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云波
(常州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 江苏 常州 213002)
“复调”又名“多声部”,本为音乐术语,前苏联学者巴赫金借用这一术语来概括托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陀氏的作品中有着众多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每个声音和意识都具有充分的价值,他们不在作者的统一意识下展开,也不仅仅是作者议论所表现的客体,而是平等的各抒己见的主体,以区别于独白型(单旋律)的、在作者统一的意志支配下已经定型的欧洲小说模式。(巴赫金,1998:29)复调小说具有对话性,主人公之间、主人公与作者之间是平等的对话关系。这种开放性的结构不仅为叙事学的研究开辟了一个新的方向,也为读者提供了广阔的思考空间,激活了读者参与故事建构的积极性,丰富了人类的艺术思维。
我们认为复调小说理论对于研究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具有独特意义。《金色笔记》是英国当代优秀的女作家多丽丝·莱辛的代表作,莱辛正是凭借作品中“以史诗般的女性经历,以怀疑、热情与想象的力量来审视一个分裂的文明”而折桂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尽管作家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创作了多种类型和体裁的作品,《金色笔记》依然以其新颖的主题和独特的结构吸引着文学批评界的目光。学界对《金色笔记》的解读多从女性主义、生态主义和心理分析等角度(施云波,2011:80-82)。本文试图以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为基础,对该作品进行多维度考察,从叙述声音的多重性、多重叙述视角的转换揭示该小说所具有的复调特征,以及莱辛如何在一个分裂的世界获得自身的完整。
叙述声音的多重性为巴赫金复调小说的理论基础, 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是由互不相容的各种独立意识、各具完整价值的多重声音组成。他考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主人公,如“地下室人”、卡拉马佐夫兄弟、梅思金公爵等,认为他们并不受作者思想的支配,他们的个性和意识处于对话的状态之中(巴赫金,2009:83)。巴赫金说,“一切都是手段,对话才是目的(巴赫金,1998:344)”。对话又分为微型对话和大型对话。微型对话从形式上表现为双声语,即两种声音处于内在的对话状态,但还没有分裂表现出来,从内容上表现为主人公内心独白中各种意识间的对话,它往往表现为暗辩体、带辩论色彩的自由体、隐蔽的对话体,是复调小说的主要艺术手段(白春仁,1998:101-103)。大型对话是指一种结构上的对话,亦即小说各部分之间的结构、主人公之间、作者与主人公之间潜在的对话。它往往涉及小说结构,人物关系结构。这种多声部的对话,是理解复调小说理论的关键。对话表现在宏观的框架结构上即为大型对话;对话渗透进文本言语时即为微型对话。
微型对话在《金色笔记》中体现在人物为各种错综复杂的思想所影响,内心中进行着相互渗透、呼应、交锋的双声语对话。女主人公安娜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她的身份是作家、共产党员、母亲、情人、自由女性,这本身就是个多声部的对话。《金色笔记》的开头,安娜就开始了她的独白:一切都开始崩溃了。这一独白暗示着安娜内心的自我在各种身份冲突中处于崩溃的边缘。作为作家,她发现她的成名作《战争边缘》非但不能反映真相, 甚至反而扭曲真相, 但同时她又不得不依靠《战争边缘》的收入,这使她对自己的写作充满了蔑视最终造成了她的写作障碍症;作为共产党员,安娜经历着信仰危机,但她又迟迟不愿退党,因为她无法忍受和她的政治理想说再见;作为母亲,安娜自认为即使在她万念俱灰时,都能够为了女儿,勇敢的撑下去,但另一位单身母亲摩莉的儿子汤姆的自杀有给了她当头一棒,因为她一直过着东飘西荡的生活,无法给孩子提供一个稳定的家庭,必然对孩子造成伤害;作为情人,安娜表面上蔑视世俗的道德标准,老于世故,对传统的女性角色不屑一顾,但她一但爱上迈克尔,又表现出一个恋爱中女人的天真与单纯,甚至委曲求全来留住情人的心,表现得比传统女性更为弱势;作为自由女性,安娜自认为在经济上、精神上、身体上都非常独立,她已经实现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理想,然而,颇具讽刺意义的是,她五年全身心的付出却连一个分手的理由都未得到,而此时她已对情人极度依赖,自由没有为她带来快乐,反而使她失去了传统的保护。安娜的每一种身份就代表了一种声音。这多重的叙事声音相互独立、共同存在、相互碰撞。如安娜的情人身份就与她作家和母亲的身份相冲突。需要注意的是,如同托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主人公内心充满了自己与其它人物的双声语对话,安娜也经常为自己辩护,她上百次的问自己,为什么我要跟别人一样呢?她笔下的人物爱拉为描绘自杀这种对社会有负面影响的主题而羞愧,但她马上对自己说,我可以写给自己,不用发表啊。此时,似乎有另一个自我,跳出来跟爱拉交锋、对峙。
大型对话在《金色笔记》中体现在小说各部分之间的结构、主人公之间、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对位关系上。《金色笔记》以其独特的网状结构而著称。这部作品由一个《自由女性》的小说和五本笔记组成,其实是用两种方式讲述同一个故事。《自由女性》采用了传统的线性叙述模式,但被作者分割成I,II,III,IV,V五个部分,黑色、红色、黄色和蓝色四本笔记依次插入《自由女性》中。《金色笔记》最后出现,它被放在《自由女性V》之前。我们可以把《自由女性》作经,四本笔记为纬,小说的结构就形成了一张网,网中各种意识连同它们相关的世界,统一于整本小说,而相互间不发生融合。从形式上来看, 传统小说《自由女性》与笔记部分构成文本上的对话。读者将这两种文本进行比较后必然会发现,笔记部分真实的认识内容只有在经过削减、甚至篡改之后才能被传统的形式容纳,因此,传统小说《自由女性》的表现力显然大大逊色于笔记,这也让读者不由自主的反思传统的文本究竟掩盖了多少真实的东西。《金色笔记》结构上没有传统小说的开头,也没有明确的结尾,情节较为简单,这也是与复调小说理论相吻合的。因为巴赫金认为,小说应着重描绘意识的形成过程,(巴赫金,1998:129)而不是用跌宕起伏的情节哗众取宠,《金色笔记》正是描写安娜通过书写将隐匿在内心深处的创伤理性地剖析和重构,进而获得自身完整性的意识的形成过程。
大型对话还体现在主人公之间的对位关系上。《自由女性》主要角色安娜对位于五本笔记本的拥有者安娜,两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并不是同一人。《自由女性》中安娜最终被疲惫击垮,不再写作,笔记中的安娜写作障碍症得到痊愈,写出了《金色笔记》。《自由女性》人物关系也与五本笔记本构成对位关系,如安娜/摩莉对应的是爱拉/朱莉亚,安娜/迈克尔对应着爱拉/保罗等等。摩莉和爱拉可以被看作安娜分裂出来的不同的自我,不断与安娜对话。小说的开头,安娜与摩莉作为两个自由女性交相辉映地出现了,她们的生活几乎相同,她们自己也认为可以交换各自的角色,我们有理由认为摩莉是安娜虚构出来的人物。摩莉象征着安娜独立外向坚强的一面。当安娜要放弃写作时,她性格中坚强的一面跳出来,通过摩莉告诫自己:“如果你白白浪费自己工作的才能,我将永远不会宽恕你。”(莱辛,2000:6)安娜的情人索尔为她写下了《自由女性》开头的第一句话,即“安娜与朋友莫莉别后重逢”并在后面说:“这儿有两个你……”看到这儿,我们不得不感叹莱辛的匠心独运。这样我们便不难理解结尾“两个女人互相吻过之后,便分手了”的寓意,因为一旦安娜完成了分裂后的重组,获得了自身的完整和独立,摩莉的功能也不复存在,两者已合二为一。与摩莉相对照的是《黄色笔记》中的爱拉,爱拉象征着安娜内向,脆弱的一面。她逃避自我,离群索居,由于被情人抛弃而精神崩溃。安娜只有借助对爱拉的痛苦的书写来释放出自己一直压抑的隐秘的情感。安娜审视着爱拉,爱拉向安娜倾诉着痛苦,《黄色笔记》瓦解了,爱拉最终完成了职责,安娜也走出了精神危机。《金色笔记》中每一个人物的故事都是一个声音,众多人物故事奏出了相互独立,相互影响的复调。
大型对话在《金色笔记》中同样体现在作者与主人公之间的对位关系上。巴赫金认为主人公不是第三者的“他”,也不等同于作者,而是作为对话伙伴的“你”。主人公具有独立性、主体性、创造性、主人公与作者的关系是平等对话的关系。安娜、摩莉、爱拉的观点并不是作者莱辛本人的观点。作者与人物在同一件事物上,观点并不一致。如摩莉对前夫理查的评价:理查一旦决定继承家业就变的很成功。此处,摩莉更多的是不解,而作家表达了一种相当程度的讽刺。《第三者的影子》中,爱拉被情人保罗毫无理由的抛弃后,日夜在窗前等待,爱拉只是觉得自己要是睡了,保罗就不来了,叙述者安娜觉得爱拉要崩溃了,莱辛则为这些自由女性掬一把同情之泪。需要说明的是,主人公独立自主,并不意味着作者失去了掌控人物的能力,而是给人物更大的自由,从而更好的参与主题的构建。
由于复调小说是由多个独立,平等的意识组成,每个意识都需要极大的发展空间以得到充分的发展,而每一种叙述视角都有其优缺点,因此,复调小说的叙述视角需要不断转化来满足人物意识发展的要求。同时,这种转化并不是随意进行的,它始终围绕着人物与自己和其他人物的双声语对话进行,它是受作者控制,为表达主题服务的。
《金色笔记》中主要有两种叙事视角——第三人称叙述视角写成的《自由女性》和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写成的五本笔记。总体而言,黑、红、蓝、金色笔记采用是第一人称视角,是“我”——安娜·伍尔夫对自己的生活从不同角度的记录、讲述和呈现。叙述者是安娜,这一点是十分肯定的。《自由女性》是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女主人公安娜的故事,读者刚开始很容易认为叙述者是莱辛,但是《金色笔记》的结尾处索尔为安娜写下了小说的第一句,读者惊奇的发现,这是《自由女性》的开头,也就是说,《自由女性》的作者是安娜,《自由女性》的主人公安娜则是作者安娜虚构出来的,两个安娜不是同一人。在《黄色笔记》中,安娜还充当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以爱拉为主人公创作了小说《第三者的影子》,在《第三者的影子》中,爱拉也作为叙述者写了本描写自杀的小说。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与第一人限制性视角在叙事风格上存在很大差异。在全知视角中,叙述者借用自己无所不知的眼光全方位地叙述了安娜、摩莉、摩莉的儿子汤姆、摩莉的前夫查理、以及查理的现在的妻子玛丽恩的相互关系,较多关注人物的社会生活和外在活动,并尽量显得客观冷静,为读者理解笔记提供了背景。第一人称视角方便叙述者表达内心隐秘的情感,将读者直接带入叙述者内心世界,产生共鸣, 它直接生动、更真实的反映了人物心灵,具有主观片面等特点。莱辛用笔记将《自由女性》一分为五,使得两种叙述视角交替出现,没有将一种叙事视角凌驾于另一种之上,读者与笔记中的安娜都可以将这两种叙述视角进行对比,结合,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客观的评价人物。两种叙事视角都没有提供一个最终的结局,因而作者,人物,读者可以共同参与来构筑小说终极意义。莱辛采用这种复杂的多重叙述视角,使叙述视点不断转换,跳跃,使人物不再是作者意识的单纯客体,而且也是思想表达的主体,体现了复调的特征。
《金色笔记》中多重叙述视角的转换不仅体现在第一和第三两种叙述角度的采用上,而且还体现在主人公与叙述者叙事视角叠合和交织之中。如同前文所说,笔记的作者安娜以自己的经历为蓝本,虚构了小说《自由女性》的主人公安娜。叙述者与主人公的结合,使得小说的叙事从主人公的内心透视人物,又能保持一定距离旁观,审慎人物的意识。如《自由女性》的开头,主人公问自己:这被人看的那么美好的安全感和心理平衡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在一个飞速变化的世界上,凭感情活一天过一天又有什么错呢?(莱辛,2000:11)这显然也是叙述者向世界提出的问题。这是叙事视角暗移形成叙事声音互相叠合的复调。另外,在《黄色笔记》中主人公爱拉的话语和叙述者安娜的话语常常混杂在一起。安娜甚至屡次打破叙述者的隐身功能,直接闯入情节,插入评论:“我见到爱拉在一个空空的大房间里慢慢地走来走去,她一边沉思一边等待。我,安娜,见到了爱拉,而她当然就是安娜自己。但问题就在这儿,她又不是(莱辛,2000:487)。而有时爱拉又身兼“我”和叙述者。作为安娜的对位人物,爱拉同安娜一样经历了人格分裂。因为《黄色笔记》的前三部分采用的是有情节,人物的传统叙事,但最后一部分并未给出故事的最终结局,而是由很多有关男女关系的短中篇小说组成的大杂烩。这些片段式的语言混淆叙述和故事,将爱拉与安娜糅合在一起,使叙述者能够不露声色地评说主人公的经历。
《金色笔记》中多重叙述视角的转换视角转换还表现在作家常常利用人物视角投射作者视角, 借人物之口传达作家自己对人生的思考。巴赫金曾指出:复调小说主人公的独立性并不意味着作者没有自己的艺术构思,因为,主人公自始至终是由作者创造出来的,复调小说作者的意识具有高度的积极性。在蓝色笔记第三部分中,作者让安娜对苏格大娘说出了如下的话: 实际上我已经登上这个舞台,在台上我看着人们说— —无论他或她,他们是个整体,因为在这个或那个舞台上他们选择了封闭。通过封闭和限制自己,人们才保持了心智健全。(莱辛,2000:499)莱辛暗示了所谓的心智健全的普罗大众,只是由于他们封闭自己的意识,不敢面对真实的生活,活在虚伪里。作者通过安娜精神分裂后的康复,告诉世人,只有承认世界的分裂,才能重拾完整和统一。与独白型的作家不同,莱辛并不明确得直抒胸臆,而是尽量将自己的视角隐藏在人物视角的后面,但读者还是可以通过字里行间的点滴之语,以及人物命运的安排,发现作者的态度
本文根据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的理论从叙述声音的多重性、多重叙述视角的转换揭示《金色笔记》所具有的复调特征,莱辛通过对话的方式,给予主人公和作者平等的地位,开放化的复调叙事使作者,主人公、读者一起参与意义的构建。尽管两者相隔数十年之久,巴赫金身处时代的复杂矛盾,颠沛流离个人经历所造成的边缘人心态,对世界共时结构的观察使得他与莱辛的文学理念存在某种同构关系。由于一些历史、现实的因素,巴赫金的复调小说理论和莱辛的《金色笔记》并未在发表之初得到学界的瞩目,然而正如巴赫金所言:经典作品是长时间里开放的对话中的永恒物质存在。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自由、平等、对话的人文关怀精神依然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找寻生命的完整和意义。
[1]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白春仁,顾亚铃.译.北京:三联书店,1998:29,344,129.
[2]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五卷[M].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83.
[3]白春仁.巴赫金——求索对话思维[J].文学评论,1998(5):101-103.
[4]多丽丝·莱辛.金色笔记[M].陈才宇,刘新民.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6,11,487,499.
[5]施云波.从生态女性主义视角解读多丽丝·莱辛的《草原日出》[J].安康学院学报,2011(5):8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