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征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狼图腾》[1]自问世以来,在国内乃至世界范围内传播,其读者甚众,并引起了激烈的争议,毁誉参半。围绕着《狼图腾》所体现的主题、寓意以及价值态度,出现了“挺狼派”和“打狼派”的严重分歧。挺狼派的代表,多为商界精英或者娱乐圈人士(如海尔总裁张瑞敏、歌手腾格尔)。而文学界中的挺狼人士也不乏其人,其中,当以散文家周涛和评论家孟繁华为代表。周涛从传统文化批判的角度予以肯定,认为该书是“一部因狼而起的关于游牧民族生存哲学重新认识的大书,它直逼儒家文化、民族性格深处的弱性”。而孟繁华则从文本的独特性出发,肯定其理性与想象的交织、小说与历史传说乃至人类学研究的融合。“打狼派”以知识界与文学研究界为主,其中,以评论家丁帆和汉学家顾彬为代表。丁帆认为,《狼图腾》所竭力张扬的“狼性”性格及其价值观念,恰恰是转型期的中国人文价值沦丧、价值观退化的一种表现。而德国的汉学家顾彬更是直言,“《狼图腾》对我们德国人来说是法西斯主义,这本书让中国丢脸。”在这极端对立的两派之外,比较常见的是从生态主义与生态文学的角度对《狼图腾》的阐发。这种视角把《狼图腾》视为中国第一部完全意义上的生态主义小说。如有论者将其与主角、风格都类似的美国西部作家杰克·伦敦的《野性的呼唤》相比较,发现《狼图腾》的生态主义立场更为坚定,已经摆脱了杰克·伦敦的“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残存,体现了文学观念的进步。然而,也有论者认为其生态主义立场是附带性的、想象性的,它掩盖了作者虚构文本中扬牧抑农、扬武抑文、扬蒙抑汉、扬狼抑人的一系列二元对立的狭隘价值取向。
其实,抛开各种争论对小说所作的引申阐发不说,笔者认为,小说《狼图腾》之所以引发争议,并构成一种文化现象,与该书的创作初衷以及创作主题的宏大叙事性息息相关。如果我们不置评论地细读该书,便发现书中复杂的思绪交织着“国民性改造”这一核心寓意,并在中华民族曾经的贫弱和走向富强的梦想中纠缠徘徊,以“狼精神”的名义质疑以汉民族为主体的传统主流文化,重新解构中华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挑战经典社会主义理论和一系列现代学说。很显然,这种关涉千秋家国的宏大叙事风格与畅销小说天然的通俗性形成了很大的张力,在激发阅读快感的同时,也必然导致各方的批判。在小说叙事的终章,作者姜戎不惜说教,甚至专门加进了一篇题为《理性探掘——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来表达自己对改造民族性格的良苦用心。毫无疑问,从作者本身的创作初衷而言,《狼图腾》的主题是直指国民性批判这一新文学传统的,只不过时代不同、身份不同、关注与焦虑不同,所以,国民性批判的角度与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因此为我们重新审视弥漫在新文学传统中的国民性批判问题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分析范本和视角。
无论作家和研究者如何揭示与评判国民性问题,从发生论的角度而言,国民性问题都是一个列强入侵、民族危亡背景下被移植的西方话语,不可能从古中国的内部产生。这种话语秉承西方启蒙以来现代性的进化论逻辑,把历史在时间上看成文明取代蒙昧的线性发展,在空间上看成进步民族淘汰落后民族的适者生存。于是,启蒙者按照这一逻辑,当然认为中国作为现代性的迟到者,在现代化事业发起者的西方列强面前,就自然成了蒙昧与被淘汰的对象,面临开除“球籍”的危险。由政治危机引发文化危机、身份认同危机,所以,文学、思想等领域的精英才在救治中国社会、政治、文化方面的种种弊病的探索中,寻落后学习先进的内生逻辑,借鉴西方文化与西方话语定义自己的问题,产生了改造国民性的启蒙主题。也可以说,自梁启超、陈独秀、鲁迅等新文化的开创者把救亡和启蒙两大主题合为一体以来,启蒙便不可避免地带上了西化特征。国民性批判主题自产生以来,出现的五四时期改造国民性与上世纪80年代新启蒙、“回到五四”两个高潮,都带有历史烙印下对于西方的艳羡与追赶心态。[2]
而小说《狼图腾》虽然也是以探讨国民性问题为创作核心,产生的背景却截然不同。民族救亡期和“文革”浩劫后所产生的对于国民性弊病的深刻焦虑,对于西方现代性民主自由观念的天然认同,已被改革开放迅速崛起的中国道路所截断,被中华民族复兴的时代主题所取代。考虑到《狼图腾》的创作时间,笔者认为,虽然书写的是“文革”时期知青去蒙古草原下乡的故事,透过草原狼的遭遇,张扬游牧民族自由野性的生命力,对照之下,揭批汉民族阉割的“羊羔”性格,由此升华的也是国民性批判的传统主题。然而,透过叙述中夹杂的大量主人公及重要人物观点的阐释,包括对于对话者的说话语气、话语方式的考察,以及类似穿越小说主人公的某些带入体验,可以认定这是一部后现代性色彩很浓的小说。
《狼图腾》的国民性批判主题,在后现代文化的背景下,不再简单地把中华民族想当然地简化为想象共同体,这是殖民身份的一种反映;同时也不再静态地对国民性格勾画模型,这是启蒙姿态的一种体现。[3]也就是说,它不再像新文学早期的开拓者一样,把国民性当成一个固定不变的整体来予以批判。与此不同,《狼图腾》的国民性批判,其核心是在中国历史文化的内部展开的,在这里,《狼图腾》并没有直接使用“国民性”这个概念,而是把国民性批判转换成民族性批判(即对于汉民族羊羔性格的批判),通过概念的变化实现了视角的根本转移。于是,《狼图腾》重新开始的国民性批判转向了多民族这一个内部分化本身,并且在继承了中国传统的夷夏之辨后,又颠覆了以汉民族史官文化书写的历史,由尊王攘夷、崇汉抑边、重农轻牧,一变而为为夷族张目,并且以夷族游牧的“狼文化”来批判汉民族萎缩失血的“羊羔”文化、反自然生态的“农耕”文化、戕害生命的儒教糟粕等民族性格病态。将国民性问题转化为基于游牧/农耕两种文明的消长演变所产生的民族性格变迁史,由此涉及到“草原人”和“汉人”两个民族。可以说,《狼图腾》的这种国民性批判,是在全球化和中国崛起的新背景下产生的,它经过了由外来文明观照自身,走向以自身历史分化观照自身的过程。
在《狼图腾》民族性视角的国民性批判中,仍然存在一个简单的模式化特征。然而,这不再是启蒙的简化,而是后现代与民族主义的简化。在小说中,存在着“狼”、“羊”两种动物代表的两种民族性格,并且借虚构的外壳演绎成为民族繁衍变迁的生存寓言。而事实上的民族多样性是复杂的,民族性格的演变也是复杂的,不可能如此简单而武断。同时,小说中也有一个类似后现代穿越体验的成长情节。小说中以陈阵跟杨克为代表的汉族知青,由叙述开始时对“狼”和游牧文化存有偏见,通过慢慢接触逐渐改变态度,由杀狼打狼到对狼发生兴趣,最终养狼、护狼、信狼,并且信仰了蒙古人的天——“腾格里”。本来作者希望以成长情节来增加国民性批判的感性说服力,然而,这些情节的安排本身却带有了明显的后现代乌托邦色彩和消费文化的自娱特色,与事实乃至与作者经历的复杂性相比,已经是后现代寓言建构中的提纯了。
[1]姜戎.狼图腾[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2]梁启超.国家思想变迁异同论[A].饮冰室合集(第1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9.
[3]李小江.论“狼图腾”的核心寓意——国民性、民族性与民族主义问题[J].文艺研究,2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