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欲望”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解读及其当代发现——以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为路径

2013-08-15 00:47王文臣
上海财经大学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政治经济学样式黑格尔

王文臣

(上海财经大学 人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上海 200433)

“需要—欲望”辩证法是黑格尔用以构建精神思辨发展史的论证环节,自我意识是其活动主体。如果将当前现实称为消费社会,实际上就是指人的生存得以满足之后的非生存性需要呈现出欲望化趋势。关乎人类生存之根本样式的需要在此被反转为欲望,这与资本原则控制下的生产方式有本质关联。作为现代性根源的资本原则自成为现代世界之普遍精神以来,其形式也由实体之产业资本向虚拟化方向转变。这一趋势又深刻影响着生存需要亦或说“需要—欲望”之关系。

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家们或基于科技发展(卢卡奇,1999;海德格尔,1996),或基于消费现象(鲍德里亚,2008)之研究来修正或否定马克思资本批判理论。不管资本样式呈现出实体化还是虚拟化,不同表象的资本原则对当代世界的控制力已达到其所能控制的最遥远的边缘,这一点已无可否认。由此更可看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及其路径对现实世界解读之科学性仍是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所无法超越的。因为无论抓住的是技术发展还是消费现象,最终都会退回到马克思所确立的那个界限之内,从而不过为其结论增加一些时代的材料佐证而已。

一、黑格尔“需要—欲望”思辨机制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性解读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用“需要—欲望”辩证机制来构建精神发展史,但在耶拿前期首次谈论“需要”问题时却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内。在《伦理体系与思辨哲学Ⅲ》(1802/03)中,黑格尔指出:“需要的体系具有普遍的相互物质依赖性,任何个体之全部需要都无法独立完成。他的劳动——即能力不一定保证满足自身之需”[1]p.167。这里的“需要”就人之为人的根基而言,首当表现为物质生活、生存需要,或者说是以物质资料为生产对象的劳动并以此来维持人类自身生存,但却被黑格尔阐述为一种“精神样式”。正如洛维特所说:“起初服务于个人直接需要的劳动,成为一种抽象普遍的劳动”[2]p.361。所谓个人直接需要是指人类自身生存的根本问题,它是靠具体的劳动过程生产出满足人类生存的物质对象,这也是政治经济学的基础问题;所谓普遍性就是指需要的相互满足性。黑格尔不再把具体关乎生存需要的生产过程当做考察对象,而把需要的普遍属性作为研究起点,他在此给“需要”设定的对方是“满足”(satisfaction),即“需要—满足”辩证机制,而后来之对方则是“欲望”(desire)。“满足”和“欲望”的本质区别表现为:前者仍属于生存需要界限内,或是一个自我肯定的过程;当被翻转为“欲望”时已全然表现为一种对自我需要的否定。这样一来,生存需要被抽象为“普遍性的需要”,从而成为精神主体之活动,个体现实需要被抽象规定为精神的普遍性。

这种从政治经济学批判普遍化为一般规定性的哲学样式在《精神现象学》,特别是“自我意识和欲望”部分是如何表现出来的呢?作为自我意识的主人,其独立性或自在自为性通过双重视域被确定下来:(1)何以成为自在的意识?主人意识到自在性首先是被奴隶依赖的依靠力量。当奴隶的存在是依靠主人而获得确认时,主人的自在性也得以确认。(2)何以成为自为的意识?自在性的主人何以获得生存性存在,亦即生命存在?这必然与物性,用黑格尔此前的术语来说就是生存之“需要”相连。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术语则是满足生存之需的物质资料生产。与物性相连的主人的自为性或现实性,黑格尔指出,主人把满足自身生存之需的“物”放在了奴隶那里并使之成为奴隶直接的关联对象。奴隶的劳动构成了对物的否定,而主人又通过对奴隶的支配间接地实现对物性的支配,最终实现其自为性。简言之,自为本质上是一种“他为性”,但最终目的得以实现:“主人就享受了物”。[3]p.128

主人通过上述双重规定确立自我之存在,这就是“欲望”。“需要”至此被系统、思辨地阐述为欲望。而这种反转的实现正是完成了下述政治经济学批判:(1)何谓“欲望”?黑格尔指出:“自我意识就是欲望”,“它消灭那独立存在的对象,因而给予自身以确信”。欲望的对象是什么?“主人与这两个环节都有关联,一方面与一个物相关系,这物是欲望的对象,另一方面又与意识相关联,而这个意识的本质却是物或物性”[3]p.120。欲望的对象直接或间接地都指向“物”,这已本质地表现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研究对象。(2)由此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内总结欲望主体之特点:主人控制奴隶的人身从而占有其劳动成果,即物质生活资料的实际占有。这种通过对物的支配权实现对人的控制,黑格尔将其表达为一个自我意识对另一个自我意识的活动。主人通过对物(现实的生活资料或劳动产品)和物性(奴隶的劳动过程及其人身依赖性)的占有表达出了哲学的普遍规定性——欲望。需要被抽象普遍化为欲望,不仅体现出思辨哲学的“主奴关系”,更为现实中的主人对奴隶及其劳动产品的占有提供合理性。一种现实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得以反转为思辨的规定性。

此构建方式同样成为《法哲学原理》的基本精神。当黑格尔详细论证那个不具备任何社会角色、仅只作为纯粹意识存在的抽象人格能够得以外化从而具有现实性是通过占有私有财产来实现时,我们发现前述转换已是《法哲学原理》体系构建的第一前提,即是完成了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抽象规定性及其体系化。比如,在这一转换语境中,个体生存需要被黑格尔思辨表达为“主观需要”,而交换对方之需要被规定为“同样是别人需要意志的所有物和产品”,而获得生存需要的方式——劳动这个“给物以定形”的中介——则被称为“主观性和客观性的中介”[4]p.204。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的基本范畴就如此被黑格尔逐一规定为思辨哲学的基本概念,从而成为理性思维体系构建的抽象规定。正如黑格尔自己指出:“某些普遍需要如吃、喝、穿等等,它们的得以满足完全等于偶然的情况。……这里所要发现的必然性的东西就是政治经济学的对象,这门科学使思想感到荣幸,因为它替一大堆偶然性找出了规律”[4]p.205。自我意识要不断向前发展本质地表现为一种欲望,这种欲望的每一次满足则意味着意识发展到下一阶段,更是对自身的又一次否定——否定式的精神发展便构成了“需要—欲望”的否定辩证运动。这也是纯粹思维迈向最终形式,即绝对精神的“欲望”之路。

黑格尔在此不仅精细地将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成果抽象概括为其搭建思辨体系的基本范畴,且完成双重目的:(1)从自我意识角度来说,要构建出纯粹人格的自由之路及其实现机制。生命个体(person)在被黑格尔抽象掉社会现实角色后成为纯粹思维意义上的抽象人格(personality),这便是法哲学之法的主体。抽象人格作为纯粹的自我意识,最终目的是发展为绝对精神从而获得绝对自由,但这条奔向自由的发展之路必须有法的保障方可实现。精神的自由之路每前进一步同时即意味着发展着的欲望返回自身并构成对对象的否定。“抽象法——伦理——道德”的三段论式论证便是由此而来并构成法对自我意识之自由发展的规定性。(2)从现实角度看,作为法的主体之抽象人格如何外化并得到现实规定性?通过“占有”——“一种对物的权利”来实现。“占有就是所有权”[4]pp.48-49。这里所有权本质地表现为对物或满足个体需要的物质财富之占有。黑格尔进一步指出,“由于我借助于所有权而给我的意志以定在,所以所有权也必然具有成为这个单元的东西或我的东西这种规定。这就是关于私人所有权的必然性的重要学说”[4]p.55。私有权之重要性便在于它是抽象人格获得现实性的物质基础——一种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中的规定性。以思辨形式论证私有财产的合法性是黑格尔为现实国家政权做出的重大理论贡献:不仅使自斯密以来的政治经济学之基础——私有制获得抽象规定性,亦即以哲学形式肯定并继承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之成就,同时又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提供分析目标。

二、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下的“需要”之当代发现

如前所述,黑格尔第一次使用“需要”概念是在认真研读、批判吸收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成就并完成向思辨哲学的话语转变——个体交换与人类生存需要服从精神发展之需。更为重要的是,黑格尔在实现上述普遍规定性时,也完成了德国古典哲学与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之“共姻共生”,即二者拥有共同的出发点——“私有制”——斯密利己主义的个人与黑格尔抽象人格的所有权问题——成为现代性两大基本分支的共同基础。特别是以私有制为本质的资本原则把人类生产与生活方式、生存根基带入现代世界。马克思基于前述两者的这一共同基础所展开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向我们揭示出当代现实诸种问题之根源所在——即被广泛谈论过的“现代性”问题,并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表达出来。简言之,所谓“当代发现”便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所指向的核心问题、阐述路径和解决方法。

当斯密在人类生存问题上把满足自身需要的过程归于“交换的自然倾向”,且进一步指出交换基础及其合法性:“人类如果没有互通有无、物物交换和互相交换的倾向,各个人都须亲自生产自己生活上一切必需品和便利品……就不可能了”[5]p.14。斯密意指人类生存之需通过交换实现,而其基础则是先行存在着交换对象的归属问题,即私有制,且“利己心”之私有制具有不可置疑的必然性。这一点在现代形而上学的另一大分支——黑格尔思辨哲学那里得到了本质相同的认可——这就是前述的共同出发点,即私有制——成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44手稿》)中批判的核心问题,并由此构成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当代发现的首要问题。

马克思在此的“当代发现”集中表现为:经济学假设的两个交换主体——两个最原始的交换模型,即渔夫和猎人——为满足彼此需要进行等价交换从而使经济学成为科学就在如此的推论和语境中被建立起来。马克思追问道:产品归猎人和渔夫私有何以可能?或追问:由货币转化来的资本归资本家私人占有何以可能?“国民经济学从私有财产的事实出发,它没有给我们说明这个事实”[6]p.39。这个事实就是产品(物质财富)私有权问题。在马克思看来这是必须要说明的前提而不是直接视为理论推论的起点。劳动产品的私有制问题无论如何不应被视为“事实”,若直接将其视为事实的后果是什么呢?那就是现代形而上学家们无法在其体系之内解释的二律背反。马克思发现了这件事实的秘密,于是在《44手稿》中我们看到三个笔记本有共同的核心批判指向——私有制,甚至直接论述 “私有财产和需要”的关系。原本按照国民经济学的观点,产品归劳动者,即其生产者所有(私有制在此成了理所当然之事),则也会理所当然地满足自身需要;但结果却发现劳动产品仅只得到“维持生存所必要的那部分”,且这部分只能低到“如果他有四个孩子,其中两个必定要饿死”[7]p.12。国民经济学家当然看到这一现实状况,这也恰是其理论构建与现实之间的悖论所在,问题出在哪里?

“私有制”这一未加批判的事实之秘密何在?马克思指出了完成对其批判的路径:“无产与有产的对立,只要还没有把它理解为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它还是一种无关紧要的对立……但是,作为财产之排除的劳动,即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和作为劳动之排除的资本,即客体化的劳动——这就是作为上述对立发展到矛盾关系的、因而促使矛盾得到解决的能动关系的私有财产”[7]p.78。“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指证的是劳动,“客体化的劳动”阐述的是资本,二者矛盾对立之根本表现在于财产私有化。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已关乎劳动者生存需要之根本问题,在生产领域表现为资本私有化,这意味着什么?

一方面,这意味着在生产过程中出现资本(财富)的界限,占有资本一方人格化为资本家,便形成以资本为私有权基础的阶级对立;另一方面意味着财富的主体本质——劳动过程必须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展开,并进一步表现为劳动者面对的与其说是其劳动产品,不如说首先面对的是自身劳动产品得以生产的前提,即私有制——一种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物的关系。总之,私有制之秘密揭示的乃是更为根本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国民经济学家在“交换的自然倾向”的出发点看到的仅只是使用价值或自然属性。但在澄清这一“事实”时,马克思已阐明:资本家绝不会将使用价值作为最终目的,继而将对这一问题的领会引入社会历史领域。马克思在此有理由把现代形而上学的劳动——那个未加澄清“事实”的劳动过程,亦或一般劳动——在社会历史领域、人类生存发展史中重新阐释需要、人类生存史等历史观的基本问题。马克思的方法论——一种解决上述“当代发现”的新历史方法论——由此产生。甚至可以说,新历史观是解决“当代发现”的又一大发现:不仅为私有制这一秘密的解决提供方法论原则,也为阐明人类生存需要这一根本存在论问题提供新的路径。

此种视域中的“当代发现”便是生存消费——基于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诸如吃、穿、住、喝等问题——被反转为欲望消费,更为根本的是这种消费样式及其精神现象全部归于资本或虚拟资本自身增值的目的,尽管资本的样式发生变化,但逐利的本性从未改变,甚至可以说形式变化反而强化了逐利本质。马克思曾先行指出:“对我们的目的来说,我们不需要更详细地考察各种特殊的信用机构和银行本身的各种特殊形式”[8]p.454,“信用制度就是一个巨大的集中,并且它给予这个寄生者阶级一种神话般的权力,使他们不仅能周期地消灭一部分产业资本家,而且能用一种非常危险的方法来干涉现实生产——而这伙匪帮既不懂生产,又同生产没有联系”[8]p.618。不管资本是以实体形式投入,还是以信用为基础、通过借贷方式而形成的虚拟投入,资本如此这般变化出多种样式进入生产、流通领域并服务于逐利本性。当信用过度使用、虚拟资本过度增加从而导致寄生阶级对生产的干涉。这种干涉必然表现为虚假消费的制造:只要能通过虚假消费获取利润,生产本身已在“匪帮”视野之外,因而马克思说他们不懂生产且同生产没有关系,正像说他们为获利而在绞尽脑汁设计消费环节再通过生产达到此目的一样。

需要被反转为欲望在虚拟资本、信用制度视域内如是完成。这是马克思已经先行阐述的理论样式,更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当代发现”。保罗·斯威齐曾经详细论证过这一点:“常常有人指责马克思。说他忽略了需求——意即消费者的需求和欲望——在决定价值量关系上的作用……但是,正是在这一点上,以忽视需求来责难马克思就站不住脚了”[9]pp.66-67。需要—欲望机制一方面关涉人类生存的根本问题,另一方面更关涉存在的方式——物质资料生产活动。这些面向人类自身的根本问题无一不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视域内,且是从生产的起点——由资本原则控制并开启的“现代性”的生产样式谈起。这实际上是对此种生产样式的普遍性确立批判起点,无论生产技术手段如何翻新,无论消费如何被人为地以各种“卖点”制造出来,其背后根源就是资本的力量。如果后继的理论批判家只是抓住生产手段、消费样式的变化来否定马克思的生产理论,特别是否定生产普遍性原则及其控制力的存在,只能是一种“认识论的断裂”:对变化了的手段之考察岂能否定自身本质?对多变的消费样式之批判又怎能遮蔽得住资本的本质?试想:解构生产理论后又何来消费对象,哪怕是一个简单的消费符号?正如马克思本人所说:“只要考察的是纯粹形式,关系的经济方面——处在这一形式之外的内容在这里还完全不属于经济学的范围”[10]p.196。

三、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当代意义

马克思没有生活在以科技大发展为背景的知识经济时代,也没有生活在消费品极为丰富且有“符号化”趋势的消费时代。但立足于此的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家们在充分研究了科技对人类生存基本样式的影响或消费行为的最新表象后,无不以此来修正或否定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理论,特别是马克思以资本原则为普遍精神的物质生产理论。无论是立足于科技对生产之影响的“物化”理论,还是消费“符号化”理论,是否可以构成对马克思劳动批判理论的彻底否定?生产之“物化”现象或消费之“符号化”趋势是否已颠覆资本原则的控制?如果物化或符号化等现象不再以资本原则为普遍样式,或直接说不再依赖生产活动而可直接满足消费之目的,那么我们可以完全确认: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以及由此确立的资本对生产的普遍性不再对当代生产与消费具有指导意义,从而失去其当代性。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早期创始人,卢卡奇提出“物化”理论所阐述的人的生产状态,或者说根本存在状态能否被视为马克思同一批判工作的发展或修正?卢卡奇把工人之于机械流水线的普遍生产样式归于“披着人皮的机器”[11]pp.166-167,即人已被抽象化为机器的附庸或沦为其附属物。这一点无疑抓住了科技普遍应用于生产后的社会状态或人的生存样式,且随着知识经济来临其普遍性愈加得以强化。要拯救“物化”的工人阶级并恢复其整体性,卢卡奇至少也要从其理论推论的起点——对科技的批判入手,但我们发现,他非但未从这里开始,反而回到黑格尔思辨体系中去寻求解决社会现实之作为生产活动主体的人的“物化”途径,这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意味着解决物化状态的路径要回到精神视域中。这从根本上等同于社会现实的道路被彻底抛弃而在思维内部解决主客体对立的问题——德国古典哲学解决二元对立的思辨样式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被重拾回来。精神思辨无论如何也无法解决现实中人的物化问题,又何谈拯救其在生产中的异化方式?原本要解决生产对象之“幽灵性”或虚假性却直接坠入自己亲手构建的幽灵般的虚假对象中。

其次,意味着卢卡奇未曾完成对“科技”因素的批判。人沦为披着人皮的机器这一点是科技普遍应用造成的吗?在卢卡奇这里未曾看到,甚至连科技普遍化本身的原因也未加分析。但在马克思那里却看到对这一问题的根本批判,具体地说就是,在科技发展—分工普遍化—人被固定在特定环节而降到物化状态—世界失去整体性过程中,马克思并未否定此过程,而是批判地问道:科技发展何以可能?科学技术是否是其自身发展或人类智力发展的必然结果?“然而,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7]p.89。在另一处,马克思也指出:“但是,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会有自然科学呢?”[6]p.77这就是说:(1)科技普遍化改变了人的生产样式进而影响人类自身的存在状态:物化或异化由此产生,这一点卢卡奇是正确的。但工人在创造财富的同时也生产出了自身的绝对贫困,这一点卢卡奇不曾揭示。(2)根源在于:与其说科技普遍应用是自身发展之结果,不如说从根本上服务于工业和商业逐利的需要,或者说是资本原则追求剩余价值之外在表现形式。在科技普遍化之生产样式中遮蔽着资本本性,否则资本便回退到消费领域成为购买消费品的资金。

人为消费被制造出来满足虚假需要,抑或说需要被反转为欲望消费现象时,被西方批判理论家们抓住并成为理论研究的对象。如鲍德里亚正是基于此形成对当代世界的基本判断:当代资本主义的基本问题不再是“获得最大利润和生产的理性化之间的矛盾,而是潜在的、无限的生产力与销售产品的必要性之间的矛盾”[12]p.52。鲍德里亚认为“欲望逻辑”强迫人们不断购买一些时尚之物,或非生存需要之物,且新时尚之物出现后很快“死亡”。最终结论是:是消费决定生产而不是生产决定消费,继而马克思批判理论应被否定而代之以消费社会理论。

在消费方面,鲍德里亚指出:“假如相反我们承认需求从来都不是对某一物品的需求而是对差异的需求,那么我们就会理解永远都不会有圆满的满足,因而也不会有需求的确定性”[12]p.59。消费差异性绝不是指原始社会的生存需要,而必定指以过剩生产为前提的欲望消费,其基本特征大体是:因不可遏制的欲望所以带有不确定性,或者说为追求心理满足、社会地位、身份象征等精神满足从而呈现符号化趋势。这说明:第一,鲍德里亚批判理论抓住了消费的表象:欲望逻辑下的虚假消费,重要的不是使用价值而是符号价值。此分析大体符合虚拟资本—过剩生产—人为消费现象的制造—消费欲望化的视域。第二,鲍德里亚立足于“符号化”,或抽象化的主客体关系来界定并评价当代社会,最终得出社会的整体性是一个由符号编码控制下的系统;人呢?人被迫进入这个符号系统之中;商品呢?商品不再具有使用价值,甚至也无需计较价值,只需研究“符号价值”或象征性交换价值即可。鲍德里亚抛弃了过剩生产这一虚假消费的前提而仅谈论抽象的符号消费,从而将整个社会抽象化到形而上学视域中,不仅使生产活动、虚拟资本和过剩生产成为被遗忘的无批判角落,更与现实渐行渐远。

实际上,在经济危机—相对过剩—信用与虚拟资本出现—绝对过剩与符号消费的视域内,海德格尔早在鲍德里亚之前,已在同样批判起点处论述了科技普遍化与生产过剩对社会现实的影响。1938年海德格尔指出,当代世界已从“形而上学时代”进入“世界图像时代”。图像(weltbild)之意不同于德波之景观、鲍德里亚之符号,而是指现代科学技术作为生产普遍样式后影响了人们对世界的根本看法或世界观:或许人们在认识存在时仅获得了一个表象世界而未进入存在本身。“倘我们沉思现代,我们就是在追问现代的世界图像。……我们用“世界图像”一词意指世界本身,即存在者整体……所以,从本质上来看,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13]pp.896-899。科技发展造成人对世界之把握陷于表象世界而抛弃世界本身,这说明什么?

海德格尔既看到科技对现代世界的影响——这是卢卡奇研究过的科技与生产之环节,又看到人们迷失在表象世界中——这是鲍德里亚构建的符号理论。但最终其图像时代理论也提出“消费—欲望”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域:科技成为生产普遍原则并带来消费品的极大增加,所以当过剩生产与人为消费造成了一场视觉盛宴般的消费样式时,人们必然像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迷失在表象世界中。原本马克思语境中的生存之根本问题已被遮蔽,这便是欲望的发动:与其说是景观、符号与视觉冲击而成,倒不如说是资本原则驱动下的过剩生产继而带来的虚假消费。欲望被发动起来后又如何?结果便是“欲望辩证法”。具体说就是:(1)当欲望对象从“现实之物”转变为“符号之物”时,欲望根本地表现为一种精神现象,而不是人类生存根基的根本问题,或直接说不再是一种生存现象;(2)当精神欲望要求得到进一步满足时,反过来会强化过剩生产。最终,生产活动在虚拟资本、信用透支、消费品的人为制造等过程中使精神现象更趋于欲望化。总之,支撑欲望消费的是虚拟资本的本性,当透支的政府信用加之虚拟金融工具被不断放大使用时,随之而来的难道仅仅是生产过剩的效应?当人们在金融风险支撑下用过度生产维持虚假消费时,过度投资和虚假消费的双重危机最终危及的是金融资本(虚拟资本)的最大承受能力,而后者又根本地表现为政府信用。假若双重危机真的来临,人类该如何弥补?需知支撑生产与消费过度透支的政府信用已不复存在。

无论是早期的卢卡奇,还是当代批判家,如鲍德里亚、海德格尔等,只要抓住的是时代的表象特征,诸如科技普遍化、消费的虚假性等,而不是这些现象得以制造的前提,即资本及其私有制原则,则没有把批判的原初点放在人类生存与发展之处。技术进步在生产过程中的普遍化只是生产样式的多样化。但绝不是生产活动本身,其本身是马克思批判理论视域中的生存之根基问题而不带有任何虚假性。马克思批判理论所研究的生产关系不是孤立的,而是发展中的生产关系,仅只停留于时代的科技、消费等环节则将生产的历史性视为孤立性而不具有发展性。这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重要现实意义。

上述过程还体现出马克思批判理论应有的品质,即社会历史发展具有现实性而不是走向虚无或虚无性。鲍德里亚将符号价值当作重要考查目标来对待,就像海德格尔在面向未来迷失在林中时的沉思一样,如果连商品的自然属性一起否定,则彻底走向了虚无。难道符号价值在满足精神需要时亦可满足生存的根本需要?人类历史发展必定不会走向虚无,就像其必定表现出的现实性一样,否则人类自身生存与发展也被遮蔽了,这就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根本现实意义:在面向未来现实发展、阐述人类自身生存问题时,从生产的根本样式处,即资本控制下的生产普遍性做出原则高度的科学批判,而今我们依然生活在这样的现实之中。

在马克思批判理论视域内,“需要”提示的是人类生存,或者说人类的历史性问题,从根本上表现为资本控制下的生产方式;而“欲望”呈现的则是生产方式发展到虚拟资本、过剩经济的重要表现,毋宁说生产过剩与虚假消费的视域内的精神现象,而这一现象恰是生产样式之当代呈现。当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批判理论家们在引导人们研究科技、消费、金融、信用等表象时,唯独将诸种表象产生之根源——资本原则遮蔽继而使人们的认识发生断裂。资本形式愈加多样化,由此带来生产、消费之诸种现象,马克思理论批判的现实意义在此种趋势面前不是消失而是更彰显生命力、说服力,任何仅只抓住某一个环节或要素的发展变化所进行的批判最终都将造成一种关于整体认识的断裂而陷于抽象。

[1]Hegel.System of Ethical Life and First Philosophy of Spirit(PartⅢof the System of Speculative Philosophy)[M].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79.

[2][德]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M].北京:北京三联书店,2006.

[3][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

[4][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1.

[5][英]亚当·斯密.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上)[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2.

[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一)[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7]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4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9][美]保罗·斯威齐.资本主义发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30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1][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12][法]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13][德]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下)[M].上海:三联书店,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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