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凌
(大连民族学院图书馆,辽宁大连 116605)
中华文明起源的追问,与中国历史和历史学如影随形。这种追问是人类自我归属意识的一种诉求,也是人类知识建构的重要内容,并且与现代民族国家的认同密切相关。在中国,中华文明起源问题的系统研究得益于中国现代历史学科的建立,但中华文明起源的观点——“一元说”与其说立足于中国早期的考古学证据,倒不如说是早期的考古学发现为传统的黄河流域以仰韶文化为标志的华夏中心向四周扩散的“一元说”提供了直接证据。尽管20世纪中国考古学不断有令人惊讶的新发现,对“一元说”提出无声的质疑,但是如果想推翻一种已经确立的学说,其产生的连锁反应恐怕远远超出推翻该学说本身的难度。对中国而言,意味着2000多年以华夏为中心的历史书及所形成的知识谱系都将面临崩塌的危险。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容易,而做第一个改写历史的人则很难。但人类社会之所以进步,正是因为有一批又一批鲁迅先生所说的前仆后继“舍身取法”的人。1988年,费孝通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学作了题为“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的演讲,正式提出中华民族有“多元的起源”[1],一时在国内外史学界引起强烈震动。作为著名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的费孝通在演讲中多处引用考古学成果和资料,虽然他不是考古学家。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早在1935年,费孝通就带着专门为此行而仓促结婚的新婚妻子钻进了广西瑶山密林,开始了他的“考古”——对西南大瑶山族群进行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此行,他失去了新婚妻子。而后,他又参加了全国民族分布情况调查、民族身份识别等一系列与中华文明起源及中华民族形成相关联的工作。可以说,正是几十年对中国多民族的人类学、民族学的田野调查,使他看到了苏秉琦先生所说的壮观的“满天星斗”。只不过,费孝通先生看到的是今天的“满天星斗”,而苏秉琦还原的是历史的“满天星斗”,一句话,二人均揭开了中华民族多元文明起源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历史和进程。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一直十分关注中华文明起源问题的著名历史学家、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的目光,渐渐被中国的北方——中国北方辽河流域的红山文化接连涌现的考古发现所吸引,这种吸引,催生了一个有关中华文明起源的新学说——“满天星斗”说。1999年,面对红山文化遗存之多、时间之久、水平之高、文化之独特的景观,苏秉琦惊叹道:“我们不能不刮目相看,它涉及到中国历史上两大课题:中国五千年文明连绵不断的奥秘和轨迹及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是如何形成的。意义重大,不可不认真对待,花大力气,搞个水落石出。”[2]112-113几年后,苏秉琦先生在比较了红山文化与其他文化区系的文明起源和文化特征后,严肃而大胆地提出了中华文明起源的“满天星斗”说。
从表面上看,苏秉琦的“满天星斗”说比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提出晚了整整10年。但“满天星斗”的立论依据却是更直接的证据——考古学的新发现所再现的中华民族多元起源的历史现场。因此,它在很大程度上丰富和支撑了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理论。
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学、历史学、人类学、民族学多学科的呼应与启动,不仅刷新了人们对中华文明起源的固有知识谱系,同时,对中华文明、中国文化、中国国家历史以及中华民族凝聚力的形成都提供了新的更确凿的思路和依据,它洞开的历史之门,使中华文明的起源、发展以及中华民族形成、融进的面影,日渐清晰起来。红山文化之于中华文化的意义也逐渐为世人所认识:没有红山,何来中华?
可是,无论是费孝通还是苏秉琦,无论是对北方民族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的地位和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影响,还是红山文化对中华文明起源原有认知的颠覆性、历史性的贡献,他们所关注的都是在中华文明或者中华民族的整体或一体中的红山文化。也就是说,红山文化对他们而言是整体中的局部,多元中的一元,其重要性和正确性毋庸讳言。但倘或更深一层探析,或进入红山文化这一整体之中,我们则会发现另一种“满天星斗”和“多元一体”的壮丽景观。这一点也正是《文明曙光》的立意所在。
1908年,日本考古学家鸟居龙藏首次发现红山脚下英金河畔的新石器遗址;1935年,日本历史学家、考古学家滨田耕作发表《赤峰红山后》;1960年发现距今2000多年的夏家店下层文化;1962年发现距今5300多年的富河文化遗址;1974年发现距今5000年左右的小河沿文化遗址;1981年发现距今5000多年的牛梁河遗址;1983年赤峰敖汉旗兴隆洼村首次发现距今8000年的新石器文化遗址;1986年首次发现距今6000多年的赵宝沟文化;1987年又发现距今8000多年的小河西文化……在以西拉沐沦河、老哈河、大凌河为中心的辽河流域20多万平方公里的红山文化中心区域中,红山文化遗址星罗棋布,恰似满天星斗。而上述各文化遗址均有诸多“卫星”遗址拱围环绕,形成一个个即相互勾连,又彼此独立的红山文化星系。这就是《文明曙光》在时间之经与空间之纬的“纵横”中所给我们呈供出来的壮阔美丽的图景。这种图景被田广林先生称之为“分区研究”,“以辽西地区现有新石器时代考古学文化编年序列为研究基础,上起兴隆洼,下迄小河沿,从社会经济技术的发展、组成形式的进步和观念形态的演化这三者之间相互关系的角度入手,较为系统地观察、分析了本区早期历史文化在中华文明初创之际的发展情形。从区域分析和个案观察的角度上来深入地研究西辽河地区早期的社会历史文化,对于深入地了解和把握我国的历史和现状具有十分重要的典型意义。”[3]2因而,红山文化内在的历史性、系统性、完整性和丰富性得到很好的展现和揭示,这也是《文明曙光》区别于其他红山文化研究成果的价值所在。
红山文化对重新认识中华文明起源的价值还在于:从兴隆洼文化原始村落遗址,到夏家店上层文化遗址,这中间相隔6000多年。6000多年间,红山文化率先跨入古国阶段,至4000年前,分布于内蒙古、辽宁、河北三省邻境,包括京津地区的夏家店下层文化,“已是相当成熟的独霸一方的‘方国’,”直到公元前2000多年的燕秦时期,红山文化方“汇入中华一统帝国的文明实体之中”,而中原地区则是中国古代国家发展模式的“次生”型。因此,在中国国家形成的历史上,如果缺少了红山古文化、红山古国和红山方国这一环,中国的国家历史将是残缺甚至无法叙写的[2]137-168。支撑这种观点的证据在红山诸文化中实在太多:被称为中华民族共祖的牛梁河女神庙中红山人的女祖、被称为华夏第一村的兴隆洼原始村落遗址、中国迄今所知年代最早的磨光真玉器、在这里发现的已经碳化的已知中国最早的粟和黍,证明这里是横跨欧亚大陆旱作农业的发源地、目前出土的最早、最完整的骨笛,将中国音乐史前推了3000年、中国史前最完整的腰部蚌裙、从兴隆洼遗址发掘出的原始人头骨上经过钻孔治疗过的第一磨牙所确证的8000年前的红山文化出现了中国最早的牙医……这一连串的神奇的“第一”和“最早”,不仅改写了中华民族5000年的文明史,将中华史前文明前推了3000到5000年,而且也以其考古实证,标明了红山文化发达的程度和达到的水平。对这一切,《文明曙光》都进行了较为充分的研究与总结。
中国素有礼仪之邦的美称,礼制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而祭祀天地、尊崇祖先、崇尚王权又是中国礼制文化的核心内容。据已有汉文文献记载,中国的礼制文化在周朝达到顶峰,从此走上月盈而缺的下坡路。至春秋,竟堕落到了孔子所言的“礼坏乐崩”的境地。然而,《文明曙光》给我们描述的红山文化的礼制文化,却是一个生生不息绵延几千年的另一个礼乐之邦。作者用三分之二的篇幅详细介绍了红山诸文化如牛河梁、东山嘴等遗址中坛、庙、冢为代表的大型祭祀建筑群,分别指出其效天祭地、祖先崇拜、王权至上的文化意义和功能,进而提出红山礼制文化应为中国礼制文化的源头或另一发源地的重要观点,不能不令人耳目一新。
我们知道,在中华文明的起源和中国历史源流等关键问题上,凡涉及华夏文明、中原文化固有地位的观点,总会遭到来自各个方面的质疑、抵触,这就不能不使学者们的研究态度和观点的提出更加严肃和审慎。在《文明曙光》中,作者特别着力论述、介绍了红山龙文化和红山玉文化两种重要的礼制文化形态。龙一直被认为是华夏族的图腾,是华夏族最重要的文化符号,后来亦成为中华文化的标志性符码。然而,中原之龙在考古学上却一直可谓是地道的“不见首尾”;而制玉、佩玉则指向礼制文化中王权尊崇。后来由此演化而来的崇玉、尚玉、赏玉则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其中,将玉与中国传统高尚与高贵人格的关联则在更深更广的程度上揭示了玉文化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地位和影响。可以说,世界上从来没有哪一个民族像中华民族这样尊玉和崇玉。说玉文化是中国文化的特有的标志,并不为过。然而,从玉象征王权,到“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孔子《礼记·聘义》,再到全民赏玉、佩玉、藏玉、玩玉,这源远流长的玉文化又究竟从何而来?《文明曙光》在对红山文化中的龙文化进行介绍后指出:“红山文化不仅有中国最早的实体玉雕龙,而且到了红山文化后期作为农神的龙已随处翻飞。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得出这样的结论,西辽河流域是龙的故乡,是中国巨龙最早腾飞的地方。”有趣的是,红山文化中龙与玉是融为一体的,龙为玉龙,玉为龙玉。因此,正如《文明曙光》所指出的那样“红山古玉,是中华文明的第一块基石”。红山文化为中华龙崇拜与玉崇拜找到了原点,也为中国龙文化与玉文化找到了结合点,这一发现和结论对红山文化和中国历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完全可以说,红山的龙文化与玉文化为发达的中华的礼制文化注入了丰富而强大的生命力,对理解和认识中国文化具有重要意义。从这一意义上说,没有红山,何来中华,又在中华传统文化的形成这一层面,揭示了红山文化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当然,正如田广林在《文明曙光》序中所言:“就辽西地区早期社会历史的发展而言,目前已有的知识与未知的领域相比,几乎近于微不足道。”就在该书杀青付梓之时,正在修建的赤朝高速公路现场传来消息,赤峰市红山区文钟镇二道井子村发现了夏家店下层文化古城堡,该城堡遗址后被确认为东亚地区保存最完好的古城堡废墟。几个月后,笔者在赤峰学院席永杰教授的工作室,见到了从该遗址出土的炭化的谷物和炭化的草绳。其中,草绳编织方法和花纹与当地农村现今所用竟无二致,令人叹为观止。这就不能不让人生出许多幽思、感慨和想象:在辽河流域,究竟还埋藏着多少红山文化的遗址?已经发现的红山文化遗址和类型是否真如人们所认识的那样?但可以肯定的是,未发现的红山文化遗址和类型肯定会带给人们对中华文明更多、更新、更完整的认识,也或许,将有的发现和未有的发现甚至会再次颠覆人们已有的结论。因此,对于红山文化研究而言,《文明曙光》不仅对改变红山文化研究“宏观性、笼统式的研究较多,而系统、综合的研究则显得较少”[3]的不足具有重要的学术突破和贡献,同时对确立中华文明起源的多元起源历史观也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1]费孝通.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5.
[2]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M].北京:三联书店,1999.
[3]田广林.《文明曙光——红山诸文化纵横谈》序[M]∥包和平,黄士吉.文明曙光——红山诸文化纵横谈.北京:民族出版社,2010:1.
(责任编辑 王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