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贝阿特丽丝之“毒”

2013-08-15 00:53刘文洋
关键词:巴格霍桑医生

刘文洋

(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大连 116029)

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 Hawthorne)是美国19世纪最杰出的浪漫小说家。他的作品深刻细致,含义隽永,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全世界范围内传播,是位世界性的作家。长篇小说《红字》的出版使霍桑一举成名,但是在此之前霍桑的作品却主要以短篇为主。霍桑一生创作了约100多篇短篇小说和随笔文章,大多收录在故事集《重讲一遍的故事》《古屋青苔》和《雪影》中。霍桑的短篇小说题材丰富、形式多样,佳作甚多。其中《拉帕西尼的女儿》以其复杂的象征、深邃的内涵一贯被认为是霍桑最好的短篇之一[1],也是一部意蕴丰富、主题极具争议的作品。

一、《拉帕西尼的女儿》简介

霍桑出生于新英格兰一清教世家,深受加尔文主义的影响,熟谙新英格兰的历史,因此他把大部分作品的背景都设置在深受清教影响的新英格兰。然而,小说《拉帕西尼的女儿》却充满了异国色彩,霍桑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文化氛围浓厚的意大利东北部城市帕多瓦。拉帕西尼医生不顾自然规律,在帕多瓦建造了一个尘世花园,俨然将自己塑造成取代上帝的宇宙主宰。意大利青年乔瓦尼·古斯康蒂(Giovanni Guasconti)来到帕多瓦大学(University of Padua)求学,他从租住的寓所的窗户俯瞰邻家的花园,邂逅了拉帕西尼医生的美丽女儿贝阿特丽丝(Beatrice),并对其一见钟情。拉帕西尼医生为了满足自己对科学的狂热追求,不惜将亲生女儿贝阿特丽丝作为试验品,从她降生起就用毒药喂养,直到贝阿特丽丝全身都被毒素浸染,成为世上最致命的毒药。乔瓦尼不顾拉帕西尼医生的竞争对手、自己父亲的老友巴格利欧尼教授(Professor Baglioni)的警告,迅速与贝阿特丽丝坠入爱河。可惜的是,挚爱贝阿特丽丝的乔瓦尼在与恋人接触的过程中也不幸身染剧毒。得知真相之后,乔瓦尼的自私无所遁形,他的谩骂彻底粉碎了贝阿特丽丝生存的希望,最终在心怀叵测的巴格利欧尼教授的怂恿下,乔瓦尼将解药送给了贝阿特丽丝。贝阿特丽丝喝下解药后,倒在她父亲和乔瓦尼的脚下死去,纯真善良的姑娘就这样在父亲和爱人的伤害下香消玉殒了[2]。

二、贝阿特丽丝之“毒”

在《拉帕西尼的女儿》中,贝阿特丽丝身体的剧毒与她心灵的纯洁、精神的至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贝阿特丽丝的悖论形象使整篇小说充满了张力,她的命运也推动了小说情节的不断发展。贝阿特丽丝被认为是有毒的妖孽,可以证实这一论断的唯一证据是从乔瓦尼的视角中读者可以看到花儿在她手中会凋零,昆虫会因她的呼吸而致死。但是通观整篇小说,她本人姿采丰润、活力四射、神采飞扬,丝毫没有弱柳扶风的病态。乔瓦尼的所见是否与现实一致是值得怀疑的,他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姑娘,想要开始一段感情,但是这时巴格利欧尼教授却告诫他贝阿特丽丝是有毒的妖孽,此时犹疑不定的乔瓦尼最容易受到来自外界的心理暗示,将花的凋零,昆虫的丧命归结为贝阿特丽丝之“毒”。

所谓的“毒”不但没有影响贝阿特丽丝的健康,也没有给与她接触的人带来任何危害。贝阿特丽丝从小被父亲作为试验品,隔绝在花园中,与其有过接触的人唯有父亲拉帕西尼医生及带给她短暂爱情的乔瓦尼。拉帕西尼医生崇尚科学,坚信常人认为是毒草的东西里面深藏着药物的好处,因此他的花园中毒草丛生,他甚至为了自己的科学探究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与生命。然而,这位精通科学的园丁——拉帕西尼医生却是谨慎小心的:他对花园中的植物的毒性有着深刻的了解,他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它们,保持着距离避免吸入花香;修剪枝叶时,他带着厚厚的手套保护双手,以免沾染到自己亲自培植的毒素。花园中大理石喷泉边的紫色灌木被拉帕西尼医生视为他的科学之子,绚丽的外表掩饰着内在致命的剧毒,拉帕西尼医生经过这株灌木时,全副武装,戴上面罩,即使这样他仍然心存疑虑,索性喊来了女儿贝阿特丽丝帮忙。拉帕西尼医生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深知花草与贝阿特丽丝体内的毒,因此他在花园中的一举一动都是谨小慎微的,他甚至是战战兢兢地游走在毒草丛生的花园中。从拉帕西尼医生对待草木的谨慎可以推测出他对同样深藏剧毒的贝阿特丽丝的避之不及的态度。其实拉帕西尼医生将女儿作为试验品时就已经放弃了人间珍贵的父女天伦之情。综上所述,可以推论出拉帕西尼医生虽然是贝阿特丽丝长期以来最为亲近的人,但是他并未染上贝阿特丽丝身体的毒素。可是,拉帕西尼医生的身体状况却不尽如人意,小说中对于拉帕西尼医生的健康的侧面描述暗示着他健康欠佳。例如:拉帕西尼大声喊女儿来帮忙照料紫色灌木时,他的声音虚弱,好像是患有隐疾[3]209。乔瓦尼与巴格利欧尼教授在街上说话时偶遇拉帕西尼医生,此时的乔瓦尼并不认识拉帕西尼医生,他只是看到沿街走来一位外表普通但神色很难令人忽视的男子。费伦在分析《了不起的盖茨比》时说过“同故事叙述者的可靠性有时在叙述的整个进程中会有很大波动,这些波动取决于叙事功能与人物功能之间的可变距离”[4]。因此乔瓦尼对当时所谓的陌生人的外表描述应该是客观准确的。乔瓦尼眼中这位男子(拉帕西尼医生)弯腰弓背,行动无力,看起来身体很虚弱。他的脸上呈现出灰黄的病容,却充溢着敏锐活跃的智慧,令旁观者容易忽略他的体质,而只看到这种神奇的力量[3]217。从这些描述可以看出,拉帕西尼医生虽未染上贝阿特丽丝之毒,但是他的身体却处于病态之中。

与之相反的则是另一位与贝阿特丽丝有过接触的主人公乔瓦尼。乔瓦尼孤身一人来到帕多瓦求学,他对美丽的贝阿特丽丝一见钟情,二人迅速坠入情网,频频在花园中幽会。一次偶然,他被贝阿特丽丝抓伤了手,染上了贝阿特丽丝之“毒”。可是染上剧毒的乔瓦尼对镜自照时,呈现在镜子中的他优雅俊秀,眼睛从未像此刻这样活泼有神,脸颊也从未像此刻般充盈着血色,容光焕发的外表昭示着他的青春活力。至此,读者感受到的是小说又一悖论:未被贝阿特丽丝之“毒”传染的拉帕西尼医生缓慢迟钝,一副病容;深藏剧毒的贝阿特丽丝、染上剧毒的乔瓦尼他们却精神饱满,神采奕奕。

三、贝阿特丽丝之“毒”的解析

贝阿特丽丝之“毒”并没有使贝阿特丽丝身体孱弱,也没有使染上病毒的乔瓦尼的健康走向衰落,从常规的角度来看,贝阿特丽丝无异于常人,即使她身体携带着剧毒,这种“毒”也并没有给她本人及与她接触的人带来危害。可是,小说中另外的三位主人公——拉帕西尼医生、乔瓦尼、巴格利欧尼教授却一致认为她是令人毛骨悚然、致命的妖孽。贝阿特丽丝之“毒”何在?深受清教加尔文主义影响的霍桑深信人性本恶,如果仅仅把贝阿特丽丝看作是人类原罪之后不可避免的堕落的象征的话,似乎并不能完全表达霍桑的用意。作为一个孤独的沉思者,霍桑一直致力于揭示人类内心深处隐藏的恶,贝阿特丽丝之“毒”正是拉帕西尼医生、乔瓦尼和巴格利欧尼教授内心深处的恶的投射。

(一)精神分析批评

奥地利心理学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根据临床精神疾病的治疗创立了精神分析学说,并广泛影响到哲学、文学艺术和文学批评理论等各个领域。弗洛伊德第一个明确地把现代心理学与文艺学结合起来,开文艺心理学研究风气之先。虽然精神分析学说并不是一种经过实验证明的科学,但是它对西方现代文学创作的影响却是巨大的,超现实主义、意识流小说、后期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存在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等现代主义文学流派都直接得益于弗洛伊德的理论。潜意识理论、泛性欲理论和梦的理论是弗洛伊德整个精神分析学体系的三大支柱[5]。

弗洛伊德在潜意识理论的基础上,建构了他的人格系统理论。他认为人格的整体由本我、自我、超我三个主要部分所构成。本我是一个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无意识的结构,完全隐没在无意识之中,它主要由性的冲动构成。自我是社会的产物,是本我与外部世界、欲望和满足之间的中间者。超我是人格在道义方面的表现,是理想的东西,超我分为自我理想和良心,需要努力才能达到,它是完美的而非快乐或实际的,它是禁忌、道德、伦理的规范和标准以及宗教戒律的体现者[6]。当自我遭受本我和超我的压力时,人就会产生痛苦不快的情感。为消除负面情感,自我极可能将责任推给外界,缓解自身的情绪,形成投射的自我防御机制[7]。小说中,被冠以“妖孽”的贝阿特丽丝在常人看来并无多大毒害,反观其他三位主人公,他们各怀私心、工于算计,正是他们人性中的丑陋的一面断送了贝阿特丽丝年轻的生命。贝阿特丽丝之“毒”是他们内心之毒的投射,是他们对于自身内部之毒的恐惧的外部转换。他们抽换“毒”之主体,心安理得地去歪曲现实,以期平息对自己内心之恶的感知的惶恐。

(二)拉帕西尼医生:傲慢

拉帕西尼医生信奉科学,妄想通过自己掌握的技术模仿上帝打造一个尘世的伊甸园。他利用科学改造了贝阿特丽丝身体的构造,甚至还希望通过自己的女儿去控制他人。拉帕西尼医生对科学的追求是令人钦佩的,但是对知识渴望的背后隐匿的是他的控制欲望。他随心所欲地改造自然,甚至改变人类(贝阿特丽丝)的身体构造,企图通过实验的成功证明自己是类似或者超越上帝的优秀的存在,他的傲慢是列于《圣经》七宗罪之首的重罪。七宗罪是天主教教义中归纳出的教徒常遇到的重大恶行,按照对爱的违背程度依次为: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饕餮(暴食)及情欲。

人类的诞生源自上帝的博爱,而始祖的堕落使人类失去了生活的乐园,继而因背叛又失去了上帝的爱。表面上,亚当和夏娃的堕落是由于魔鬼的唆使,以及夏娃的轻信和亚当的顺从。实际上,奥古斯丁提出人类犯罪的根本原意,是由于他们在犯罪之前已经有了邪恶的思想,这种思想就是骄傲[8]。拉帕西尼医生作为普通人,人性中的弱点使他又一次重复了始祖的错误。表面上,拉帕西尼医生想要保护女儿,实际上他的傲慢之心极度膨胀,他只是想通过女儿证明自己优于他人。拉帕西尼医生毫不怀疑贝阿特丽丝是有毒的,他甚至以女儿身上可怕的毒素而骄傲,因为所有的人都会害怕贝阿特丽丝,从而被他所掌控。他觊觎上帝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贝阿特丽丝之毒不过是他内心妄自尊大的傲慢欲望的投射。

(三)乔瓦尼:情欲

乔瓦尼面对自己与贝阿特丽丝的感情时,始终处于举棋不定、犹疑难决的状态。作为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很自然地受到年轻貌美、善良纯真的贝阿特丽丝的吸引。然而,每当他打算付出自己的感情时,他又不断地用巴格利欧尼教授的警告“贝阿特丽丝是有毒的妖孽”来提醒自己。贝阿特丽丝曾经告诫乔瓦尼除非是他亲眼所见,否则什么也不要相信,因为即使外表感觉真实,本质仍可能虚假。但是从效果上来看,贝阿特丽丝对乔瓦尼的箴言仍难敌巴格利欧尼教授对其的暗示,主要是因为主观上乔瓦尼倾向于贝阿特丽丝有毒的这种假设。他的显意识不断重复,迫使潜意识接受显意识关于贝阿特丽丝有毒的论断,从而强迫自己远离贝阿特丽丝。乔瓦尼对待女性的恐惧根源自基督教倡导的禁欲主义。

《圣经》中始祖的欲望使人类打上了原罪的烙印,丧失了永生的希望。因此,基督教中对女性的肉体采取的是否定态度,甚至认为女人肉体的邪恶会妨碍男性灵魂的救赎。乔瓦尼的本我需要亲近贝阿特丽丝,而他的超我时刻提醒他避免道德的堕落,自我则时刻平衡着二者的关系。因此,小说中的乔瓦尼一直在摇摆,见到贝阿特丽丝时,他的本我便蠢蠢欲动想要越界;每当他独自一人时,他的超我就又为巴格利欧尼教授的警告提供了空间。夹杂在本我和超我之中的自我最终找到了减轻痛苦的途径——相信贝阿特丽丝是有毒的。乔瓦尼将自己因情欲而生的恐惧投射到贝阿特丽丝身上,将内在的压力转换为外部的恐惧。毕竟与外部的恐惧相比,来自内心的恐惧更难以克服。

(四)巴格利欧尼教授:嫉妒

巴格利欧尼教授是拉帕西尼医生的同事,也是一位医学教授。他与拉帕西尼医生处于同一竞争领域,在专业冲突中总是位于下风。也许最初嫉妒还是深藏于他的潜意识本我中的,但是当嫉妒心理一再发展时,他并没有及时调整意识和行为,也没有借助嫉妒心理的超强意识去奋发努力,将嫉妒转化、升华为前进的动力。相反,竞争落败的挫折感及屈辱感致使他形成了对拉帕西尼医生的敌视的心理状态。继而,巴格利欧尼教授将自己对拉帕西尼医生这种抵触、憎恶甚至是怨恨的情绪投射到其女儿身上,导致其带着偏见认知,主观臆断贝阿特丽丝是有毒的妖孽。实际上,巴格利欧尼教授对贝阿特丽丝知之甚少,只是听说她深得拉帕西尼医生的真传,不仅貌美如花,而且学识渊博,他怀疑拉帕西尼医生有意培养贝阿特丽丝以取代自己在大学中的位置。巴格利欧尼教授好胜的欲望无法忍受拉帕西尼医生的成功,可想而知,当他想到一位年轻的女性要威胁到他的地位时,他只有采用极端的报复行为才能缓解心中嫉恨的痛苦。

《圣经》中人类史上的第一宗谋杀——该隐杀弟,也是出于极端的嫉妒心理的负面发泄行为。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大儿子,当弟弟亚伯出生以后,该隐失去了自己在父母心中的优越感,耶和华对于亚伯的偏爱更让该隐怒火中烧,最终该隐直接杀死了弟弟来发泄心中的不满与怨恨。巴格利欧尼教授将自己心中出于嫉妒的抵触、怨恨情绪投射到无辜的贝阿特丽丝身上,作为一位医学家在没有任何客观根据的前提下就直接武断地认为贝阿特丽丝是有毒的。这样,他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告诫乔瓦尼提防贝阿特丽丝之“毒”,对于贝阿特丽丝因他的解药而死也不必感到内疚。

四、结束语

贝阿特丽丝之“毒”其实是拉帕西尼医生、乔瓦尼及巴格利欧尼教授内心罪恶的投射,他们的自我在遭受本我和超我的压力时,不断地从外界寻找理由为自己的行为辩护,以免遭受超我的谴责。他们坚信贝阿特丽丝是有毒的,实际上他们是在潜意识中将罪嫁祸于他人来消解自己内心的负罪感。霍桑称自己的作品是人的“心理罗曼史”[9]。在《拉帕西尼的女儿》中,霍桑并没有直接描述罪恶,而是通过无辜的贝阿特丽丝折射出隐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隐秘之罪,强大的心理震撼引发出读者对人性的深层思考。

[1] Edward Wagenknecht.Nathaniel Hawthorne:the man,his tales,and romances[M].New York:The Continuum Publishing Company,1989:52.

[2] 刘文洋.《拉帕西尼的女儿》的社会生态学解读[J].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2012(2):180-181.

[3] Nathaniel Hawthorne.Hawthorne’s Short Stories[M].New York:Vintage Books USA,2011.

[4] 周小娟.《维莱特》的叙述者为何“不可靠”[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1(1):149.

[5] 马新国.西方文论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350-351.

[6] 邱运华.文学批评方法与案例[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85-86.

[7] 赵谦.从欧·亨利小说看美国社会“精神生态伦理失衡”[J].重庆三峡学院学报,2012(1):80-82.

[8] 刘文明.上帝与女性[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3:73.

[9] Emory Elliott.Columbia 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M].朱通伯,译.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4: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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