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东
(广东医学院外语教学部,广东 东莞 523808)
《拉维尔斯坦》(Ravelstein)是美国小说家和197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的代表性小说,也是作家的最后一部作品。该小说凝练了作家贝娄对人生的深入思考。对于小说的主人公拉维尔斯坦,国内有着诸多的见解。论者或把他看作是一个在性格上富有魅力而又充满悖论的人物[1],或认为他体现了寻找自我民族家园的母题[2],或是贝娄小说犹太性的转变的一个例子[3],或是将他看作一个异化主体、说话主体和欲望主体的混合体[4]。可见,该小说有着丰富而深刻的内涵,值得人们去进行更为广泛和深入的探讨。到目前为止,学者们尚未谈及该小说与亚里士多德学说之间的关系。本文试图借助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对这部小说进行分析,以加深读者们对该小说的理解。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尼各马可伦理学》中,对幸福的涵义进行了深入阐述。亚里士多德把人类的生活分为享乐的生活、政治的生活和沉思的生活三种[5]11。他认为人的最高的幸福不在于享乐的生活,因为“那些把幸福等同于享乐的人过的只不过是寄生的、平庸的和奴性的生活”[6]95。人的最高的幸福也不可能在政治的生活中找到,由政治活动而来的荣耀并非真正的幸福,因为这种所谓的幸福有赖于别人的授予,而且易于被剥夺,所以这种政治的荣耀“是不完善的、不稳定的、非本己的东西”[6]95,因而不能被称之为幸福。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最高幸福在于沉思的生活。这与亚里士多德对幸福的理解分不开。“亚里士多德认为幸福是灵魂合乎品德的实现活动。品德分为理智品德和伦理品德两种,而理智品德高于伦理品德,理智品德是最完满的品德。亚里士多德最终把人的幸福归于理智品德的实现活动,合乎理智品德的实现活动是强大的、持久的、快乐的,也是真正意义的自足,是最高的幸福。”[7]35理智品德主要是在沉思活动中形成的。因而亚里士多德得出幸福在于沉思的生活的结论。
亚里士多德虽然是古希腊时期的思想家,但他的幸福观对当今社会仍有指导意义。他对思考的强调和对享乐主义与求名逐利思想的批判,对于被物欲所累的当代人无疑是一种提醒。有论者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观有利于激发当代人们积极进取的精神,激励人们要为真理而斗争[7]37。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在贝娄小说《拉维尔斯坦》中得到了形象化的体现。
在小说《拉维尔斯坦》中,贝娄不时提到拉维尔斯坦在享乐生活中的奢华和政治生活中的影响力。小说中提到拉维尔斯坦的新书的发表给他带来了巨额的财富,使得他得以购名车,穿名牌服装,住高级宾馆。以拉维尔斯坦的旅游居住为例,叙事者齐克对有一次与拉维尔斯坦在克里戎大酒店的会面印象深刻。齐克不无羡慕地提到:“没有比克里戎大酒店更堂皇更奢华的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参加和谈的美国高级人物就住在这里。”[8]3而且拉维尔斯坦住的是人人都想要的顶层套房,是靠饭店管理人员的关系才住进去的。此时的拉维尔斯坦俨然是美国梦的实现者,“他靠自己的才智成为百万富翁”[8]4。同时,他凭借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优秀学生,对美国政治也颇有影响力。小说中提到,“拉维尔斯坦的比较老的学生中,有一些如今在全国性的报刊占据要位。还有不少在国务院供职。有些人在军事学院讲课,或者作为国家安全顾问的幕僚”[8]10。他引以为豪的学生不时向他请教如何处理日常的政策问题。齐克认为拉维尔斯坦似乎在幕后控制一个“影子政府”[8]11。此话有点夸大,但拉维尔斯坦确实是一个政治的热心参与者,他把与学生的交谈称之为“一系列的专题研讨会”[8]12,而且确信他的学生会“将他们在华盛顿每日处理的政策问题,与二、三十年前学过的柏拉图理论,或者洛克、卢梭甚至尼采的理论结合起来”[8]12。
然而在表面的繁华背后,享乐生活与政治生活给他带来的却是肉体与精神上的折磨。首先,在享乐生活中,他的无节制的生活态度和不检点的性行为直接导致他肉体上的伤害。小说中提到他无节制的生活态度对他身体的损害。以他对烟的嗜好为例:“他对卫生保健没有耐性。没人数过他一天点燃多少支香烟。……它们像粉笔一样,放在他的首席执行官用的玻璃烟灰缸里。这样下来,他的器官组织就有毛病。他的生物上的不规则是理所当然的——有缺陷的,颜色变深的心和肺。”[8]54同时,由于不检点的性行为所导致的艾滋病毒正在一点点地蚕食掉这位思想巨人的躯体。齐克对拉维尔斯坦的遭遇不无惋惜之情:“拉维尔斯坦正在衰弱下去。看见他坐在滚动的轮椅上,……宽阔的背弯曲着,甜瓜似的脑袋歪在一边,你也许猜不到,他的体魄曾经给人多么深刻的印象。”[8]95享乐与无节制的消费给人带来成功的幻象,这种幻象往往是以身体的消耗为代价的。前面提到,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把享乐生活视为动物性的,直言这种生活难以给人真正的幸福。拉维尔斯坦用其身体沉重的代价论证了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其次,在拉维尔斯坦的政治生活中,他承受了诸多精神上的痛苦。他的犹太身份使得他感觉很难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犹太人在历史上所遭受的灾难在拉维尔斯坦的心中挥之不去。西方社会对犹太人的压迫的回忆使得拉维尔斯坦很难对美国主流文化形成真正的认同感和归属感,拉维尔斯坦与美国主流社会之间更像处于一种貌合神离的状态。无论他如何想通过奢华的消费来证明自己的成功和获得被美国主流社会认同的感觉,最终他发现都是徒劳的,“一个人不可能抛弃你的血统,也不可能改变你的犹太身份”[8]172。除了拉维尔斯坦自己的心理障碍,除了他自己认为犹太身份使得他无法得到外界的认可,无法得到真正的荣耀,事实上政治生活中的不公正常常存在。小说中提到,他对自己在学术地位上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颇有微词,他向齐克抱怨自己为学校服务了那么多年,却是“唯一一个没有获得有名教席的教授”[8]36。同时,拉维尔斯坦对事物独特的看法也不可避免地受到论敌的攻击。小说中提到,“当拉维尔斯坦恼怒的同事们攻击他时,他说他感觉好像美国将军被纳粹包围了一样”[8]48。诚如亚里士多德所认为的那样,政治的荣耀来自于外在的因素,“荣耀取决于授予者而不是取决于接受者”[5]12。以拉维尔斯坦的有名教席教授的名号为例,这种名号是别人给的,别人不给,你又将如何?如果一个人只为荣耀而活,这种生活注定是痛苦的,注定要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因为荣耀是非我的、别人给的,是不可把控的东西。由此可见,拉维尔斯坦在政治生活中也没有找到其幸福,因为他并没感觉得到了真正的荣耀和公正的待遇。
与之相反,沉思在拉维尔斯坦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是拉维尔斯坦的正面价值的集中体现。最吸引他的朋友齐克的也是这一点。齐克直言拉维尔斯坦在对问题的思考能力方面比他高出一大截。齐克在小说中这样描述他与拉维尔斯坦在思维能力上的差距:“你知道,他具有真正的才智,一个不停运转的、刨根究底的头脑,相比之下,我只不过是偶尔地、断断续续地表现出智慧。他全面透彻地思考而得出结论,建立在经过检验的原则的基础上。……拿鸟类来比喻,他是鹰,而我只不过是一只捕食昆虫的小鸟而已。”[8]96拉维尔斯坦涉猎面之广,令人诧异。在他的书和文章中,“他带着你从遥远的古代到启蒙运动,然后——经由洛克、孟德斯鸠和卢梭,直至尼采、海德格尔——再到现在,法人公司的、高科技的美国,他的文化和娱乐,它的出版,它的教育制度,它的智囊团,和它的政治”[8]19。他的著述不断地传递着对人类境遇的积极的思考。在他的思考中,没有悲观厌世主义,处处传递着正能量,“他让他的学生站起来辩论,鼓励他们一对一地舌战,观察他们,锤炼他们。他不会像教会的卫道士那样问他们:‘来世你们将在哪里度过’,……而是问:‘在这个现代民主的社会中,你用什么来满足你心灵的需要’”[8]19。他真切地相信以柏拉图为代表的经典的救赎功能和对社会的积极意义,他的教导与启迪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美国青年。
在其沉思的生活中,拉维尔斯最能代表犹太民族这个充满灾难又聪明绝伦的民族。小说中学者贺伯斯特“肯定拉维尔斯坦给犹太人指出了最好的出路”[8]172。就拉维尔斯坦的学术修为而论,他当之无愧。在学术研究方面,他是犹太人的民族英雄。在拉维尔斯坦的内心,有着对知识的无尽渴望与尊重。即使在拉维尔斯坦最后的日子,只要一息尚存,他就没有放弃思考。齐克这样描述他:“拉维尔斯坦正在走向死亡——他全身都被包裹着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他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思考这最后的日子里必须思考的问题。我的感觉是,他企图在最后的时刻干完所有能干的事情——干完,我的意思是,为了在他关心之下的人,为了他的学生。”[8]172如果不是因为艾滋病过早地离开人世,在自己的学术思考中,他将是如何幸福的一个人。在他的学术世界里,他是自己真正的主人,可以完全忘却任何外界的纷纷扰扰,自由自在地思考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而不必理会任何人的评价。亚里士多德认为沉思是最独立自主的:“智慧的人靠他自己就能沉思,而且他越能够这样,他就越有智慧。”[5]306沉思使拉维尔斯坦的理智品德得到充分的展现,使他人性中善的一面为世人所知。可以说,拉维尔斯坦真正纯净而又持久的快乐是在沉思中获得的,这是他的幸福所在。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拉维尔斯坦》充分体现了亚里士多德的幸福在于沉思的生活的观点。
[1]祝平.悖论的迷宫——评索尔·贝娄的《拉维尔斯坦》[J].当代外国文学,2006(1):73-80.
[2]江宁康.评《拉维尔斯坦》的文化母题:寻找自我的民族家园[J].当代外国文学,2006(1):81-86.
[3]乔国强.从小说《拉维尔斯坦》看贝娄犹太性的转变[J].上海大学学报,2011(2):5 -12.
[4]蔡斌,陈红娟.论《拉维尔斯坦》的主体特性[J].当代外国文学,2012(2):5-12.
[5](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6]吴伦水,罗金彪.亚里士多德的德性幸福观启示[J].社会科学家,2011(5):95-97.
[7]王成光,刘笔利,王立平.论亚里士多德的幸福观及其当代意义[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2):34-38.
[8](美)索尔·贝娄.拉维尔斯坦[M].胡苏晓,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