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亮
(1.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2.太原大学教育学院 中文系,山西 太原 030001)
包天笑本名包清柱,后改名包公毅,字朗孙,天笑是其笔名,江苏苏州人。他的笔名还有很多,这当中“钏影楼”一名须特别强调。原因有二:其一、这是他本人常用的两个笔名之一(另一个是“秋星阁”);其二、此名与他的母亲有关,母亲是包天笑一生中最敬爱的女性。他说:“我的母亲,在我的内心中,在我的敬爱中,直到如今,我颂她是圣者。我未见世上女人道德之高,过于吾母者。”[1]2包天笑古稀之年将往事回忆,述之成文,历时二十余载,直至其生命的最后一年仍笔耕不辍,最终结集《钏影楼回忆录》。因为包天笑在清末民初的上海洋场多有交游,同时,他善于描摹苏沪一带的民风民俗,所以,该自传体散文集写得饶有生趣。纵然这些散文没有小说那样曲折离奇,但平实无华的语言,往往渗透着作者最真实的人生体验和最真挚的情感诉求,体现了包天笑在由一个封建没落士子转变为一个现代知识人的过程中,对生活变迁、社会人群的重新审视。这其中不仅包蕴着传统文化基因,也裹挟着他在新时代背景下的生存理念。在传统与时代的对撞中,包天笑把喜忧参半的情愫付诸笔端,刻画出了一个个生动的小说人物形象。
在《钏影楼回忆录》中,从传统的旧式女子到新潮的电影明星,包天笑着力塑造了几个典型,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女性观也在随社会的急遽变化而逐渐演变。他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可以在生活里找到原型,这都是《钏影楼回忆录》中透露给读者的信息。本文借解读这些近代女性形象,一方面可以体会当时女性的生存境遇,更重要的是,可以深入包天笑的情感世界,对这位二十世纪“通俗文学之王”有更加全面、本真的了解。
纵观《钏影楼回忆录》,包天笑对母亲的刻画最细腻。这恰恰说明他对中国女性传统美德的高度评价。包天笑饱含深情地为读者摹绘了一位善良、勤劳的中国传统妇女形象。尤其是她救人于危难的义举,令人钦佩。在包天笑眼中,母亲堪称是“旧时代里女界的完人”,就是在“所有亲戚朋友中,没有一人不称赞她贤德的”[1]3。包天笑推崇孝亲思想,主要是母亲身体力行的示范给予了他刻骨铭心的印象。包天笑对母亲怀有深深的眷念。孩童时代的他“是常常捧着母亲的面颊,勾着母亲的头颈而睡的”,“七八岁以前依恋母亲,没有一时间离开了她”[1]1。在那个时代,无论事姑、相夫还是教子,母亲都堪称传统妇德的表率,因此,包天笑在《钏影楼回忆录》中,着墨最多的女性是自己的母亲。
就事姑论,母亲辛勤劳作,孝亲敬老。她本有肺病,身体不好。父亲去世较早,家道中落。母亲毅然挑起养家的重担,通过做女红补贴家用。因为母亲刺绣手艺精绝,所以尚可支持家用。包天笑引“苦恨年年压针线,为他人作嫁衣裳”之诗句,表达对母亲含辛茹苦的感佩。在《重帏弃养》一文中,包天笑痛彻心扉地忆念母亲的离世。当初祖母瘫痪在床,母亲每夜睡不过五六个小时,饮食“自甘藜藿”,一刻不离地照顾行动不便的祖母,直至自己病到不能起床,依然挂念祖母起居。
就相夫论,母亲无愧是巾帼女杰。在《钏影楼》一文中,包天笑细述此笔名的来历。“钏影楼”一名是为了纪念母亲的一段盛德。包天笑五六岁那年除夕,父亲的旧友孙先生上门借钱救急。包家此时并无现款可借。母亲与父亲相商,主动把自己的金饰全部拿出,帮孙先生渡此难关。包天笑使用“钏影楼”作为笔名,正如他所言,“我只赞礼我母亲慷慨好义,慈善救人,是一个寻常女子所不肯。她是不曾读过书的,识字也有限,而却有这仁厚博大的心肠,我们如何不纪念她。”
就教子论,母亲的一言一行为包天笑诠释了仁爱的真谛。儿时一次出游,包天笑把自己的零用钱施舍给一个乞丐,遭到周围人的耻笑。而母亲却极力维护自己的孩子,称自己“宁可有一个忠厚的儿子,不愿有一个过于聪明的儿子。”[1]19母亲的寥寥数语,其实是对包天笑温良品性的褒扬。包天笑在小说中叙述社会底层的劳苦困顿,并予以同情,从根源上离不开母亲日常生活中的言传身教。
相形之下,包天笑对妻子陈震苏的描写则显得略平淡,或许因为这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旧式婚姻,双方之前并无任何感情基础的缘故。但包天笑在择配问题上,还是遵从了家人的意见。他多次强调:“我祖母及母亲,都极挚爱她”,“我见到祖母与母亲都钟爱她,我也为之心慰”[1]202。“端庄而笃实”、“身体健全”、善于持家是包天笑对妻子的正面评价,这是中国传统道德对女性的基本要求。后来走出苏州,来到上海的包天笑因为领受了新鲜空气,他的女性观也慢慢发生了变化,但他对母亲这一代人身上的传统妇德始终在热情讴歌。
清末民初,西方自由、平权的思想风行沪上。同甘于雌伏的旧式女子相比,受新思潮感召的中国女性纷纷走出家门,要求与男性拥有同等受教育权。她们逐渐萌生了改变命运的自觉意识。但当时的条件尚不成熟,因而,当她们付诸实践时,常常只能化作社会的笑谈。时人笔记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河南某观察丧偶,谋续娶,以友人作伐,聘南中一女学生,年三十八矣……迨吉日迎娶交拜毕……女谓仆媪曰:“速请老爷来,我须开谈判矣。”某至,女曰:“我此来仅能留一星期耳,届时我须行。我方为某处某某学堂教员,学生尚有一学期毕业,我不能半途而废也。”……闻其送妆时,以一亭置其毕业文凭,舁而过市,人有视之者,则一初等女小学堂之文凭也。[2]119
当然,还有一些女性是迫于某种原因入女学读书的。《钏影楼回忆录》中记述时人马君武强迫其年过五旬的母亲到女学读书。母亲不肯去,马君武跪地不起。母亲不得不梳辫子作女生状,入女学数周。包天笑的妻子年已三十,到上海后也试图在民立女子中学学习音乐和绘画,但最后还是半途而废了。包天笑在回忆录中说:“我们写文章也是动不动说妇女要解放了。”不无揶揄的语调可见当时报人的舆论宣传只是随风潮而动,报人自己并不一定接受这种新思潮、新事物。
包天笑在沪上报馆谋生时,也曾受友人之托,在新式女学教书。但他并没有崇高的社会理想,也没有改变女界面貌的宏大志愿,只是出于好奇和碍于友人情面,才勉强答应。尽管置身其中,包天笑对这种新生事物仍抱有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在《钏影楼回忆录》中,包天笑特别写了两篇关于女学教书的短文——《女学校教书》和《女学生素描》,或粗笔勾勒,或选取一些琐闻掌故,表达他对这些新女性的看法。包天笑对这群女学生的描述,纯用简洁素朴的语言,平淡中不乏谐趣。他注重点面结合,为读者重现了当时女学新兴的场景。在女子学堂里,冬烘气重的老夫子是被调侃的对象。一个先生要拉着一个调皮的女孩子找校长申诉,却因女孩子大呼“男女授受不亲”而吓得缩了手脚。在包天笑眼里,女学中人数极少,有的班里学生年龄差别较大,这还不是一种体制成熟、可持久发展下去的真正意义的现代教育。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青楼女子乔装易服,也走进了女子学堂,清末女学新兴的风潮由此可见一斑。
包天笑对女子教育虽无参与热情,但对女学生中思想开明、出类拔萃者赞赏有加。在每年的女学游艺会上,都有包天笑指导的女学生演出现代话剧。为了演好剧中的男角色,女学生毅然剪掉发辫,在学校被传为佳话。包天笑是以欣赏的眼光打量这样的事情的。他本人毕竟是经历了从封建士子到现代知识人痛苦蜕变的一代。封建时代,作为四民之首的士子只有通过科举走仕途,才能使家族荣耀。包天笑从小也被寄予厚望,但时代变迁,阻断了他的仕进之路。在沪上十里洋场,他很快濡染风习,成为一个现代意义的知识人。然而,根深蒂固的传统道德观使他很难真正去接受近代女性的崛起。对于新兴女学,他更多情况下还是持以冷眼旁观的态度。
尽管一代新女性已经开始觉醒,但在当时的中国女界,绝大多数女性仍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包天笑从身边取材,将创作焦点对准了现实生活中这些命途多舛的旧式女子。
据《钏影楼回忆录》记述,包天笑的四姑母就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婚姻牺牲品,她遵照父母之命,嫁给了一个有精神疾病的丈夫。类似的悲剧比比皆是,包天笑从女佣那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有两家乡绅人家,指腹为婚,后果生一男一女,但男的是个傻子,不悔婚,女的嫁过去了,却患了白喉重症,傻新郎重于情,日夕侍疾,亦传染而死。女则无恙,在昏迷中,家人为之服丧,以一缕麻约其髻。[1]359
这个素材被包天笑创作为短篇小说《一缕麻》,后来被改编为电影剧本《挂名夫妻》,成了影星阮玲玉的银幕处女作。此外,梅兰芳将之改编成现代文明戏,在当时也引起了不小轰动。包天笑在回忆录中还提到自己的一位表妹因为不能自行择配而耽误青春,黯然离世。这件事也被他作为小说创作素材,悲悯之情流露于字里行间。包天笑意识到爱情婚姻不能自主,对封建女性是极大的束缚,是造成她们悲剧命运的主要根源之一。
在《钏影楼回忆录》所有少女形象中,令包天笑最不能释怀的,是永远抹不去的阿金形象。在《烟篷的故事》一文中,他深情记述了自己“未成熟的初恋,也是可嗤笑的单恋”。后来他把这个故事写成短篇小说《烟篷》,发表在《小说月报》上。二十四岁的青年包天笑在上海偶遇十八九岁的同乡阿金。阿金是青楼中人,性格“又温柔,又豪爽”。因为战乱,两人同坐一条烟篷船返乡。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同行,却让包天笑无法割舍这莫名的情愫,一种欲说还休的单相思缠绕心头。后来,当听说阿金虽人在青楼,却“极规矩,有许多客人要转她的念头,却转不到”,最终回乡下嫁人去了,“也不会再出来了”,包天笑无限怅惘。包天笑在回忆录中多次提到当时沪上妓女的生活。秦楼楚馆是旧时代文人雅集的场所,革命党人谈论机密之事,也选此地以避人耳目。在《护花律师》一文中,他描写了那些风尘女子任人欺侮的苦况,包天笑对此均深表同情。
清末民初,在西方资本主义经济的冲击下,到上海淘金者蜂拥而至。很多人一夜暴富,转而厌弃了家中的妻子,在十里洋场另寻新欢。对家庭观念的淡漠,对传统婚姻的背弃,是造成当时中国妇女悲剧的源头之一。西方“婚姻自由”、“文明离婚”的舆论宣传竟成了男子不履行家庭责任、义务的口实。于是,原配妻子千里迢迢来沪寻夫,却被拒之门外的惨剧不断上演。包天笑在《上海律师群像》一文中,就此对那些助纣为虐的无良律师进行了揭露和抨击。包天笑的翻译小说《空谷兰》便是对这种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而故事的结局是夫妇破镜重圆,连他自己都觉得“封建气氛极为浓厚”,该作后来也被搬上了银幕。偏偏这部作品却非常符合当时上海观众的口味,大家都“喜欢看此种情节曲折的男女悲喜剧”。
《钏影楼回忆录》这部自传体散文集交融着百年包天笑的复杂情感。该散文集里形形色色的近代女性形象被牢牢打上了包天笑对女性认知的意义符号。她们各有不同的生活境遇,甚至在身份地位、家庭背景、所受教育上有着霄壤之别。这成了包天笑在小说创作中塑造社会各阶层不同女性角色的最好素材。作为一个从传统家庭走出来,在沪上十里洋场久经历练的文人,他在完成从没落封建士子到现代知识人转变的同时,虽从未摒弃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却对社会新生事物始终保持谨慎接受的态度,不激进,不保守,秉承着儒家的中庸思想,在传统与现代的对撞中,他不断定位着自己的人生坐标。
[1]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M].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
[2]汪康年.汪穰卿笔记[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