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娜, 乔永新
(曲阜师范大学,山东曲阜273165)
词源于唐五代,至宋而达到鼎盛,时代的转移、社会历史的变迁,词至元明时代趋入萎靡之势。词的峰回路转在清代,我们称清代为“词中兴”朝代。清代词派的兴盛及清代学者大力创作词作,刊刻词集,辑选词选,推出词论,使词在改朝换代的战火中重放光彩。据统计:“一代清词超过20万首,词人多至1万人。”[1]而清词的中兴对清人以及对词的评价提到了一定的高度。
柳永,原名三变,后改为永,字景庄,又字耆卿,北宋著名词人,排行第七,亦名柳七。官至屯田员外郎,也称“柳屯田”。其仕途坎坷,多流连于歌楼舞榭,为歌儿舞女们创作了大量词曲,在民间广为传唱。但是宋代士大夫对柳永词的评价多以“鄙俗”概括之,而清人对柳词的关注则多集中于柳词在整个词史上的地位。因此纵观整个词话史对柳词的评价,宋代士大夫多以偏概全,清人则更客观公正。
清代对柳词的评价多引用宋人的评论。分析宋代词人对柳永的评价,无论其词话中记载内容的真实与否,客观上都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学者对柳永词的评价。对于柳永词评,清词话对宋词话的引用大概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清词话中引用宋词话中关于柳词的评论,第二种是清词话没有引用宋词话中关于柳词的评论,第三种是清词话中出现了宋词话中没有的评论。
第一,清词话中引用了宋词话的评论。根据笔者统计,关于柳永词的评论,清词话中引用宋代词话最多的内容是关于“柳永词与秦观词”的比较。叶梦得的《避暑录话》:“子瞻戏之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2]这句话在宋代只有这一本词话记载此内容,而在清代,有三本词话引用了此句话,分别是《御选历代诗余》、清徐釚《词苑丛谈》、清李宗孔《宋稗类钞》三种,《全闽诗话》援引了这三本词话。清词话引用宋词话的观点第二多的是关于“柳永词与张九成词”作对比。宋代词话中只有陆游的《老学庵笔记中》记载:“露花倒影柳三变,桂子飘香张九成。”[3]清代则有郑方坤的《全闽诗话》和李宗孔的《宋稗类钞》引用了此观点。关于柳永词的评论,清代词话引用宋代词话次数也是两次的内容是“晁无咎评本朝乐章不具诸集,今载于此云:世言柳耆卿曲俗,非也。如《八声甘州》云:‘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此真唐人语不减高处矣”[4]。在宋代吴曾《能改斋漫录》、胡仔《渔隐丛话》、魏庆之《诗人玉屑》、祝穆《古今事文类聚》都引用了此句。清词话中,只有《词综》原句引用,另外《全闽诗话》总结“柳永词不减唐人高处”。在宋代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和元马端临《文献通考》中出现的“(柳永)其词格固不高,而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若其人则不足道也。”[5]的观点在清代则只出现在《词综》中,值得注意的是《词综》中虽引用此句,但是去掉了“若其人则不足道也”。南宋王灼的《碧鸡漫志》中记载了其对柳词的评价:“柳耆卿乐章集,世多爱尝该洽,序事闲暇,有首有尾声,亦间出佳语,又能择声律谐美者用之。惟是浅近卑俗,自成一体,不知书者尤好之。予尝以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6]这句话被清代的叶申芗《本事词》引用。关于仁宗黜柳永的记载,宋代出现在《艺苑雌黄》、《能改斋漫录》中,清代则出现在《全闽诗话》、《渑水燕谈录,提要》、《词综》中;另外清代关于柳词记载出现了新的说法,《钦定续通典》和《御定渊鉴类函》中记载了柳永以《醉蓬莱》得到仁宗赏识。
第二,在宋代有关柳永的词论中,清词论中并没有引用宋词话的评论。主要观点:一是关于宋人批评柳永用词“俚俗”的言论。如南宋徐度《却扫编》记载:“(柳永)其词虽极工致,然多杂以鄙语,故流俗人尤喜道之。其后欧苏诸公继出文格一变,至为歌词体制髙雅。柳氏之作殆不复称于文士之口,然流俗好之自若也。”[7]另有南宋刘克庄《后村集》卷九的“柳永词堪腔里唱”[8]。二是讽刺柳永词多给歌女写“淫词”的内容。如严有翼撰《艺苑雌黄》:“柳之乐章,人多称之,然大槩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媟之语。若以欧阳永叔、苏子瞻、黄鲁直、张子野、秦少游辈较之,万万相辽彼。其所以传名者,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晓故也。”[9]还有“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緑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10]宋代共出现了两种词论记载此句,分别是陈师道《后山集》、宋张舜民《画墁录》,元末明初的学者陶宗仪《说郛》中也记载此事。三是评论出自南宋赵令畤《侯鲭録》和《古今事文类聚·续集》,似乎是有意侮辱柳词。说的是“东坡云……栁永词,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栁岸晓风残月。’或以为佳句。东坡笑曰:‘此稍工登溷处耳’”[11]。四是赞美柳词比周邦彦词高,但是只有一条记录,而且是南宋末期张炎的《山中白云词》跋中写道“柳永之词妙处不减于周,谓柳不如周非知言者也”[12]。
第三,在清词论中,宋词论中没有记载的,本文也做了统计。大约有三种观点:第一种是《御制选历代诗余序》、《圣祖仁皇帝御制文集》、《国朝宫史》、《皇朝文献通考》、《东坡词·提要》中记载的柳永词在词史中的地位的判定。“宋初,其风渐广至周邦彦领大晟乐府比切声调篇目颇繁,柳永复增置之词,(音律)遂有专家一时绮制可谓极盛。”[13]第二种是清代学者对柳永词认识的反思。“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今人但从浅俚处求之,遂使金荃兰畹之音流入挂枝黄莺之调,此学柳之过也。柳屯田情语多俚浅,如‘祝告天发,愿从今永无抛弃。’开元曲一派词流之下乘者也。”[14]这段话出现在毛先舒撰《诗辨坻》中,《全闽诗话》全文引用了毛先舒的这段话。第三种是关于宋人对柳永词的看法,而未见宋词话中的,分为三类。第一类是清朝郑方坤编《全闽诗话》记载,公开表示对柳词欣赏的评论:“刘潜夫(南宋刘克庄)云耆卿有教坊丁大使意”[15]。“范镇(宋)见永作,叹曰,仁宗四十年,太平镇在翰苑不能出一语,乃于耆卿词见之。”[15]“欧阳凯赞之曰:锦为耆卿肠,花为耆卿骨,名章隽语,笙簧间发。”[15]“王元泽(北宋王安石的儿子)追慕永才,亦有‘頼有乐章传乐府,落落骊珠照今古’之咏。”[15]第二类是对柳永其人的赞赏。清代徐釚撰《词苑丛谈》:“菊荘(魏庆之)曰,柳七此遇与孟襄阳卿自弃朕无异,始叹人才遭际不偶,不如摩诘以鬰轮袍为王门伶人,通公主关节也。”[16]第三类是《词综》记载的关于柳词褒贬相杂的评论:“李端叔云:耆卿词铺叙展衍备足无余,较之《花间》所集韵终不胜。”[16]“黄叔旸云:耆卿长于纤艶之词,然多近俚俗。”[16]
从上述统计中可以看出,宋代评论柳词的词话比较分散,到了清代,记载的柳永词话相对集中,大部分在《词综》和《全闽词话》中。而清词话在接受宋词话时选择了在词史上对柳词评价比较客观的词话,放弃了对柳词任意贬低的词话。对那些流传下来的关于柳词的故事,清词话选择不是很多。
柳永其人其词在文学史上褒贬不一,因其常年混迹于歌楼舞馆之中,以歌女为伴,写出了很多“淫词秽语”而被士大夫阶层排斥。但是柳词不乏精彩之作,其《八声甘州》、《雨霖铃》等作品凄清哀婉,别具一格。近人对柳永词作了客观的评价,认为柳词在词史上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其词一改五代词的“漪靡”之风,改变了小令统治词坛的单一局面,因其精通词律,创制了大量的曲调,慢词长调开了后代词铺叙之先河。以这个评价为基础,下面分析宋词话与清词话对柳词评论的转变。
宋词话中出现关于柳词的评论,多因宋代理念的束缚,崇尚“雅”词,同时将其人与其词联系起来评论,从而出现的是宋词话中多以柳词为批判对象的现象,而清词话中出现的观点则更多是对柳词欣赏性的评价。宋词话中一方面出现了对柳词的轻辱态度,另一方面也出现了对其词评价的矛盾态度。如对柳词“气格”不高的评价占据了多数,对其词“不减唐人”的赞美以及音律的肯定的声音也是有的,但是寥寥无几。而清代对这两个观点都引用的是《全闽诗话》与《词综》。清朱彝尊、汪森主编的《词综》是浙西词派的代表作,对后来清词产生了极大影响;而《全闽诗话》的作者郑方坤是福建人,清初著名学者。他们对词的观点以“崇雅抑俗”为主。柳词的写作对象是歌热舞女,因此通俗晓畅的语言带有些许世俗风味,使柳词的整体风格以“俚俗”为主,这让崇尚“雅正”的文人无法接受。《词综》与《全闽诗话》以比较平和的论调来介绍柳永,可以说已经摒弃了自己的主观感情,比较客观地评价了柳词的风格。
宋人与清人对柳词评价的分歧点在柳词用语“俚俗”和柳永写的“淫词”上。词源于唐五代,在宋代达到高潮,但是在整个宋代,词都被认为是“小道”,不能登大雅之堂。从《花间》文人传出来的词的性质为“遣兴娱乐”,被宋代士大夫所不耻。我们知道欧阳修是宋代名宦,他也填词,而且写过一些所谓的“淫词”,但是其学生们多不愿意承认,在整理其词时,往往说是别人假托给欧阳修所作。可想而知,词在宋代是很不受士大夫承认的文学体裁。柳永不但填词,而且终日游荡在歌楼舞姬之间,所以其人其词在宋代的遭遇可想而知。到了清代,随着词风的进一步开放,写词内容的充实,词境的进一步扩深,对词的评价也更客观。宋代评价柳词的“俚俗”也成为词史上洗涤晚唐五代柔靡之风的功臣,而所谓的“淫词”在清词话中没有再提到。柳永词在清代虽未受到很高的推崇,但是在词史上却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如清人评价其词有与白居易诗相提并论的特色,并肯定了“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5]的说法。这是对柳词很高的评价。
清代词人崇尚南宋词,如在清代影响较大的浙西词派,宗周邦彦、姜夔词,清后期以朱彝尊为首的常州词派则推崇南宋吴文英词,我们可以窥见清词崇尚雅词,以婉约为主。所以,清词在对柳词的评价中适当地忽略了“俗”的一面,赞扬了词的婉约性与音乐性。清代距离宋代三百多年,也许清人没有宋人对柳永荒唐生活的见证而清淡了对其人的评价,因此对柳词的评价也就没有宋人那样有很厉害的批判。文人思想观念的转变,也成为柳词在宋代和清代两朝审美观念改变的原因。
我们在对宋词话评价柳词与清词话评价柳词的比较中发现,清词话在评价柳词上的特点比较鲜明。
一是清词话能够比较客观地对待柳词。从上述统计中可以看到,清词论一方面不避讳引用柳词的缺点,他们认为柳词的“气格”弱,另一方面又承认柳词的优点,如引用了赞美柳永写的《八声甘州》。而且值得注意的是《词综》在引《直斋书录解题》和元马端临《文献通考》中出现的“(柳永)其词格固不高,而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若其人则不足道也”[5]的观点时,去掉了“若其人则不足道也”。柳永精通音律,善于运用词语,其词的音乐和语言融合得比较好,能够将景物与感情很好地表达出来,他最擅长的题材是“羁旅行役”之词。最后一句说柳永的人格“不足道也”,也许是因为宋代独有的“士”的理念,而柳永却是一个混迹于歌妓之间的浪荡子,所以宋人说他“为人不足道也”。这种观点可以说是宋代对柳词比较公正的评判,而作为影响力颇大的《词综》引用了过来。这也许是因为宋代距离清代较远,没有宋代思想的束缚,所以清人能够客观地看待其人其事。
二是清词话对柳词评价的全面性。宋词话多从艺术性方面来评论柳词。如评论其词语言“杂于鄙语”,风格“词格不高”而且“俚俗”,音乐性“音律谐婉”等等,但是清词话更注重从词史的角度总结柳词的特点,使柳词在词史上有更准确的判定。如在《片玉词提要》中,清人提出了“自晩唐五代以来,以淸切婉丽为宗,至柳永而一变。如诗家之有白居易”[17]。将柳词对词风改变之功提了出来,并将其与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相并举。如在《东坡词提要》中清学者提出“宋初,其风渐广,至周邦彦领大晟乐府,比切声调,篇目颇繁,柳永复增置之词,遂有专家一时绮制,可谓极盛”[13]。将柳词对后世的影响,特别是柳词的音乐性对后代词体的影响,对周邦彦的影响一一说了出来,柳词对后世的贡献颇大。除此之外,柳词对长调词的开拓之功,对词牌的创制之功,在词史上是不可磨灭的。
另外,清词话引用宋词话的全面性还表现在对其词话原文的引用。清词话在引用宋词话时保留了宋词话中的原文,记载在册,对后人进行刊本的研究很有用。在清词话中,我们还能看到宋词话中没有的词话,如《全闽诗话》中引用的欧阳赞和王元泽的评论,在宋词话中未见刊载。虽然有个别词话删去增加了一两句,但是不影响原句的意思。
三是清词话对柳词地位有提高的倾向。柳词在宋代被认为是“俚俗”“淫词”,如宋词论上晏殊与柳永的对话,最后晏殊说“殊虽作曲子,不曾道‘緑线慵拈伴伊坐’,这句话出自柳永《定风波》,作为宰相“士”的晏殊认为词写得比较“糜艳”,借词来嘲笑柳永。而像苏轼这样的文人也批评过柳词,《高斋诗话》:“少游自会稽入都。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18]。而在清词中,很少提到柳词为“淫词”,多为比较高的评价,如将柳词比之白居易的诗等。
我们也可以从没有入选清词论的宋词论来说,反衬清词有意提高柳词的地位。如第一部分简单介绍没有入选的清词论对柳词的评价多是贬低,而且多出自名家的贬低,如南宋时赵令畤的《侯鲭录》记载“东坡云……柳永词云‘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或以为佳句,东坡笑曰:‘此稍工登溷处耳’”[11],这里的“溷处”指上厕所,意思是说苏轼在上厕所时才会读。而钱惟演曾说过:“演自称素好读书,坐则读史,卧则读小说,如厕则读小词,盖未尝以释卷也。”我们知道苏轼也写词,而且致力于词体的提高,苏轼在这里如此评价柳词,跟钱惟演的逻辑一样,说柳词是词中之末。这些词论都是清词论中未选入的,换言之,即清学者不接受宋学者对柳词的贬低。从这方面来讲,清词论有意提高柳词的地位。
在对柳永词话的分析中可以看到,柳永词在宋代词话中多为反面形象,提醒后人词不能太近俚俗。但是到了清代,词话中出现的是多为赞赏性的评价,柳词的评价在清代高于宋代,使得柳词的评价更客观、全面。
[1]严迪昌.清词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2]叶梦得.避暑录话[G].四库全书文渊阁.
[3]陆游.老学庵笔记[G].四库全书文渊阁.
[4]吴曾.能改斋漫录[G].四库全书文渊阁.
[5]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G].四库全书文渊阁.
[6]王灼的.碧鸡漫志[G].四库全书文渊阁.
[7]徐度.却扫编[G].四库全书文渊阁.
[8]刘克庄.后村集[G].四库全书文渊阁.
[9]严有翼.艺苑雌黄[G].四库全书文渊阁.
[10]陈师道.后山集[G].四库全书文渊阁.
[11]赵令畤.侯鲭録[G].四库全书文渊阁.
[12]张炎.山中白云词[G].四库全书文渊阁.
[13]东坡词·提要[G].四库全书文渊阁.
[14]毛先舒.诗辨坻[G].四库全书文渊阁.
[15]郑方坤.全闽诗话[G].四库全书文渊阁.
[16]徐釚撰.词苑丛谈[G].四库全书文渊阁.
[17]片玉词提要[G].四库全书文渊阁.
[18]曾慥 高斋诗话[G].四库全书文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