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耀慧
(长江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8100)
美国著名新闻记者、专栏作家托马斯·佛里德曼在其财经畅销书《世界是平的》中,以敏锐的视角和前瞻性的眼光,通过身边的故事,揭示出经济全球化已经成为不可逆转的必然规律,描述了在今天这样一个因信息技术而紧密、方便的互联世界中,全球市场、劳动力和产品都可以为整个世界共享。本书自2005年问世以来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获得全美图书奖,六个月就发行了100多万册,高居《纽约时报》等媒体畅销书榜榜首,现已被翻译成30多种语言。在中国,《世界是平的》有两个代表性译本,即何帆等三人所译的大陆译本以及杨振富和潘勋两人所译的台湾译本,在中国市场上都引起了极大反响,得到著名企业家、政治家、高校领导以及《人民日报》等主流媒体的大力推荐。
以奈达为代表的早期语言学翻译研究者注重了翻译的科学性,但也存在明显不足:基本局限于文本之内,忽视了文本之外的因素对翻译的制约和影响。从20世纪70年代起,翻译研究呈现出一种多样化趋势,不同学者从各自学科立场出发,开始探索翻译研究途径,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文化翻译学派,他们把研究翻译的着眼点从语言学派关心的语言结构和语言形式的对应问题转变为译文和原文在各自文化体系中的意义和功能。巴斯内特认为,翻译绝不是纯粹的语言行为,而是植根于相关文化深处的一种行为;翻译就是文化内部的和文化之间的交流;翻译对等就是源语与目标语在文化功能上的对等 (谭载喜,2008:221)。
勒弗维尔作为文化学派的一支——操纵学派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提出了 “翻译即改写”的翻译改写论 (rewriting theory),也叫翻译操纵论。他认为译者在处理源文本以及生成目标文本的过程中,为了达到一定的目的而有权也一定会取己所需,对文本进行改写 (谭载喜,2008:243)。改写就是对文本的操纵,就是使文本按操纵者所选择的方式在特定的社会文化里产生影响和作用。他指出,译者不光应该翻译单词或句子,还要翻译更为重要的意识形态、诗学和文化万象。勒弗维尔在谈到诗学、意识形态和翻译的相互关系时断言,“如果语言的考虑与意识形态和/或诗学性质的考虑发生冲突时,总是意识形态和/或诗学胜出,这一表现可见于翻译过程的各个层面”(Lefevere,2007:39)。他指出,“所有的改写,不管其目的何在,都反映了一种特定的意识形态和诗学,由此以特定的方式操纵文学在一定社会中的功能(Bassnet&Lefevere,2007)。
勒弗维尔认为,操纵文学创作和翻译的因素有内因和外因。内因是 “专业人士”(professionals),外因是 “赞助人”(patronage)。赞助人感兴趣的通常是文学的意识形态,而文学家们关心的是诗学(Levefere,2007:14—15)。可见,制约翻译过程的两大因素是意识形态和诗学。勒弗维尔还指出,内因 (文学家及其诗学观念)在外因 (赞助人及其意识形态)所制定的参数内起作用。勒弗维尔认为意识形态比诗学更为重要,而王东风 (2003)、刘小刚 (2006)和邓伟 (2008)都在各自的研究中说明,可以把诗学归入意识形态。孙艺风 (2004:65)指出,“勒弗维尔其后又修正了立场”,诗学还是受着意识形态的影响。由此可见意识形态在翻译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根据萨姆纳 (Colin Sumner,1979)和斯托雷(John Story,1993)的归纳,意识形态的概念多达十余种。马克思和恩格斯给出的定义是:“意识形态是有各种意识形式—政治思想、法律思想、经济思想、社会思想、教育、伦理、艺术、宗教、哲学等构成的有机的思想体系”(俞吾金,1993:131)。伊格尔顿认为 “意识形态诸理论的目标之一是解释为什么男人和女人们会持有一定的观点”(伊格尔顿,1999:96)。而《现代汉语词典》(2002年增补本)把意识形态定义为:在一定的经济基础上形成的,人对于世界和社会的有系统的看法和简介,哲学、政治、艺术、宗教等是它的具体表现。意识形态是上层建筑的组成部分,在阶级社会里具有阶级性,也叫观念形态。可见,意识形态涵盖很广,很难形成一个公认的、统一的概念。
意识形态在勒弗维尔的理论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但勒弗维尔对这一概念的定义也一直处于变动之中。勒弗维尔早期认为意识形态是 “参与利益斗争的一整套话语,在一定程度上这些利益与处于社会—历史生活形式中心的权力架构之维持和拷问关系密切”(Gentzler,2004:136)。而其后期的定义则为 “一种由某个社会群体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所接受的看法和见解构成观念网格 (conceptual grid),这些看法和见解影响着读者和译者对文本的处理” (Bassnett& Lefevere,2001:48)。从以上概念可以看出它至少包涵了政治层面的意识形态。因此,本文并不去深究意识形态的具体概念,而主要从政治层面的意识形态对译本的影响进行探究。
翻译作为一种跨语和跨文化交际行为,会不可避免地打上意识形态的烙印。本研究将从译本所处的目标语的主流政治意识形态角度来比较《世界是平的》的台湾版和大陆版译本的翻译。
例1.But educated Indians have been held back so many years by both poverty and a socialist bureaucracy that…
大陆版:不过,印度人经受了这么多年贫穷和官僚主义的折磨,……
台湾版:長年以來,高學曆的印度人已受夠了貧窮與社會主義官僚,……
由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是大陆的主流,大陆译者为了避免因违背这一主流意识形态而对读者产生不好的影响而没有翻译出贬低社会主义制度的语言,因此,原文的 “socialist bureaucracy”被译为“官僚主义”,“socialist”一词没有译出。而台湾版可以做到对原文的忠实,而翻译为 “社會主義官僚”,因为译者处在资本主义政治制度的社会中,本身可能对社会主义制度有消极看法,跟生活于美国的原文作者有着一致的意识形态。
例2.Secretary Baker was making his first visit to see this crumbled monument to Soviet communism.
大陆版:贝克第一次看到这个苏维埃时期的纪念物。
台湾版:貝克是第一次造訪這個蘇共殘跡。
这个例子可以明显感觉到大陆版对原文的操控。第一,原文的 “crumbled”一词并未出现。第二,具有赞美意味的 “苏维埃时期的纪念物”表明了译者对大陆政治意识形态的肯定,因为过去苏联跟大陆是兄弟般的关系,肯定了苏联的政治意识形态即肯定了中国大陆的意识形态,“苏共残迹”说法在大陆得不到广泛的接受。相反,台湾版用了一个具有贬义的词来替换了原词,因为台湾历来敌视前苏联的社会主义体系。
例3.Communism was a great system for making people equally poor.In fact,there was no better system in the world for that than communism.
大陆版:在消除贫富差距方面,没有什么社会制度可以和共产主义相媲美。
台湾版:共產主義擅長讓社會淪為均貧,事實上,這方面共產主義最厲害了。
这句有趣的一点是,“great” 和 “no better…than”通常用于赞美,但在这句里我们不难发现作者的用意是要一种间接和幽默的方式,也就是反语——来表达对共产主义的批判。台湾版保持了原作的这一效果,因为他们的政治体系对作者的观点是认同的。然而,大陆版真的就对社会主义的最高目标——共产主义大加赞美起来,这一改写明显是要跟大陆的政治意识形态保持高度统一。
例4.There was no single cause.To some degree the termites just ate away at the foundations of the Soviet Union,which were already weakened by the system’sown internal contradictions and inefficiencies; ….
大陆版:导致柏林墙倒塌的因素并非只有一个。这既是前苏联体制内部矛盾和低效率的产物,……
台湾版:没有單一的原因。某種程度是蘇聯本身的根基已經蛀蝕嚴重,因为內部矛盾和缺乏效率而國力日衰;……
原文作者用了一个暗喻 “the termites just ate away at the foundations”来暗示苏联自身体系所导致的内部问题。台湾版把它译为 “蘇聯本身的根基已經蛀蝕嚴重”,而大陆版把这部分省略了,为的是不让读者产生社会主义制度本身有问题这样的印象。
例5.In 1977,Chinese leader Deng Xiaoping put China on the road to capitalism,declaring later that“to get rich is glorious”.
大陆版:1977年,中国领导人邓小平讲中国带到了改革开放的发展道路上,让人们相信 “勤劳致富是件光荣的事”。
台湾版:中國領導人鄧小平在1977年把中國帶上了資本主義路綫,他宣稱 ‘發財是光榮的’。
从字面上看,原文的 “the road to capitalism”这一表达完全可以翻译成台湾版的 “資本主義路綫”,但大陆版的译者却故意改为了 “改革开放的发展道路”,这跟大陆的官方正式提法是一致的,尽管邓小平所实行的政策有市场经济,但其政治体系却规定了不能说成是大陆人所反对的 “资本主义路线”。因此,可以这么说,大陆版译者为了避免直接翻译引起误解而刻意使用了大陆意识形态里存在的正面概念。
例6.Because its often dysfunctional political system,coupled with Nehru’s preference for pro-Soviet,Socialist economics,….
大陆版:由于印度独立后政局不稳,尼赫鲁政府又一直偏重前苏联计划经济体制,……
台湾版:政治制度經常運作不良,再加上尼赫魯偏好親蘇的社會主義經濟,……
在上例中,同样的原文 “dysfunctional political system”被译为大陆版的 “政局不稳”和台湾版的“政治制度經常運作不良”。从作者的意图来看,台湾版忠实于原文并暗含印度本身的社会主义制度有问题这层意思。而大陆版译为暗含可能由外在因素而非制度本身导致的 “政局不稳”,这样,译者避免了对社会主义制度的攻击性言论而对原文进行了操控。
例7.All the years of socialism and controls had taken us downhill to the point where we had only 1billion dollars in foreign currency.Today we have 118 billion dollars…
大陆版:过去我们只有10亿美元的外汇储备,现在我们的外汇储备已经达到了1180亿美元。
台湾版:過去,行之多年的社會主義和政府控制把我們拖到穀底,外匯存底只剩10億美元。今天,我們已經有1180億美元。
对于这部分原文的 “All the years of socialism and controls had taken us downhill to the point”,大陆版没有译出。从语言来看,并不是原文太难和译者水平不够,而是译者有意为之。原因是作者的观点跟大陆主流政治意识形态是不一致的。这种情况下,大陆译者不愿或不敢把反对大陆主流意识形态的话翻译出来以避免跟这一主流意识形态产生冲突。
相反,作者的意识形态在台湾是可以接受的,所以台湾版的译者忠实地把这部分翻译出来了,即 “行之多年的社會主義和政府控制把我們拖到穀底”。
从上述大量例子,我们可以发现导致两个译本的差异的原因为政治意识形态的不同。如果原文跟目标语意识形态产生冲突,译者会采取改写的办法对译文进行操控,使得译文更能为目标语读者接受。因此,对于这样一个出自具有跟大陆主流意识形态不一样的作者的原文,大陆版译者不得不小心推敲用词,必要时采用改写手段对冲突之处进行处理。
通过对《世界是平的》两个中译本的比较分析,深入研究两个译本背后影响翻译的政治层面的意识形态因素,以及译者做出的翻译策略的不同选择,可以得出结论:台湾和大陆社会主流政治意识形态差异导致了译者对原文进行不同程度的操控,以使译本在各自的文化语境里更符合读者所能接受的意识形态,从而印证了译者的翻译行为和翻译结果均受到目的语所处社会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操控。勒弗维尔有关意识形态和翻译关系的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认识和研究翻译的独特视角,即将翻译置于宏观的历史文化背景下进行研究,也使得翻译和翻译研究取得更高的学术地位。因此在对同一作品的不同译本进行分析时,我们可以从勒弗维尔的理论中获得启示,充分考虑意识形态因素对翻译的影响,并做出客观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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