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生命:庄子美学思想的逻辑构成*

2013-08-15 00:44颜翔林
关键词:胡蝶庄子蝴蝶

颜翔林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15)

庄子的美学思想包含鲜明的怀疑论特征,也是一种古典主义的生命美学和生态美学,体现对于生命的敬畏和热爱、众生平等的意识,主张所有生命形式和谐相处达到普遍自由的思想。

一 热爱生命

老子云:“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老子·六十七章》)“慈”的概念和儒家的仁爱内涵有相通之处,但更是“道法自然”这一理念的感性体现,它隐含着对生命万物的慈悲关爱,以不侵犯、无伤害的态度对待自然万象,以怜悯珍惜的情感对待包括人在内的芸芸众生。“慈”可以引申为主体发自本性内心的对自然生命的敬畏和热爱,而不是一种强制性的道德规范和伦理范畴。“俭”则是一种道德要求和伦理规范,主要体现是实践意志和具有的行为方面。主张人类奉行简朴节俭的生活方式,不过度地掠夺自然,不过度地损耗资源,尤其是不损伤生物。“不敢为天下先”不应该从字面上理解为一种保守主义的思想,而应该阐释为老子存疑“自以为是”、以自我为中心、为第一的人类的话语霸权,寄寓着老子反对“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的观念。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这一思想和价值观,进一步完善热爱生命和敬畏生命的主体意识。《逍遥游》以奇特瑰丽的想象力构想了鲲鹏,还有蜩、学鸠、朝菌、蟪蛄、冥灵、大椿、斥鴳、鹪鹩、偃鼠、樗树等动植物,无论它们是文学的虚构意象还是自然界的实际存在,都是庄子所喜欢赞赏的生命形式。在其它文本里,庄子对各种生命形式无不投以赞赏和热爱的意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庄子·齐物论》)

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斩之;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禅傍者斩之。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庄子·人间世》)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庄子·大宗师》)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 。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 。”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庄子·马蹄》)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庄子·天地》)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逶迤而处。(《庄子·至乐》)

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庄子·山木》)

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庄子·人间世》)

庄子对各式各样的生命形式都寄予深切的同情和人道主义的关怀。蝴蝶进入庄子的梦境,不禁让心理产生审美幻觉,自我与蝴蝶成为生命一体化的构成。显然蝴蝶成为庄子热爱的生命对象。沼泽里的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多么的自由闲适,享受着生命的快乐和美感,它不希望关在笼子里,尽管饮食无忧,但是以丧失自由为代价。庄子特别强调动物的自由和快乐的密切关联,主张尊重生物的自然天性,反对豢养动物,破坏它们的自然之美,损害它们的自由和快乐。庄子对砍伐树木表示忧虑和痛惜:“未终其天年而中道之夭于斧斤”。叹息人类对于生态环境的损伤和破坏自然生命。他对于泉涸之时,鱼之间的“相濡以沫”表示同情和怜恤。在流行意识中,伯乐被认为是识马爱马的代名词,庄子则对于“伯乐”发表不同的见解,认为恰恰是伯乐破坏了马的自然生命状态,限制了马的自由和快乐,从而导致马的大量死伤,对马不是真正意义的爱护而是实质上的伤害。庄子怜惜“百年之木”,无论是作为精美的“牺尊”酒器,还是被抛弃于沟河之中,都是对它的自然性命的伤害。人对于鸟的饲养,基本上都是对鸟的性命和自由的破坏,也是对鸟的自然之美的毁灭,他主张“以鸟养鸟”,让鸟回归大自然的怀抱,归还鸟的自由和快乐,从而让鸟展示自己的天籁之音和外在的美感。庄子还以自己的亲身体验说明,动物具有灵性和神秘的暗示,使他忘却自我的存在。除了对于动植物表示自己的同情和热爱,庄子在诸多地方表达了对于残疾人的赞美和褒扬,认为尽管他们在肢体有所残缺,但是,他们以道德和才智发挥了生命的潜能,从而表现出人的尊严和价值,赢得世人的敬重和推崇。总之,庄子文本中贯穿一条敬畏生命和热爱生命的人本主义的思想轴线。和庄子的思想相应和,西方现代伦理学家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1875-1965)以充满情感的诗性笔墨呼吁:

最高深和最天真的认识都是:敬畏生命,敬畏我们在万物中面对的不可把握者。虽然,像我们一样,生命在外表上千差万别,但它和我们具有共同的内在本质,和我们极为类似,具有极为密切的亲缘关系。扬弃我们和其他生命之间的疏远性。

敬畏生命的无限性,扬弃疏远性,共同体验,共同承受痛苦。这一切表明,认识的最终结果在根本上是与爱的命令同一的。如果我们愿意和敢于成为力图把握事物深处的人,心和理性就是和谐的……

我只能敬畏所有生命,我只能与所有生命共同感受:这是所有道德的基础和开端。谁体验到了这一点,并继续体验到这一点;谁体验到这一点,并始终体验到这一点,这就是道德。这样的人心中不可失去地拥有道德,道德在其心中开花结果。[1]157-158

他还指出:“但在中国和印度思想中,人对动物的责任具有比欧洲哲学中大得多的地位。属于孔子(公元前551-前478)学派的中国哲学家孟子,就以感人的语言谈到了对动物的同情。老子(公元前6世纪)学派的列子认为动物心理与人的心理的差别并不很大,即没有像人们通常想像的那么大。杨朱反对动物只是为了人及其需要而存在的偏见,主张它们的生存具有独立的意义和价值。”[1]72-73他还认为,中国伦理学的伟大在于,它天然地并在行动上同情动物。美国生态美学家洛夫认为:“其他与科学相关的题材是动物及人与非人类动物之间的深层联系,这些对文学生态学的研究者都具有吸引力。这些主题再现了人与动物相伴的悠久历史,达尔文的洞见迫使我们首先对此进行重新审视。”[2]《庄子》文本显然可以发现施韦泽和洛夫所涉及的思想主题。敬畏生命和热爱生命不仅是庄子守护的道德,更是发自内心的良知,也是他信奉和执著的美学理念。

二 生命平等

庄子的生命美学和生态美学,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克服霸权和怀抱谦卑的美学。如果具体命名的话,还可以称之为动物美学、植物美学、山水美学甚至“蝴蝶美学”。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庄子·秋水》)

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庄子·逍遥游》)

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庄子·齐物论》)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 ,行不辍 ,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楂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庄子·人间世》)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 。’我之谓也。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庄子·秋水》)

庄子以寓言方式表达自己对于生命一体化的审美理解,在他的理解中,包含着消解人类话语霸权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意识,他始终以谦卑之心对待自然万象,尊重每一种生命符号。“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一思想构成庄子生命美学的基本原则。它解构了人类的话语霸权和颠覆了人类中心主义,主张人与自然的平等一体,人居于自然之中,绝对不高于自然和凌驾自然之上。万物与我为一,更是强调众生和自我的统一和谐,以自我的谦卑姿态对于万物,服从顺应万物的变化和规律。庄子认为每一种生命形态都具有自己的自然秉性和特殊技能,它们应该被尊重和善待,而不应该对它们有贵贱之分和高下之别。在庄子的视野里,“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的鲲鹏和“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的斥鴳,丑陋的“厉”与美女“西施”在生命意义上都是相等的,不应该对她们予以价值区分。庄子的生命美学不是以人为中心,而更多是以动物植物为中心。庄子以平等的眼光看待动物,甚至对植物也抱有同情怜悯之心。他借“栎社见梦”的寓言,表达对于树木的关怀和价值认同,而对于“匠石”的世俗观念予以讽刺与批驳。《秋水》篇礼赞河海之壮阔崇高,以有限衬托无限,体现诗意的山水情怀和审美快乐。《齐物论》“庄周梦蝶”的寓言,表明庄子对于蝴蝶的喜爱之情。这也许是历史上最早的“蝴蝶美学”。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一生酷爱蝴蝶,孳生了创作主体的蝴蝶灵感,最终形成了所谓“蝴蝶美学”的艺术观念。“纳博科夫的蝴蝶美学包括两部分,即逼真的细节和戏仿的结构。二者形成一种奇特的张力,将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游戏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同时揭示出文学的虚构本性。”[3]纳博科夫以对蝴蝶几十年的热爱、观察和研究,得出的感喟之一:“一切都是欺骗”,“欺骗”是蝴蝶的智慧和魔法。这一美学理念成为他文学创造的法则和技巧。在对蝴蝶的热爱和审美欣赏上,庄子和纳博科夫心犀相通,在美学理念上,他们具有着近似的理解和领悟。他们对于蝴蝶和人类精神活动的相似性,有着敏锐的直觉,蝴蝶是最善于伪装和模仿的生灵,这和人的精神活动,和人的语言、表情、行为等活动中的伪装和欺骗极其相像,而人类创造的艺术文本,具有和蝴蝶的类似性,都是精神的审美伪装。显然,“蝴蝶美学”是他们共同的精神标记。

三 生命的和谐与自由

庄子的生命美学崇尚所有生命类型的和谐和自由,希望所有生命都获得应有尊重和尊严。庄子主张人只是所有生命类型中一分子,不应当在生命类型中扮演统治者的角色,人应该放弃话语霸权和承担起对其它生命类型的道德责任。因此,人必须和生命万物和谐相处,获得自由和美感。

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庄子·齐物论》)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不行,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 。”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 ?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鰌我亦胜我。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庄子·秋水》)

种有几,得水则为继,得水土之际则为蛙玭之衣,生于陵屯则为陵舄,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乌足之根为蛴螬,其叶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为虫,生于灶下,其状若脱,其名为鸲掇。鸲掇千日为鸟,其名为干余骨。干余骨之沫为斯弥,斯弥为食醯。颐辂生乎食醯,黄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宁,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庄子·至乐》)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 ,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逍遥游》)

“猿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鳅与鱼游。”庄子认为,生命之间的相互吸引和爱悦是生命的法则,它决定自然生命的和谐基础。庄子以虚构的故事表明,众多生物之间,互相羡慕和赞美,彼此尊重和发挥各自的自然特长,它们之间没有互相的鄙视和争斗,构成一幅众生和美的图景。庄子认为,生命之间存在着相互转化、演变的可能性,生命一体化可能是大自然的客观法则和必然规律。庄子这一思想和猜想,尽管不能同达尔文的进化论相提并论,也不来源于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的方法,当然和当下光环笼罩、充斥浮华的“生命科学”“心理咨询”等更是风马牛不相及,他只是以奇特的审美想象,猜测生命形式之间的进化和演变,表现出对生命和谐性的直觉和理解。“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这个“机”就是自然法则和生命法则,也是生命需要的和谐和自由的法则,当然也是庄子所期许的审美法则。庄子与惠子有关游鱼的对话,呈现主体心灵对鱼的直觉和体验,从而隐喻人与生物之间精神性的沟通和和谐。

以庄子的生命美学为参照,简要地考察美学史,也许会给我们一些有益的运思。以往美学奠基于主客二分的哲学,而主客二分的哲学自笛卡儿、康德到黑格尔的近代主体性原则都守护着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的坚硬立场。这个立场弥散着以人类的价值尺度为标准的思维暴力,人以支配者和奴役者自居,大千世界服从于人类的意志目的,人也为美进行立法和施行审美批判的权力。作为信奉主客二分哲学的实践美学,主张实践活动构成美的生成和价值。显然,实践活动的逻辑前提是以征服自然对象为目标,审美活动沦落为功利行为的副产品。所以,这样的美学势必属于一种“灰色”形态的精神结构。西方旧形而上学思想背景下的美学,包括中国20世纪的实践美学,摈弃生命美学和生态美学的概念,以机械唯物主义的世界观和方法论,在强调人类本体的同时,缺席了自然本体,遗忘了人与自然的平等对话、和谐融洽的共生关系。因此,那样的美学是功利之学和单一性主体的狂欢舞台。没有了大自然万物生命的参与,人孤独地栖居在利益欲望和理性目的的岛屿。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以诗人般的机智发出怀疑论者的追问:

在美之中,人把自身树为完美的尺度;在精选的场合,他在美之中崇拜自己。一个物种舍此便不能自我肯定。它的至深本能,自我保存和自我繁衍的本能,在这样的升华中依然发生作用。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斥着美——他忘了自己是美的原因。唯有他把美赠与世界,唉,一种人性的、太人性的美……归根到底,人把自己映照在事物里,他又把一切反映他的形象的事物认作美的:“美”的判断是他的族类虚荣心……一个小小的疑问或许会在怀疑论者耳旁低语:人认为世界是美的,世界就真的因此被美化了吗?人把世界人化了,仅此而已。然而,无法担保,完全无法担保,人所提供的恰好是美的原型。谁知道人在一位更高的趣味判官眼里是什么模样呢?也许是胆大妄为的?甚至也许是令人发笑的?也许是稍许专断的?……“啊,狄奥尼索斯,天神,你为何拉我的耳朵?”在那克索斯的一次著名对话中,阿莉阿德尼(古希腊神话中克里特王弥诺斯的女儿,曾经帮助雅典英雄忒修斯逃出迷宫,却被忒修斯抛弃在那克索斯岛上,后嫁给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这样问她的哲学情人。“我在你的耳朵里发现了一种幽默,阿莉阿德尼,为何它们不更长一些呢?”[4]

尼采以哲学家和诗人的双重敏锐,一针见血地剖析以往美学的荒谬和可悲,人以独断论和逻各斯中心主义为世界立法,武断地认定世界的中心就是自我的存在主体,并且以一种可悲的自恋情结把自己树立为“完美的尺度”,进行自我崇拜。人甚至相信,是由于他把“美”赠与世界,万物才有美的显现可能。尼采由此断言:美的判断导源于人的族类虚荣心。他以一连串的诘问表达自己的怀疑论者的态度:人认为世界是美的,世界未必就真的被美化了。只不过人以自己的思维强权把世界“人化了”。所以,这种主体性的权力无法担保人所提供的恰好是美的原型和标准。他说:“谁知道人在一位更高的趣味判官眼里是什么模样呢?也许是胆大妄为的?甚至也许是令人发笑的?也许是稍许专断的?”尼采智慧而幽默地表达了对于以往美学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的怀疑和不满。显然,尼采的美学观和庄子的美学观存在着逻辑上的相通之处,都表现出对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和批判。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庄子·齐物论》庄子这则寓言无疑包含丰富而深刻的哲理,其中以艺术的方式隐喻人的生命形式和其它生命形式的想象性沟通,这种虚拟的生命之间的交往和转换,表明了人对于其它生命的关怀、喜爱和尊重,主体以平等和欣赏的情感对待其它生物。中国古典哲学主张“天人合一”,倾心于“民胞物与”(张载)和“一体之仁”(王阳明)的普世关爱。期盼天地人应该和谐相处,人对待万物应该像对待同类一般怀有恻隐同情之心,万物与人处于平等一体的状态,人不仅要爱他人,也应该布施“仁爱”于万物之身。“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世说新语·言语》)简文帝一方面以“会心”的交往方式和山水之间相亲、“照面”,流露出对于自然之美的推崇和迷醉;另一方面,由衷地发散出“鸟兽禽鱼自来亲人”的审美赞叹,生动传神地体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显露出主体对于自然的仁爱之心。南宋著名词人辛弃疾在《贺新郎》写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词以巧妙的换位式的思维方法,想象性地站在自然的视角和立场上,诗意地表达人对于自然之崇拜和喜欢,也象征着自然对于人的审美价值和意义。自然被词人赋予主体的情感态度,从而美学化和诗意地获得人与自然的心神相依。这些生态美学的思想不同程度上都受惠于老子和庄子。

因此,21世纪的美学必须彻底告别以往美学中人类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承担对大自然与所有生命的道德责任和倡导对于生物的仁爱之心,不再单纯地以人类的思维强权为世界立法和为美立法。在审美活动中,也不再纯粹地以人类的审美标准去衡量所有的生命存在形式和自然存在形式。由此使美学灌注生态伦理学和生态哲学的理念,从而建立起美学的分支——生态美学,使美学诞生富有人文关怀和诗意情趣的生态颜色——绿色,从而延续老子和庄子的生命美学和生态美学的思想,并在新的历史语境中进一步发展和提升。

[1]施韦泽.对生命的敬畏[M].陈泽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2]格伦·A.洛夫.实用生态批评——文学、生物学及环境[M].胡志红,王敬民,徐常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35.

[3]马 凌.谈纳博科夫的“蝴蝶美学”[J].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3):20-24.

[4]尼 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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