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觞与日常:会饮中的魏晋士人

2013-08-15 00:45刘京虹
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3年4期

刘京虹

(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芜湖241003)

魏晋南北朝是个特殊的时代。它既是自秦统一中国之后的第一个乱世,亦是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与释、道共分一羹,此消彼长的时代。在这段历史上,并不似秦汉隋唐政治上的天下一统,亦不似春秋战国思想上的百家争鸣。这段历史却往往最让后人向往,尤其是其社会生活中士人所凸显的个性张扬的一面。而这一面与士人的饮酒之风不无联系。魏晋士人多喜饮酒,可谓流觞即日常。《世说新语》有《任诞》一篇,其实也是魏晋风度的一个重要侧面,最能显示“任诞之风”的莫过于饮酒。所以《世说新语》正文中“酒”字共出现了103次,其中《任诞》篇有43次,占了将近一半。《任诞》篇共54条,提到饮酒的有29条,占了一大半。这一数据很能说明酒在魏晋名士生活甚至生命中所占的重要地位[1]。以竹林七贤为首的魏晋士人尤嗜酒,为何如此,此等风气又造成了何种结果?以往学者对此做了不少分析,尤其看重精神层面。本文将从好饮之风形成的社会背景、具体原因及其社会影响方面进行具体剖析。

一、魏晋士人好饮之风形成的社会背景

魏晋南北朝是一个国家长期分裂的时代,而这种分裂并不能减轻争权斗争给士人带来的压力。逃避社会现实,这是大多数人对饮酒的解释。逃避社会现实确实是士人饮酒的主要原因之一。

虽然政治上四分五裂,魏晋的经济却是高度集中的。对应政治上的门阀士族制度,庄园与坞壁应时而生。士族庄园是政治、经济特权与隐逸文化相结合的产物,始于西汉,于东汉发展成为普遍存在。魏晋以降,随着士族门阀势力的膨胀,庄园又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这种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为士人嗜饮提供了可能。正有言道:“春秋有待,朝夕须资。既耕以饭,亦桑贸衣。艺菜当肴,采药救颓。自外何事,顺性靡违。”[2]高度集中的经济带来了文化的昌盛,魏晋庄园创造的优越的生活条件无疑为上层士族的清谈奠定了物质基础,士人在此基础上更可安心品茶,放纵形骸,清谈玄言。以大庄园主竟陵萧子良为例,其“少有轻尚,礼才好士,居不疑之地,倾意宾客,天下才学,皆游集焉。善立胜事,夏月客至,为设瓜饮及干果。著之文教,士子文章,及朝贵辞翰,皆发教撰录。居鸡笼山西邸,集学士抄《五经》百家,依《皇览》列为《四部要略》千卷。招致名僧,讲论佛法,造《经呗新声》,道俗之胜,江左未有也。好文学,我高祖、王元长、谢元晖……周颙之俦,皆当时之杰,号士林也”[3]42。由此可见庄园经济对士人会饮的影响深远。

除高度集中的庄园经济给士人会饮带来有利条件外,封建政府对酒业的政策也对饮酒之风的兴盛发挥了重要作用。魏晋南北朝时期,酒政基本上没有什么创新,或禁或榷,各取汉代成法,并不统一。期间实行榷酤的时间不长,对酒的政策主要是实行税酒制,当遇到灾荒或其他原因时才短时间实行酒禁。在未下禁酒令时,大部分时间允许百姓酿酒自用或出售。东晋和南朝早中期,门阀士族势力强大,中央集权较为削弱,官僚贵族手中拥有大量粮食可供酿酒饮宴牟利,因此酒类专卖政策受到官僚贵族们的反对,封建政府不得不开放酒禁,以税酒取代榷酤[4]。从上可见,除灾荒时期,政府的酒政基本上是从宽而定。

此外,多数统治者对饮酒持放纵的态度亦带来了会饮的兴盛。魏晋南北朝帝王中饮酒者甚多。晋孝武帝司马暇因“溺于酒色,殆为长夜之饮”,终因酒后戏言被张贵人所害。刘宋沙帝文符好酒色,“于华林园为列肆,亲自酩卖”。南齐东昏侯萧岁卷“于苑中立市,太官每旦进酒肉杂肴,使宫人屠配”[5]。虽然有看见饮酒的劣处而禁酒的皇帝,然而饮酒成风,一时难改。

思想上,西汉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被打破,加上道教的发展与佛教的传入,儒释道三家共存,相互影响,打破了士人思想上的禁锢,玄学应时而生。而汉代品评人物风气兴盛,随之以循名责实的方法来核查名实、考察人物,后发展成为以辨名析理为特征的名理学。清议之风后传至魏晋,士人皆崇尚玄学,喜好清谈的思想往往也加深了其对酒的依赖。

以上种种原因造成魏晋士人好饮之风,饮茶也好,饮酒亦甚。或沽酒自酌,或招朋结伴会饮,领魏晋风气数百年。

二、魏晋士人好饮的原因

人常言魏晋士人饮酒乃是一种精神寄托。魏晋士人之所以好饮,受道家思想影响深远。一方面,道家思想与儒家思想相互融合,形成的玄学思想为这一时期的士人所好;另一方面,道家思想又与神、仙道相交互,形成道教,道教主张的金丹之术、不老之方亦间接对士人饮酒产生了影响。具体看来,魏晋士人好饮酒大致可以归结为生理和精神两方面。

(一)“药”与“酒”

魏晋时期服药与饮酒被公认为两大社会风气。服药即所谓的“五石散”,又称“寒食散”,一般认为其为东汉名医张仲景所制。此方本质是由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一种中药散剂,服用此药后,需以食冷食来散热。“《通鉴注》言寒食散始于何晏,又云炼钟乳、朱砂等药为之,言可避火食,故曰‘寒食’。按,寒食言服者宜凉,衣宜薄,惟酒微温饮,非不火食。”[6]服药的原因有许多,如逃避现实,追求姿容,放纵欲望等等。然而,服药的后果是严重的。五石散药性猛烈,服药后需以多种方式来散发药性,稍有不慎便会“石发”而死,而饮温酒则是发散药性的一个主要方式。孙思邈《千金翼方》有言:“凡是五石散,先名寒食散者,言此散言寒食,冷水洗取寒,惟酒欲清热饮之;不尔,则百病生焉。”[7]事物是普遍联系的,饮酒虽实为服药之后的生理需要,但不仅限于此。除去服药饮酒,当时的清谈、纵欲、尚姿容美、袒露、任诞等一系列社会风气都与当时社会密切相连,既有前因后果之联系,更多的是相互联系、互相影响,形成魏晋风气。

(二)道教的发展

纵观儒释道三家,不管是儒家思想还是佛教对酒都不是纵容的态度,唯有道教,因其重玄学,并未对士人饮酒起着思想上的阻拦。故饮酒之风很大程度上与道教的兴起和发展有着重要联系,且道教的发展促进了魏晋各种风气的进一步发展。

道教产生于东汉末年,并于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步发展,开始趋向成熟。道教是道家思想与神道、仙道融合的产物,最初由事黄老的太平道和“以鬼道教民”、“以祭酒为制”的五斗米教两个组织发展而来。汉魏之际,左慈于东吴传道,初传葛玄,后至葛洪时,在江东形成颇具影响的神仙道教,亦称丹鼎派,以烧炼金丹求长生为事物。到了东晋南北朝时期,道教又发生了一系列重大变革,由原始宗教发展成为较为成熟的宗教教团,其代表是寇谦之、陆修静等人制作了道教经典,并且有了详细的教规教义。

道教兴起之初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具有社会批判性,它崇信自然原则,相信社会将按照阴阳五行和五德终始的运行规则发展;二是信仰神仙,认为人的个体生命只要通过某种神秘的方术、道术的修炼便可以长生不死,肉体成仙。这些对当时处在战乱中的人们幻想太平和追求生命中美好的前景颇具诱惑力。所以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道教得到了长足的发展[3]22。由于道教学说与儒家思想同根,并没有根本意义上的争执;丹鼎派创始人葛洪又宣扬神仙可学可至,注重个体修炼成仙的仙道学说,这种学说最适合于追求长生的士族社会的需要,故在士族中流传甚远。再加上曹魏政权对早期天师道采取的“聚而禁之”政策本身,促成了道教与上流社会交互的良机。方士们在京都竞相献技,引起了士族知识分子对长生修仙的兴趣,为魏晋上层神仙道教的形成奠定了基础[8]。

(三)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古诗十九首中《驱车上东门》有言:“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魏晋的士人是忧的。社会的混乱,政治上的险恶,使得他们只能沉溺于酒中逃避世事。

关于政治上的复杂,王夫之有言:“九品之外无清流,世族之外无造士,于是而不在此数者,知不足以应当世之宠光,颓然自放而己。其慧者,又将旁出歧趋以冀非分之福泽。故天子欲拔一士于流品之外,而果无其人。即有明辨之智,干理之才,喻利焉耳,捻恶焉耳。于是天下后世益信孤寒特起之士果为怪幸,适以破国亡家而不可用;亦恶知摧抑而使习于污下者,虽有才智不能自拔也”[9]。魏晋士人是聪明的,亦看清了这点。伴君有如伴虎,不如对酒当歌。《晋书·阮籍传》言:“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事,遂酣饮为常。……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豁免。”

魏晋士人饮酒亦是一种风骨,是他们“达”的体现。他们反叛封建礼法,漠视政治上的清规戒律,弃“名”于敝履,要求个性的张扬。这与道家思想与玄学的发展密切相关。《晋书·王衍传》载:“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

阮籍为一代玄学思潮的主要代表,堪称士人避世弃名饮酒的典型代表。他尤好《庄》《老》,有《达庄论》《大人先生传》传世;他不治仪表以反叛礼教,“露头散发,裸袒箕踞”;丧母却依旧饮酒食肉,公开表明对司马政权惺惺作态的不满;又因步兵校尉官厨“多美酒,营人善酿酒”而求任该职,“遂纵酒昏酣,遗落世事”,甚至有传说他与刘伶“共饮步兵厨中,并醉而死”;又在其母丧期,于“坐席严敬”的晋文王酒筵上“箕踞啸歌,酣放自若”,更不避男女之防:“常从(邻家)妇饮酒”,“醉便眠其妇侧”,又与邻家处子无亲,“生不相识”,待其死后,“往哭,尽哀而去”。因饮酒而流传的种种事迹,意向世人表明:礼岂为吾辈所设?

(四)此中有真味

魏晋士人饮酒之原因是多方面的。可以说不管出自什么原因饮酒,酒已然成为士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许他们本身好饮也未可知。人生苦短,行乐须及时。毕卓有名言,“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执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10]而与阮籍同为竹林七贤的刘伶,更作有《酒德颂》表明心性。他“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益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儿之言,慎不可听。’仍饮酒御肉,隗然复醉”[11]。

三、魏晋士人好饮带来的社会影响

虽然魏晋士人好饮之风的形成是由其他社会因素决定的,而好饮之风本身亦给社会带来了多种影响。

(一)好饮加重了魏晋的任诞之风

好饮之风对魏晋士人及一代士风影响深远。他们长期沉迷于杯酒幻境之中,身心皆迷醉,借酒浇愁愁更愁。《世说新语》特立任诞一篇来记录士人的作达行为。任诞,指任性放纵。这是魏晋名士作达生活方式的主要表现。在这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时代,名士们主张言行不必遵循礼法,凭秉性行事,不做作,不受任何拘束,认为这样才能回归自然,才是真正的名士风流。在这种标榜下,许多人以作达为名,实际是以不加节制地纵情享乐为目的。

士人任诞各有原因,真假难辨。但是不可否认的是,饮酒是他们任诞之风的重要表现。要反叛礼教,特立独行是需要很大勇气的。饮酒无疑给了他们这种勇气,也使得统治阶级对于他们的这种公然反叛无话可说。有人真忧,借酒避世;有人饮酒,附庸风雅,在不知不觉中亦成任诞。故任诞之风的主要表现是饮酒,饮酒同样也加重了这种任诞之风。

(二)好饮促成了魏晋清谈之风的发展

说到魏晋南北朝就不得不提玄学。这是儒家思想与道家思想相互融合的产物,也是一时的学术思潮。玄学在魏晋士人中的主要表现就是清谈之风的兴盛。清谈源于汉代的清议,却又和这种与政治密切联系的谈论大有不同。“魏晋清谈”指魏晋时代的贵族知识分子以探讨人生、社会、宇宙的哲理为主要内容,以讲究修辞与技巧的谈说论辩为基本方式而进行的一种学术社交活动[3]107-108。

魏晋清谈大致可以分为名理与玄论两派,玄论因符合当时实际成为主流。玄论派反对礼法,行为放纵,无论当官还是在野,无不是肆情酒色、不负责任之徒。可以说,玄论战胜名理成为主流,也受到了好饮之风的影响。这也间接影响到了魏晋的学术风气。

(三)好饮促进了魏晋文学的繁盛

三国时期,曹操就有赋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饮酒更能刺激人的浪漫细胞,促进魏晋文学走向繁盛。

王羲之、谢安、孙绰等东晋名士会集兰亭,曲水流觞,饮酒赋诗为乐,此时饮酒带有浓郁的文人雅化色彩。到陶渊明,才完全把酒与诗结合起来,真正饮出了文人的风度。《陶渊明集》140余篇诗文,有将近一半作品写到了饮酒,所以第一个为陶渊明编文集的梁太子萧统说:“渊明之诗,篇篇有酒”。陶渊明自己在其《饮酒诗序》里也说:“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12]这些都说明了好饮之风对文学的影响。

(四)其他

除上述影响外,好饮之风导致酒的畅销,严重浪费了粮食,故很多统治者在灾荒之年禁酒。此外,还促进了中国酒文化的发展。此后的盛唐时期好饮之风也盛行一时,这是后话。

四、结语

好饮之风的形成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决定的,起主导作用的还是魏晋的乱世及儒释道三家的发展与制衡。好饮不仅为避仕,也为避世,是在种种思想影响下消极思想的集中表现。

魏晋的饮酒及其带来的任诞之风,有些类似于古希腊时期的犬儒思想,主张张扬人的个性,反叛道统,重视有限的生命。然而这种思想事实上是无法实现的,士人只有以服药饮酒等方式使自己终日沉迷于种种幻觉中,自我沉静于飘渺素淡的内心世界。

不管怎么说,魏晋的好饮之风受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也影响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同时为后世描写了一段虚渺的魏晋佳话。如何看待魏晋士人的饮酒与任诞之风,流觞是否应该成为日常,也是今人需要思考的问题。

[1]卫方.魏晋风俗散论[J].社会科学论坛,2009(9):102.

[2]沈约.谢灵运传[M]//宋书:卷六七.北京:中华书局,1974:1786.

[3]张岂之.中国思想学说史:魏晋南北朝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刘春香.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酒事、酒令与酒宴[J].郑州大学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2012(1):100.

[5]孙立.魏晋南北朝饮茶与饮酒之风[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与社会科学版,1996(1):105.

[6]俞正燮.癸巳存稿[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212.

[7]孙思邈.千金翼方[M].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1983:265.

[8]胡孚琛.魏晋神仙道教[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9:44.

[9]王夫之.读通鉴论:卷15[M].北京:中华书局,1975:441.

[10]房玄龄,等.毕卓传[M]//晋书:卷四九.北京:中华书局,1974:1381.

[11]房玄龄,等.刘伶传[M]//晋书:卷四九.北京:中华书局,1974:1376.

[12]席红.盛唐士人饮酒之风与魏晋风度关系辨析[J].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