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瑞
(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高老庄》是贾平凹20世纪末的最后一部力作,在这部小说中,他延续了《浮躁》、《废都》中对传统文化走向的一贯的思考。众所周知,如今我们处在一个多元共生的时代,现代文明的融入虽给人们带来了光怪陆离的新奇之感,却也带来了很多诸如伦理道德沦丧、拜金主义的缺陷。在这种现实的压力下,我们的传统文化是顺应这种现实并以此改变自身,还是坚守我们固有的纯净的过去,这是作者深深思考的问题。
区别于之前贾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说”,《高老庄》不再仅仅叙述乡村文化的美好,以及我们需要坚守旧梦的愿望,他开始更多地反思乡土文化的崩塌与人们精神的颓丧。在这部作品中,作者设定了城乡文化的两重冲突,主要是通过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和两类文化代表人物之间的争斗反映出来的。
在作品开始时,作者就为主人公预设了一个充满意味的故乡——高老庄。这个名字同于《西游记》中猪八戒恋恋不舍的地方,他在取经途中一遭遇困难便总想回去,高老庄在某种意义上也成为猪八戒取经路上的阻碍。古代的传奇回到现代,贾平凹刻画了高子路来替代猪八戒,文中也多次从西夏的视角写出子路的前生一定是一只猪,所以高老庄注定是他念念不忘的故乡,而20世纪末回乡为父亲“过三年”的行为也有了荣归故里的意味。作者用孔子七十二圣贤弟子中子路的名字为主人公命名,暗含了主角身上深深的儒家文化色彩,这是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由此通过高子路的心路历程来达到对传统文化的反思。
作品反映的城乡文化的第一重冲突就是通过子路在返乡过程中的心理变化来反映的,这种冲突在这个由乡村走向城市的主人公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子路在十多年前由父亲送到了省城读书,他靠着农村人那种朴实坚韧的劲头,最终坐到教授的位置,对于此时的子路而言,他心里更倾向于城市文化。文中写到,做了教授的子路慢慢看不惯发妻的一举一动,处处嫌弃,最终以子路的出轨而导致两人离婚。之后子路娶了高大美丽的西夏,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从深层看,这也是对于自己出身乡土的自卑心理和愿意改造自己向城市文化靠拢的隐形心理反应。表面上看,现在的子路已经有了城市人的特点,但回到高老庄的子路却让人大吃一惊,乡土文化的缺陷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地体现着。且不论他回乡后各种农民习惯的展现,如舔饭碗、“努屁”的坏毛病,我们从他看待事情的态度上便可看出他身上乡土文化的劣根性。先不谈他带着西夏回乡挨家挨户探亲的这种暗含炫耀的行为,就从他为父亲搞“三年祭”时大肆要求排场,甚至不反对迷信这种行为看,可知道他虽融入城市,但乡土的陋习依旧不可去除。更让人扼腕的是他对待前妻菊娃的态度,虽然他已经有了西夏,却依旧认为离异的前妻是自己人而不容许别的男人染指,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将菊娃和西夏比作古代的“妻妾”,这简直就是乡土文化流传下来的余毒。回到故乡的子路,慢慢地脱去了城市里教授身份的神圣外衣,回落成一个高老庄里的农民,这种变化并不是偶然的。我们只能说城市里的子路和高老庄的子路都是一个人,他身上的劣根性反映的正是乡土文化中负面的影响,他自身上演着乡土文化的负面特质,同时又与乡土文化对立和隔离,冲突的一面其实是比回乡寻求故土的温暖更剧烈的。更有深意的是,子路本来计划和西夏在高老庄“换种”,可回乡后却逐渐面临着男性基本能力的丧失,这似乎也暗示了他与乡土文化终将失去和谐统一。
作品中乡土文化的冲突除了子路自身城市文化与乡土观念的碰撞,更有代表两种文化的人物之间的直接冲突,即代表乡土文化中原始强力一面的蔡老黑和代表现代文化中市场经济新观念的苏红。他们之间因利益而产生的矛盾构成了另一种意义上城乡文化的冲突。蔡老黑身材高大,不同于一般的高老庄人,性格上也不同于当地人唯唯诺诺,呈现出一种勇气和胆识,在他身上可以看到根植于乡土文化的那种强大的原始生命力。这种生命力让他敢于承包葡萄园,走出了传统靠劳动力勤劳致富的观念;同样,这种旺盛的生命力也让他在追求菊娃时大胆、直白,不加掩饰,这种诚恳在高老庄是不多见的。“但这个背叛者和拓荒者身上却摆脱不了与生俱来的狭隘的思维模式,刻板,具有自发性,且有极大的破坏性。”[1]在面对自己的葡萄园即将破产时,疯狂地打压苏红等人的地板厂,唆使村民对苏红进行人格和肉体的侮辱,这种集体围攻的不道德的行为不该是淳朴的高老庄人所为。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异变?正是快速发展的现代经济对农村传统经济体制的冲击。在冲击之下,物欲的暴涨远远超过了这个延续了几千年淳朴民风的村落的精神发展。这种冲击使得高老庄人放弃了劳动致富的想法而走向投机,使得他们不再甘于平淡自足而产生仇富心理。现代文明带给高老庄人的不是和平的观念,反而刺激了他们原始文化破坏毁灭的一面,引入现代文化后的乡村已然变样。
《高老庄》写的是省城教授高子路携西夏返乡的故事,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衣锦还乡,也代表着对传统文化的一种思慕,深层次上看更是一种文化角度的切换。作者把这种切换顺理成章地与主角回乡为亡父“过三年”、顺便带妻子考察高老庄古碑和当地方言的情节联系了起来。但让子路失望的是,如今的高老庄早已不复昔日的辉煌,民间文化以及代表着民间传统道德基本品质的善良宽厚也渐渐在当地人身上消失,传统文化逐渐走向衰颓。
子路是带着一种对高老庄过去辉煌历史敬仰恋慕的心情回来的,在回乡的途中他不断向西夏灌输这里的祖先曾有的辉煌历史,这些远古的记忆则是通过如今存在的历经沧桑的古碑和当地人们之间依旧使用的方言得以流传保存。他们的行为可以看做是一种文化意义上的“寻根”。在故事发展中,作者不时穿插西夏寻古碑抄古碑的经历,“碑文内容涉及人神创世,种族迁移到平定叛乱,从农家四季生产生活、祭祀土地到颂扬古代祖先儒、佛、道三圣和赞颂殉道的贞女烈妇……”[2]这些内容涉及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融入了最广大的生活中,也最本质地代表了高老庄的历史。但让人震撼的是,碑上记载的高老庄人是那么高大威猛,如今却变得矮小丑陋;过去的高老庄人能团结一致,抵御外敌,如今却只剩下相互倾轧。历史在不断地进步,而我们那值得骄傲的过去和品德却在消退,高老庄人的精神领域里代之而起的是市场经济冲击下渴望致富又无路可走的心理躁动,是以破坏当地生态环境求富裕的冲动,从此这个本是子路精神乌托邦的地方变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过去与现实的巨大反差,让来此寻根的子路失去了自己想要找寻的根,他本是以一颗居高临下的心回到故乡,却发现自己慢慢地不能适应此时的故乡,即使他努力扮演孝子,铺张地为父亲“过三年”,也不能让自己成功地作为慈父来与残疾的儿子石头互相沟通,也无法摆脱因愧疚和不舍而产生的与菊娃的情感纠缠。最讽刺的是,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城市教授,面对无理取闹的村民哄抢地板、砍伐树林的恶性,却只敢躲在一边,独善其身。某种意义上说,作为知识分子代表的子路,是否也是同变异的乡土文化一样需要拯救呢?高老庄过去的辉煌不再,淳朴的民风也随着经济的发展而逝去,剩下的满目疮痍让子路无法承受也无法在此找到精神的依托,所以他才撕了象征着美好过去文明的记载方言土语的笔记本,对着父亲的坟磕了一个头,毅然离去。
在《高老庄》之前,贾平凹沉浸在乡土文化的光环里,把历史和乡土写得清新自然,表达着对淳朴故乡的深深眷恋。到了90年代,他逐渐把目光转向对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的复杂关系的思考上,开始更为理性与现实地思考传统文化的走向,《高老庄》正是贾平凹在这个创作阶段的典型作品。故乡在贾平凹心中不再是完美无缺的,他开始理性地认识时代变迁中农村出现的问题,表现出深深的焦虑和复兴农村精神文化的殷切希望,虽有揭露传统中丑恶腐朽的一面,但贾平凹对传统文化的眷恋之心从未改变。
传统文化在《高老庄》中主要体现为子路所代表的正统儒家文化和蔡老黑所代表的原始民间强力文化,子路的中庸之道和蔡老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游侠精神”都是传统文化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们之间以菊娃为纽带的冲突,其实从侧面反映的是传统文化内部的冲突。蔡老黑的强力、胆识、意志,正是疲弱不堪的儒家文化所缺少的,二者相互碰撞,促进着传统汉文化的向前发展。“正统的儒家文化常凭借自身内部的稳定性,吸纳以致同化着许多异质文化,这种兼容性经常消解了异质文化的合理因素,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文明的进步。而那种崇尚生命力的民间文化形态则常常发展至诉诸暴力的原始野性。”[3]小说中人物苏红在高老庄办起的地板厂则是城市市场经济的产物,作为城市文化的象征,它的产生与高老庄的传统文化有天然的歧途。所以地板厂获取大量利益的时候,必定引起高老庄人疯狂的嫉妒,由此发生了砸抢地板厂、侮辱苏红的一系列暴行。此时的传统文化中引以为傲的侠义精神转变成了血腥的暴力,而温情脉脉的儒家文化此时却隐退其后,明哲保身。高老庄人现有的品质在这场暴动中原形毕露,最值得惋惜的是,高老庄人直到最后也未曾找到真正该改变的地方。作品由此暗示出传统文化自身并不能引领高老庄人重拾昔日辉煌,子路、蔡老黑之流也并非能承担起拯救文化的重任。
在贾平凹的小说中出现过各式各样的知识分子,高子路这一人物是他重新审视知识分子社会责任的标志,不但将知识分子以主人公的身份出现,还表现出传统知识分子在现代文明面前的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并非适用于所有知识分子,西夏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正能量。西夏的名字代表的是与汉民族相对应的异族文化,她身材高大,被称为“大宛马”,象征了她异于传统汉族文化的特质。她是一个从城市中走出来,热情地拥抱乡村文化的新女性,性格乐观开朗,豁达洒脱,在面对高老庄的人事纷繁时,她的这种个性与当地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富有极大的文化反差性。她真诚、耐心地接近丈夫与前妻的儿子石头;面对乡亲的欺骗和奸猾也采取宽容的态度;她敢于仗义执言,当人们集体去地板厂攻击苏红时,只有西夏出来阻止。对于蔡老黑,西夏也总是给予关注和帮助,她欣赏的是蔡老黑身上那种豪侠般的民间气质。在慧眼识人方面,西夏比丈夫子路更有眼光,也公正得多。小说的最后,蔡老黑英雄末路被警方抓住,西夏却在此时做出了一个让大家惊讶的决定——她要留下来帮蔡老黑找律师辩护。这个人物时时刻刻都在用自己的品格唤醒着高老庄人的精神世界。在她身上,作者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希望,西夏从外表到内心都被塑造成了一个拯救者的形象。这样的西夏,不仅仅是她性格的美好,其实更是一种必然。身处城市的西夏见惯了城市的虚伪和作态,人性的异化让她感到抑郁,到了高老庄,宁静平和的乡村生活吸引她自动地融入了进去,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传统文化对于外来文化的必然性的吸引融合。“在她身上,我们看到了世纪末女性主义皈依自然的最后一抹云霞。”[4]小说的结尾,作者让西夏选择了留在高老庄,更是表达他希望这种外来文明能改变高老庄传统文化中落后腐朽一面的殷切希望。
作者在《高老庄》中对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给予了双重思考和批判,也更理性地看待现代化进程中的乡土文化。对于乡土文化的弊病,他通过西夏这个人物表达出,真正的改革其实还是要从城市文化中吸取有利因素。“现代都市文化是先进文化的代表,它培育的是创新和超越意识,它需要的是多用心智、善于机巧、随机应变,尽管现代都市文化有着各种弊端,但作为一种由现代理性思维驱动的文化,传统文化没有理由拒绝它,而只能接受它。”[1]这种思考关注了传统文化在当下的走向问题,虽然作者并未完全提出我们应如何拯救这种现状,他的思考却仍有很深的启发意义。
[1]李斌.试论《高老庄》人物表现的文化意义[J].名作欣赏,2009(6):81 -83.
[2]姚艳玉.试析《高老庄》“文化恋家”情节的复调叙述[J].民族论坛,2008(11):50 -51.
[3]叶立文.开启文化寓言之门——评贾平凹新作《高老庄》[J].小说评论,1999(1):23 -26.
[4]孙晓燕.返乡途中的文化抉择——贾平凹《高老庄》新解[J].福建论坛:人文社会科学版,1996(6):37 -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