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墨香阁集》看赵执信与彭维新的交往

陈汝洁

(淄博市桓台县 地方税务局，山东淄博 256400)

清初著名诗人赵执信(1662－1744)与曾任山东学政的湖南茶陵人彭维新有交往。由于赵执信的《饴山堂集》中只字未提彭维新，而彭维新的诗文集《墨香阁集》在清代虽有刻本，但流传不广，致使以前研究赵执信生平的学者未能关注到二人的交往。2010年岳麓书社出版的《湖湘文库》丛书，收入了袁庆述先生校点的《墨香阁集》，其中有8首诗与赵执信相关涉。本文即从笺释、考证彭维新的这8首诗入手，考察二人的交游情况，以补前贤在赵执信生平研究上的不足。

一

彭维新(1680一1769)，字肇周，号石原，湖南茶陵州(今茶陵县)人。康熙四十五年(1706)进士，曾任户、刑、兵三部尚书，充协办大学士。著有诗文集《墨香阁集》。其传记见于《满汉名臣传》、《国朝耆献类征初编》、《沅湘耆旧录》、《茶陵州志》等书。

彭维新的诗文集《墨香阁集》13卷，首1卷，末1卷。卷首为颂及恭贺御制诗、应制诗。卷1至卷8收录序、记、论、杂著、书、墓志铭等文110篇。卷9至卷13收录诗歌400馀首。卷末为补遗，收杂文8篇。据李灵年、杨忠主编《清人别集总目》著录，《墨香阁集》有道光二年(1822)刻本和光绪二十七年(1901)刻本两种版本，《湖湘文库》丛书所收即据道光本点校整理。

《墨香阁集》卷11《五言律诗》有《赵秋谷前辈自乡入城相晤，复移寓郊外，今又远寓山园，招饮，分韵得枝字》一诗:

林丛非旧地，几杖已频移。欻起寻山兴，悠然信所之。闲云无定态，老树足奇枝。却恐园丁厌，联吟客散迟。［1］(P175)

《墨香阁集》收诗分体而不系年。彭维新康熙四十五年(1706)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迁赞善，康熙五十三年(1714)为山西乡试副主考官。这与赵执信的历仕极其相似。赵执信(号秋谷)康熙十八年(1679)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康熙二十三年(1684)为山西乡试正考官，迁右春坊右赞善。因为同是翰林出身，故彭维新称赵执信为“前辈”。

据李桓辑《国朝耆献类征初编》卷16《彭维新传》载，彭维新康熙五十九年(1720)七月，充陕西乡试正考官。十一月，授山东学正。又据钱实甫《清代职官年表》，彭维新之后继任山东学政的是吕文樱，雍正元年(1723)九月任。故彭维新任职山东学政的时间为康熙五十九年(1720)冬至雍正元年(1723)秋。在《墨香阁集》中，这首诗之前第二首为《庚子秋七月次蒲东，门人薛毅、张鋗携酒果待于驿馆，同次壁间韵》，“庚子”为康熙五十九年(1720)。故此诗作期不会早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七月。此诗之后第二首为《刘大山前辈招同宫友鹿、吴荆山、黄际飞诸君及余集饮寓斋，送顾友于世兄还江都，分韵得江字》，诗题中的顾友于是扬州人，彭维新曾为其遗稿作序。彭氏《顾友于遗稿序》云:“洎余视学山左，辛丑人日，君(顾友于)与其从兄佺仍至济南署，倡和旬馀即告归，留之弗从。”［1］(P62)“辛丑人日”为康熙六十年(1721)正月初七日。故此诗作期不会晚于康熙六十年(1721)正月初七日。由此可以大致判断，彭维新这首诗应作于康熙五十九年(1720)十一月彭氏任职山东学政后。再检赵执信《饴山诗集》卷13《浮家集》，第一首诗为《仲冬携家南发》，知康熙五十九年(1720)十一月，赵执信携家南游苏州。故赵执信与彭维新会面当在康熙五十九年(1720)十一月彭氏任职山东学政后、赵氏携家南游前。

清代在雍正四年(1726)以前，山东学政驻节青州，其办公地点在青州海防道署，雍正四年(1726)之后才移驻济南。但彭维新任职山东学政后的前两年是在济南，这从下文所引彭氏另一首与赵执信相关诗作的诗题中可以得到确证，该诗题中有“按试历郡，两阅春期，始自济南移驻”之语。彭维新莅任山东学政伊始，即以次按临各府县。他在《题李文正公遗像》中说:“庚子冬，余奉命视学山左，以次按临曲阜。”［1］(P247)故彭维新诗题中所说“赵秋谷前辈自乡入城相晤”一句中的“城”，当是赵执信的家乡颜神镇城。颜神镇当时隶属青州府益都县，彭维新到颜神镇大概是巡视途中路过。彭维新诗题中所说的“乡”，大概是赵执信在颜神镇的某处田庄。“复移寓郊外”，应是赵执信位于颜神镇城东荆山之上的因园别墅，距颜神镇城很近。“今又远寓山园”中的“山园”，应是在颜神镇城南55里的原泉(今称源泉)别墅。赵执信《原山考》云:“今原泉为淄水西岸之村，余别墅在焉。”［2］(P511)赵执信康熙四十八年(1709)夏至康熙五十九年(1720)冬多寓居此别墅，期间只有康熙四十八年(1709)冬至次年春短暂寓居扬州。因原泉别墅中有红叶山楼，故赵执信此期所作诗歌集为《红叶山楼集》上、下，为《饴山诗集》第11、12两卷。原泉别墅距颜神镇城较远，赵执信在此宴请彭维新，大约是彭维新南下视学顺路而至。

至康熙五十九年(1720)，赵执信已是声名满天下的著名诗人。彭维新虽贵为山东学政，也“枉驾”至其别墅，饮酒赋诗，并在诗中以“老树足奇枝”之语推尊赵执信的诗歌成就。从“分韵得枝字”来看，赵执信当时也应有诗作，但《饴山诗集》中没有收录。

二

《墨香阁集》卷9《五言古诗》收有两题7首与赵执信相关的诗。其一为《春游杂吟六首，次赵秋谷前辈韵》，诗云:

沍寒蕴元化，酿此无边春。光风洗黯黭，老物呈鲜新。遥山突入户，半壁青嶙峋。晴空云蔼蔼，碧沼波鳞鳞。乐意到鱼鸟，飞泳群相亲。农事以时举，钱镈亦已陈。林间鸣社鼓，陌上扶醉人。升平太和遍，何处容郁堙。

洗眼待春归，一疗诗才馁。翻醉看花觞，宿酲连不解。红紫纷迷离，到处空眙骇。何限轮蹄尘，误逐繁缛彩。冲漠司化机，畴其觅真宰。

岁晚冰雪攒，众卉泯无迹。一自春风来，是处草痕碧。桃杏矜艳阳，倚笑东郊陌。习经寒与暄，独有旧松柏。甘避踏花尘，云烟共朝夕。

繁枝簇蓓蕾，东风为吹开。烂漫曾几时，片片飞绿苔。开落皆东风，昧者纷疑猜。芳时异摇落，胡为有隳摧。君看苍岩树，荣悴何预哉。

三月春浩浩，杨柳披清池。依依缀柔叶，袅袅垂长丝。游人就帷幄，词客吟葳蕤。不愿蒙顾盼，愿勿攀折之。攀折亦易尽，来岁无好枝。

繁英已缤纷，花风未吹楝。今岁桐叶增，化工不肯倦。(今岁逢闰，节候较迟。)密树百啭莺，画梁双归燕。富儿罗荤膻，闭户开广宴。独有静观人，早识东风面。筇杖收将归，阳春在吟卷。［1］(P151－152)

在《墨香阁集》中，排在此诗前面的两首分别为《望太华》《登华》。诗题中的“太华”、“华”，指西岳华山，显然这两首诗是彭维新康熙五十九年(1720)七月典试陕西所作。当年十一月，彭维新任山东学政，故《春游杂吟六首，次赵秋谷前辈韵》应是彭氏任职山东学政后所作。诗题中已经标明是“春游”，第五首初句云“三月春浩浩”，可知此诗作于彭氏任山东学政期间某年三月。又，诗中第6首有自注云“今岁逢闰，节候较迟”，可知此诗所作年份有闰月。检郑鹤声《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在康熙六十年、六十一年和雍正元年3年中，惟有康熙六十年闰六月。故可确定此诗作于康熙六十年(1721)三月。是年春，赵执信居苏州。

彭维新的诗是次韵之作，所谓次韵，“谓和其原韵而先后次第皆因之也”［3］(P109)。然现在我们见到的《饴山诗集》，是赵执信晚年严格删订的，其中没有保存原韵之作。不过，《饴山诗集》中有一首《春长暮行》，写于康熙六十年(1721)三月。诗中有句云:“良辰佳事春三月，惟有江南最阗咽。绮罗弦管如屯云，此意要令天上闻。”［2］(P241)写了江南三月士女春游盛况。由此似也可以透露这样的信息:是年赵执信曾作春游诗6首寄给彭维新，彭维新作此次韵诗。上文已考，上年冬天赵执信与彭维新在颜神镇结识，并有招饮赋诗之谊，今春赵氏将新作寄示彭维新，当在情理之中。并且，下面征引的彭维新诗题目中也有“赵秋谷前辈赋《燕喜堂诗》寄贺”之语，可确证赵执信与彭维新确有寄诗之宜。

《墨香阁集》卷9在上引6首诗之后，是下面一首诗题较长的诗，也与赵执信相关。录于下:

青州旧署就圮，予捐资重加营葺。赵秋谷前辈赋《燕喜堂诗》寄贺，兼订今春同游云门山。讵按试历郡，两阅春期，始自济南移驻，今又将出试登莱，不得赴云门之约矣，因次贺诗原韵奉酬巢痕未尽扫，补葺祛茅菅。燕子今又至，主人犹未还。桃红柳丝碧，瞥眼车尘间。二思堂阒寂，朅来花事阑。呢喃语历历，似嘲春游悭。登楼怀杖屦，愧对云门山。(署中有二思、燕喜二堂，园有见山楼，以南对云门山而名。)［1］(P152)

这首诗仍是次韵之作。从诗题及诗末自注文字来看，彭维新捐资修葺倾圮的青州官署，因学政官署内有“燕喜堂”，故赵执信作《燕喜堂诗》祝贺，彭氏次韵作答。彭维新任职山东学政期间共经历康熙六十年、六十一年和雍正元年三个春天，诗题中有“按试历郡，两阅春期，始自济南移驻”之语，又有“兼订今春同游云门山”之语，可知这首诗应该是彭氏任期内的第三个春天，即雍正元年(1723)春所作。赵执信的《燕喜堂诗》，《饴山诗集》也不存。

云门山位于青州城南2．5公里处，海拔421米。主峰大云顶，有洞如门，高阔过丈，南北相通，远望如明镜高悬，“云门拱壁”为“青州八景”之一。赵执信早年诗作中有《望云门山》、《清明登云门山》等诗。赵执信与彭维新有游云门山之约，这说明是年春赵执信在山东家中。先前研究赵执信的前辈学人由于没有看到这首诗，一般据赵执信的《浮家集》、《金鹅馆集》和《回帆集》中的诗作，认为赵执信自康熙五十九年(1720)仲冬至雍正二年(1724)冬一直住在苏州。如李森文先生《赵执信年谱》“雍正元年”条，即作“仍居苏州金鹅馆”。［4］(P67)当我们看到彭维新这首诗后，再仔细查阅赵执信的《金鹅馆集》，康熙六十一年(1722)的最后一首诗是作于是年冬天的《嘲南村复往金陵》，紧挨着的下一首是《闲》，诗中已有“梅雨入檐侵乳燕，柳风吹牖带新蝉”这样描写初夏景色的诗句，显然《闲》是作于雍正元年(1723)夏。如此，雍正元年(1723)春天，没有诗作证明赵执信住在苏州。结合彭维新的诗作来看，这个春天赵执信极有可能因事短暂回到山东家中，也许是回家乡过春节吧。不过，这里需要对赵执信在《磺庵集自序》中的一句话略作辨析。在此序中赵执信云:“余以甲辰冬暮返里，距去家之日适四年矣。”［2］(P289)“甲辰”为雍正二年(1724)。这是赵执信自己说的话，理应可信。但是，赵执信在此可能是笼统而言，因为在一个春天里匆匆往返于山东家乡和苏州，相对4年中大多数时间居住在苏州来说，毕竟太短暂，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赵执信只有在山东家中，他才能与住在青州的彭维新约定游云门山。只是由于彭维新“将出试登莱”，云门山之游似未能实现。

三

赵氏家刻本《饴山诗集》20卷(含《诗馀》1卷)是赵执信晚年严格删订的，所收1000馀首诗绝非赵氏一生的全部诗歌创作。寒斋所存讷斋抄本《秋谷诗集》4卷，就有59首诗不见于刻本。上引彭维新《墨香阁集》中这3题8首诗所言及的分韵之诗、次韵原诗以及《燕喜堂诗》等，均未出现在家刻本《饴山诗集》中。赵执信晚年删弃部分诗作，可能有艺术价值、人际关系等诸多方面的考量。具体到彭维新诗作中提及的这些作品被删弃，可能有以下两方面原因:

其一，彭维新多次被革职。彭维新虽是一位高官，但饱尝宦海浮沉之苦，他一生四次被罢官。据《满汉名臣传》及《国朝耆献类征初编》中《彭维新传》记载，他第一次获罪是在户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任上，果亲王允礼弹劾他“植党营私，坏法欺公”，雍正十二年(1734)彭维新被判斩监候。次年，乾隆登基，赦免其罪，并任命彭维新为左都御史。第二次是乾隆三年(1738)御史王俊弹劾他丁忧期间“公然入署视事”，彭氏被革职。乾隆六年(1741)复授彭维新为户部侍郎，后升兵部尚书。第三次是乾隆十二年(1747)，彭维新“以议处总兵高奇一案，违例邀誉”被革职。乾隆十四年(1749)复授其为左都御史。第四次是乾隆十五年(1750)“以议协办大学士阿克敦应否给俸”，乾隆认为彭维新“全无振作之气”，“一味随众瞻循”，被革职。赵执信卒于乾隆九年(1744)，彭维新第一次、第二次被革职在赵执信生前。彭维新作为与赵执信有过交往的朝廷高官，他的获罪赵执信应该有所耳闻，这也许是赵执信在诗集中不存与彭维新交往之作的一个原因。

其二，《墨香阁集》中提到的赵执信诗作无疑都是些应酬之作，在赵执信看来，他或许觉得这些作品不值得刻入诗集流传。在这一点上，赵执信的《饴山诗集》与彭维新的《墨香阁集》截然不同。《墨香阁集》收诗400馀首，诗题中标明是次韵诗的就有近100首，其他诸如叠韵等应酬诗也有不少。赵执信在《谈龙录》中曾明确指出次韵诗不可为。《谈龙录》云:“次韵诗，以意赴韵，虽有精思，往往不能自由。或长篇中一二险字，势难强押，不得不于数句前预为之地，纡廻迁就，以致文义乖违，虽老手有时不免。阮翁绝意不为，可法也。”［5］(P80)因此说，赵执信在编选诗集时删弃应酬之作，可能有诗歌理论主张和诗作艺术价值等方面的考虑。正是这种严格的删选，使得《饴山诗集》精洁而不芜杂。

当然，以上两方面仅是对赵执信在诗文集中只字不提彭维新原因的揣测，限于所见材料，难说必然就是。因此，在关于赵执信与彭维新交游的探讨上，笔者期待有更多新材料被发现，以便探清事实真相。

在赵执信一生的交游中，彭维新虽然不算赵执信的重要友人，但他的《墨香阁集》中保存的与赵执信相关的诗作，丰富了关于赵执信生平研究的材料。这些诗作中透漏的赵执信诗歌创作信息，也为赵执信诗作辑佚提供了线索。由此来看，《墨香阁集》保存的这8首诗对赵执信研究来说，还是较为重要的。

［1］彭维新．墨香阁集［M］．长沙:岳麓书社，2010．

［2］赵执信．赵执信全集［M］．济南:齐鲁书社，1993．

［3］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李森文．赵执信年谱［M］．济南:齐鲁书社，1988．

［5］赵蔚芝，刘聿鑫．谈龙录注释［M］．济南:齐鲁书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