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甲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中国封建君主是诗歌创作中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他们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诗以言志的文学创作在帝王的参与下更具多样的艺术特征,其诗文的气象风格多对当世文坛有着重要的影响作用,甚者直接关系一代之文风。作为我国封建社会的一位杰出君王,唐太宗李世民在位期间任用贤才、政绩卓越、治国有方,而贞观之治的出现正是他治国安民的有力凸显。李世民同时又是一位出色的文学家,他十分注重修建各类学馆并培养了大量人才,而其自身又十分喜欢诗文创作,且数量颇多。李道英先生曾评价李世民的帝王诗“内容多为咏物、述怀,虽不乏歌功颂德、吟咏风月之篇,但亦有抒发豪情壮志,表现积极进取精神、忧怀国事、关心民瘼之作。艺术上虽求骈俪、重声律、尚典雅。但内容充实、艳词较少,有别于齐梁之‘宫体’。他是我国古代帝王中既重视文学,又积极从事创作并取得杰出成就的为数不多的人物之一”[1]230,可见其诗作总体上气势磅礴,体现出封建贵胄的皇族之气,兼有关心民瘼、抒发政治情怀之感。而在明初永乐至成化年间出现的“台阁体”诗作则多涂着粉饰太平、歌功颂德的色彩,该诗体实际上是指“当时以馆阁文臣杨士奇、杨荣等为代表的一种文学创作风格,内容上贫瘠困乏,多数为应制、题赠、酬应之作,题材上是颂圣德,歌太平”[2]60,足可见台阁体大抵为应制之作,思想内容空洞,较少真实情感的流露。整体说来,李世民帝王诗与明初台阁体既有相同的一面,又有着截然相异的另一面。本文试就这一问题来加以探讨。
从宏观上来看,李世民帝王诗中也不乏吟咏俗物、粉饰太平之作,这与台阁体有着相似之处。试举两例:
华林满芳景,洛阳遍阳春。朱颜含远日,翠色影长津。乔柯啭娇鸟,低枝映美人。昔做园中实,今来席上珍。(李世民《赋得樱桃》)
东风御苑物华新,吉日游观命近臣。金瓮特颁千日酿,玉盘兼赐八珍淳。翠含杨柳桥边雾,清泛芙蓉水上云。鱼跃鸢飞皆化育,须看海芋颂皇仁。(杨士奇《赐游西苑同诸学士作》)
以李世民此首咏物诗为例,内容较为贫瘠,甚至可以说毫无新意。这类诗作折射出了李世民后期宫廷生活的无趣与思想上的颓废。整首诗描述神都洛阳的处处春景,如翠绿的树木、婉转的鸟声与丽人的面庞。诗歌处于李世民在位后期高句丽屡犯唐境却无力亲征讨伐的时代背景里则更显此些意象之平庸粉丽。李世民以吟咏风月之作缓解自身的苦闷情愫与后期政治生涯的失意。而后两句更是平乏无奇,写到原为园林中的樱桃现却为餐桌上之美食,实表达精神上的空虚与无聊。李世民帝王诗中此类咏物诗在意境、文体上皆比较狭窄,这与台阁体相同。以杨士奇、杨荣为代表的台阁体诗中大多描写游苑陪驾的场景,内容平淡无奇皆极力描绘盛世祥瑞与皇帝恩赐,语句大都歌功颂德,毫无“诗以言志”的艺术生命力可言,并过分追求格调的雅丽雍容,更难以使人感受到文学作品中应有的反应社会生活的丰富性与凸显作者真实的思想情感,从而使诗歌沦为粉饰太平的工具。而境界平庸狭窄的诗作只是李世民帝王诗之一隅,其诗总体上还是兴象恢弘、格调昂扬,以畅表治国安邦之真实情感为主,此也正是李世民帝王诗与台阁体的相异之处。
李世民诗中虽有宫廷咏物之作,但身为封建帝王其仍在多数诗歌中抒发了自身的政治情怀,凸显了唐代帝王诗歌区别于普通诗词的“扫六合,御宇内”的磅礴帝王之气,如李世民的《帝京篇》等就较好地诠释了此种帝王之气。
李世民在开篇的序中即点明他作诗的主导思想与原则,亦可管窥其一生的政治思想,“荡秦汉之弊,用咸英之曲,变烂慢之音,求之人情,不为难矣”李世民纵观唐前皇帝认为亡国之君不断出现正是由于其等只知四处游玩、大兴土木、民政凋敝进而导致灭亡,而相反李世民欲“慷慨怀古,想彼哲人”进而励精图治,变诗词糜烂之音为雄壮之诗,追求朴实厚重、畅达抒怀之气。最终达到“故述《帝京篇》,以明雅志云尔”即遵循“诗以言志”的目的,这与明初台阁体有着根本区别。“在太宗贞观之治的背景下变成了建功立业可以实现,因而整体上呈现出一种信心满怀、进取豪迈的状态”[3]70,而“三杨”创作的台阁诗更多的是讴歌皇帝、粉饰太平,这与李世民之思量前人教训、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决计难以相提并论。
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难余。连亭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阀,风烟出绮疏。(《帝京篇》其一)
作为《帝京篇》十首中的第一篇,此首总写帝京长安所处山川地势之险要和宫殿林立的雄伟气势。诗作视野开阔、气象恢宏,采用夸张手法,以突出“帝京”、“皇居”之奇伟不凡,并且全诗用词讲究,对仗工整,既能表现出李世民本人的雄才大略,又能体现出贞观盛世的时代精神,更凸显了李世民盛唐舍我其谁的壮阔帝王之气,更给人以积极向上的精神寄托。秦川帝宅的开阔地形、气势雄厚,再加之函谷关的地势险要,宫殿的拔地而起则更使帝王居所格外壮观,可谓气魄宏大,而其中的帝王霸气自然彰显无疑。蔡镇楚先生这样称赞此首诗“这序与诗,情文并茂,交相辉映,集中表达了李世民作为一代帝王以长安为都、治国安邦的帝王雅致与王者之气”[4]74,这更是杨士奇的“翠含杨柳桥边雾,相反芙蓉水上云”所难以企及。
而在《帝京篇》最后一篇中李世民大力抒发其治国良策、政治情感以及追求理想。李世民在帝京篇中前九首分别描写宫廷、游乐、打猎等君王生活景致,而在最后一首展望国家社稷,颇有总结之味,表达了帝王虽万人之首却也须认真总结与借鉴历代帝王得失,以自鉴其身的主题思想。而“人道恶高危,虚心戒盈荡。奉天渴诚敬,临民思惠养”更是居安思危、虚心立身,更提到了善待百姓的基本国策。而“纳善察忠谏,明科慎刑赏。广待淳化敷”直接阐述了李世民治国良策,即要招才纳贤、休养生息、安民强国,更要赏罚分明、教化淳厚。可以说,“诗以言志”的传统诗学精神在李世民的帝王诗中得到了较好的诠释。而明朝建立酷刑制度、宦官专权严重时期杨荣所写台阁体诗《随驾幸南海子》“圣主经营基业远,千秋万岁颂生平”,则完全谄媚明宪宗,对时下民生疾苦、腐败政治不闻不问,与唐太宗诗中的体察民瘼、纳才赏罚的政治情感形成强烈对比。
李世民的写景状物诗虽有少数反映了其后期生活的空虚与颓废,是无甚可取的咏物应制之作,但他的咏物诗大都情景交融、寓情于景,亦与台阁体虽写物、却难融情多有不同。如李世民在《春日望海》中目极沧海、凭轼感春,万里江山眼中尽收,起句“披襟眺沦海,凭轼玩春芳”已露不凡之势。景物描写更是层出不穷,河、岭、风、云、浪、光、岸、花、雁等纷至沓来视野极为开阔又于赏景之际透出一股深沉的历史沧桑感,最后以反躬自省、明抒己志作结。全诗笔力遒劲,景象恢宏,具有王者气象,更于状物之时抒发自身思想情感,而不滞留于写物的感性阶段。李世民借上述景物行进至理性思维即“怀卑”、“思汉帝”、“想秦皇”、“且图王”,他正是从描写的意象、眺海的雄伟开阔、岸花乱浪的迸溅中看出事物变化发展的规律,只有谦卑立身、思索秦皇、汉帝的得失才能稳固江山社稷,最终“图王”,在诗中使自身的政治情感不断升华。“即景转入抒情,寄托政治抱负‘怀卑运深广,持满守灵长’,意即谦谨执政,深谋远虑,守成防骄,才能长保江山”[5]394,紧接着从自然的沧桑剧变联想至杜会的时势运转,由此追思历史上秦皇、汉武的功业,却又批评他们出海求仙的不实虚妄,进而表明自己励精图治的决心。而在《望终南山》中唐太宗描写了终南山的高山奇景,又借景抒情,表达自己借助自然景物使得心旷神怡、万烦俱消的喜悦心情。此诗虽然只有八句,却是山水并列、情景交融,“他们的诗作总的倾向还是比较注重政治内容,讲究气质,讲究雅正典重,虽不乏歌功颂德、夺种太平之晾,仍也多抒讽戒慎政之义”[5]93可见虽然李世民咏物诗宫体绮艳之风尚未完全摒除,但在情景交融这一层面却是台阁体所难以企及的。李世民首写终南山的地理位置俯仰万峦,又有翠树红花点缀其间,此时其生发出一种完全异于嬴政、汉武海外求仙的真实情感即在大自然中消除疑虑、排遣忧患,真实再现了唐太宗主动遵循自然规律的亲切帝王形象,最后达到“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的自然交融状态。而“帝王诗纯属于帝王个人的精神创造,是他们无拘无束,感情回归,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情况下独立劳动的结晶”[6]40,因而帝王运用诗作抒发政治及自身情感也在情理之中。而反观台阁体所作诗篇,句句粉丽,为讨好皇帝、官运亨通便行应制敷衍之章。如杨士奇的“鱼跃鸢飞皆化育,须看海芋颂皇仁”中所写到的鱼与鸢完全沦为皇恩浩荡的附属,不仅使鱼鸢失去本有的生性活力,而且阻碍审美主体自身情景交融,更难以达到由感性思维即物象层面上升至理性思维即自身情感的抒发需要,进而将诗作沦为粉饰太平、谄媚奉承的工具,只是一味“宇颂皇仁”,而不顾诗歌应有的言志功用,这也是台阁体与唐太宗帝王诗在咏物状景层次的显著差异。
李世民虽贵为帝王,但他却敢于运用诗歌去抒发自己的真切之情,使诗歌成为内心真实想法的表达媒介,给人以真诚炙热之感。如我们来比较一下唐太宗在魏征病逝时所写《望送魏徵葬》与杨荣所作之《璚岛春云》。
阊阖总金鞍,上林移玉辇。野郊怆新别,河桥非旧饯。惨日映峰沉,愁云随盖转。哀笳时断续,悲旌乍舒卷。望望情何极,浪浪泪空泫。无复昔时人,芳春共谁遣。(李世民《望送魏徵葬》)
仙岛依微近紫清,春光淡荡暖云生。乍经树杪和烟湿,轻覆花枝过雨晴。每日氤氲浮玉殿,常时缥缈护金茎。从龙处处施甘泽,四海讴歌乐治平。(杨荣《璚岛春云》)
魏征作为唐太宗最信任的谏臣并曾被他比作是自身行事施政的镜子,当其得知魏征去世,万分悲痛,随即诏百官同他一起祭奠魏征。诗中描绘了送魏征下葬时的沉痛场景,抒发了失去贤臣的无限惋惜与伤神之感。全诗格调低沉、情景交融、情感真挚,如“惨日”、“愁云”、“哀笳”等仿佛着人情感的哀伤意象皆极力反衬了当时李世民的痛伤之情与萧瑟景致。“从这些物象中渗透出诗人对死者的沉痛悼念,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末尾更以情作结,显得情致幽远绵长”[7]99,而“望望”、“浪浪”等叠词的使用更是体现出李世民对魏征无限思念的真挚君臣感情,对于位居帝王的李世民来讲流露此般情感实属不易,这更与台阁体一味应制奉和的格调截然不同。如在杨荣的《橘岛春云》中处处莺歌燕语,只顾用华丽意象堆积起盛世祥瑞的虚假气象,而时下明朝的统治远非盛世,诸多时弊不断涌现,宦官专权、土地兼并严重等等。如“从龙处处施甘泽,四海讴歌乐治平”等诗句更只是歌颂帝王的功德恩惠,单纯追求华丽辞藻,讨取帝王欢心,并无真实的感情可言。“他的诗歌涉及社会现实,抨击朝政的寥空无几,大多是歌项功德,体现出经历了明初“文网”高压、靖难的政治风波之后,朝臣慎于针砭时事的谨慎态度”[8]396。
“本来传统上对太宗诗毁誉参半,明代都穆赞赏太宗雄武强烈帝国声音的诗,而同代的王世贞又批评太宗诗少英雄气概,不及汉武和曹操。可是两位诗评家又都一致赞赏《帝京篇十首》特别有价值”[9]437,而作为李世民帝王诗代表的帝京篇正是唐朝兴盛发展的外化凸显,而且帝京篇诗序表述了他对诗歌的真实看法。他极力反对铺张骄奢,并乐意汲取前代帝王的经验与教训,虽然唐太宗帝王诗篇在体式上仍受到宫体诗的影响,但他坚决反对宫体诗的靡丽放纵、求雕琢而弃本质的做法。李世民在其帝王诗篇中所表达的政治抱负、治国思想、情景交融而至自身真实思想的情感流露皆与明初台阁体形成了鲜明对比。而台阁体“在艺术上也是平庸呆板,毫无生气,是文学发展上的一股逆流[10]472,因而李世民帝王诗在诗境、气象、情感等多层次上超越了明初以杨士奇、杨荣为代表的台阁体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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