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霞云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安徽 马鞍山 243000)
一直以来,余华是一个紧贴生活、关注现实的作家。但他眼中的现实总是灰色无奈、充满苦难的。在创作伊始他就对这种不堪世界充满了怀疑与抗绝,并采用暴力和血腥来回应这破败的现实。在处女作《十八岁出门远行》中,他以 “我”的经历感受到社会的欺诈与暴力;在之后的《河边的错误》、《一九八六年》、《现实一种》、《死亡叙述》中,余华将这种暴力由社会上的陌生人之间演绎到家族亲人之间,在暴力和死亡中不断叙说着对丑恶现实世界中人类生存及其命运的思考、怀疑和困惑。由于作品中残酷荒诞的意味与形式,使得他成为当时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家。接着,《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相继问世,作品中依然出现死亡和暴力场面,但往昔梦幻、先锋的意味已经消退,作品从虚幻的世界回落到现实生活中,以完整的故事和清晰的情节线索表明了作者的现实主义写作立场。在这现实主义书写中,余华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残酷现实提出了自己的质疑与抗拒,在极力刻画人类生存的苦难生活中,余华提出了 “人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主题。他 “以冷漠的叙述令人惊骇地提供了苦难生存的标本,从而抹去了幸福生活的表象,展示了灰色人生的苦难真实”[1]。因此,余华被文坛称之为当代最具苦难意识的作家。走下先锋圣坛的余华因《活着》而成功转型为现实主义作家,同时,他以更加激进的态度关注现实生活,以敏感的眼光创作了《兄弟》,描写出中国市场经济的崛起下中国人的生存状态。这是一部反映社会现实的社会小说,由于作者为刻意营造浮躁、粗鄙的社会氛围而刻意营造出小说语言文字乃至内容的粗俗与浮躁,导致在内地文坛受到了口诛笔伐。但不管世人的批评多么苛刻,我们依然不能否认余华作为一个小说家该有的社会责任感与担当意识。从20世纪80年代写作至2005年《兄弟》上半部的问世,余华所关注的社会横跨20世纪60年代至21世纪初,对不同时期人们多舛的命运和苦难的生活寄以温情的呵护与通达的共担。之后,余华搁笔七余载,再一次从社会底层入眼的方式关注社会现实,发表了这篇在当代文坛再一次引起极大争议与轰动的长篇小说《第七天》。在新作中,余华冷静而逼真地为读者描绘了一个现实与虚妄生活互相交融的新世界:这里有等级鲜明的殡仪馆,有温馨而又揪心的爱情故事,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父子情和母子情,有生活在社会底层刘梅等鼠族类生活,还有各种不堪的社会现实。小说从死走向生、从生走向死,在生死之间来回穿梭,用一个极其魔幻的现实世界表述着作者对现实的审视与批判。
从余华已有的创作成绩、一贯的创作风格来看,七年磨一剑的新作绝对是一部令人满意的力作。但新作自6月14日问世以来,在文坛乃至网络微博中产生极大争议与轰动。产生争议的原因主要归结为新作中出现了较多为当下百姓耳闻目睹的公众新闻事件,于是,“新闻串烧”、“平庸剪报”、“段子杂文”成为众读者指责新作频繁用到的词语,新作饱受诟病与被否定的程度不亚于当年的《兄弟》。有读者认为 “主人公杨飞在阴间过了七天,七天的所见所闻所思像一个竹签,把诸多社会事件串成肉串,余华只给了我们肉串,却回避它来自一只有血有肉的羊。假如小说不能发掘背后的人性冲突,那么我们还要小说干什么?或者不客气地说,余华这本书,没有给予文学足够的尊重”[2]。还有读者认为 “在这本严肃的小说中,出现了众多的荒唐的时代事件、流行的时代名词。他们出现在这本书里,就像走错了地方的孩子,那么无辜,流着泪想说点什么,力量却飘散在空中,最后像一摞旧报纸里整理出来的 ‘新闻联播’”[3]。还有读者在微博上吐槽,“起初几页翻下来,差点真以为是中国版《百年孤独》,读下来才发现其实是新闻杂烩。这恐怕是余华出道以来最差小说。”还有读者认为:“余华,曾经写出过《十八岁出门远行》、《许三观卖血记》等经典,这次好歹还是指望能读到点新东西的,哪怕是一点点深层次的感受也好啊,没想到会糟糕到这种程度。一句话,这恐怕是余华出道以来最差的小说。”[4]有趣的是,与网络上一边倒的批评相对应的则是当代文坛上学院派学者们纷纷从不同角度肯定了新作。曾写文章批评《兄弟》下半部的北京师范大学张柠教授,这次则痛斥网友对《第七天》的批评太不靠谱。他认为,“《第七天》是一个值得精细阅读的文本,绝不是网传那样简单的新闻堆砌和记录。”[5]北京师范大学张清华教授表示,“无论肯定还是批评,都说明读者对中国文学的关注度非常之高,这总归是件好事。”[6]中国人民大学程光炜教授认为 “《第七天》引发的争议甚至可以看做一个事件:它在暗示我们,中国当代文学已经进入 ‘死魂灵’的年代,一个文学上‘野草’的年代。甚至,读《第七天》的时候好像感受到了彷徨期的鲁迅。”[7]北京师范大学陈晓明教授则认为 “今天中国的 ‘现实’并不是中国作家能够击穿的,但是中国有一批作家,尽管他们对现实表现不是那么尽如人意,但是他们有一份对现实顽强不屈的责任,如贾平凹、格非、余华等”[8]。在他看来,这种勇气和责任足以让人致敬。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认为,“余华是艺术、形象地把这样一个正常人在当代社会里的那种无力感写出来,他把主人公写成了一个死人,表达出来的绝望是很深刻的东西。”[9]
从这两级分化、毁誉参半的评论中,我们不难看出评论双方切入作品的角度不同,对作品的阅读渴望和审美需求也不同,从而产生了大相径庭的评价。面对两极分化的批评,余华采取了冷静的态度,他说,“我会关注批评,但不是现在。等《第七天》冷下来,我会认真看读者的批评,那时候,冷静的批评也会多起来。”[10]并且,余华不畏众言,给自己的作品作出了最坚决的评价:“这是最能代表我全部风格的小说,只能是这一部!因为从上世纪80年代作品一直到现在作品里面的因素,统统包含进去了。我已经写了三十多年的小说,如果没有文学价值,我想我不会动手!”[11]的确,作为一般性读者,要学会冷静地欣赏作品,尔后再作出客观的批评,文学评论最忌讳的就是凭个人感觉和自己的情绪偏好来片面地评价作品。就是有了自己的看法,那也得心平气和地摆出理由,能让作者本人和其他读者心悦诚服。所以,作为一名冷静的读者和客观的评者,笔者将新作连读了三遍,读完不禁为余华叫屈,因为从多重主题的丰富表达、对人生苦难与生死的深层理解、对语言、细节、结构的精心设置以及游刃有余、圆心辐射状的叙事方式和出神入化的魔幻现实主义手法的运用等综合因素来看,新作的确不失为一部最能代表余华全部风格的小说。
有读者认为 “现实生活中本该像小说一样荒诞的故事情节,却因为在这片土地出现太多次,而被人习惯,袭警、拆迁、弃婴、卖肾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的故事,放在一本小说里,却显得有些轻薄。”[12]对此,余华反驳道,“我们的生活是由很多因素构成的,发生在自己和亲友身上的事,发生在居住地方的事,在新闻里听到看到的事等等,它们包围了我们,不需要去收集,除非视而不见。我写下的是我们的生活。”[13]张新颖教授认为 “网友之所以会认为余华只是在做新闻剪报,是因为余华写的是我们已经视而不见的日常生活,太真实,触及了我们这个时代一些我们远远没有讲清楚、不愿意讲的东西。”[14]与余华和张新颖教授的观点相同,笔者在遭受众人诟病的 “新闻串烧”、“平庸剪报”、“段子杂文”等中读出了余华对当下政府的无情抨击、对当下社会人心冷漠的控诉;读出了作者对正直善良人性的礼赞、对一个个被迫离世的魂灵的同情;读出了其对虚妄空灵世界和谐幸福生活的向往与憧憬;读出了在对残酷现实的无奈憎恨与对和谐冥界的虚妄憧憬的裹挟下导致其死无葬身之地的深刻立意。作品从多方面逼近现实、审视现实、反思现实,从而丰盈了这本只有13万字的长篇小说的题旨。
1.对当下中国相关政府部门的无情控诉。余华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新作中,余华在轻描淡写中撷取一些司空见惯的如因政府相关部门监管不力而出现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假鸡蛋、皮革奶等食品安全问题;政府官员为保个人官位而谎报火灾死亡人数问题;医疗机构将弃婴尸体当作医疗垃圾抛进河里的冷漠;公安部门胡乱判案,戕害无辜生命的草率;各种类型的政府强拆行为导致百姓居无定所甚至家破人亡;各种民营企业在工商、税务、卫生、公安、消防等政府部门的层层剥削下惨淡经营甚至无奈倒闭等公众新闻事件,在文学的合理夸张与现实的真实存在中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当下政府。当下文坛不乏关注社会现实的作家,如刘震云、邱华栋、贾平凹等,但像余华这样不留余地、直截了当地敢于直面现实的气魄让人敬佩,其批判的力度与决绝的气度不亚于当年的鲁迅。
2.对当下社会人心冷漠的抨击以及对美好人性的呼唤。关于余华作品中的冷漠,早有人经典地评价余华血管里流动的不是温热的血液而是冰渣子。从余华一贯的写作立场来看,其在关注现实中感受到的总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但余华一边在对冷漠人性作出极力的讽刺与抗拒,另一方面又在内心呼唤温暖人性。在新作中,余华为大家平静而动情地演绎了爱情、亲情和友情故事,每个故事背后总是深深隐藏着作者对当下社会冷漠人心的痛心和对美好人性的呼唤。
新作中只描述了 “我”杨飞与美女白领李青、底层鼠族人物鼠妹刘梅和伍超之间心酸而又美好的爱情故事。在杨飞与李青短暂的爱情婚姻中,因李青的美貌使公司里单身青年对她的追求趋之若鹜。但他们看中的只是李青的外表,没有一个人真正走进李青的内心。当其中一个追求者求婚失败后,遭受到的则是全公司人的耻笑与冷待,在夸张与真实之间淋漓阐释出当下文明都市人的人心隔膜,形象阐释出他人即地狱的存在主义哲学观。而恰恰在大众的冷漠背后,“我”一以贯之的温暖善良感动了李青,从而成就了这段本来不可能的爱情。同样,在刘梅与伍超的爱情故事中,则让人读出了底层人物爱情的揪心与真诚,读出了中国人惯有的 “看客”心理与变态嘴脸。刘梅因伍超给她买了个山寨手机,认为这是对她情感的一种欺骗。年轻气盛的她本不想跳楼,竟在诸多冷漠网友的怂恿下选择了鹏飞大厦。站在鹏飞大厦的鼠妹还是不想就这样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但楼下的看客们极尽讽刺、挖苦、怂恿之能事,荒唐地使鼠妹在众人的掌声中魂归西天。在这个环节,鼠妹的遭遇似乎让读者看到了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是那么的无助与悲哀。鼠妹因情而逝,在世俗人眼中,伍超并不需负任何责任,甚至还可以开启新的人生。但余华让我们看到社会底层人身上善良温暖人性的圣洁光环,让伍超走上卖肾来为鼠妹买墓地这样的赎罪之旅。
新作还围绕 “我”讲述了 “我”与养父杨金彪、心中母亲李月珍之间不是亲人而胜似亲人的亲情,也围绕 “我”讲述了 “我”与生父生母胞哥胞姐之间是亲人却又不是亲人的寒心。由于生母的大意,苦命的 “我”竟然降生在铁轨上,从此走进了一个年轻、善良的单身铁道工的生活。为了 “我”的开心成长与不离不弃,养父选择了终身不娶。他们不仅在有生之年不离不弃,就是死后依然在茫茫冥界中苦苦寻觅。虽然死后两人都变了形,即使相逢也不识,但两人都选择了寻找与等待。心中的母亲李月珍在小说中是个伟大母亲的化身,作为养父的同事,她用自己的乳汁无私养育了 “我”,在自己即将赴美颐养天年时,竟然为了27个弃婴而死于非命。“我”对心中母亲充满感激,因为她的伟大与无私以及她的善良与宽厚。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 “我”在生母的苦苦找寻下如愿以偿地回到了生父生母家中,但这27天的家庭生活却让 “我”感受到的是无休止的争吵、无理由的指责和埋怨。尤其是 “我”的胞哥胞姐,竟然吵着要“我”出去租房子,毫无兄弟、姐弟之间的那种失而复得、情浓深深的手足之情。家永远是爱的港湾,家中如果没有爱,即使是在流淌着同样血液的亲人之间也会形同陌路。“我”所遭遇的家庭的冷漠不是个案,而是当下中国众多危机家庭的缩影。用笔细腻的余华在这里轻插片段便在鲜明的对比中再一次阐释了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在当下生活中对世人的影响,也表达出他对美好人性的呼唤。
3.对现实中为良知和尊严而活着的人们的礼赞。在现实生活中,人可以选择多种方式活下去。如果有人选择明哲保身的方式,可以自保并免于各种正义是非的纠葛之中,但这样的活法会更加助长社会的冷漠、麻木与自私;如果有人选择有尊严、有良知地活下去,那么,在这不堪的社会中,定然会举步维艰、生不如死,甚至还会搭上无辜的生命。很显然,余华看重后者。如 “我”心中的母亲李月珍,和身边很多人一样看见了河边漂着的婴儿尸体。旁人保持沉默,唯独她义无反顾的举报、曝光,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唤起民众对生命的尊重。最后,招至而来的是死于非命。本来,她可以马上和丈夫一起奔赴美国陪女儿一起过上幸福晚年生活,可顷刻间竟和家人阴阳两隔。在作品中,余华把对李月珍的崇敬再次放大,在虚妄的冥界,善良的女人再次将27个弃婴当成自己的孩子。还有被生活所逼的鼠妹们,在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若仅仅为了金钱和物质,凭她们的年轻美貌是很容易活下去的。可为了人的尊严和宝贵的爱情,鼠妹还是矢志不移地跟着伍超过着朝不保夕的赤贫生活。伍超也算有志向、有骨气的阳光青年,他也可以成长为理发技师或厨师,但为了爱情与义气,他一次次丢弃获取生存的机会,最终以卖肾换墓地这样极端的方式走向死亡。诸如杨金彪、李月珍、伍超、鼠妹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善良人们,他们的出路在哪里?很显然,余华作出了绝望的回答。
4.在对残酷现实的无奈憎恨与对和谐冥界的虚妄憧憬中导致走向死无葬身之地。现实是残酷无奈的,与之相对比的,则是冥界的和谐、宁静和无忧。“在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15]在那里,被砍死的公安办案人员与被枪毙的李姓男子由现实生活中的一对冤家变成了不离不弃的一对棋友;在现实中饱受歧视与磨难的鼠妹得到了众人的呵护,美丽地、心满意足地走向了安息之地;在火灾中拦阻客人不让走的酒店老板开始对自己的疯狂行为表示悔意,又开始重新张罗起酒店来;“我”与自杀的妻子李青再次共诉衷肠,情意绵绵;“我”与养父彼此找寻,将永远不离不弃。但是,冥界的和谐、宁静、无忧与现实的残酷形成的对比愈鲜明,愈发显得世界的荒寒与绝望。那一个个或被迫或含冤离世的孤魂,在宁静的冥界又能走向哪里?对此,余华进行了合理的想象。有人帮助买墓地的魂灵就可以永远走向安息之地;孤魂野鬼、无人帮买墓地的魂灵只能永远留在死无葬身之地。以此作为小说的结尾,众读者皆认为很有文学意味。至于为何用 “死无葬身之地”的方式来安排无望的生与死,余华做了这样的解释:“从 ‘死无葬身之地’这么一个谁都不愿意去的地方,以前是咒骂人的地方,从这样一个角度来写我们的现实世界。如果有人问我文学的意义在什么地方,我说就在这儿。如果我没有从 ‘死无葬身之地’来写现实世界,而是采用波拉尼奥《2666》‘罪行’的方式,可能真的没有文学的意义了。”[16]余华想让那些可怜的死者能在冥界得到永生的快乐,可这快乐的所在地竟是 “死无葬身之地”。对于作者特意安排的悖论结局,不禁把读者推进了绝望的深渊。怪不得有人感慨 “以前读《活着》,福贵的故事尽管悲惨,但总还觉得活着是有希望的。但这里的故事,让人无法置身其外,感觉让人特别绝望,恐怖至极。”[17]
作为当代最具有苦难意识的作家,余华对苦难和生死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苦难意识是西方现代主义作家所极力表现的。他们认为人类生存状态的本身就是一种苦难,并且永远不可逾越,如艾略特就将现代文明看成是一片精神荒原;卡夫卡笔下的人物永远都是那么孤独与绝望。深受卡夫卡等现代派作家影响的余华,其作品中就不可避免地浸泡着苦难意识。有评者认为 “余华的小说明显在展示苦海无边,无可逃避的图景”[18]。所以,自写作以来,苦难是余华直面现实最基本的着力点,只是在不同时期表达方式不同而已。和先锋时期作品中总用血腥、暴力、杀戮来表现绝望不同,从《活着》开始,余华对苦难的理解开始变得温和、平静、宽容,苦难在人生绝望之边缘闪烁着希望之光。《活着》就向世人揭示了人只要能活着,一切皆好的受难主题。的确,人活于世,健康地活着比什么都强。可这是肉体的存在,他完全摒弃了人类在精神上的追求。可见,此时期的余华对苦难、生死的理解还停留在中国几千年来 “好死不如赖活着”、“安天乐命”的传统认识和 “人生来就是来受苦受难的”佛教思想认识上。但历经七年的沉淀与思考,余华对现实的绝望程度更深一层,对苦难、生死的理解逐渐失却了昔日微弱的亮色。在新作《第七天》中,同样是苦难在生与死之间搭建了一条自由叙述的通道,不过这次生的世界全然黑暗,死的世界里稍见混沌的亮色,但那是悲怆的、疲惫的、忧伤的。在新作中,因举报弃婴而死于非命的心中的母亲,患癌症没钱医治的养父,被当作医疗垃圾处理的27个婴儿,房屋强拆时被压死的一对夫妻,商场大火中被烧死后瞒报的38个群众,被当作杀人犯枪毙的青年,在酒店失火中因阻拦客人索要饭钱而延误自己逃生的老板一家,为爱情而跳楼的鼠妹,因贫困而卖肾死亡的伍超等,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承受各种苦难,在冥界中也只能默然自我悼念,“宽广的沉默里暗暗涌动千言万语,那是很多的卑微人生在自我诉说”[19]。在《活着》中,余华对生命充满敬畏,对苦难和死亡豁然以对。在《第七天》中,生者在现实生活中默默承受一切伤害与苦难,死后在另一世界因无人为其购买墓地而无法走向安息、无法得到神的祝福而被迫走向死无葬身之地,再一次陷入渴望安息却永无安息之地的死亡困境。至此,在余华眼中,活着也罢,死了也罢,苦难总是如影相随,人类将永远陷入不可逃遁的恐怖与困境之中。所以,新作的广告打出 “比《活着》更绝望”的宣传语,笔者觉得宣传语归纳精辟,绝无哗众取宠之嫌。
南京大学英文系教师、网友洛之秋在微博中对余华新作否定得更为决绝:“坦白讲,《第七天》失败的根源并不是余华在小说中容纳了太多社会新闻版的荒诞桥段,而纯粹是技术层面的——词语的失败,细节的失败,人物对白的失败,叙事风格的失败……”对此,笔者完全持相反意见。在细读文本的过程中,笔者恰恰发现了作者在作品中倾注了大量的情感与精力,使得小说的语言冷静、节制、干净、淳朴;作品中也多处巧设了细节与伏笔,使得这部充斥荒诞与离奇元素的作品显得更加具有多种解读可能性;作品中典型的以点带面式、发散式的辐射状的叙事方式的运用使得作品张力十足,人物游刃有余地在阴阳两界自由穿梭,为小说主题的表达搭建了最佳平台。
1.冷静、节制且不乏感染力的语言表达。对于新作的语言,网友纷纷认为 “语言苍白,如白开水般”、“文笔太差”、“文笔浅显”。对此,余华很是惊讶,他认为 “有人说语言怎么苍白,语言枯燥无味,白开水一样的语言,我确实没有想到语言也有人骂,因为这个小说的语言我非常讲究的,我修改了一遍又一遍,尤其到一校、二校的时候,改动的全是语言。”[20]陈晓明教授对网友炮轰新作语言不好,也感到非常震惊,“《第七天》语言不好,你还想要什么语言?那是有一种诗性在里头!”[21]在《活着》之后,关注现实的余华不再把语言当作一种为实验或华丽、或犀利的技巧,而是在语言中沁入自己对世界的切骨体验,这使他的语言变得更为质朴、本真且不乏感染力。如在新作中,“身后的哭声像潮水那样追赶过来,他们两个人哭出了人群的哭声。我仿佛看见潮水把身穿红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冲上沙滩,潮水退去之后,她独自搁浅在那边的人世间。”[22]这两句形象贴近生活的、朴素真实的比喻在冷静、节制中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因政府强拆导致一对年轻夫妻与自己年幼的女儿瞬间阴阳相隔的剧烈痛苦。字里行间,表达的不再是两个年轻父母的痛苦,而是整个冥界魂灵的痛苦,是整个留在现实生活中人的痛苦,更是整个阴阳两界所有存在所感受到的痛苦,从而在直白浅易中表现出强烈的批判意识。而这样的诗性语言在文中比比皆是。批评余华语言直白的读者也许在阅读审美上更倾向于或风花雪月、或飞扬跋扈、或犀利深刻的语言表达,这是无可厚非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审美倾向。但把这种审美倾向加在《第七天》上,显然是不合时宜的。因为这里余华所要表达的是生者的疲惫、死者的忧伤,这里的世界到处灰色一片,容不得半点富有生机与生命意识的亮色。对此,余华自己也认为:“这是一个从死者的角度来叙述的故事,语言应该是节制和冷淡的,不能用活人那种生机勃勃的语气。在讲述现实的部分,也就是活着世界里的往事时,语言才可以加上一些温度。一部小说的叙述语言应该由小说本身的叙述特征来决定。我在修改时已删除很多 “我”,剩下的 “我”都是不能删的,仍然不少。这是叙述的需要。”[23]
2.匠心独具的细节设置与独特的叙事方式。新作历时七年酝酿,也有网友对此质疑,认为新作粗糙,按余华的写作水平顶多三个月就可以完工。对此质疑,笔者不以为然。细读作品,还是能感觉到作者在写作过程中颇费心力的,其中最能打动人的还是作品中多处细节与伏笔的设置。而这些细节的巧设如果读者不细细咀嚼,往往在第一遍阅读时觉察不出。如作品中有21处描写浓雾与大雪纷飞的情景,而这正是小说中人物在冥界所感受到的灰色压抑世界,因为这种寒冷、迷茫的自然情景设置,就暗示性地与现实区分开来,有利于读者和作者自由进出阴阳两界,使自然景物具有了烘托主题、结构线索的文学功能。再如作品开篇中 “我”在203站台听到的巨响,就暗示了后文中肖庆遭遇了车祸,而这车祸正是后文中提及的市长举行入殡仪式导致的,但恰恰肖飞又是伍超的同事,从而使先死亡的鼠妹有机会得知伍超卖肾买墓地的感人事迹。再如文中 “我”与养父之间的生死相交、不离不弃、互相找寻的情节是作品一大主线索。作者在开篇中就提到了一个身穿破旧蓝衣服、戴着破旧白手套的、骨瘦如柴的、脸上只有骨头没有皮肉、不知是人还是魂的形象的出现,在接下的文字中也多次提到这个形象。作者故意不作任何交代,一直到小说结尾,在阴阳两界苦苦找寻未果的 “我”通过李月珍才知道此形象就是 “我”苦苦寻觅的养父。开篇埋下伏笔,结尾解开谜底,卒章显志,不禁令读者唏嘘不已,从而取得平常经验陌生化的文学效果。
作者在新作上的颇费心力还表现在其新颖地运用了以 “我”为原点、辐射状的叙事方式。对此,余华自己也颇为满意:“《第七天》的叙述有点像圆规,‘我’的经历是圆心,所见所闻是一条条圆线,叙述的圆规一圈圈往外画圆。”[24]作者以 “我”死后七天之内的见闻为线索,讲述了多个亡灵在阴阳两界所遭遇的一切恩怨仇恨。小说结构清晰,分别以七天为小标题,但每个章节各自独立,同时和其它章节又互有联系,所以作者很形象地说此种叙事方式像画圆,从文本的结构来看每章节像一条条对外辐射的线;从文本的内容看,这些线之间会因某个点而相互交融,最终又汇成了一个完整的圆。作者运用此种叙事方式,再巧妙设置伏笔,安排细节,将多个亡灵的来龙去脉交代得清清楚楚,同时也将疯狂、残酷的社会现实生动呈现于读者眼前,使得愤恨、辛酸、悲哀、忧伤、疲惫、无望、虚妄等情绪弥散全书,将读者一步步推进了无边的绝望与荒寒之中。
关于冥界,在中国道教、荷马史诗、希腊神话、古埃及神话以及各类文艺作品中,都曾有过详尽的描述。在不同版本的冥界中,都不一而足地体现出好人享乐,坏人遭罪的价值倾向。在那个世界里,依然不可避免地充斥着血腥与暴力、复仇与不甘,关于人类的生与死、爱与仇、等级与尊严的纠葛依然无处不在地存在着。而余华新作《第七天》则为大家描述了这样的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了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25]他在作品中运用虚幻、飘渺的手法来反映中国当前的现实生活,将各种不可思议的情节和自然现象插入到反映现实的叙事当中,使中国当下现实社会和虚幻冥界变成了可以自然穿越的现代神话,既有离奇幻想的意境,又有现实主义的情节与场面。在这里,幻觉和现实互相交叉,魔幻和现实融为一体,从而创造出一个既离奇又合理、既荒诞又真实的世界,这就是通常意义上的魔幻现实主义,也就是余华版的冥界。
一般意义上来说,只有当世人无力解决现实生活中的矛盾,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时,人们才会不由自主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虚渺的冥界。在新作中,余华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社会现实,关注的时空由回看历史改为逼近当下社会,这与余华一贯的写作立场相符,但为什么作者在新作中不再仅仅就现实谈现实,就苦难谈苦难,竟别具一格地将小说世界拓展为虚幻缥缈的冥界呢?对此,余华解释道:“我一直想将生活中看似荒诞其实真实的故事集中写出来,同时又要控制篇幅,因为用五十万字或一百万字去写会容易很多,对我来说虽然会消耗时间和体力,但不会形成挑战,只有用不长的篇幅表达出来才是挑战。于是我找到了这个 ‘七天’的方式,让一位刚死去的人进入另一个世界,让现实世界像倒影一样密密麻麻地出现,而且要让它们的身影十分清晰。”[26]提及 “七天”,笔者认为这是新作最魔幻的地方。按照中国人的丧殡习俗,存在“头七”之说法,“头七”是根据死者去世的时间再配合天干地支计算出来的日子及时辰,是人去世后的第七日。丧殡习俗认为死者魂魄会于 “头七”返家,家人应于魂魄回来前,为其准备生前最喜爱的食物及物件以作最后的致意,家人最好回避,以免死者魂魄看见家人而牵挂家人,从而影响他投胎再世为人。余华以人死后七天见闻为主线,直接以七天来建构全文,最后以第七天来告终全文,并以“第七天”为小说标题,不知是作者本人故意巧取民间习俗,还是作者的多虑,笔者认为小说的标题隐含此方面的寓意。
当然,作者自己也交代了第七天的由来。小说开篇扉页上引用了西方圣经中《旧约·创世纪》中的 “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在西方人眼中,七天之内,神创造了整个世界,七天之后,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开始,神得以安息了。这点认识和中国人心中的 “头七”恰恰相悖。按小说的意图似乎在安息日之后,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开始。但按中国人的传统认识,七天之后,将是亡灵与现实世界的彻底绝离。若将两种观点融为一体则是众亡灵将在第七天之后忘却尘世间的一切苦难与悲哀,即将开始一个新的冥界生活。可这新的冥界生活又是让人别无选择,除了进入安息之地,那就是进入死无葬身之地,这又是何等的悲怆与绝望。
除了在标题上,余华巧妙地运用幻与真的寓意,合理拉开了全文的格局。在行文细节上,他还是处处在幻与真之间诠释作品主题。如文中所有含冤或被迫离世的灵魂数字加起来正好是81,不知是巧合还是作者用心设置,这数字容易使中国人想起《西游记》中唐僧西天取经路上所遭受的九九八十一难终成正果的寓意。只可惜,新作中的终成正果是永远走向死无葬身之地,从一个苦难的深渊进入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此番寓意更是让人心生寒意。
除此之外,作者偶尔还会安排一些离奇、荒诞的情节来推动故事的发展。如 “我”死后殡仪馆会有人直接打电话给死者,催促对方快点去火化;李月珍和27个弃婴所在的太平间竟在一夜之间陷入天坑之中,28具尸体不翼而飞。选择如此 “近乎荒诞”的角度来描写现实,余华解释道:“写实小说走的是康庄大道,怪诞小说是抄近路的。怪诞小说也好,荒诞小说也好,是为了更快抵达现实,而不是慢慢抵达现实。”[27]新作在宣传时打出了 “比《兄弟》更荒诞”的广告语,笔者觉得宣传语归纳靠谱,也无哗众取宠之嫌。
总之,通过对新作总体风格与特征的条分缕析,笔者还是力挺余华对自己的评价,即这是一部最能代表作者全部风格的佳作。不仅如此,笔者还敢断言,这部小说在余华写作历程上将具有里程碑意义。余华在《活着》中文版自序中说 “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他当时对高尚的理解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是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七年之后,余华继续向人们展示了作家的高尚,此种高尚含有对生者的同情、对逝者的安慰,还有那份超脱于生死之外的释然与虚妄。
[1]陈大仁.先锋浪潮中的余华[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
[2]瘦 猪.书评《第七天》:请余华先耐下性子[N].京华时报,2013-07-05.
[3][12]茶胡子.他无法用小说对抗荒诞现实——评余华《第七天》[N].东莞日报,2013-07-05.
[4]七年写“七天”余华最差小说?[EB/OL].http://life.xmnn.cn/life/xxsh/l201306/t201306173372513.
[5][11][14][20][21]潘卓盈.余华反击读者批评:《第七天》是最能代表我的小说[N].都市快报,2013-07-04.
[6][7][8][9][16]刘悠扬.《第七天》研讨会在京举行,余华公开回应各界质疑[N].深圳商报2013-07-05.
[10][13][23][24][26]余 华.余华谈新书《第七天》:我会关注批评,但不是现在[N].新民晚报,2013-07-01.
[15][25]余 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225.
[17]张 杰.余华新书:等了7年叫《第七天》首日订70万册[N].华西都市报,2013-05-30.
[18]赵思和.理解九十年代[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19][22]余 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64、150.
[27]陈梦溪.余华《第七天》毁誉参半 领跑全国各大图书销售榜[N].北京晚报,2013-0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