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五行观照下的《红楼梦》爱情

2013-08-15 00:52
山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3年3期
关键词:宝钗曹雪芹林黛玉

杜 劲

(曲阜师范大学日照校区图书馆,山东日照 276826)

顾颉刚《古史辨》说:“五行,是中国人的思想律,是中国人对宇宙系统的信仰。二千余年来,它有极强固的势力。”[1]401五行如此,阴阳又何尝不是中国人的思想律呢?阴阳五行作为中国人的思想律,深深影响了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受传统文化熏染的曹雪芹对此有深刻的理解,并表现在他的《红楼梦》爱情故事中。

一、阴性的陶醉——水一样的女儿

女性恬美如水,温柔多情,给曹雪芹这个诗的梦想者以阴性的陶醉。在他的艺术世界里,纯洁的水和清纯可人的女儿交相晖映,成为他创作中寄寓深远的符号。宝玉有句名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在曹氏看来,女儿“初生异卉”“鲜花灵叶”,系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代表着理想的生命追求和本真的生命形态。大观园是水的世界,是女儿的乐园。那道清流名曰“沁芳”,清纯澄碧,落红片片,与那绿树清溪、飞尘不到的太虚幻境的灵河一实一虚地写出了女儿生活的环境。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女儿们才有展示自我人格的机会。曹雪芹把水之美蕴化在女儿身上,并升华为一种美丽的生命特质,让人物展示出生命的底色,表现出对生命本真的追求。优美纯洁的水载溶了女性的青春、爱恨、痴情和生命的全部,也承载着她们对生命本真的追求。曹氏对爱的感悟、美的追求,尽在这潺潺流水和和清纯女儿身上得到升华。

那么水与女性是如何产生这种关联的呢?我们可以从曹雪芹对阴阳的看法谈起。曹雪芹对阴阳理论有深刻的理解,第三十一回,借史湘云与翠缕的对话论起了阴阳: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 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个阴阳不成! ‘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 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悴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

湘云谈到,“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一句话,就是以自然性别而分。考察其源流,我们发现曹雪芹对水与女儿的对等崇拜源于儒家阴阳宇宙论之下的性别建构。关于水与女性的天然联系,儒家给出了自己的解释,即阴阳五行理论下的性别建构。按照阴阳理论,水为阴性,而女性属坤,和水、月亮、黑暗一样,乃阴性主体,与以太阳、男性、光明、火热为代表的阳性主体相对应。如此一来,同为阴性的水与女性就有了对等化的理论基础。在众多著述的不断强化下,水意象与女性意象逐渐交叠,女性成为水之精灵,女性如水的意识也一并潜入到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

儒家传统的阴阳性别建构是为男尊女卑的社会性别角色规范服务的,阳的位置凌驾于次等的阴的位置。尽管阴阳性别在《红楼梦》中的确具有象征和结构主义的效用,但是与此同时,曹雪芹又动摇和颠覆了传统。优美纯洁的水和清纯可人的女儿交相辉映,不仅衬出彼此之美,而且也唤起作者对人生、宇宙的无限遐想。水和女性都是作者理想的代言人,寄托着作者关于人生、社会、爱情的梦想和追求。《红楼梦》借鉴了阴阳性别的建构但决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模式,因为在曹雪芹眼中,那些被“情”所困扰的大观园儿女已经混淆了男女自然界限。阳性的代表宝玉作为一种理想化的抒情主体,已经女子气十足了:他不仅有女儿般的姣好容貌,他还有着女儿般的情感,他见花落泪,见鸟伤情。儒家传统阴阳理论中处于被动地位的阴性大放光芒,成为作者歌颂的对象,相反,作为阳性主体的男性反而成为批判的对象,这种做法无疑是对传统的重大反叛,不仅是对传统男尊女卑性别关系的反拨,而且也对儒家在性别方面的礼仪规范构成重大挑战。

二、五行的隐喻

太平闲人在《石头记读法》中说:“玉石演人心也。心宜向善,不宜向恶,故易道贵阳而贱阴;圣人抑阴而扶阳,木行东方,主春生;金生西方,主秋杀;林生于海,海处东南,阳也;金生于薛,薛犹云雪,锢冷积寒,阴也。此为林为薛、为木为金之所由取义也。”

《灵枢经· 阴阳二十五人第六十四》曰:“天地之间,六合之内,不离于五,人亦应之。”又曰:“先立五形金木水火土,别其五色,异其五形之人,而二十五人具矣。”盖以五行理论为据,结合五色及五音,归纳分别人为五大类,其下又各为五小类,总凡二十五类,每类人均各具特定之体质、形态、性格,乃至寿夭。《灵枢经·阴阳二十五人第六十四》所谓“木形之人”、“金形之人”验之黛玉、宝钗,竟一一吻合。当然这并不意味作家的创作是完全遵照这种理论描写人物的,有些地方也会有变通。

宝玉的前生在第一回里说女娲曾用五色土炼五色石以补天,只剩得一块顽石未用,这块石头经过修炼,已通灵性,后来他来到警幻仙子处做了神瑛侍者,再后来被一僧一道携入人间,便幻化成了贾宝玉。他衔玉而生,身边总要佩带着这块玉。这个石、瑛、玉皆由土炼成,自然宝玉在五行中应该是属土的。《灵枢经·阴阳二十五人第六十四》曰:“土形之人,比于上官,似于上古黄帝。”土为黄色,中央属土,贾宝玉于五行中属土,也在暗示着他在贾府中的正宗位置。

《灵柩经》同篇又说土形之人:“心好利人,不喜权势。”宝玉正是这样一热心的人,他会为了一个小丫头的事到处奔波,被黛玉称为无事忙。他厌恶那些国贼禄蠹,他厌恶贾雨村之流的政客,不屑与之为伍。不愿读的文章也只是那些“圣贤”的说教和一文不值的科举时文。第五回写荣宁二府女眷赏梅,并举行家宴。宝玉席间困倦,想睡中觉,被秦可卿领到上房,见房内挂着一幅《燃藜图》,旁边挂着这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宝玉看后厌恶得不得了,赶紧走出。第三十二回湘云劝他:“如今大了,你就不愿读书去考举人进士的,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日后也有个朋友。没见你成年家只在我们队里搅些什么!”宝玉听了道:“姑娘请到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

林黛玉的前生本是一棵“绛珠仙草”,经过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成人形,来到人间。如此看来,林黛玉的五行属性应该归入木类。而她本又姓林,林即双木组合而成,也与木相关。“黛”为苍色,为东方木色。在第五回的判词有一首叫《枉凝眉》,道是“一个是闻苑仙葩”,这个“仙葩”即指林黛玉,当然也是木属。她居住的地方名曰潇湘馆,四周斑妃竹环绕,这不仅说明她的木质属性,而且也容易让人联想起泪痕斑斑的斑妃竹的传说,这正暗示了她绛竹仙子谪世的身份和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反复提到“木石前盟”,这个“木”也是指林黛玉。第二十八回中林黛玉自报家门说:“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也是认定自己是属木的。《灵枢经·阴阳二十五人第六十四》论“木形之人”也,有谓“有才,好劳心,少力,多忧劳于事,能春夏,不能秋冬,感而病生。”

林黛玉的性格很象是按此刻画的。《红楼梦》书中多处写林黛玉之“有才”。第十八回:“原来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此时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因见宝玉独作四律,大费神思,何不代他作两首……低头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在他跟前。宝玉打开一看,只觉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过十倍,真是喜出望外。”第二十六回林黛玉葬花词令宝玉听了不觉痴倒。第三十七回写秋爽斋结诗社吟咏白海棠,对黛玉述之甚详,先云“黛玉道,‘你们都有了?’说着提笔一挥而就,掷与众人”、“看了这句,宝玉先喝起彩来,只说‘从何处想来’”、“众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众人看了,都道是这首为上”。第三十八回写黛玉所作之七律《咏菊》、《问菊》、《菊梦》于众作中被公评为第一、第二、第三。第八十七回黛玉抚琴歌吟而妙玉谓其“音韵可裂金石矣”,是例证可信手拈来。

好劳心,即好用心机也。《红楼梦》书中,好用心机是黛玉的一大特色。第七回写周瑞家的送宫花尤为突出,“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刻画林黛玉之好用心机者,书中例证不少;再如第二十七回借宝钗评价黛玉:“况且林黛玉素习猜忌,好弄些小性儿的。”又借红玉之口说:“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漏了风声,怎么样呢?”,第四十五回黛玉自谓“我最是个多心的人”。第九十回王夫人说:“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

《红楼梦》书中写林黛玉之“少力”,第三回黛玉初入荣国府,“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再看其“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凡读过《红楼梦》的读者,弱不禁风的林黛玉的形象如在眼前。这些与上面所说木形人特点是大致吻合的。

多忧劳于事,也就是多愁善感,睹物生情的性格特征。第二十三回,写林黛玉于梨香院外听见墙内十二个女孩子演习《牡丹亭》戏文时,“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心动神摇”,以致站立不住坐在石上细细咀嚼其中滋味。又联想到古人诗词中的“流水落化春去也”和刚读过的《西厢记》“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凑聚在一起仔细品味,不决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第三十四回写晴雯送来手帕子时,黛玉先是“心中发闷”、“越发闷住”、“细心搜求”接着“神魂驰荡”、“左思右想”、“五内沸然炙起”,最后由于“余意绵缠”,不禁“研墨蘸笔”。

薛宝钗的五行属性是最明显不过的了。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判词说她是“金簪雪里埋”,她身上所佩带的,便是一个金锁,书中反复提到“金玉良缘”,这个“金”便是指薛宝钗。第九十六回中贾母也明确地说薛宝钗是“金命”之人。总之,书中凡是在提到金、金玉、金锁等都是在暗示薛宝钗是属金的。《灵枢经·阴阳二十五人第六十四》云:“金形之人,比于上商,似于白帝,其为人……身清廉,急心,静悍,善为吏;能秋冬,不能春夏,春夏感而病生。”河北医学院校释本以现代白话解释为:“金形的人,属于金音中的上商,其肤色类似白帝,其特征是……禀性廉洁,性急,不动则静,动时则猛悍异常,明于吏治,有斧断之才;对时令的适应上,能耐受秋冬,不能耐受春夏,感受了春夏的邪气易于患病。”

薛宝钗的相貌、气质与此也非常吻合。判词说她“金簪雪里埋”,雪是白色,恰是五行中金的颜色。第八回,描绘宝钗“脸若银盆”;第二十八回,写宝钗“雪白一段酥臂”,这些都契合“其肤色类似白帝”者。五行中金为白色,因此在第七回中,宝钗说到和尚为治她的热毒而给她的“冷香丸”时也是句句不离“白”字,说这“冷香丸”的研制要用“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这里不仅符合白帝之句,而且也契合能秋冬,不能春夏,春夏感而病生的说法。

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但生气时也会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第三十回宝玉开玩笑,把宝钗比作杨妃,宝钗“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第五回中说她“品格端方”,第一百二十回说她“虽是痛哭,他端庄样儿一点不走”。金形人性廉洁,第四十回中说贾母进了宝钗房中,“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而第五十六回理家的表现恰好符合“明于吏治,有斧断之才”。

五行相生必以木、火、土、金、水之顺序递次为之,即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五行相克必以木、火、土、金、水顺序相间为之,即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黛玉属木,宝玉属土,木克土;而宝钗属金可以克木质的黛玉,钗黛之争的结局是不言而喻的,属土的宝玉是属金的宝钗得以存在于贾府的根本,当宝玉看破红尘后,孤零零的宝钗也没了依靠,最后的结局只能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三人的五行属性,在第二十八回中,我们可以用黛玉的话作结:“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总之,曹雪芹借助于阴阳五行的结构,构筑了一个阴阳互补的审美大观园,并以此编织了一个梦,水和女性都是作者理想的代言人,寄托着作者关于人生、社会、爱情的梦想和追求。阴性的魅力让作者深深陶醉,作者毫不吝啬地对她们歌颂,而这正反映了曹雪芹对传统阴阳性别建构的不满和反叛和对生命本真的追求。尽管这位仁者深深陶醉于女性的阴柔之中,但是残酷的社会现实注定了这只能是一个梦,五行相克正是消解这个梦幻的魔咒。

[1]顾颉刚.古史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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