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它受到了不少人的欢迎,尤其在一批当年怀抱着民主与自由理想投身革命,却亲身经历了几十年艰难坎坷,如今痛感需要理论反省的老同志那里,引起了巨大的反响。他们欣喜地感到,这一新的主张发掘出了以往被遮蔽了的马克思主义真谛,从而为促进我们的民主化提供了令人振奋的思想资源。在这种兴奋情绪的支配之下,在不少人那里,它已被视为新的救世良方,甚至被誉为“划时代的理论贡献”了。
但是,我不得不说:这种情绪并没有根据。“民社救国论”的倡导者和支持者们尽管怀有良好的意愿,但他们的理论从各个方面看都是十分贫弱的,并不具有人们所赋予的那种重大意义。
当然,这一新的理论摆脱了以往意识形态陈说的限制,抓住了我们当前社会矛盾中最为关键的问题——民主问题,并看到了这一问题与世界社会主义历史之间的密切联系。这本身当然算不上什么独到见解,因为它早已是人们从无数的经验教训中得到的常识,但至少也还不失其正确性。此论的主要特点在于,在呼吁民主的时候,它不像一班平庸的自由主义者们那样,把马克思主义看作民主的对立物,而是看作民主的思想资源,并因此试图提出一种新的见解,把马克思学说中的民主内核挖掘出来。这较之那些未曾读过马克思、恩格斯的一行字,却厚诬马克思学说为专制主义之源的人,似乎还是略胜一筹;它对苏式社会主义道路的批判,虽然仍只是停留在现象描述的层面上,但也还有一些不失其准确和尖锐的抨击;至于它对民主社会主义的称颂,总还能对普通读者起到一些提醒作用,让他们晓得这世界上还有另一种值得重视的社会主义流派。
然而所有这些,都是建立在凌乱模糊的感觉而不是清醒的理论认识之上的。面对世界社会主义演变过程中的这些重大历史问题,它不是以冷静客观的科学分析为工具,真正搞清楚其中的内在原因和联系,而是匆匆地抓住一些片断的现象,浮皮潦草地作出想当然的发挥,并立即就宣布自己发现了事情发展的终极奥秘;而一旦找不到满足其用途的材料,索性就求助于施展想象力,漫无边际地凭空编造了。不止如此,在这一全新见解的倡导者和支持者那里,可能是由于马虎和匆忙,在对事件、人物、时间、地点和经过的描述中,夹杂着大量的知识性错误。而这些错误,只要具备一定的文史哲知识,或者哪怕手头有本普通辞书并养成随时查阅的习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由于上述原因,本书以“民社救国论”为主要评论对象。在后面论述中,我要以详尽的材料表明,“民社救国论”的主要观点,无论在史实、理论、方法还是逻辑上,都是站不住脚的。
此论所依据的出发点——马克思、恩格斯晚年思想转变说,只要稍稍读一读有关文献就知道,其实与马克思、恩格斯的原意大相径庭。它的几个主要论据,无论是“《资本论》第3卷纠正《资本论》第1卷”之说,还是1895年恩格斯关于《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的导言“放弃革命”之说以及恩格斯晚年“放弃共产主义”之说,都是对马克思、恩格斯著作的牵强附会、随意曲解。关于这些问题的详细辨正和分析容后再谈,此处暂时不论。
关于民主社会主义是“马克思恩格斯晚年转变”的继承者和“马克思主义正统”,而列宁却是背叛马克思主义的“阴谋家”的说法,听起来痛快淋漓,其实也非公允之论。此处暂且不讲别的,只须请我们的这些论者去和当代的民主社会主义者交谈一下吧。例如,假设我们的论者们当面称赞托马斯·迈尔这位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主要理论家说,祝贺贵党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晚年思想,当之无愧地延续了马克思主义正统,列宁主义那一派则是从马克思主义中叛离出去的歪门邪道!迈尔将会怎么回答呢?我想,他大概会客气地回答道:不胜感谢,先生们,我理解你们的好意!但很惋惜,敝党不能接受这样的赞扬,因为我们自己并不这样看。
我作这样的设想有何根据呢?当然有根据。请看迈尔下面的引语:
“在这一争论中 (按:指历史上社会民主主义与苏式共产主义两大运动之间的争论),双方都援引马克思主义来论证他们的针锋相对的立场。因此,把共产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等同起来的说法是错误的,确切地说,这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两种——在核心问题上针锋相对的——运用和发展。”①[德]托马斯·迈尔:《社会民主主义导论》,殷叙彝译,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版,第58页。
可见,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官方理论人物并没有争当“马克思主义正统”的雄心和兴趣,他们只满足于得到从马克思主义那里“运用和发展”出来的“两种”社会主义派别之一的席位,而把另一个席位心甘情愿地让给自己的论敌——根据列宁主义精神发展起来的共产主义运动。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自己都不肯接受的“正统”桂冠硬塞给人家呢?
从理论上看,“民社救国论”更加站立不住。它渴望民主,悲叹着民主何以如此难以得到,这种情感是合情合理的。然而一旦由此出发去寻找原因时,论者们却完全找错了地方。他们把罪责归之于革命。在他们看来,革命是民主的对立物,二者水火不容;改良才是民主的通途,革命则必然导致专制。因此,革命乃是万恶之源,必须彻底否定。从这种预设的幼稚概念出发,他们集中全力于证明马克思、恩格斯晚年放弃了“暴力革命”而转向改良主义。他们自认为,这样做是在干一件意义重大的事业,即把晚年的马克思、恩格斯从“暴力革命”的耻辱中拯救了出来,维护了这两位思想家的声誉。
然而,这种想法是天真的,它表明我们的论者们既没有理解马克思学说,也没有弄明白什么是革命和民主。
首先,如果这一大胆的观念能够成立,整个人类的历史就需要彻底重写。只是我们的论者们也将陷入无法解脱的自我矛盾之中:美国革命、法国革命……对这些重大的“暴力革命”,他们将怎么解释呢?说成是这些国家民主发展过程中的障碍吗?反过来,如果没有这些革命,它们今天的民主就会自行到来吗?更晚近的一个例子,1989年,罗马尼亚发生了推翻齐奥塞斯库统治的重大事件,那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暴力革命”吧,请问又该怎么评价呢?说它是妨碍了罗马尼亚民主化进步的祸害,他们会同意吗?再以英国1688年“光荣革命”为例,它被当今自由主义者们盛赞为改良塑造民主的典范;但如果它不是以此前的1640年大革命为垫底,是否也会发生呢?大家都熟知的明治维新,这次著名的改良运动虽然让日本实现了富国强兵,却很难说让日本从专制转向了民主。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可见,上述的观念是多么轻率,多么欠考虑,把它运用到历史研究中,只会把无数的重大事件变成一大堆糊涂账。
传统理论对革命的认识,确实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无限的拔高,这是应该纠正的;相应地,应该给改良以恰当的历史地位。但如果由此走到另一极端,对革命全盘否定,则会犯同样荒唐的错误。什么是革命?革命指的是超出现存政治秩序的约束去实现政权或制度变革的激烈活动。“暴力革命”所要表述的正是这个意思,而不是一般人心目中的打砸抢烧杀。革命有各种类型,有少数人的密谋式革命,也有下层民众广泛参加的革命。真正由人民自己推动的革命,不是由少数野心家强加给社会的阴谋,而是社会发展中虽然超出常轨但却合乎规律的现象,正如火山、地震和海啸之合乎自然界的规律一样。革命通常是社会矛盾长期积累、高度尖锐,已经无法指望通过改良来缓和这些矛盾时的产物,是各个时代下层人民用来对付统治者的暴虐无道的最后反抗手段。当改良还能奏效时,革命是不会成为必然的,因为没有人愿意无故流血,硬要去诉诸暴力革命。但如果革命已经成为别无他途的选择时,任何关于“要改良不要革命”的说教都阻止不了它。我们今天的论者如果把革命当作绝对的恶去否定,那就等于要人民甘当忍受压迫的可怜虫,宁肯坐以待毙也不准起来争取自己的权利。这不但一笔勾销了以往的一切人民斗争史,而且也彻底否定了人类未来的进步之路。
什么是民主呢?关于民主的理解几乎无限多,但其最基本的含义指的是由民众而非少数人对社会当家作主。既然如此,民主就需要有一个非常现实的前提,即民众已经发展到对社会事务具有足够大的影响和支配能力,他们的切身经济利益、他们的社会组织程度和政治觉悟都使得他们产生出参与政治事务的意愿。因而他们不能容许别人把他们排除在外,独断专行,实行专制主义统治。换言之,民众如果想要对管理者实行控制、监管,那就必须首先使自己从物质实力上和精神上都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让任何管理者都无法为所欲为;假如他们想要直接参加国家管理,那就必须使自己强大到干脆不再需要别人的代理了。不具备这样的前提,民主是不会到来的。即使在某个时候,有某些好心人从上面、从外面赐给人们民主,那也只是失去了本意的民主,或者不如说,是随时可以收回的开明专制而已。
于是我们看到,民主通常是由广大民众通过艰难的发展和艰苦的努力争来的,无论在古代的希腊城邦、中世纪的自治城市还是近现代的代议制民主国家那里,都是如此。争取民主的斗争方式可以是改良的,也可能是革命的——以哪种方式进行,依当时当地的条件而定。但是,如果没有下层人民力量的强大,则无论改良还是革命,都不能自然而然地带来民主,民主始终是民众在社会力量的实力对比中占据了优势的结果。
马克思学说与上述观点毫无矛盾。在马克思、恩格斯的心目中,社会主义与民主是须臾不可分的,但通常与革命道路也是不可分的。“民社救国论”以为在这里发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大错误,因此它才自作聪明地提出一个“马恩晚年转变”说来纠正这个错误。然而在此处,暴露出的却是论者们对马克思学说的隔膜。马克思、恩格斯所主张的社会主义革命,是以工人阶级的力量和政治觉悟的高度发展为前提的,在这样的条件下发生的将是无产阶级大众自己的革命,逻辑上自然引导到他们集体自治的民主制。因此马克思、恩格斯在判断一场革命是否适宜时,始终是以考察它的条件是否具备作为基本依据的。后来当社会民主主义理论家们对布尔什维克革命及其专政提出尖锐的批评时,他们也是依据着这一原理的。无论考茨基、普列汉诺夫还是奥托·鲍威尔,都是在原则上完全承认社会主义革命历史必要性的前提下,从无产阶级实力发展不足出发去批判布尔什维克革命“凭借暴力建立不加掩饰的残暴的无产阶级的阶级统治”①[奥]奥托·鲍威尔:《布尔什维主义还是社会民主主义?》,载殷叙彝编《鲍威尔文选》,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42页。的。这在我看来要比今天的“民社救国论”深刻得多,与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相近得多。但对于我们的论者来说,这一套分析方式显然太费事了;他们只需抱定一条“革命与民主天然对立”的简单定理,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问题。可是这种解决的方式不是太过简陋了吗?它就如同当着判定一场手术并未使病情好转,反而使病症更糟时,不是运用医学科学的手段去检查手术的各种条件和实施手术的时机,而是立即就宣布一条普遍的原理:“任何手术都必定治死人!”这样的原理能够使人信服吗?
最后,在方法上,“民社救国论”也是肤浅简陋的。其实仔细想一想就会意识到,上述争论双方对民主社会主义的评价看似迥然对立,在方法上却不自觉地遵循着同一信条,即都自认为是立足于马克思、恩格斯“正统”,因此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把自己所支持的政治主张说成是对马克思、恩格斯基本理论的坚持和发扬;同时,也就一定要把自己所反对的东西斥之为对正统的偏离和背叛。双方的分歧之处只在于:究竟是布尔什维主义—— “现实社会主义”一方属于“马克思主义正统”,而民主社会主义是背叛者;还是反过来,民主社会主义才是“正统”,而布尔什维主义是背叛者?该戴上“叛徒”帽子的是先前几十年中被无数次诅咒过的伯恩施坦、考茨基②伯恩施坦和考茨基在理论和政治观点上极为不同,在一些基本问题上可以说是截然相反,而在我们大多数人的心目中,这两人却被当成修正主义者“一勺烩”了。详情容后叙。,还是列宁?总之,我们久已熟悉的这套好人与坏人对立、正统与异端斗争的老派故事结构丝毫未变,争议的焦点只不过在于是不是该把故事的主角换换位,翻一个个儿而已。隐藏在激烈对立背后的是方法上的一仍旧貌,而这个方法正可以用大家都熟悉的“教条主义”那个词去形容。
从这个共有的方法出发,争论者们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对实际情况的历史与理论分析上,而是全力以赴地从学说创始人的词句那里寻找支持。很显然,双方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解虽有重大分歧,但都聚焦于一些共同认定的固定不变的“原理”,其中最重要的是革命与改良、民主与专政这样一组关键词。双方显然都牢牢记住了一条老得不能再老的有名原则:凡是我们的反对者反对的,我们就一定拥护;凡是我们的反对者拥护的,我们就一定反对。于是,“民社误国论”认定暴力革命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谁要放弃革命、主张改良就是对资产阶级的投降和对社会主义的犯罪,而“民社救国论”就把革命贬斥为万恶之源,相应地把改良看成是马克思、恩格斯晚年“思想转变”后留下来的好东西;“民社误国论”认定无条件地消灭私有制是马克思主义的根本主张,“民社救国论”就认为保留私有制才是晚年马克思、恩格斯的伟大贡献;“民社误国论”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是马克思主义与机会主义的“分水岭”,“民社救国论”就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是马克思、恩格斯早已抛弃了的一堆垃圾……显然,围绕着这样一些基本信条所进行的“翻烧饼”式的争论,其内容和深度必定会变得十分有限,甚至演化为一场“语录战”。这对于严肃的研究来说,当然不是值得推崇的方法。
更进一步说,人们是否想到过,这些被认为需要全力去辨明的“原理”,难道真的就是马克思学说中最根本的东西吗?他们是否记得,马克思早在自己学说的形成时期就已经宣布:他的方法决不要求教条式地以一些新发明出来的原理去面对世界,而是要“从世界的原理中为世界阐发新原理”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版,第66页。呢?他们又是怎样理解恩格斯关于“原则不是研究的出发点,而是它的最终结果……不是自然界和人类去适应原则,而是原则只有在符合自然界和历史情况下才是正确的”②[德]恩格斯:《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版,第374页。这一名言的呢?他们是否明白,马克思学说如同任何伟大的学说一样,其中的结论通常是暂时性的,真正重要的不是它的结论而是方法;而像革命与改良这样的“原则”在整个体系中虽然重要,但应该也属于这些结论之列呢?如果这些都没有得到争论者们的关注,那就表明,我们的论者们所抓住的只是一些从马克思学说中剥离出来并予以固化的孤立的政治教义,而背后真正重要的东西,即马克思所要求的历史分析方法,却被严重地忽略了。如果情况是如此,那么,他们的共有缺陷恐怕就不能仅仅归结为今天人们所理解的教条主义,即是说,不能被认为是“过分忠实”于马克思、恩格斯,而是大大地脱离了马克思学说的基本方法论了。
沿着这种途径去解决20世纪世界社会主义历史上的重大问题,是过于简单化了。据我长期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史和世界社会主义历史的体会,事情远比我们的争论者们的解释复杂。
回溯一百多年来的世界社会主义思潮与运动,并拿来与19世纪的理论预期相比,其中充满了曲折与意外。马克思、恩格斯用他们毕生的研究证明,在西欧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所发展起来的巨大工业进步,一方面为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创造着越来越成熟的物质和文化条件,另一方面又因其内在的矛盾而为实现这一过渡准备好了阶级条件。无产阶级将在自身每况愈下的处境逼迫下起来革命,以“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的联合体取代已经过时的资本主义。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上述理论是相当雄辩的,但19世纪晚期以后的历史演变却大大超出了他们两人的预测,理论遇到了现实的挑战,社会主义运动中的复杂矛盾产生了。在资本主义工业化发达的西欧,工人阶级的革命化并未成为现实,从而通过革命方式使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的预想并未实现。实际情况是,社会主义运动日益走向改良主义并逐步与资本主义同化的道路。而在资本主义工业化远远落后、工人阶级发展严重不足的俄国,社会主义运动却不可遏止地发展起来并愈益走向激进,终于在1917年由布尔什维克一翼通过突然夺取政权的方式,把落后的俄国引向朝着苏联模式中央集权社会主义转变的方向。曾经统一的欧洲社会主义运动一分为二,由此导致了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社会民主主义与布尔什维主义的分裂,后来演变成几乎延续整整一个世纪的东西方社会主义大分野。
然而,“历史的狡计”在这个百年过程中又一次显身了:在西欧,社会民主主义的改良主义道路虽然放弃了推翻资本主义的意图,“背叛”了革命,但在自己的演进中,特别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发展中,它却逐渐改造、软化了资本主义,从而大大促进了社会的进步,给工人阶级大众带来了不小的实惠;而在地处东方的广大区域里,经由革命建立起来的苏联模式“现实社会主义”及其欧亚各国复制版本的实践中,虽然普遍取得过耀眼的成功,但却愈来愈显示出其固有的弊病。它不但没有建成马克思所预言的自由人联合体,甚至也从未显示过向这样的方向努力的意愿 (与苏联决裂后的南斯拉夫在某一短暂时期内有所不同)。它虽然把生产资料最大限度地收归国有了,但国家却不是交由工人阶级及其他劳动大众去行使控制权和管理权,而是转到了斯大林式的“慈父领袖”、“伟大导师”之类的特殊人物及其下属手中。他们以无产阶级的名义去代管生产资料以及一切社会事务,马克思社会主义的最根本规定——工人阶级的自我管理,却完全被弃置一旁了。这样的“现实社会主义”与马克思、恩格斯的“理论社会主义”形似而神离,内在地包含着与创始人的理想目标恰好相反的发展趋势,它必然导致管理者蜕变为享有特权的特殊集团或阶层,成为凌驾于社会之上并与之相对立的异己力量。由此带来的一次次“失误”和层出不穷的官僚主义的颟顸无能、贪污腐败,终于彻底败坏了社会主义的声誉,并成为苏式社会主义最终垮台的根本原因。
上述社会民主主义与布尔什维主义的分野与对峙,是20世纪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中最具决定意义的现象。由此入手深入探究下去,将会获得一把打开透彻了解世界社会主义矛盾奥秘之门的钥匙。问题是怎样进行这种研究呢?
我愿在此引用著名的《马克思主义主要流派》作者科拉柯夫斯基的如下一段话,供我们的争论者们参考:“我们大家都熟悉当今对马克思主义发生兴趣的政治背景:它被看作是共产主义所依据的意识形态传统。那些自认为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以及他们的反对者们,全都关心这样一个问题,即现代共产主义的思想与制度是不是马克思教义的合法后裔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有三种最常见的回答,它们可以简短表述如下。第一种回答:是的,现代共产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完全体现,这表明马克思主义是导致奴役、暴政和罪行的教义;第二种回答:是的,现代共产主义是马克思主义的完全体现,因此就表明了它是给人类带来解放和幸福的希望;第三种回答:不是的,我们所知道的这种共产主义是对马克思主义真理的彻底的歪曲和对马克思社会主义基本原则的背叛。第一种回答相当于老式的正统反共思想,第二种回答相当于老式的共产主义正统思想,第三种回答则相当于形形色色的批判的、修正的或‘开放的’马克思主义。然而本书的观点是:这问题的提法本身就是错的,是不值得予以回答的……因此,摆在思想史家面前的问题不在于拿某一特定思想的‘本质’与它在各种社会运动中的实际‘存在’作比较。问题毋宁说在于,这一本原的思想是如何地、以及在怎样的环境的作用下,成为适应于如此迥然相异并彼此敌对的力量的交汇点。换言之,这种思想本身中间存在着哪些模糊不清、彼此冲突的倾向,导致了它在实际中的那种发展?”①Leszek Kolakowski,Main Currents of Marxism,Vol.1:The Founders,translated from polish by P.S.Falla,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8,PP.1-3.
我对科拉柯夫斯基这部三卷本巨著的基本主张是颇持异议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同意书中的许多个别论点。例如刚刚引用过的这一段,就比我们时下的许多论者高明得多。因为,前面刚刚谈过的两种主要对立观点,在最好的情况下 (即不存在有意曲解的情况下),关心的也只不过是自己所拥护的“思想与制度是不是马克思教义的合法后裔”的问题。这里面隐含着的前提是,一旦马克思学说出现,现实历史也就从此终结了,此后的事情就只剩下在终极真理的最高法庭上审查、裁判实际发生的事件了。这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主观唯心史观。按照这种历史观,势必把“好的”或“坏的”历史进程的形成归因于正确的“理论”或“谬误”的理论,归结为人们特别是在思想上和政治上有权势的大人物的动机、意图、认识和道德,从而把活生生变化着的“人民的生活史”追溯到观念的、思想的、心理的……最终追溯到无数细小的偶然性那里去,用一小撮好心人和野心家的对立去代替对历史矛盾的客观分析;马克思大声向人们呼吁的,要求到“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中去寻找根本原因的基本方法,在这里完全没有立足之地了。当人们这样把马克思学说干净彻底地驱赶出去的时候,却自认为是在维护他的学说的正统!依我看,这表明了我们的论者们对马克思的方法的认识还需要下一番大功夫。
也许人们会说,马克思以来的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史与以往的历史大为不同了,以往的历史是自发的自然史进程,而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却是一场以十分明确而自觉的思想学说为指导的运动史。在这里一切都改变了,“必然转化为自由”了,因此马克思之后的实际运动当然只能依照它的本原思想去对照和评判。
不错,我承认这样做是有其必要性的,但如果以为仅仅这样做就足够了,那将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那充其量不过是表达了一种对实践与理论的关系的态度而已,并没有指出这背后的更为深刻的物质原因。
大量事实证明,世界社会主义的出现并没有改变历史作为自然史的基本性质。社会主义运动在自己的演变进程中,通常是以形形色色理论的提出及其相互之间的争论与对立为先导,并由此决定了运动的不同发展方向;但它们的产生、作用和演变,其实仍然是受到隐藏在背后的现实历史条件的支配的。不论运动的参加者自己怎么想,支配他们的思想和行动的首要因素仍是他们所处的环境条件和由此产生的需要与利益。由于这些环境、需要和利益总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人们便自觉或不自觉地根据自己的需要,对理论或修改、或取舍、或抛弃,或故意歪曲。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仍然是社会存在决定着社会意识而不是相反。只不过在社会主义运动这里,意识具有了比以往历史更加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它比以往任何一种意识都更强烈地把自己看作是独立的存在,它以为由于自己的出现,历史发展的动力颠倒过来了,现在原则成了出发点,而历史则必须适应原则。破除这种意识形态假象的办法,就是深入到各种彼此矛盾冲突着的思想、观念和意图的汹涌澎湃激流下面,去探究貌似平静、实则更为强大的社会运动深处的潜流。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摸清浩瀚的历史洋流走向的奥秘。
在从事这样的工作的时候,最重要的是对从近代到当代的世界历史演变有新的深刻全面的认识。因为正是变化中的世界历史,才是对世界社会主义思想和实践的演变发挥其根本决定作用的物质与精神的基础。不仅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各种社会主义思潮与派别,而且马克思学说自身,也只有放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真正被认识清楚,对其作出合理的,批判性的历史评价。卡尔·柯尔施早就提出,不应求助于非唯物主义的、非辩证法的方法,而应该以马克思的唯物主义方法去解决马克思主义自身历史上的矛盾,这个意见是特别值得我们当今的论者们注意的①参见[德]柯尔施《马克思主义和哲学》,王南湜、荣新海译,重庆出版社1989年版,第21—22页。。他们应该本着这种精神,从现实历史中去理解社会民主主义和布尔什维主义之间的分野、对立和各自的发展轨迹,而不是曲解和套用马克思、恩格斯的某些语录来代替这种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
如前所说,被我们的“民社救国”论者们推崇为马克思主义正统的社会民主党理论家们,自己也不愿意接受这顶桂冠。他们承认社会民主主义在历史上曾经历过一个马克思主义阶段,但认为他们自己早已走出了这一阶段;他们并不用自己继承了“马克思恩格斯晚年转变”而列宁和布尔什维克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背叛者这样的办法来否定苏俄社会主义,而是主张“以历史的和批判的态度深入研究从1917年开始的、曾经在很大程度上构成20世纪的特征之一的、以另一种制度替代资本主义发展的尝试为什么会失败”。他们甚至明确认为:“对此,无论是一些保守主义者的公式‘马克思死了,伯恩施坦活着’也好,社会民主党的也许能带来点自我安慰的警句‘列宁死了,伯恩施坦活着’也好,都是无济于事的。”②德国社会民主党执委会基本价值委员会:《社会主义——关于处理一个概念的困难》,中央编译局世界社会主义研究所编:《当代国外社会主义:理论与模式》,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9页。这就是说,他们不主张从思想到思想的论证方法;他们要求从历史出发对问题作出具体的解答。我看这倒是认真求实的态度。
说到这里,可能有些性急的主张“民社救国”的论者们已经耐不住性子了,他们站起来反驳说:好吧,就算你这些东西有点道理,但它是“学院派”、象牙塔的路子。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危机迫在眉睫,社会矛盾成堆,民主刻不容缓,你却要我们钻进书堆去研究什么理论和历史。不,我们现在不耐烦这一套,我们需要的是大声呼吁!只要我们能想办法让具有民主精神而又手握权势的大人物认识到民主的重要,民主就将迅速来到。
我的回答是:不对,朋友们!让我们首先把概念搞清楚:你们谈论的不是民主,而是开明专制;而我谈论的是民主,不是开明专制。民主是一种基于民众的利益需要而建立起来的制度,它在古今历史上从来都是各种不同阶级、阶层和群体本着不同的利益作长期斗争的结果。如果以为凭借少数人的劝诱,凭借幸运的偶然因素,就可以在某一晴明的早晨突然把民主迎进门来,那就未免过于天真了。我们今天要做的是把对民主的期望由“空想”转移到“科学”的基础上,把民主问题之所以对我们如此迫切需要而又如此困难的历史缘由、实现民主的条件及其可能性和未来的前景等等问题尽可能阐述清楚,从而使人们对自己的活动性质和方向更加明确,这才是争取民主事业的合理途径。如果说这是“学院派”的路子,那我敢说,这正是马克思学说的路子。因为马克思“科学社会主义”中的“科学”,其本意正是主张以科学的态度去研究社会主义。不论马克思、恩格斯一生中犯过多少错误,这一方法仍是正确的。不循此路,不顾最基本的事实和逻辑,一味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爆料”和说教是唤不来民主的;依靠穿凿附会、借题发挥的杜撰也得不到民主。正确的途径是对世界社会主义发展历史上的复杂演变过程作深入扎实的研究,在理论上求得明确的认识。这不但不会耽误民主到来的时间,反而是必不可少的准备。我们今天应该把社会主义思想史上的那一有名的警句,“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名副其实的革命运动”①此话原出自普列汉诺夫1883年的《社会主义与政治斗争》,(参见张光明编《普列汉诺夫文选》,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4页)。后来列宁在《怎么办?》中稍加改动并予以重复。此后它以列宁的名言流传后世。,略加修改予以应用,这就是:没有民主的理论,就没有名副其实的民主运动。
本着以上认识,后面各章将对“民社救国论”所涉及的那些主要问题作出考察。这样做,既是为了澄清许多时下流行的误解,同时也借此机会正面阐发笔者在社会主义史的若干重要历史问题上的见解。笔者力求通俗,绝不故作高深之态,更不有意追求诘屈聱牙;所使用的材料既非孤本秘籍,提出的看法也大多不脱常识,只要对所涉及的问题具有一定的知识和判断力,是一点也不难理解的。但是,真正的研究工作毕竟是艰难枯燥的,人们如果确有求真求实的意愿,就得做好深入于细碎繁琐的材料和分析之中的准备,非如此不能排除各种误解,弄清事情的真相。
笔者绝不敢自诩一切正确,因此随时准备听取各方面的批评意见。他惟一的希望,就是遇到的批评将是超越了狭隘的政治实用态度,有根有据,真正建立在无私的科学探讨精神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