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健
(吉林大学 文学院,长春 130012)
随着信息化文学社会的出现,经典文学时代面临终结,一个新的“后文学时代”已经到来。后文学时代是一个由数字媒介主导的信息化的文学社会,是一个文字文化衰退、文学不再“经典”的后经典文学时代。其之所以形成,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我们一再膜拜的文学经典消失了,不是当代文学的商业化摧毁了经典,也不是今天的文学成就大不如前,而是我们的社会文化阅读方式发生了深刻转变。由此,经典的价值和功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黄浩先生认为,在后文学时代,“超量供给”的文学生活方式的形成,“使得人们必须放弃经典时代久已存在的‘神圣阅读方式’,以一种轻松随意的‘后阅读方式’介入文学。文学作品在‘后文学生活方式’的消解下,已经没有了经典作品的神圣色彩”,这种“后文学阅读方式”,实质上“是一种精神消费活动。而且,总体上是一次性的消费”[1]。正是这种传统上的“神圣阅读方式”的消失,使得“这个时代没有了经典的读者,没有了经典的文学环境”[2]。传统的读者完成了向今天的文学消费者的转变,使社会文化阅读方式出现了整体变化,在对文学的消费中,传统的经典阅读心态已经不复存在,最终导致的是经典文学时代的终结,经典自然也就成了一种奢望。
在后文学时代,由于信息新环境的要求,传统的深度阅读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浅阅读;从阅读性质而言,传统的欣赏性阅读逐渐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消费性阅读;从阅读使用的媒介而言,由于文化的“图像转向”,出现了文字阅读到读图的转变;从对经典的接触方式而言,由于上述几方面的共同转变,使读者逐渐远离经典原典,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他人代读”(关于社会文化阅读方式转变的论述详见[3])。这些阅读形式是在共同的社会文化背景及信息新环境中出现转变的,因此也都是相关的,处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只是切入与强调的角度有所差异。
还需注意的是,社会文化阅读方式的转变只是当代社会表现出来的一些比较明显的倾向或趋势,并不是说那些传统阅读形式如深度阅读、欣赏性阅读、文字阅读、原典阅读就不存在了。事实上,所有这些阅读形式在我们的社会中仍然是共存的,而且,不同个体或同一个体在不同情境中,其阅读形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总体而言,深度阅读虽然在浅阅读的主潮下仍然可以存在——就如我们说经典文学时代已经终结,但文学经典文本仍然可以存在一样——但它们不再具有传统的普遍性和权威性,而只成为一种个人选择。
社会文化阅读方式的转变,在某种程度上表明长期以来被我们信奉的印刷文字文化和阅读文化都出现了衰退,这也是经典危机最为深刻的文化背景。因为把文学作为经典,把文学创作者神化正是经典文学时代的产物。而数字阅读时代的来临,要求将文学的价值放到新环境中重新加以考察和确认。
仔细考察可以发现,经典文学时代的文学经典主义(经典文学观)是在文字本位主义和印刷文化的基础上形成的,它不是文学的经典观,而是媒介的经典观,即它是建立在对印刷文字这种媒介的经典性认识基础之上的。正是这种认识论的存在,使我们在一个媒介转型时期,不能正确而有效地认识文学的社会功能与价值的转变,从而形成了一种普遍的焦虑情绪——“经典焦虑症”(关于“经典焦虑症”的论述可详见[4])。经典焦虑的根源就在于文学经典主义,若仍然坚持传统的“文字文献文本”,没有一个开放的文学观,则不能有效地治疗这种病症。一个开放的文学观需要我们对文学经典主义中存在的文字本位主义进行反思,并立足于今天的文学生活现状,从媒介角度重新认识文学。
我们知道,经典文学时代的文学生活塑造了文学经典主义,再加上中国传统的“文以载道”与“立言不朽”的传统,使文学经典在很大程度上成为附经、载道的衍生物。那么,在文学生活资源开始变得丰裕和充足甚至出现超量供给的后文学时代,文学不再作为政治工具、教化工具(因为有其他更为适合的方式),不再承担过多的历史重负之后,笼罩在经典身上的神圣光晕被历史回收之后,文学经典的经典性价值又如何成为可能?
文学的经典性价值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文学的权威性。米勒说:“在西方,文学曾获得这样那样的权威性。‘以文学的权威性’来行动、决定、判断,并不会显得荒唐。”[5]在中国也大抵如此。在过去,文学从表现形式而言,它什么都不是,但在实际生活中,它又什么都是。它是人类精神导师,生活的指导者,道德的楷模,能规范人类的生活,是最好的思想家(尽管很多文学家的思想都很成问题),它还是政治家、法官、立法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因此,文学总是显得崇高、高尚,是人类心灵史的记录。这种“权威性”在我们的社会中还带有很大的隐蔽性,因为“文化资本的传递和获取的社会条件,比经济资本具有更多的伪装,因此文化资本预先就作为象征资本而起作用,即人们并不承认文化资本是一种资本,而只承认它是一种合法的能力,只认为它是一种能得到社会承认(也许是误认)的权威”[6]。
的确,在过去的经典文学时代,文学确实是作为一种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物而存在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即使承认文学存在这种“权威性”,它也并不是天然的,而最起码是需要通过对文学作品的阅读才能产生的。米勒在一篇文章中曾提到:“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文学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威性,但是尽管这种权威性仍然被或明或暗地承认着,比如媒体,但是在现实生活中,它却再也发挥不了那么大的作用了,这—点任何一位坦诚的观察者都不会怀疑。如果书籍只是躺在书架上,那么它们的权威性就只是潜在的,它们只有被阅读才能真正发挥作用。”[7]28接受主义美学的创始人姚斯,也从读者接受的角度揭示了文学的影响力是需要通过与文本的接触才能产生的,他说:“与政治事件相比,文学事件没有那种存在于自身中而使下一代无可逃遁的必然结果,文学事件只是在那些随之而来或对之再次发生反响的情况下——假如有些读者要再次欣赏这过去的作品,或有些作者力图模仿、超越或反对这部作品——才能持续地发生影响。”[8]
而今天文学的影响力已开始衰微,不然“经典问题”就不会成为学界的热点问题。黄浩先生说:“人类社会进入‘后文学社会’之后,绝对经典时代里曾经长期存在的‘经典权威’现象,在此时已经被基本‘消解’完毕了。在‘后文学’的条件下,在社会‘重新阐释’的需要里,在人们不再‘尊重’和‘信仰’经典的态度面前,经典作品的‘传统’经典价值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怀疑。历史上产生的那些从不允许怀疑、从不允许‘调戏’的‘伟大’的人类经典,突然就‘变’小了。当我们看到‘三国’‘西游’被用来‘水煮’和‘大话’的时候,当我们在那些‘经典’重拍中看到许多‘不忠于原著’‘不忠于历史’的荒唐的历史化现象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本是意义绝对、价值绝对和权威绝对的绝对经典,忽然成为了意义相对、价值相对和权威相对的相对经典现象了。”[9]
对于文学的社会影响力的衰微,米勒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说:“不管我们多么希望情况不是如此,但事实是,在新的全球化的文化中,文学在旧式意义上的作用越来越小。……一生从事的职业日益失去其重要性无疑令人痛苦,但必须面对事实。”[10]确实如此,因为我们毕竟都是在一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中成长并接受良好的文学教育的。这也许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文学宿命。
米勒在另一个地方还从今天各种电子与数字新媒介的普及与发展的角度谈到了这个问题:“越来越少的人受到文学阅读的决定性影响。收音机、电视、电影、流行音乐,还有现在的因特网,在塑造人们的信仰和价值观以及用虚幻的世界填补人们的心灵和情感的空缺方面,正在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这些年来,正是这些虚拟的现实在诱导人们的情感、行为和价值判断方面发挥着最大的述行效能,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世界。”[7]29一度由小说提供的文化功能,现在已经日益转由电影、流行音乐和电脑游戏来加以提供。正因为它们具有相同的功能,因此,过去的读者就很容易爱上这些电子新媒介并转变成这些电子媒介的读者、听众、观众。
在这个时代,正如丹托所言,“观众感兴趣的是他们时代的艺术,而不是学习欣赏过去的大师的杰作”[11]。因为就文学生活来说,其资源一部分来自于自己时代的创作,另一部分来自于历史提供的文学遗产。历史上的文学经典虽然继续存在,但显然已经失去了在其自身时代所拥有的规范、指导及认识社会的功能。
在漫长的农业时代,社会在本质上都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动,中国封建时代的改朝换代历来都只不过是奴才们换了个新主子而已,这导致社会结构相对稳定,变化缓慢,人们往往又是依靠经验传承来认识社会的。这意味着上一个朝代的文学经典对下一个朝代的人而言也是一笔宝贵的经验,即文学经典能在较长时间段内保持其规范、指导及认识社会的有效性,这反过来又决定了经典会在较长时间内通过不断地阅读、阐释而加强其经典地位。
但在一个信息化的社会中,这些传统经典显然已经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功能,只能满足当今读者的纯粹阅读需求,却无法满足他们诸如深刻认识时代变化、规范人生之类的需求,恐怕也不如那些能使读者对自己时代有更深了解的作品,哪怕这些作品是被经典文学鄙视的商业化文学、新媒体文学。也许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回答卡尔维诺提出来的那个疑问:“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而不是读那些使我们对自己的时代有更深了解的作品?”[12]
虽然文学经典文本还会继续存在,但只能成为一种个人选择,而不再具有普遍的社会意义了。若让今天的年轻人来回答“什么是经典”这个问题,你得到的答案可能是电影或是网络游戏。
显然,文学的经典性价值在今天这个多元化的信息时代已经不复存在,或者说不再受到社会的重视,有激进者甚至宣言:“在这个时代,如果说传统意义上的经典还有什么价值,那就是用来制造笑料,博人一乐。”[13]
[1]黄浩.走进“后文学时代”:一个历史结构主义者给21世纪文学所作的注解[J].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3(2):123.
[2]黄浩.文学的面孔:正在变得模糊起来……:对“后文学时代”文学的历史思索[J].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1):15.
[3]王健.“经典焦虑症”透视:“后文学”视野中的经典问题研究[D].吉林大学文学院,2010.
[4]王健,刘素敏.后文学时代的“经典焦虑症”[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1):128-132.
[5]希利斯·米勒.文学死了吗[M].秦立彦,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122.
[6]包亚明.文化资本与社会炼金术:布尔迪厄访谈录[M].包亚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196.
[7]J·希利斯·米勒.论文学的权威性[C]∥易晓明.土著与数码冲浪者:米勒中国演讲集.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
[8]姚斯.走向接受美学[C]∥H·R·姚斯,R·C·霍拉勃.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27.
[9]黄浩.文学经典主义批判的历史理由:就经典文学问题答赵建国先生[N].文艺报,2006-07-04(2).
[10]J·希利斯·米勒.全球化对文学研究的影响[J].王逢振,编译.文学评论,1997(4):75.
[11]阿瑟·C·丹托.艺术的终结之后:当代艺术与历史的界限[M].王春辰,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中文版序言7.
[12]卡尔维诺.为什么要读经典作品?[N].黄灿然,译.华夏时报,2002-02-25(15).
[13]季广茂.经典的由来与命运[C]∥童庆炳,陶东风.文学经典的建构、解构和重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