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西峰
(北京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 亚欧语系,北京 100000)
在夏目漱石作品中,书斋经常被提及。在分析夏目漱石作品的思想和主题时,书斋无疑是个关键词。在他的作品中,书斋不仅作为知识分子提高自身学识和修养的场所,更是他们思考和自省的场所。书斋这一封闭的内部空间结构使知识分子断绝了与他人、社会的联系,成了知识分子保存自我和逃避世俗社会的避难所。即便是如此重要的书斋,学者们也鲜有论及。本文就漱石作品中书斋对于知识分子的存在意义进行探讨。
在漱石作品中,关于书斋的描写俯拾即是。如在《心》中有以下描述:“书房里有书桌和椅子,有很多书排开漂亮的书脊,搁着玻璃在电灯下泛光。书房位于茶室檐廊尽头拐角,从房内位置来说,拥有比客厅还充分的安静。”①在此体现了知识分子相对优越的物质生活。在《路边草》中,“健三回到家换好衣服,便进入自己的书斋。他始终感觉在六张席大小的书房里,有着堆积如山的事情要做。但事实上比起工作,有些必需的事情支配着他”②。这一日常习惯性描写更凸显出书斋于知识分子的重大意义。宽敞而独立的书房体现出知识分子经济生活的优越,安静而封闭的环境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学习和思考的内部空间。在这里,知识分子既可以苦心钻研学术,又可以任思想自由驰骋,可以说书斋为知识分子保存自我提供了空间。在漱石的作品中,知识分子多囵于封闭的书斋中,尽量远离世俗的纷扰,保持心灵的那一方净土。如在《长谷川君与我》中言及作者对政治漠不关心的态度,而进行文学创作时,也定会避开政治家、事业家,并把这归结为缺乏针砭时弊的胆量。这种对于书斋外之事的漠视,表面使书斋是知识分子远离尘世喧嚣的世外桃源,实质上却是弱者主动割断与他者联系的手段。
书斋作为知识分子学习和思考的场所,于此知识分子们通过阅读使思想更加丰富。强大的思考力促使他们审时度势,及时地对外界的变化作出反应,也使他们不断反省过去。例如《路边草》中健三关于人生意义的思考过程。最初“健三因钻研学问即便孤独,他也决不认为能使鲜活的血液变得干枯”③,但渐渐地他认为“人一味地做学问,即便死了也了无生趣”④,以致后来“他时常考虑钱的问题。有时也会怀疑自己为什么没把物质的富裕当作目标工作到现在”⑤。追溯其思想变化的根源,那是因为期间他时常迫使自己追忆过往,成为过去的人。这些思考都是在书斋完成的,可以说书斋是知识分子进行自我反省的内部空间。
诚然,书斋为知识分子提供了思考的内部空间。但学识的增长、思考力的增强是否能够减少他们内心的苦闷和孤独呢?我们从漱石作品描述中得知事实不竟然。《我是猫》中的苦沙弥是个教师,从学校回来后终日躲进书斋,几乎不露面。在猫看来,主人必定是个勤奋的人,可实际上并非如此。猫曾蹑手蹑脚地窥探他的书斋,谁料主人正在午睡。有时还把口水滴落在未读完的书上。主人因为胃肠衰弱,在大量饮食后常需要摄入消化剂,之后翻开书,读过两三页便昏昏欲睡,随之把口水滴落书上,这便是他每日重复的事。《路边草》中的健三是位学者,在家时多数时间都在书斋。在静寂的时间流逝中,他始终感到焦躁不安,他很痛苦。刚留学归国的“他把从远处带来的书籍翻开,在堆积如山的西洋书籍中盘腿而坐,度过了两个星期。并且顺手拿上一本书读上两三页,因此重要的书籍总是不能整理。直到友人不忍看下去,才帮他把书整齐地堆放在书架上。知道此事的人多认为他神经衰弱”⑥。由此可见,书斋并非是知识分子心灵的绝对乐土。尽管他们试图通过躲进书斋来远离世俗社会,但他们并不能真正脱离现实社会。《从此以后》的代助拒绝从事与他人联系的职业,过着高等游民的生活,但最后迫于现实生活的压力,不得不放弃整天读书、游荡的生活,去社会上找工作。《心》中的先生几乎断绝了与外界的来往,整天躲在书斋里。尽管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环境里,少了外界传统道德的谴责,但读书并没有缓解他内心的压力,相反加重了先生对自己的苛责。《行人》中一郎尽管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但缺乏与妻子面对面的交流,于是他只能在私人领地的书斋冥思苦想,反而加深对妻子的猜疑,加重内心的痛苦。可见书斋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并没有减少知识分子的痛苦,只不过是将其苦恼隐藏起来,内化了而已。
诚然,尽管这些知识分子尽量避免社交,避开与他人的交往,但他们内心的烦闷与苦恼并没有因此消除。一方面他们渴望与他人建立起和谐的人际关系,但现实条件和自身特性令他们只能在书斋内徘徊。《我是猫》中的以苦沙弥为首的知识分子既对现实中的种种丑恶给予嘲笑讽刺,又因脱离实际而苦闷惆怅,于是对生活采取随波逐流的态度。尽管他们对现实不满,但又对明治社会的专制统治无能为力。这种矛盾造就了他们的孤独。于是这种苦闷和孤独只能在书斋中排遣。在《心》中“我”对先生的学问和思想怀有敬意,但除了“我”,并没有其他人与先生交往,对此“我”时常表示惋惜,先生则表示像他这样的人不配到社会上说三道四,丝毫无动于衷。在“我”看来,这一回答因过于谦虚,反而像是对社会的冷嘲热讽。实际上先生也不时就如今已成名人的某某老同学横加指责,于是“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这种矛盾。先生渴望进入社会生活,但内心的苛责只能让他囵于书斋。可见知识分子越是与知识打交道,自己就越陷入孤独。丰富的思考力往往使知识分子脱离现实去凭空想象与他者关系,这时他者便是自己的假想敌。一郎渴望与妻子精神上的交流,但作为精神优越者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主动向妻子敞开心扉,而是期望妻子站在与自己同样的高度思考问题。在双方僵持不下时,一郎选择躲进私人禁地的书斋。在那里,他胡乱猜疑着弟弟二郎与妻子的不轨行为,连自己的父母和妹妹都成了他的假想敌。这种关系与《路边草》中的健三和阿住有着相似之处。健三是位学者,在家时多数时间把自己关在书斋里,在时光流逝中,他愈发孤独。阿住对丈夫的这种行为装做视而不见,健三却把这种行为看做是妻子对自己的冷淡。在阿住的内心也在深深地谴责着健三。健三精神上的优越感使他感到孤独,而他的非社交行为被亲戚看做是怪人。书斋使知识分子思考、内省,但同时也拉大了他们与常人的距离。但当他从孤独的书斋走出来,迎接他的不是亲近的大自然,而是繁杂的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健三被繁琐的日常所包围,他的日常是围绕复杂的家族关系展开的,夫妻关系、与姐姐夫妻关系、与养父母关系,与哥哥夫妻关系、与岳父的关系构成了知识分子高度密集的日常生活。而使健三唯一能够得到喘息的空间便是书斋。在那他可以任思想自由驰骋,也可以远离世俗的纷扰,得到内心的平静。可以说通过书斋,既可以远离繁杂的家族关系,又可以使疲惫的身心得以放松。这只是内心短暂的平和。书斋犹如横亘在知识分子与他者、与外界社会之间的一堵墙。书斋作为知识分子的私人圣地,连最亲近的妻子也鲜能踏入半步。假想少了书斋的存在,使自己与家人同处在一个空间内,彼此心灵间的距离能否拉近呢?有待进一步考察。
既然文中的知识分子如此渴望与他者、与外界建立联系,何不走出书斋呢?《心》中先生的夫妻生活便是最好的例证。妻子是先生最深爱、最信赖的人,却不能理解自己,先生感到寂寞,经常觉得自己已切断同周围的任何联系而在这世上顾影自怜。但他为什么不走出书斋接触社会呢?在与夫人的谈话中曾问道:
“先生干嘛老是在家看书思考,不到外面做事呢?”
“他那人不行,讨厌出去做事。”
“也就是看破红尘,认为做事纯属无聊了?”
“看破不看破,我一个女人家倒不明白。不过大概不是那样子的,恐怕还是想干点什么,但就是不成。所以怪可怜的。”⑦
尽管这是一段妻子对先生出世的理解,但从上面的对话不难看出先生的心境是随着书斋的位置而变化的。如果说书斋内是封闭的自我空间,那么书斋的外部空间则是外界现实世界。走出书斋后的知识分子又将面临怎样的生存环境呢?夏目漱石不同时期的作品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层进式的解析。较之前期作品,其后期作品趋于内向地发展,因此知识分子更需要书斋这样一个安静的环境对人生、对内心进行反思。在早期作品中,主人公多通过大自然等外界开阔的空间结构来调和自己的内心。《旅宿》中画家通过旅行来远离尘世的喧嚣,达到平和内心的目的。《门》中的宗助和阿米为了逃避世俗的苛责,来到偏远的地方过着平静的生活。《行人》中的一郎虽然面临入教、死亡、发狂三条道路,但最终通过旅行试图暂时缓解内心的苦闷和压力。但上述手段只能使他们更远离现实世界,并不能真正地从孤独中摆脱。《心》中的先生更是走上了自杀的道路。与后期三部作品不同,《路边草》的健三从孤独的书斋走出来,走进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之中。
走出书房的健三并没有一头扎进日常生活和复杂的人际关系,由于他所受的教育和人生历练,非但没有被亲属同化,反而对周围人的行为给予理解。尽管他对缺乏教养的姐姐阿夏反感,鄙视凡事为自己打算的比田,更憎恶贪婪的养父母,但他却能站在对方的立场着想。当周遭的人对他整天闷在书斋,避免与外界来往的行为表示不解时,当他被亲属认为是孤傲的怪人时,他解释为受教育的差异使然。当然健三对家人的理解,是受到义理人情等传统道德价值观念的影响,但主要是因空间转化带来的对他者视角转变。即从书斋这一内部空间向现实生活外部空间的过渡,导致对他者绝对化的视点向相对化的转变。尽管健三返回现实世界依然蔑视周围的人,但这与在书斋中蔑视他人截然不同。封闭在书斋中,尽管怎样蔑视他者,但没有具体的现实对象,就不能产生相应的反应。这种对他者的蔑视是单方面,绝对行得通的,具有绝对性。但回到现实世界面对具体的对象时,就会产生与他者的摩擦与不和。因对方的反抗,知识分子抑或加重对对方的不满,抑或重新反省自己。
这样就可能与对方站在平等的位置来看待他者。把他者作为相对的镜子,折射出自己,重新发现自我。如在健三看来“可怜哥哥就是可怜自己”,对姐姐不断向自己寻求帮助感到厌恶,但看到卧病在床的姐姐时,竟也觉得自己缺乏人情味。当穷困潦倒的岳父低头求助时,健三开始把自己置于同样的境遇中想象。尽管作为知识分子的健三把他者放置同一平面思考,尽量体谅他人,但知识分子的自我本位并没有解体,还是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的意志处理与他者的关系。当伦理或思想的优越者与被蔑视的人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时,尽管碍于义理人情等传统观念的桎梏,做出些许行为上的让步,但内心仍坚持其引以为傲的思想。这种行为与思想的不协调加深了知识分子的苦闷和烦恼。
书斋作为知识分子存在的场所,它是提高学识和修养的场所,更为知识分子思考和自省提供了空间。由于囵于狭小的内部空间,割断了与他者、外界的联系。不仅如此,生活在密闭空间的知识分子由于缺少与他人的交流,导致他们往往把现实生活中的对象幻想成假想敌,这样与他者的关系更加紧张。相反从书斋走出来,就能更加客观地看待他者。在外部现实世界中,站在对方的立场看待他者,就使得视角更加相对化、客观化。如此,知识分子的内心苦闷才能得以缓解。
注释:
①夏目漱石.《心》.新潮社,1997年,第42页.
②夏目漱石.《路边草》.岩波文库,1966年,第295页.
③同上,第296页.
④同上,第371页.
⑤同上,第453页.
⑥同上,第295、296页.
⑦夏目漱石.心.新潮社,1997年,第31页.
[1]江藤淳.夏目漱石.新潮文库,1964年.
[2]前田爱.都市空间中的文学.筑摩书房,1988年.
[3]夏目漱石.长谷川君与我.夏目漱石全集10.筑摩书房,1988年.
[4]三好行雄.夏目漱石事典.学灯社,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