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素平
本文所指的知识女性是指有一定阅读、书写能力的女性。中国传统社会知识女性,一般由两类人组成,一为青楼名妓,为了适应社交场文人名士追求风雅的需求,她们需要具备一定的诗词书画才能,从而成为文化知识的拥有者;一为闺阁名媛,优渥的家庭条件、丰富的家学文化使她们能够接受文学艺术的熏陶,成为知识女性的主要组成人群。这里所探讨的晚明知识女性,主要指家庭知识女性,即闺阁才媛,或称闺秀。晚明特殊的社会环境为女性提供了一个相对宽松的阅读、书写空间,一批具有才情学问的知识女性群体开始呈家族性、地域性涌现,她们中有仕宦夫人、文人妻子,也有名门闺秀。知识女性仅个案出现,是家庭与个人资质原因,当个案汇聚为群体出现时,就是社会文化的原因,就具有规模效应和社会意义。晚明时期产生的知识女性间共同的文化艺术追求在群体内部形成共鸣,并通过比较活跃的人物在群体之间传递,由群体之间向家庭外围、地域外围延伸,甚至扩展至男性文人,带动了她们一定程度的社会交往。
研究晚明知识女性的社会交往及方式,不仅可以揭示这批女性既恪守闺秀传统又要开阔视野诉求表达的复杂心态,又可以探研背后折射的朝代鼎革之际社会动荡变迁气息,还可以分析出对清代中期乃至民国时期后世才女交往产生的影响。①本文拟就从晚明女性文化生存空间的建立出发,探讨知识女性在这样一个空间中进行的社会交往及交往方式,并对其特点和后世影响进行简单分析,以期给读者晚明闺阁才媛另一种风貌。
晚明知识女性社会交往的兴起,得益于一个相对宽松的女性文化生存空间。社会为人们进行文化创作交流活动提供的最基本文化资源、文化平台、文化氛围就是文化生存空间。晚明特殊的社会文化环境,为当时女性提供了一个文化创作和交流的空间。
晚明时期的社会环境为女性阅读、书写提供了宽松的舆论氛围。从社会风气看,明末妇女才德观发生变化,女性的才和德一样得到人们的重视,形成了一种推崇才女文化的大氛围,士林界、女性间极力赞颂历代才女,甚至有人提出“女人识字,便有一种儒风,故阅书画,是闺中学识”②。也出现了很多赞颂女性才学的名人,如赵世杰、葛徵奇、钟惺、叶袁绍、王端淑等,③名人效应更是推助了一时风尚;从地方上看,明末是中国地方志编修的鼎盛时期,地方名流在承编地方志时,为了突出一个地方的文化声望,作为典型的个案范例,才媛及才媛的文学成就等都搜罗列举出来。地方名流对女性才华的推崇,撑起了地方社会对女性才学的认可和支持;从家庭角度看,家长们既希望女儿通过书识文,以便配得才郎,又从有益于“阃教”角度,让女儿出嫁后能够“于妇职余闲,浏览坟索,讽习篇章,因以多识故典”,“则于治家相夫课子,皆非无助”。④这种需求在明末开放的社会风气中变得更强烈。
在这种社会氛围下,许多家庭创造条件,支持、鼓励女儿读书认字,甚至著述、出书。在晚明中、上层家庭中,很多家庭或延请塾师,或亲母教之,形成一门皆才女的现象。即使是平民女性,有的也因生存需要,“学技必先学文”⑤,先读书习文,成为有才学的女性。而那些比较富裕的平民家庭,更会在财力允许的情况下,给家中女儿创造机会学习文化。社会环境为女性文化生存空间的建立提供了舆论条件,而家庭,则成为女性文化生存空间的重要基地。
书籍是知识和学问的载体,晚明时期书籍刊刻的兴盛为女性的阅读、创作提供了充分的物质条件。晚明时期书肆和刻书业繁荣,私人藏书热情高涨。各书市间的流通也很便利,“一个地区生产的书籍能够流通至全国”,“甚至有更多的小地方百姓能够接近地方书市”⑥。私人藏书热潮的兴起更是拉近了女性与书籍间的距离,得益于家中藏书,女性足不出户就可以接触到家庭外的书籍,形成新的读者群体。
正是这样一种文化生存空间建立,为女性读书提供了便利。女性读者、作者群体不断扩大,一批在数量上远远大于前代总和的知识女性,以家族、地方为单位开始兴起。这批才学女性在这一空间中,阅读、书写、酬和、交流,由家庭而家族,由家族而至地方,由女性亲属而闺友,由闺友而至外地女性,甚至扩展至男性文人,一开始以文字交往为主,进而扩大为包括经济、政治活动的社会交往。晚明知识女性群体社会交往开始兴起。
由宽松的文化生存空间带来阅读量的积累,见识的开阔,群体规模的相互影响,晚明开启了众多知识女性打破闺阁藩篱同外界进行社会交往的先河。她们主要以文字为纽带,或居于家中,通过构筑诗馆、召集好友联袂诗词、代父兄酬答文学访客,和外界进行文学诗词往来;或通过诗社集会,定期按题分韵,进行群体性诗词切磋活动;或通过信札、寄赠作品等文字方式,同远距离的诗友往来。同其文学往来的对象,有女性亲戚、邻家才女,有闺阁知己,有远距离的诗词文友,甚至也有男性文人,而她们的交往圈,由家庭,向地方上、社会上,跨地区远距离延伸,交往对象从2—3人,到8—10人,甚至20人不等。那些跨地域同多数人交往的活跃女性,不再成为单例,除了有名的黄媛介、曹鉴冰、吴琪外,其他如王端淑、徐灿、吴岩子、项兰贞、吴绡、葛宜、刘兰雪、朱中楣等,对外交往也颇为频繁。如王端淑,我们通过她的作品考证出与她交往的男性和女性文人总计约100余人⑦,徐灿的交往圈内,涉及不同地方的各类人也有20之人多⑧。
除了文字方式,晚明知识女性还开辟多种形式的对外社会交往。有的通过外出,娱乐、游历、拜访,开阔视野;有的亲自参与收授生徒、卖字画等经济活动,获得经济独立;更有的关心国家大事,参与到卫国、诉讼、上书等政事中来。笔者曾定量分析统计,参与到社会交往的知识女性,约占总体知识女性的三分之二⑨,活动范围也遍及江南各地。部分才女的交往不仅突破了血缘圈和熟人圈,向邻里、地方扩展延伸,而且突破了地缘圈,跨地域远距离地同外地交往对象来往,更有的突破了性别限制,大胆和异性文人进行交往。可以说,晚明知识女性的社会交往,在数量、形式、内容上都具有一定的规模,是以前任何时代无法比拟的。
晚明时代,知识女性以自己的才学和智慧,夹带着了解外界社会的渴望以及向他人表达自己思想感悟的朦胧需求,开辟了多种社会交往方式。这些方式主要有:
走出闺门,是接触社会、对外交往的第一步。实际上,即使在缠足观念和贞节观念严格束缚的明清社会,“‘足不出户’无疑是一种理想,但即使在闺秀当中,旅行也是很多的”⑩。所以晚明知识女性中有很多走出了家门,或是主动的在节日闲暇时携亲友郊外游玩,独自到名胜地观览,或是被动的随父、随夫外任宦游。
很多女诗人都在作品中描述过自己节日、闲暇时外出游玩的情景。如徐灿写京城元夜游览花灯的繁华时,“华灯看罢移香屧。正御陌、游尘绝。素裳粉袂玉为容,人月都无分别。丹楼云淡,金门霜冷,纤手摩挲怯”[11]。邓太妙也称自己常于“春秋佳日,奉太夫人板舆出游,访未央之故丘,问城南之遗迹,登车吊古,夫妇唱酬,笔墨横飞,争先斗捷”[12]。在闲暇日,一些闺阁才媛们相约到郊外结伴而游,赋诗诵词、笔墨酬和,兴尽而回。孙蕙媛在《兰陵王春日,邀沈蕴贞夫人登楼野望》中详细地描述了闺友几人郊外游玩之事:“况黄花畦菜,绿枝溪柳,尽是闲供诗赋客。坐谈信相得。聊以可容膝。乞彤管品题,芳芸仍饬。感君妙画贻双幅。赓新句、谢女班姑无敌。自今兹,始传素鲤,莫教空忆。”[13]能够暂时离开拘束单调的闺阁环境,到大自然中去,这种社会交往,不仅愉悦了心情,还交流体验,提升了词作水平。
晚明部分知识女性还有独身外出、随亲人宦游的交往方式,与节日休闲时外出不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社会接触。独身外出中,有的是为交友、生活、艺术所需,游历多个地方。如黄媛介一生,只身到过很多地方,尤其是在明清鼎革后,她先后游历于吴县、江宁、金坛、杭州,访问过虞山柳如是、山阴商景兰、南昌朱中楣、西泠吴山。再如吴岩子和王端淑,为了谋生的需要,不断游历于江南各大城市间,吴岩子“吐词温文,出入经史,相对如士大夫”的风格,王端淑“彤管先应号大家”的名气皆与她们丰富的阅历有关;有的既不是为了生活,也不是为了艺术和名气,而是纯粹追求观览大山大河秀丽风景的美感享受。如翁儒安经常于“明月在天,人定街寂,令女侍为胡奴装,跨骏骑,游行至夜分。春秋佳日,扁舟自放,吴越山川,游迹殆遍”[14]。吴琪自丈夫死后,“慕钱塘山水之胜,乃与才女周羽步为六桥、三竺之游”[15]。随夫宦游,是为了陪伴亲人,如邢慈静先后随夫君到过贵州、辽阳,又从征三苗,最后夫君战死,她和儿子扶柩归里。[16]
在晚明知识女性中,还有一种独立地进行社会交往的方式,那就是以自己的学识,或为闺塾师,或卖字画、绣品等筹集生活资源,直接同社会发生经济往来。无论是娴雅的文化活动,还是营生性的为生计奔波,都是一种基于艺术才能之上的自尊自爱的社会交往活动。
做闺塾师,一种为谋生所需,以一种营生性的文化活动方式和外界发生着交往。江西的邹氏,夫亡后流寓京师,在一相国府上教授府中女眷诗词歌赋。江苏长洲的张蘩曾设帐宁王府,授课之余,还撰杂剧数种,教王府家伶演唱。婉明时期以谋生方式做闺塾师的才女为数已经不少。如曹鉴冰、毕朗、小青母、王仙御、女琴师、佩珊都可称为当时的女教师。另一种不以谋生为手段,是一种将自己的学问无偿传授给周围人的娴雅生活。商景兰是其二子、二媳、四女的闺塾师,沈宜修的三女五子皆有文藻,均是她亲自课教的结果,顾若璞则为蕉园诗社的指导者,这几个名媛均为自己晚辈的闺塾师,活动于家族内部。文淑、卞梦珏则是以自己学识、学养影响着地方的女性争相宗师,更具有广泛的社会效果。文淑的画,“贵姬季女,争来师事,相传笔法”[17]。卞梦珏“夙擅诗歌西曲,诸女郎能音旨者,靡不宗卞”[18]。这里,文淑为当地闺阁女性传授绘画笔法,卞梦珏则成为广陵一带诸女子的诗歌、西曲的塾师。她们不是主动地招徒授课,而以自身的才学魅力引来众名媛争相学习。塾师本为男人独有的职业,但由女性担当起来,不仅没有受到人们的诘难,反而赢得了社会的尊重,如曹鉴冰“授学徒经书以自给,能书善绘,造请者咸称苇坚先生”[19]。作为闺塾师获得人们的肯定和尊重,为以后中国女性在摆脱男权束缚获得独立提供了方法启示。
如果说做闺塾师还有部分程度上的娴雅生活性质,那么一些晚明知识女性卖字画、刺绣作品,甚至典当钗环的经济活动,则是完全意义上的为营生走出家庭的交往。黄皆令在西泠卖字画自活的冷美人形象在历代文人的笔墨中不断传承,和黄皆令一样,通州才女王潞卿也是在家贫的状况下,除了典钗当衣以佐活资外,还挑灯刺绣卖来维持生活,月夜良宵,“贳酒为欢,间制小词彼此酬和”[20]。此外尚有跛足女书法家徐范靠卖字自活,蔡玉卿“日临卫夫人帖,人争以匹锦售之”[21]。当然晚明知识女性参与经济活动不止于卖字画、鬻绣品、典当赊欠等,女词人董如兰,靠做眼镜独自抚养儿子,“画奴”易睐娘,“卖珠以缀衣,佣绣以佐馔,备旅食之困”[22],宫婉兰亲制宫扇维持一家人晨夕之炊。晚明知识女性以自己的智慧和社会发生着各种各样的经济关系,以获得生活资本,是一种自强的生活态度之体现。
晚明知识女性学问的增长、才学的提高,使她们的视野大开,一部分人将视线转移至国家大事、社会政治方面,不在日常生活、诗词著作中屡屡议论国家政治。如顾若璞常于酒席间同儿媳丁如玉、亲家张姒音论及河漕、屯田、马政、边备诸大计等国家之大事[23];杨文俪所吟“夏旱常年有,今年旱更殊,万井泉俱竭,千村黍渐枯。鸠声空旦暮,祷祀枉神巫。那得甘霖降,一令民困苏”[24]哀民生之多艰。除此之外,也有的亲自参与到政治、战争中。前文提到的在相府任教的邹氏,曾两次上书崇祯皇帝提出卫国之策;山东邹平刘节之与妻子王氏各带一支军队抗击敌人;道州的沈云英则是和父亲共赴沙场;在江西庐陵,王蔼夫人刘淑英亲自招募人马,组建义军。在嘉善,钱格妻吴黄,组织钱复、夏淑吉、沈榛等诸才媛,变卖金银首饰以助抗清军饷。
在动荡的晚明,还有知识女性为了家人,奔走在家庭与社会之间,面对官府,从容应付,以自己的智慧使家人免于灾难。《古今女史》载赵氏女因为儿子“为流籍中伤”,亲赴京师上书皇上陈白冤屈;徐灿为使丈夫灵柩归里,跪请皇帝允许“先臣归骨”[25];王端淑也曾代笔向南明朝廷上奏文,为父洗冤。在家国离乱中,这些闺阁才媛以女儿之身,或怀一腔报国热情,或担一家人安稳,在女性毫无独立地位的男权社会,见证着她们的责任与胆识。
知识和学问禀赋有共鸣效应,无论在异性间,还是同性间。以具备阅读、书写能力为共同特征的知识女性,与他人交流时,首先考虑的是文化共鸣,和别人一起分享阅读体验和创作成果。因此在她们的社会交往中,文学情结是一个重要纽带,酬答往来也是她们社会交往过程中最常见的方式。
从活动地点看,晚明才媛交往有居于家中的,同亲戚闺友小聚词酬、评诗论画,接受文友来访,通过尺牍信札与外界联系。如著名的吴江沈、叶两个家族才女“午梦堂唱和”和山阴祁氏一门“梅市唱和”,多半是居于家中的文学交往活动。有在地方上,数人一起组织诗社活动,合编文集,或于郊外游玩吟咏,如安徽桐城的名媛诗社,通州王璐卿的鸳鸯社,李季娴、王璐卿的秋柳社,南京张徽卿与女弟子云涛、月液的眉社,以及启祯间王凤娴、薄西真、莫慧如的香闺酬唱等;有跨地域的,通过拜访迎送与各地才学女性来往。如王端淑、黄媛介、吴山等女性离开居住地到各处拜访酬和,如江夏周炤、海宁陈静闲、无锡龚静照、歙县黄之柔、苏州吴琪,几个相距千里女诗人间的诗词来往等;从形式上看,有诗词酬和、赠画题词,信札往来、互访拜友,构筑诗馆、组建诗社,合编文集、互写序跋,还有请人出版集子流传后世;从交往对象上看,有族亲、闺友、邻家才女、男性文人等。
晚明知识女性间的文学来往,是她们社会交往的重要组成部分,需以专题才能研究透彻,篇幅所限,这里只简单提出,容后做深入论证。
探研晚明知识女性社会交往方式,我们可以看出这样一些特点:一是娱乐性减弱,文化活动性增强。闺阁才媛对于文化艺术的追求与共鸣,是她们对外交流的基础,她们在游历中相互诗词酬和,通过诗词散文书写自己的感受;做闺塾师时,向外传授才学;在文学交往形式中,更离不开诗词酬答题画作跋等文化活动;即使在参与政事中,也以自己的博学和才识发表看法。这一切无不与文化活动有关。二是有一定的主动性。无论是选择独身的外出游历、各地拜访,还是做闺塾师,还是参与政事,都不是漫无目的的随意交往,而是一种有计划的社会活动,虽有部分是迫于营生需要,但其中暗含的谋划、筹计,无不体现了一种主体性。三是偶然性减弱,惯例性增强。在每个闲暇佳日游玩,随夫君、父亲宦游,做闺塾师,参与到政事中,均不是一两次外出就能解决的问题,有的已成为她们生活的一部分。这些特点,成为晚明知识女性影响后世才女们社会交往的关键所在。
才媛们在家族和地方上以文化活动为基本特征的交往,基于对知识、艺术的共鸣,既会在同辈中、群体内部及群体之间产生影响,也会在代际间传承,沉淀成一种传统,对于去明不远的清代才媛们起到一定影响,是她们更深一步交往所凭藉的重要资源之一。其影响有三:一为诗社活动的扩大。晚明名媛诗社、鸳鸯社、秋柳社以及午梦堂唱和、梅市唱和等为数不多组织松散的女性文学结社,为清代女性诗社活动提供了范本。清代才媛集结诗社,不仅数量远比晚明多,且多有男性文人参与并指导,规模大增。如随园诗社常态以20多位女性为中心,多时达70多个,人数之多为从来闺秀群体所未有,诗社不仅切磋诗词,还进行过几次大型诗会,规格可观。二为从师之风的盛行。清代女性的从师活动,概承递于晚明的闺塾师之业,在男女授受不亲的专制社会,是女性向心才学深入社会交往的一种表现。至清中叶,才媛拜男性为师之风盛行,如徐映玉与惠栋,方芳佩与翁照、杭世骏皆为师生关系,陈秋坪、萧蜕公、沈大成、王渔洋、阮元等,都招收女弟子,其后的袁枚、任兆麟、陈文述更是广纳学徒,并依托诗社,有才华的女学生遍及各地,形成繁盛的才女文化现象。突破男女之大防,广拜男性文人为师,并作为文学群体出现在公共领域,是闺秀们的文学活动趋于外向化、社会化的一种表征,显示了她们更深一步的社会交往。三是闺阁才媛占据才女文化活动的核心。晚明家庭才媛虽然也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社会交往,但在社交界,与名士文人来往的领航人物是色艺俱全的名妓。到了清代,由于女性结社、拜男性为师风气的兴起,男性文人参与到指导闺阁才媛的行列中,在与名士文人的文化交往中,闺秀开始处于核心地位,名妓退出了风雅之士的生活舞台,“占据清代中心地位的出色女性是闺秀们自己:随园女弟子、王谢门庭的早慧神童、诗歌文集的作者们”[26]。
这种影响还在继续,清末民初,在西学风气影响下,出现了一批留学海外、出入上流社会各种文学沙龙、名人舞会等名媛们。这一时期名媛们的社会交往看起来具有立新、西化意味,但多半能在闺秀传统的机制中得以解决,无不体现着晚明才女交往的流风余韵。民国名媛陆小曼、林徽因、孟小冬、唐瑛、白薇、凌叔华、庐隐、蓝业珍、张兆和、沉樱、毛彦文、谢景兰、康同璧、马青霞、吕碧城、单士厘等,皆有以游学为主题、兼顾消遣和教育两项功能的出国游历活动,从中依稀可以看到晚明时代才媛们独身外出游历各地的影子;她们参与文学沙龙、女作家聚谈会,是前代闺媛于家庭、地方上诗词酬和活动向社会化文学活动的延伸;她们兴办女学、创办刊物供女性发不平之声,与晚明闺塾师的功能亦有渊源;她们投身革命、参与社会团体,也需从晚明参与抗敌的巾帼女杰、谈论天下政事的博学女士汲取历史渊源。
晚明知识女性虽然开辟了多种社会交往方式。但在男权独尊的晚明社会,女性依然还处于弱势地位,我们不能夸大这种社会交往对女性地位提高的意义,但是,它毕竟开启了知识女性表达自己声音的先河,是女性获得独立社会交往权的开端。
注释
①关于晚明家庭知识女性的社会交往,至今尚无人专题研究。目前学术界相关的研究成果,主要是限于文字、文学层面,对于晚明知识女性开辟的其他众多形式的社会交往很少有人去论述,更缺乏从社会群体角度整体上爬树这一批女性的交往状况。②卫詠:《悦容编》,“博古”条,见虫天子《香艳丛书》第一集卷二,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第71页。③例证:赵世杰在《古今女史》序中说“海内灵秀,或不钟于男而钟于女人”,“其称灵秀者何?盖美其诗文及其人也”。明葛徵奇为江元祚《续玉台文苑》序中也说过:“非以天地灵秀之气,不钟于男子;若将宇宙文字之场,应属乎妇人。”钟惺在《名媛诗归》中断言“男子之巧,洵不及妇人矣”。④陈兆伦:《紫竹山房文集》,卷七《才女说略》,转引自周良《苏州评弹旧闻钞(增补本)》,古吴轩出版社,2006年,第219页。⑤李渔:《笠翁偶集摘录》,《习技第四》,见虫天子《香艳丛书》第二十集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5597页。⑥⑩高彦颐著,李志生译《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7、13页。⑦张敏:《王端淑研究》,南京师范大学2007届硕士论文。⑧据浙江大学2008届硕士论文刘双庆的《徐灿考论》,和徐灿来往的有京师少宰梁清标夫人、梁维枢夫人,同乡的陆卿子、文淑、赵昭祖孙三代才女,桐城的方拱乾妻子、河南张缙彦夫人、嘉善张我朴夫人德容,以及琼仙等,约有20人之多。⑨知识女性参与社会交往的定量分析,作者有另文研究,在此不多展开。[11]钮锈:《觚剩》,卷四《燕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80页。[12]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下)》,《闰集》“文太青妻武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8页。[13]南京大学中文系编纂《全清词·顺康卷(第一册)》,中华书局,2002年,470—471页。[14]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下)》,《闰集》“女郎羽素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73页。[15]陈文述:《西泠闺咏》卷九“六桥咏吴蕊仙”,王国平主编《西湖文献集成(27册)》,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424页。[16]邢慈静:《邢夫人慈静自述诗帖》,厉鹗《玉台书史》,“名媛(明)”,《香艳丛书》第五集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1244页。[17]钱谦益:《赵灵均墓誌》,《牧斋初学集(全三册)》卷五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383页。[18]徐世昌:《晚清簃诗汇》,闻石点校,中华书局,1990年,第8062页。[19]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40页。[20]徐树敏、钱岳:《众香词(射集)》,上海大东书局影印版,第23页。[21]陈汝贤:《光绪漳浦县志》,卷十六《人物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73页。[22]钮锈:《觚剩》卷三《吴觚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52页。[23]顾若璞:《与张夫人》,静寄东轩:《名媛尺牍》,卷下“顾若璞”条,清刻本,第5页。[24]杨文俪:《夏旱》,《孙夫人集》,清光绪二十三年嘉惠堂丁氏刊本,第4页a面。[25]陈邦炎:《评介女词人徐灿及其拙政园词》,《临浦楼论诗词存稿》,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2页。[26]曼素恩著,定宜庄、颜宜葳译《缀珍录——十八世纪及其前后的中国妇女》,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