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仕隐观的社会正义原则及其对文人心态的影响

2013-08-15 00:51刘季赟
关键词:慎思孟子正义

王 立, 刘季赟

(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116622)

《周易·系辞下》有“君子之道,或出或处”。出者,仕进;处者,隐退,这是社会中人面临的君臣、人与社会主客关系的重要问题。《诗经》时代主体独立人格意识尚未形成,出处意念不明显,但已有对涉足政事的忧虑。《邶风·北门》咏:“王事适(扔给)我,政事一埤益(加)我。我入自外,室人交徧讁(责备)我。已焉哉!天实为之,谓之何哉”,吐露从政苦恼。《小雅·小明》:“曷云其还,政事愈蹙”;“岂不怀归?畏此反覆(统治者变幻无常)”,朦胧感受到当政执事的烦恼威胁,思索避开自保。《卫风·考槃》咏离群索居自得其乐:“独寐寤歌,永矢弗过”,可为隐逸诗之祖。《小雅·雨无正》:“维曰于仕(做官),孔棘且殆(急迫危险);云不可使,得罪于天子;亦云可使,怨及朋友”,显示了进退不知所措之虑。

一、孔子出处仕隐观的基本表现

春秋末年“士”阶层形成壮大,知识分子作为社会较高文化层次的代表,始为无可替代的“谋士”,为诸侯参政主事。在“百家争鸣”时代氛围中,出处自觉的理性思考时代来临。每一种文化的发达及其活力,是以其定型时期理论思想的多样性、适应性为前提的。而作为中国士大夫文化组成部分的出处问题,即带有中国式的哲理、朴素辩证法思想和人文精神。《论语》展示出孔子的理想人格是《雍也》说的“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子路》宣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只是一厢情愿的入世憧憬。理想人格实现屡遭挫折,他不得不出处两宜,《季氏》自言:“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在隐退中完善自我,以自我为中心进行更加主动的政治选择,这就是《泰伯》讲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卫灵公》讲“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述而》讲“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可见,孔子的志向,是有条件且在孜孜努力的。《礼记·射义》称孔子与弟子同习射箭,《论语·八佾》中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他把比射竞技看得很重要,并具有高尚的精神追求。“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其实,“道”的实现与否,也与追求者物质待遇分不开。

儒家先哲思想在后世阐发中更加清晰。其诸多政治进退话语,即司马光《资治通鉴》卷56评汉末党锢之祸。“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党人生祸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跷虎狼之尾,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王亡,不亦悲乎!”不过孔子时代隐退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尤。孔子比起那些真正的隐者,总对参政不能忘情。《阳货》自陈:“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子罕》也称:“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因而孔子说的天下无道则隐,邦无道卷而怀之,亦当视为激愤之语,并非放弃入仕追求,这与他的士人价值原则并不相悖:“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

孔子自我价值的不被肯定常常困扰于胸,他要采取适当方式解脱补偿。这就是后来为程朱理学推崇的“孔颜乐处”。孔子称羡颜回甘处贫寒,由人生境界推展为一种“孔颜人格”。孔子崇尚能保全个性名节的隐士,《微子》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季氏》称:“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原因之一是这两位殷朝逸士宽容忍让,善于保持心理平衡,即《公冶长》所谓“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但以道自任的孔子又何尝不期待在群体组织中确证自身的价值,《微子》写他受到真正的隐者长沮、桀溺奚落,不动气,还为之动情;受到荷蓧丈人讥诮时也自辩,无怪被人认为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不单身体力行,更是一种精神价值的重新审定。

孔子惯于在一种两相对照框架中,进行社会认知和标明政治态度。社会政治形势至少有两种,于是个体也有两种不同的态度。《泰伯》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径直把个人对于政治参与与否,看作是其人格评定,乃至内心感觉的风标。《宪问》称:“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言行孙’”。后者杨伯峻释为“言语谦顺”,是标举要洁身自好。该篇还明确释“耻”:“子曰:邦有道,谷(做官得禄);邦无道,谷,耻也”。羞耻感是人自我意识较为自觉化的一个标志,说明孔子出仕乃是以不损害自身人格为前提,为仕即要实现政治理想,而不仅只是做官食禄,否则身处高位也于心不安。后世文人出处两难中,另辟一个折衷的“朝隐”[1],还屡屡讴歌表白此举的无奈,但价值标准和功能上却背道而驰了。

二、孟子的出处仕隐观

出处仕隐主张在《孟子·万章下》得到发挥,说万章问孔子为何不辞官,孟子答曰,孔子做官先要试一下,主张能行得通而君主不肯施行才离去,所以不曾在一个地方停留3年。“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2](P240)第一种是因可行道而做官,第二种因君主礼遇而做官,第三种因君主能养贤而做官。《孟子·万章下》还把仕进分成“为贫”和“非为贫”而仕,后者乃是为了政治理想而仕——做官又实现不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似有违角色人格,使人内心无法平衡。“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2](P243)这一点的有意延伸,与孟子人格个性更强,更为浩气刚烈不为无关。相比之下,他不是因遭遇挫折感形成的出处两宜,而是从根本上就蔑视那种出仕又不能建功立业的生存状态(不能为与不作为),反对言行不由衷的仕出做官。

对于处隐,孔子也非简单化地认为是像隐者离开社会避居山林那样离世逃遁,而是多元化选择。《宪问》载:“子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尽管他自己不属于“避世”,但他告诫门徒敬重避世的隐士。《为政》讲究在日常生活的人际关系中要处理好个人与家族、社会之关系,求得精神完善与人格实现,并以之影响政治。相比之下,孟子更为重视出处选择中的个体人格操守,力求客观。“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2](P243)经济条件有时会制约着出处选择,但有着人格尊严的士,却不能食无道者之禄,还是要视政治条件可否。“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逢迎)者也。”[2](P321)为此孟子更称赏:“柳下惠不以三公(高官)易其介(操)”[2](P314)。他认为出仕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本能需要、角色使命规定的社会责任。“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2](P142)。认为道高于势,德尊于位,在义与利、义与生不可得兼时,毅然要舍利取义,舍生取义,绝不枉道以从势。因而《尽心上》中他恳切地叮嘱宋勾践,“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2](P304)。能在天下无道时不消极躲避,且要“以身殉道”的孟子,在以自己的主张影响诸侯时,并未忽视处隐。《万章下》以出处尺度评论古贤,认为伊尹与柳下惠走“出”的极端。前者是“治亦进,乱亦进”,“圣之任(负责)者也”,后者处变不惊,“不羞于汙(坏)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才能),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至于伯夷与孔子,前者是“治则进,乱则退”,简单行事孤芳自赏;后者是“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的“圣之时者”[2](P232-233)。

孟子反对身处朝中而“不作为”。“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2](P243)本朝即朝廷,《晏子春秋·谏下》:“故诸侯之宾客惭入吾国,本朝之臣惭守其职,崇君之行,不可以导民,从君之欲,不可以持国”[3]。《荀子·儒效》:“儒者法先王,隆礼义,……人主用之,则埶在本朝而宜;不用,则退编百姓而悫……”[4](P60)邦国治乱与道之有无,不应作为个体出处进退的唯一决定因素,启发了《荀子·儒效》对文人理想人格实现的设计。“彼大儒者,虽隐于穷阎露屋,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用百里之地,而千里之国莫能与之争胜;……其穷也,俗儒笑之;其通也,英杰化之,嵬琐逃之,邪说畏之,众人媿(愧)之。通则一天下,穷则独立贵名。……”[4](P71)构成了古代出处文学主题的深层结构。

三、孟子仕隐观与其社会正义思想的联系互动

首先,孟子如此对待出处仕隐抉择,因其坚守更高的一层伦理范畴——正义。《孟子·滕文公下》标举独立人格操守的坚持。“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 能屈,此之谓大丈夫。”[2](P141)他讲求更多地接近平等公正,即《史记·刺客列传》豫让的“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孟子·梁惠王下》叙邹鲁两国冲突时,邹穆公不满,因官吏死了33人,百姓无一死难,他拿不准是否诛杀那些“疾(怒)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的百姓,孟子答:“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怪罪)焉。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2](P47)。认为君主用什么态度对待百姓,百姓就会以如此态度回报。有时表述更激越。“《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2](P75)看来似乎站在百姓的“民本”立场,深层实为一种期求君臣平等的正义观念。

其次,孟子讲求实现社会正义的责任感,突出体现在赞成“以直报怨”,这是社会正义的核心。“说葛伯放纵无道,汤赠其牛羊供祭却被其吃掉,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葛伯率其民抢夺又杀人。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仇也。’”[2](P147-148)汤的征伐,以为无辜童子复仇号令天下,师出有名。《论语·阳货》指斥:“乡愿,德之贼也”。点出无善恶是非的好好先生,败坏道德原则。由此,孟子更揭露了其自私而无社会责任感的卑劣实质。“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愿)也。”他们口说“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其实行的是纵恶媚世[2](P341)。“原”,本谨厚之称,而孔子以为德之贼,万章疑惑,孟子解释:

“非(指摘)之无举也,刺(责骂)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君子反经(归于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2](p341)

《孟子·滕文公下》提倡“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坚韧执着,也体现在复仇意志褒举上。孟子仕隐观与其对正义复仇期许的内在联系在于,复仇意识实际上洋溢着不畏强暴、不为权势所屈折的勇气,透露出原始共产主义的平等、公正且敢于献身的精神和个性情怀。这样《离娄下》孟子才面陈齐宣王:“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2](P186)。像《公孙丑上》载北宫黝历练勇气,便接受了挑战君权的检验。“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2](P61)上述思想也与“同态复仇”旨意接近,后者本质是社会公平原则。拉法格指出,正义思想起源是报复的渴望和平等的感情。“……同等报复是为代替流血复仇而创造和施行,它能为原始人所承认是因为这能满足他们的复仇欲,同等报复一经成为风俗就应当像一切风习一样作出具体规定。”[5]报复范围的限制,起初不过要防止大规模流血事件的毁灭性后果,后来集中表现为“同态复仇”。对此古巴比伦人《汉穆拉比法典》、古印度人《摩奴法典》曾有具体规定。拉法格说:“人们逐渐习惯了不是向氏族或全家复仇,而只是向犯罪者复仇,而且这复仇限于严格的报复——以打击还打击,以死还死”。先秦儒家也注意到,同态复仇一定程度上可避免报复过当,更突出了复仇的正义性质,孟子的感慨代表了儒家对复仇逻辑对等性的认识。“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2](P327)《左传》、《墨子》等载录先秦复仇传闻一般遵循同态复仇原则,与魏晋南北朝扩大化复仇区别明显[6]。《春秋公羊传·定公四年》受此启发,强调只有枉死才可复仇。“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父受诛,子复仇,推刃之道也。”何休注:“取仇身而已,不得兼仇子复,将恐害己而杀之”。对复仇范围的限制,无疑使复仇的正义性更难摇撼。“推刃之道”,指复仇利刃一来一往,怨怨相报不止,这显然不是正义。而同态复仇在孟子这里,与其积极入世,认真的责任感是联系互动的。

四、唐末林慎思《续孟子》对孟子仕隐观的理解

唐末林慎思认为《孟子》七篇非本人亲著,弟子整理不能充分地表达孟子本意,“因传其说演而续之”,“大抵因孟子之言推阐,以尽其义”。《续孟子·髙子五》发挥了孟子思想:仕出,为帝王师,建功立业,必定要有先决条件,即君主贤明,能采纳苦口良言,否则不会有所作为,这“官”也就没必要做。林慎思心目中的孟子为何毅然离开官场:“孟子将去齐,高子曰:‘王欲授夫子室,夫子舍之而去,然王意于夫子不为不厚矣,夫子或缺所以,王必补之,今何为不止?’孟子曰:‘吾尝观齐王之意也,先有执雅乐之器进于王,王始重之,使奏,而未尝乐也。后有执靡声之器进于王,王始轻之,使奏而未尝舍也。然而执雅乐之器者,王虽未弃,王终不能用矣。是执雅声以得罪于王也。今吾以王之未弃也,若受王之禄,居王之室,王终不能矣,是媒吾身以得罪于王也,不亦甚乎!吾幸去,何适而不遇哉!’孔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7](P624-625)。在林慎思看来,齐王既理智战胜不了“靡声”诱惑,那么作为有着独立人格和理想抱负的臣子,也就只有弃官归隐。按《孟子·梁惠王上》有见梁襄王后的印象:“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2](P12)。《续孟子·公 孙丑六》则索性付诸“用脚投票”的行动:

昼人有惑于孟子曰:“齐王能悔过修德,日新其道,邹之民闻于路,夫子何适哉?”孟子不怿,径宿于昼。髙子以为孟子信昼人之言而欲不行,乃谓公孙丑曰:“昼人之言于夫子,夫子信乎?”公孙丑曰:“诺。予请问之。”入曰:“众人之言,信伪孰多?”孟子曰:“伪多。”曰:“能言天不覆,地不载乎?”曰:“甚于斯!……设伪于国,隐其机也,人不知其防,则触而入矣。曰:孰不惧邪?曰:君子周防其身,何惧?”公孙丑出曰:“夫子不信昼人之言哉!”[7](P625)

把孔子“天下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实践了,恐怕还正是把握到了《孟子》原意:“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2](P232)被誉为“圣之清者”的伯夷所为,也是孟子倾心仰慕的,所谓“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以夺志也”。一般来说,古代中国的“义”较为偏重“私义”,这也往往是人们对中西方文学表示的正义精神,理解、解释不一致的症结[8]。而讲究君臣平等的孟子,却较为青睐人人遵从的社会正义。林慎思强调,禹不因父被杀之仇而拒为舜用,是因有“天下苍生”利益在,“公义”大于“私义”,而私义应服从“公义”,于是这“公义”较接近我们认同的正义精神。《续孟子·庄暴十二》:“庄暴问孟子曰:‘鲧遭舜殛,禹受舜禅,其为孝乎?’孟子曰:‘禹之孝在乎天下,不在乎一家也。夫鲧遭舜殛,公也;禹受舜禅,亦公也。舜不以禹徳可立,而不殛鲧,是无私于禹也;禹不以父雠可报,而不受禅,是无私于舜也。且舜哀天下之民于垫溺也,命禹治之,禹能不私一家之雠而出天下之患也,此非禹之孝在乎天下而不在乎一家欤?苟私一家之雠而忘天下之患,则何以为禹之 孝?”[7](P627)这是在孟子亲亲思想和“为匹夫匹妇复仇”的基础上,试图调和向君父报父仇所面临的两难困惑,而用高于“私义”则更符合普遍利益的范畴,用以解决“不能复仇尽孝”的矛盾。

林慎思的主张有着文人文化史根基和时代必然性。中唐后藩镇割据,涌现许多表现民间正义精神的叙事作品,如李公佐《谢小娥传》的女性化装为佣为父、夫报仇;沈亚之《冯燕传》杀不义情妇而主动自首开拓无辜,以及薛用弱写女性隐姓埋名为夫雪怨、李肇写刺客醒悟反杀恩将仇报者,等等,其固然有着某种主题学视野下的一以贯之的传统[9],然而,都或正或反,或与文人咏侠诗歌呼应,体现了一种民间的正义精神,得到了文人的认同而在精神层面上带来影响。于是下层豪侠文化带来了对孟子正义思想理解阐释的新视野,林慎思的重构孟子,不过是一个时代精神的缩影,也是孟子思想所体现的正义观念延续的时代心声。

五、孟子仕隐观对于中国文人心态的影响

巴黎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李辰冬教授(1907~1983),在多年仕途阅历后把中国文人的出处抉择划分为仕、隐两大类,指出在社会实践及个体思想表现上,又非常复杂。“想做官的不一定都能做到,即令做到,也不一定都能达到自己的理想,于是苦恼、牢骚、忿恨、不平等的情绪就由这里产生。……许多文人的放荡诗酒、行为不羁、激昂慷慨的行为与作品,就由这种‘失+望’的情绪所致。……其他特征都由这些主要的特征演绎而来。”[10]他指出由“隐”的政治态度经过文人心态所派生出的文学,以大自然、农村、山林、风景为题材,文体也不严格地守着规律,这实际上涉及到创作主体仕隐观制约文学题材主题的问题。因此,讨论中国文学题材主题与文人心态关系时,不能忽视早期儒家出处观的影响,而与“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且与“至大至刚”正义观念联系的孟子仕隐观,则特别重要。

首先,孟子进一步确立了《周易·系辞上》二元对立的政治态度和处世方针,建构阴阳对举、进退仕隐政治思维原则,强调仕进态度与正义实现、社会责任感的内在联系。西晋后这一非此即彼的价值观才为“朝隐”明哲保身的折中谋略所修改。

其次,考察林慎思改造重铸孟子思想的历史贡献可知,他对该“单位观念”的建构趋向起了定向作用,突出了文人正义人格坚守所受民间豪侠精神的激励,其暗示与情绪化的热诚,带有恒久的感染力和激发力,也就成为中国文人标榜“出劣处高”价值观的原型辐射中心。

其三,西汉中叶后儒家文化居于中国文化主流地位,出处意念伴随着儒家人格理想对于文人功业情结的支配功能稳态化,其踵随文人士大夫情感体验的丰富与雅文学表现形式演进,几乎文人都免不了出处情结带来的喜悦苦恼,感伤忧虑,不少春恨悲秋的抒情,田园山水题材的偏爱,咏史咏怀的根基,都建立在出处意念焕发的勃郁之忱上,而正义理想是其支配性动机。

因而,国学研究不应停留在早期儒家思想的普及,也更应结合文学作品流,切实考察不同历史阶段国学内在价值流向的转化变更,特别是与不同历史阶段文人心态结合、文学主题体现等方面,可以说,这才是国学与文学主题学内在互动相生的生命力之所在[11]。

[1]王立.朝隐的缘起及核心之旨——再论中国古代出处文学主题[A].岭南中国语文学会.中国语文学:第37辑[C].庆山市:岭南大学校,2001.163-175.

[2]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

[3]吴则虞.晏子春秋集释:第2卷[M].北京:中华书局,1962.155.

[4]章诗同.荀子简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5]拉法格.思想起源论[M].王子野译.北京:三联书店,1963.74-75.

[6]王立,刘卫英.传统复仇文学主题的文化阐释及中外比较研究[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52-53.

[7]林慎思.续孟子(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6卷)[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1986.

[8]王立.西方的骑士与中国古代的侠——中西方文学共同母题中表现的正义精神[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38(4):88-95.

[9]王立,刘畅.中国古代文史中的女性以智抗暴母题[J].大连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9(1):77-82.

[10]李辰冬.李辰冬古典小说研究论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6.249-252.

[11]王立.国学与文学主题学关系的几点思考[J].广东社会科学,2012,(3):163-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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