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巧云
(浙江师范大学 图书馆,浙江 金华321004)
有清一代,大量官吏、文人获罪被流放到东北,著名的流放地有尚阳堡、宁古塔等。被放逐天涯,对他们个人来说,无疑是极为不幸之事。因为东北边陲天寒地冻,自然环境极其严酷,流放生活自然也是其苦万状。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所谓“文章憎命达”,流徙的悲惨命运,边地的独特气候风物,激发了流人们的创作欲望,催生了大量优秀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文学作品。这些文人在边地苦吟不息,也造就了特殊的流人文学。他们的文学创作和文化交流,帮助开发了当地原本相对落后的文化土壤,播种了充满希望的文化种子。在清初的东北流人中,来自江南的吴兆骞和陈之遴、徐灿夫妇等人,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代表性人物。
陈之遴,字彦升,号素菴,浙江海宁人。陈氏在海宁号称望族,明清之际曾盛极一时,族中仅中进士者就有三十一人之多,举人则过百,有“一门三阁老,六部五尚书”之誉。陈之遴高中明崇祯十年(1637) 丁丑科进士第二名,授翰林编修,迁太子中允。崇祯十一年(1637) ,之遴父祖苞因巡抚顺天时守备不利而入狱,仰药死狱中,陈之遴被牵连革职,永不叙用。顺治二年(1645) ,之遴投清,授秘书院侍读学士,历迁至弘文院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调户部尚书。顺治十三年(1656) ,因涉党争,以原官发往辽阳居住,是年冬令回京入旗。顺治十五年(1658) ,因贿结内监吴良辅下狱,在狱中与吴兆骞、方拱乾等结为患难之交。之遴本拟处斩,后得旨免死革职,家产籍没,于次年春流徙尚阳堡(今辽宁开原县东四十里) 。康熙五年(1666) 死于戍所。今存《浮云集》。陈之遴虽“其人不足道”,但“机智敏练,娴习掌故”。[1]对于其诗歌创作,后世也有相当程度的认可。邓汉仪说“其诗雄浑清壮,固堪建帜词坛”;[1]今人邓之诚言其“诗词则意捷语新,稍嫌才累,词格颇似吴伟业”。[2]
陈之遴原配沈氏早亡,流放时守在他身边的,是继室徐灿。徐灿(生卒年不详) ,字湘蘋,吴县(今苏州) 人,为光禄丞徐子懋的次女。徐灿出身苏州名门,她的曾祖父徐泰时(1540 -1598) 是万历八年(1581) 进士,同时也是著名的留园的营造者。徐灿“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3]“工诗,尤善为长短句,以《燕京元夜词》著称于世。……善画宫装美人,笔法古秀”。[4]陈维崧对徐灿极为推崇,称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房之秀,一人而已。其词,娣视淑真,姒蓄清照”。[5]
一
陈之遴与徐灿二人,皆为江南文化世家之子,饱读诗书,情怀秀丽; 然远徙北国,进而被流放辽东,远离故土,故其文学创作中,对于不同地区生态、物候的差异有着深刻的反映,并且这种反映层层递进地向北进行推移,具有相当的代表性。同样值得我们关注的,是由南北物候生态差异造成的心态变化对其文学风格的影响。
陈之遴的故乡海宁,毗邻杭州,徐灿的故乡是苏州,故此二人在北上京师乃至被流放辽东之际,除了描写北地风光、人事及所感之外,也有大量对江南故乡的书写。相对于宏博壮阔的北京乃至荒凉寒寂的辽东而言,苏杭水乡作为江南的代表之地,在他们的笔下总是显得秀润清丽。这里物产丰富,景色宜人,在文学世界中构建起来的“生态天堂”,也总能勾起两人无尽的怀乡之意。
陈之遴早年的作品中,多有对乡关的描述,寄寓了思乡之情。所及江南景物秀润明丽,充满诗意。其中,对杭州特别是西湖的书写尤多。他曾自言:“家住西湖滨,长戏西湖里。连朝山雨深,门前长春水。”(《西湖杂诗》之一) 这组三十二首的《西湖杂诗》,回忆了早年浓情依依的西湖,写到了断桥、苏堤、花港、南屏、孤山、双峰、柳浪、天竺诸景,还写了自己在西湖的生活以及所见西湖游况之盛。这组诗也可看作他对江南生活的美好追忆。
陈之遴自述曾有“虎林明月虎丘山,画舫雕轮数往还”(《寒夜偶成》之二) 的生涯,他长期来往于苏杭两个天堂之间。其《吴山》诗云: “维吴有山,鸿则戾之。维越有川,鱼则萃之。提提者鸿,尔飞尔休。悠哉鱼矣,尔潜尔浮。”诗中描绘了一幅极为生动的江南山水生态图景: 吴山越水之间,鱼鸟潜翔,其乐融融,一派羲和之状。此为陈之遴在京所作。当时,朝廷党争日益激烈,在各种高压之下他写下这首诗,并有题下自注: “吴山,思其乡也。”江南诗作中和谐的自然景观与现实生活中激烈的派系斗争两相比较,差距顿显。所以,之遴的作品中,经常流露出对仕宦的悔意,宁谧平和的江南风物,此时更能使他体会到生活的真趣。
陈之遴一些写于江南或追梦江南的诗歌,也多描绘秀润之景,行笔委婉动人,充满了富于绿意的温柔,使人读之仿佛也进入了江南空灵秀润的山水之中:“破梦轻桡发,披烟渡碧林。残星疏晓色,小雨弄秋阴。”(《晓行即事》) 写于苏州的《横塘寻菊》云: “菊候迟霜月,林容肃野塘。共携秋兴出,不觉昼怀长。一径踏幽翠,数枝霏静香。重寻恐萧瑟,郑重把斜阳。”横塘本是苏城去南郊石湖游赏的必经之路,每逢佳节,游船如织。之遴笔下的横塘,多了几分幽致,将江南的秋色衬托得生意盎然,同时也流露出佳时难得的感伤。在对故乡的追怀中,平时很普通的家乡味,此时却成为难以得到的珍馐。他在《追旧》之四中有: “何必穷珍错? 湖头故味饶。素鳞随手得,碧藕入唇消。铃语烟中塔,箫过柳外桥。胜流多集此,晨夕易相邀。”写到了水乡特有的水产。在北京位居高官多年,尝尽了宫廷和官场上的珍馐美馔,但最值得回味的,却还是年少友朋欢集时品尝鲜鱼水菜那无忧无虑的场景。
身为苏州人的徐灿,对临近的杭州自然不会陌生,而与浙西大族的联姻,也使她常常往来于苏杭之间,对西湖自有一番别样的深情。她曾在《惜分钗·旅怀》中写道: “身长泛,花相赚,新来渐把闲愁忏。梦魂甘,是烟岚。西子湖头,结个花龛。”又在《念奴娇·西湖雨感次韵素庵》中详尽描绘了一番西湖及周边群山在雨中的青翠美景:“雨窗闲话,叹浮生何必,是今非昨。几遍青山酬对好,依旧黛眉当阁。洒道轮香,润花杯满,不似前秋恶。绣帘才卷,一楼空翠回薄。拟泛烟中片叶,但两湖佳处,任风吹泊。山水清音听未了,隐岸玉筝金索。头上催诗,枕边滴梦,谩惜瑶卮落。相看不厌,两高天际孤削。”词中充满了对当年与丈夫徜徉湖山之乐的追羡与感怀,而她对西湖山水佳境的喜爱,也可见一斑。
最吸引徐灿目光的,还是西湖缤纷的生态图景: “看梅步屡淹,折荷笑相饷。”(《西湖》) 青翠与碧绿,是徐灿西湖描写中的主色调,她写西湖绿叶:“成阴绿叶将迎眼,青子累累绕翠楼”(《画梅偶题时在湖上》之七) ;写湖水的亮丽:“春朝湖水碧连天,桃柳枝枝各斗妍”(《西湖春望》之七) ;其间缀以花草的嫣然:“暮烟斜映半堤红”(徐灿《画梅偶题时在湖上》之一) 。她将西湖生态的秀丽姿容,用柔美细腻的诗笔饱含浓浓深情勾画渲染出来。后来随夫游宦北京,进而又流放东北,徐灿可谓甘苦备尝。其间,她有不少诗文都在写追忆中的江南。良辰美景,恍若尘烟,徒呼奈何之感洋溢在字里行间,尤其动人心魄。这中间,当然也有相当数量的诗作是写追忆和幻梦中无比美好的西湖的。
写于流放途中的《秋半有怀》诗云: “清秋刚过半,风物遂萧萧。不识浑河近,宁知越水遥。心归争去翼,鬓短渐垂条。一片寒城月,依稀似六桥。”浑河是辽水的支流,光是河的名字就容易令人产生一种浑浊不清的联想。徐灿看到浑河冰冷之水,就想起了江南明丽之水; 秋天还没过去,东北大地就呈现了荒寒之态,这更令人思念气候温润的江南; 然而事实却是残酷的,离乡千里,归梦难成,只有一片孤寒的月色,让人依稀想起当年苏堤上那轮明月。徐灿冥冥之中感觉到,西湖的明媚春光此生或许再也难见到了,因此,她在词中悲叹道:“未尽生前愁与闷,烟水古杭州。春魂黯黯绕兰舟,却是梦中游”(《武陵春·春怨》) 。
二
带着对江南的眷恋,陈之遴夫妇来到异乡。随着命运的锁链越套越紧,他们的足迹所至,也越来越偏远,而二人诗文的主题也渐渐趋同,多半是怀乡忆旧,抒发感慨。他们在创作中对于北方迥异于故乡的特殊气候,反映尤其敏锐。陈之遴曾描写北方乡村的典型环境云:“春冰危渡马,午陌远闻鸡。壤黑川膏动,霾黄日气低。”(《杨村道中》) 前两句是动态的展示,后两句则用了黑黄二色,涂抹出一幅有别于多姿多彩的江南春景的生态图画。陈之遴在北京为官时,对燕地的气候表现得十分敏感。他既对严冬时节“冰花纡骑滑,雪气入怀深”(《同诸公移酒集秋岳新居》) 的寒冷耿耿于怀,也曾在诗中提到了江南早春处处可见的万物初发、欣欣向荣的美好生态氛围; 而在北京,到了初夏时节才会出现“孟夏春卉繁,白草亦已芽。习习明庶风,融融鼓微和”(《送周端臣西还》) 的景象。其诗集中更多的则是对北方荒凉肃杀景象的描绘,同时伴随着对江南故土的怀恋:“茫茫野草白,黯黯沙日黄。委此孱然躯,更彼风与霜。寓形亦何有,犹复怀其乡。吴山八九月,轻裾尚飘扬。”(《秋日杂诗》之二) 冬天看到冰上来往的小车,他会联想到江南水网中穿梭荡漾的小船:“城南玉河冰绕城,小车辘辘冰上行。……明铛锦袖交冰衢,仿佛吴船荡春渡。”(《冰车行》) 与时在南方的妻子徐灿遥相酬唱或送行友人南归之时,这种情怀也不免有所流露: “尘陌怒风旋暮雪,故山佳月漾春萝”(《次答湘萍》) ; “桃花春水归舟稳,梧叶秋风对榻空。迢递可怜烟月梦,随君先到五湖中”(《送秋岳》之二) 。
陈之遴虽然在北京居住日久,但仍不时有“春阴连海峤,惨黯蓟门天”(《庚寅清明》之二)之类的感叹。对于北方的寒冷,作为南方人的他仍然显得不太适应,更何况来到自然环境更为严酷的东北。在被流放之初,路经北京齐化门时他就写道: “国门今一出,步步向边庭。暖日霜犹白,深春草未青。”(《齐化门》) 往昔在他心目中十分寒冷的北京,此时也仿佛成了令人留恋之地:“长萦芳甸色,犹接御沟春。去去惭兹水,回头望御宸。”(《白河》) 这种因环境的变换而造成的心绪上的变化,在他后来写于戍地的作品中一再表露:“非意奇寒逼,弥悲旅况艰。霜生温室内,冰凝锦衾间。著物恒胶指,看人各改颜。玉京春色好,何日度榆关。”(《寒甚》) 虽然北京相比江南而言也是寒冷的,但比之边地的极寒,却无疑成了处处春光的天堂。
陈之遴在前往东北戍所途中一路诗作不断。从他的诗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华北到东北的地理、气候等环境的逐渐变化: “倦眸开翠色,愁耳豁涛声”(《卢龙驿》) ; “恶草虚供帐,平芜识驿亭”(《沙河驿》) ; “莽莽荆榛里,当时月榭高”(《山海关》) ;“土花生宿雨,边草杀春霜”(《凄惶岭》) ;“蔓草埋残堞,阴风卷乱沙”(《宁远》) 。随着往东北腹地的步步深入,旅途中的艰辛也越来越多地出现于陈之遴的诗文中:“野戍停车牵,茅茨压帽低。短墙驰马度,斗室共鸡栖”(《塔山》) ,“见说长征客,崎岖此路穷。轮蹄交塞外,旬朔滞泥中”(《自小合山之黄白旗堡》) 。同时,随着所属生态圈的层层变换、温度的逐渐降低及自然景观的日益荒凉,压在流人心头的巨石也似乎越来越沉重。昔日朝中大员胸中原有的傲气和笔下的台阁之风顿时扫荡殆尽,代之而起的,则是张目的惊诧和彻骨的凄凉。
流放地特有的生态环境和气候让初来乍到的陈之遴大开眼界: “寒服暄犹着,春花夏始舒”(《至盛京》) ;“未到黄花发,先看白雪飞”(《八月二十五日雪》) ;“日短山常暗,风高雪渐微。……耽睡貉群卧,冲寒雕却飞”(《日短》) ; “风轻横俊鹘,沙软卧明驼”(《大凌河》) 。在东北戍地,春天还穿着厚重的衣服御寒; 花木到了夏天方才舒展春芽; 中秋刚过即下起了飞雪; 冬季日短夜长,寒风凛冽,各种昔日里难得一见的动植物在这里生长栖息……此类对边地气候景物的书写,不仅拓展了作者的诗境,充实了诗歌的内容,也促使了其诗风的转变。边地寒苦的生活环境,使得向来养尊处优的陈之遴将自己的诗兴投向更为宽广的领域。相对于之前在京中所写的台阁气较为浓厚的诗作而言,苦难的经历无疑拓宽了他的诗路,从某种程度上加深了他对人生的认识。从其诗集来看,除了聪慧,陈之遴尚缺乏生活的积淀,加之兴味单调,他还不能说是一个很有情趣、意境高远的诗人。之遴早年偏好古风,诗笔却显得很生硬;身居高位后,诗作中又多了台阁气。因此,在流放东北之前,他的好诗并不算多。而戍边之后,一如王国维对李后主的评价,他“眼界始大,感慨遂深”,[6]诗歌创作有了切肤的感触,言之有物,更易动人。陈之遴的不少好诗,都是在辽左写的。因此可以说,他的创作在如此颓唐的晚境中,反而有了相当程度的突破。
陈之遴戍边时期诗作中最多的,仍是对当地苦寒季候的描写。他在《苦寒》一诗中写道: “燕越亦何远,凉暄遽殊绝。始悟天地狭,所处即羁绁。况此辽海客,淹留及严节。曝日鲜微温,非风亦肤裂。驾言陟崇丘,弥望匿其穴。御絺遂忘裘,际寒乃怀热。辗转尘网中,苦乐固更迭。”这首诗先从京师与故乡的气候差异写起,进一步写到辽海的严寒,用“曝日鲜微温,非风亦肤裂”这样动人心魄的语句来描写东北地区极端的低温,另外还用了诸如“气息着髯皆积雪,唾珠脱口即坚冰”(《渡辽河》) 、“怒风宵撼孤城动,急雪朝吞万嶂平”(《杪冬感兴》) 等诗句,来描写边陲的严寒和严酷,给人以诗语新颖之感,正如唐代岑嘉州的名句“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等对西北边陲生活的实录一样,事实上,陈之遴的某些感触也恰似岑参:“围炉兽炭红三尺,不化端溪砚上冰”(《至后》) 。如果不是作者在当时当地的感同身受,恐怕难以写出如此的诗句。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滚滚黄沙卷戍旗,暮天风劲雁飞迟。重裘浑似絺衣薄,不到边庭那得知?”(《苦寒》) 而像“千里彤云黯不开,雪花如掌没荒台。纷纷铁骑捎狐兔,昨日辽河大猎回”(《即事》) 这样的诗句,即便将其置于盛唐边塞诗人集中,恐亦难分辨也。
粗犷的风景,粗糙的食物,似乎也磨砺了陈之遴的诗风,促使其从精细绵软向豪迈奇壮、沉郁悲凉转变。《杪冬感兴》之四写道: “连宵猎火烛云黄,羽骑初回木叶旁。四座割鲜争鹿尾,八珍陈馈益狍肠。茅斋故让穹庐暖,椽笔难争舞剑长。听曲每怜征客苦,不知垂老到沙场。”东北盛产野味,大家一起进食,热闹一场。饕餮之乐可以让人暂时忘记世事的无情变幻,但作者忽然想起,往日在华堂之上舒适地安坐、聆听曲文之时,自己曾经对故事中那些迁客羁人充满了同情,没想到在暮年居然会不幸地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来到了这荒凉的边疆。这首诗先从边地特有的野味珍馐入笔,以热闹豪放的场景推进诗歌内容的发展,结尾忽然一落千丈,使人深刻地体味到诗人感情的落差,令人喟叹甚至唏嘘不已。陈之遴的《郊外看杏花》二首,更是将自己的孤寂与悔恨泄诸笔端:“岭头残雪洒苍苔,寂寞芜城燕未来。何意数枝红杏色,春风还向逐臣来”; “江南花事烂如霞,满眼名花不当花。今日低回芳树下,把杯愁杀日将斜”。在荒凉寒冷的边疆,老年的流放客居然在看到一抹花色时发出这样的感慨,何况这还是当年在江南万芳齐放时自己根本不会理会的平常杏花! 江南司空见惯的花朵,在这晦暗无望的流放生活中,给了作者多少对往昔自己未曾珍惜的美好生活的追忆和痛悔啊! 可如今,他只能在这风烛残年,在这娇美的一树杏花下走向生命的尽头。诗中蕴含的人生真味,值得深思。
三
数年“触雪求薪远,穿冰得水难”(《苦寒》)的艰苦生活,陈之遴的身体逐渐衰败,终在康熙五年(1666) 病逝于尚阳堡戍所,时年62 岁。又五年,康熙十年(1671) ,圣祖东巡,徐灿跪道旁自陈其过,康熙帝遂命还葬。其后,徐灿专意学佛,无心世事,年过八十辞世。徐灿出身名门,诗词卓绝,却在中年从之遴出塞流戍,前后凡十二年,备尝苦辛。在其怀乡之作中,也多有对南北生态差异的描绘。早在北京生活时,她就曾在诗中说:“却怪柳丝天外绿,春风吹不到长安。”(《晓起》)其《一斛珠·有怀故园》云: “恁般便过,元宵了,踏歌声杳。二月燕台犹白草。风雨寒闺,何处邀春好? 吴侬只合江南老,雪里枝枝红意早。窗俯碧河云半袅。绣幕才牵,一枕梅香绕。”元宵已过,北方仍是白茫茫一片,何处去寻找绿油油的春意呢? 只有从记忆中去寻找了:江南的姑苏,虽然还有残雪,但一定掩盖不住那斑驳而出的红花绿芽了吧! 词中“白草”与“红意”对应,显现了南北早春气候和植被的差异,而一个“早”字,则透露出南方盎然而出的早春之意。联想到作者当时身在燕京,词中的无限怀恋之意,也就可想而知了。
身在边陲,徐灿的诗词中流露出了对当地环境的不适应,而与此相伴的,自然是对江南家乡的怀恋:“花明茂苑乡关杳,人在穷边驿使迟。”(《忆梅花》) 随着在北方淹留日久,那种对时光流逝的幻灭感越来越强烈地流露于其诗作中: “黯淡梨云带礋沙,一春踪迹尚天涯。却怜塞外愁中树,还放江南梦里花。乳燕飞轻风渐软,乱鸦啼倦日将斜。近来岁月销偏速,独向流光感鬓华。”(《春暮》) 无论是《诉衷情·暮春》中所描绘的“江南景,绿阴稠,惓红收。暂飞乡梦,试看归鸿,也算忘忧”,还是《唐多令·感旧》中提到的“客是旧游人,花飞昔日春。记合欢,树底逡巡”,徐灿怀念江南故乡故人的词作,无不充满着南方特有的湿润的绿意和淡淡的感伤,因为不论是在京城那风波动荡的官场,还是在东北那生机寥寥的雪域,这种家乡风物都离自己越来越远,似乎再也无法企及了:“采莲沼,香波咽,斗草径,芳尘绝。痛烟芜何处,旧家华阅。”(《满江红·示四妹》) 在北方那苍茫博大的境域中,这样一个娇弱的南方女子,似乎找不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其北地诗词往往充满了迷惘失落之感,这种感觉借着那黄尘沙霾等北方特有的生态景观宣泄而出: “满目河山牵旧狠,茫茫何处藏舟壑”(《满江红·将至京寄素庵》) ;“既是随阳,何不向、东吴西越? 也只在、黄尘燕市,共人凄切。几字吹残风雨夜,一声叫落关山月。正瑶琴,弹到望江南,冰弦歇”(《满江红·闻雁》) ;“有几朱颜,镜中暗减,不用尘沙逼。沙山一片,古今多少羁客”(《念奴娇·初冬》) 。
由乐事触发悲情是徐灿在辽海所作诗词的主要特点,这与她独特的人生经历是密切相关的。后人评她: “始历恬愉,晚遭坎壈,其境有顺逆之殊,故其诗有哀乐之异。”[7]徐灿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女性,在这样的人生变故之中,她始终不改大节,不移心志。她的诗词风格,既有清新典雅之风,又回荡着一股悲慨苍凉之气,陈维崧所言“娣视淑真,姒蓄清照”,正是妙评; 清人周勒山也说她“诗余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也”。[8]徐灿的经历和生命轨迹,在古代女子中是不多见的:殷实的家庭出身和水乡的如梦生涯赋予身为江南女子的她雅致灵动之气,而苍茫苦寒的北方生活经历则使她的作品平添了凄凉之音和阔朗之气,所以,她在古代女诗人中是别具一格的。
“人类与地理的天然亲缘关系,不仅激发和塑铸了人类的空间意识,而且也为文学与地理学之间的有机融合提供了潜在的可能。”[9]从陈之遴、徐灿夫妇的作品可以看到,一方面,他们在诗词中比较着南方和北方生活的差异,并且这种差异在一定程度上是由南北生态环境的不同而被感知描写出来的;另一方面,从他们写于南方和北方的作品之间也可以找到一种差异,不仅是诗歌写作内容在变化,诗风也相应地发生了变化。毋庸置疑,这些差异是由生活背景的转变而造成的。而生活的背景,除了社会因素以外,还有“江南—华北—东北”这一路变迁的生态环境。因此,作为影响文学创作内容和风格的重要因素,生态环境的变换,也是我们在以后的研究中应进一步关注的焦点。
[1]徐世昌.晚晴簃诗汇[M].北京:中华书局,1990:644.
[2]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M].台北:明文书局,1985:776.
[3]陈元龙.拙政园诗集[M].吴氏拜经楼刻本.
[4]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M].上海:上海书店,1987:82.
[5]陈维崧.妇人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1956.
[6]滕咸惠.人间词话新注[M].济南:齐鲁书社,1981:93.
[7]陈敬璋.拙政园诗集跋[M].吴氏拜经楼刻本.
[8]褚斌杰.李清照资料汇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4:90.
[9]梅新林.世纪之交文学地理研究的进展与趋势[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35(3)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