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剑波
(浙江师范大学 华侨华人研究中心,浙江 金华321004)
漂泊到世界各地的广大华侨华人,绝大多数人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民族传统文化,并与当地民族文化交融,成为中外文化交流的友好使者。中外文化交流内容繁多,包括人员往来、物产移植、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等风俗习惯的互相影响以及宗教、文学、艺术的传播等等。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中国和世界各族的文化交流、传播是持续不断的,中国的灿烂文明曾给予世界巨大的贡献,同时,中国也从世界各国汲取繁复多样的文化因素,使中国文化得以丰富与发展。
浙江是全国华侨大省之一,浙南是浙江华侨华人的主要来源地。本文所述浙南主要是指今温州市所属各县(文成、瑞安、乐清、平阳、永嘉、苍南、洞头、泰顺等) 以及丽水市青田县,这里集中了浙江华侨华人总数的68%。[1]145-146
温州人移居海外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宋真宗咸平元年(998) 。至2003年末,全市有华侨华人及港澳同胞43万余人,分布世界65 个国家和地区,其中约三分之二居住在欧洲。[1]296青田人出国已查确定的是嘉庆二年(1798)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约2万人次的青田人出国到欧洲,占欧洲华侨总人数的50%以上;80年代以来出国人数超过20万。2006年侨情调查显示,该县华侨华人分布在全球84 个国家和地区,欧洲集中了141014人,占总数96%。[2]
由于浙南华侨华人高度集中于欧洲,以及他们频繁往返于家乡与移居地之间,于是充当了中欧文化交流和传播的重要角色。他们对中国文化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及归属感,将对外弘扬和传播中国文化视为己任,尽心尽力,并怀着一片赤子之心,将欧洲的各种文化和先进理念引入中国,成为沟通中外文化的渠道、桥梁。
中华文化在异国他乡一般以两种方式呈现:一种是完整形式的、原汁原味的中国文化。早期华侨大多依地缘、血缘关系生存于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内,不与异文化相交融,从语言到行为模式完全照搬祖籍地的习惯,加上经济能力有限,无法与当地社会接轨,因此只能固守中国旧有的生活方式、穿着打扮和风俗习惯。他们与外人的交往、接触只停留在浅表层面,没有跨文化沟通的自觉意识和进行高层次交流的能力,常被称为“局外人”,此种文化传播只能说是被动式的。另一种是为了逐渐融入当地主流社会以获得更好的生存环境,华人依赖于其各自选择的生活社区,与当地社会接轨,使中国传统文化渗透到当地的社会生活中,使中国传统文化浸染了一层异文化的色彩,并与当地主流文化得以汇流,于是便出现了一种带有两种文明特性的边缘式文化。这些华侨多数接受过良好教育,经济地位较高,积极学习当地语言,竭力融入主流社会,努力在中外文化交流中找到切入点和共通处,在传播和捍卫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汲取西方文化的精华。他们以更深、更广、更自觉的方式在海外传播中华文化,此种文化传播方式可称为主动式的。承载者主要是华商和知识型的华人移民。[3]
浙南华侨华人在欧洲谋生和寻求发展的同时,势必将中国传统文化和生活理念移植到那里。欧洲开放的社会,相对不太严重的排外意识以及欧洲人较高的生活质量和文化水平,让他们对于东方独特的工艺、饮食等外族文化乐于吸纳、欣赏,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浙南华侨华人在当地传播中国文化。
追溯浙南华侨华人出国的历史,多数人来自乡村,文化层次较低,文盲、半文盲占多数,主要从事艰辛的小商贩和苦力劳动。2006年的调查也显示,初中及以下学历的占青田华侨总人数的82%。[2]可见,浙南华侨华人主要是通过其特有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将中国传统文化展示给欧洲人的,以此彰显中华文化的特色,这与一般有意识的、主要通过文字和学术交流等形式来进行的文化传播不同。
中国人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饮食文化风格。最初到达欧洲的浙南华侨,生产资料极为匮乏,衣食无着,膳食非常简单。随着收入和华侨数量的增加,饮食需求日趋多样化,一部分人意识到开餐馆也可以“淘金”。二战后,许多华侨转而经营中餐馆。起初的中餐馆规模不大,经营模式多为夫妻经营: 丈夫任厨子,在后厨炒菜,妻子是服务员,在前台端菜,招呼客人,并充当收银员。这种“夫妻店”不受西方商业经营理念影响,以被动式的文化传播方式悄然进行中国地域文化的传播。早期只经营家乡菜,尽量在饮食上保持家乡风味,餐馆中的招牌菜,维系着本土菜的烹饪方法,这就形成了一种有固定食客、固定地域、固定原料的饮食文化。开始的就餐者主要是华侨,随着欧洲当地人来中餐馆就餐人数的增多,中餐馆兼营欧式牛排、猪肉条、炸鸡肉等食物及中国的排骨、糖醋肉、炒饭、烧麦等,并雇佣欧洲女招待来帮忙打理。不同的饮食习惯和风俗在此交融,“中西合璧”的饮食文化深受欧洲人青睐。
食客的增多,致使欧洲的中餐馆犹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同业竞争越来越激烈,于是,部分浙南华侨走出唐人街兴办大餐馆,一改中国传统家族式经营策略,效仿西方商业模式,开始通过融资协作,扩大规模,转向股份制经营,商业投资的风险意识和魄力明显增强。1985年,旅德青田华侨孙焕然在莱茵河上利用两条旧驳船打造成古色古香的中国式画舫,开设欧洲最具特色的豪华型水上餐厅,命名为“海洋乐园”,集餐饮、娱乐、工艺品销售、多项体育活动于一体,并将中国景观缩微,布置了中国的万里长城、北京天安门、上海滩、杭州灵隐寺和桂林山水等模型。他还创建过“上海城酒家”和“海洋城市”两家大型餐旅企业,又在鹿特丹唐人街创办了“御园酒家”。这些企业规模大、档次高; 突出中国元素,着意展现中华传统文化; 多元化经营,吸收西方高档餐馆的经营理念,集餐饮、住宿、旅游、娱乐为一体,功能齐全。孙先生说“搞中国餐馆也是为了宣传和弘扬中国文化”,其中餐馆的成功创办足以说明,在欧洲传播中国饮食文化,要坚持自己的优秀传统,取东西方饮食文化之长,不断学习西方的经营理念,迎合多种消费群体的需要,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当一种原生文化与外来文化碰撞时,只有兼容并蓄,吐故纳新,在冲突竞争中寻找两种文化的契合点,才能更好地生存发展并促进不同文化的融合。
1905年,青田人吴乾奎贩茶到比利时布鲁塞尔,正逢市民闹红眼病(结膜炎) ,由于茶叶有清肝明目之效,吴氏便引导市民饮茶,并教之以茶水擦拭眼睛,眼疾很快痊愈,对此当地人啧啧称奇,纷纷购买茶叶,以此答谢,当地政府十分满意,赠之银质奖章。清政府为褒奖他在欧洲传播中国茶文化的功绩,赠他“海外观光”匾额一块。[4]48
中医药源于中国,拥有四千多年历史传统,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浙南是个山区,盛产中草药。早期华侨出国谋生时,随身带着多种中草药,处理自己的小病。随着时间的推移,赢得了欧洲人的好奇和喜爱。20世纪90年代,浙南华侨华人抱着“中医西进”的信念,在荷兰、德国和意大利等国开设了许多针灸、推拿和中医门诊部,并成立荷兰神州医药中心、欧洲中医针灸培训中心、荷兰中医药协会等机构,为中医药学加快走向世界作出了努力。
此外,浙南华侨华人还从事服装、皮革、百货、进出口贸易等行业,通过商业活动对欧洲社会施加影响,把中国的传统商业文化因子渗透到欧洲的社会生活中。自古以来温州商业发达,无论城镇、农村,大家小户,民间经济活动中流行一种互助(融资) 方式——“呈会”(青田人称“搭会”) 。凡因遭天灾人祸,或建造房屋,或筹办喜庆丧葬,或还人债款而导致经济拮据者,就以“呈会”形式解决资金周转问题。[5]155-156这种集资方式,在欧洲浙南侨民中颇为流行,有效地解决了因个人资金周转不灵、难以在异国发展的困境。如今浙南华侨出国两、三年就能开起餐馆、皮革厂,独立经营,与“呈会”这种资源共享、风险共担而又兼有互助精神的地域性融资方式关系很大。不过,现在的“呈会”已注入了欧洲的法治元素(如公证制) ,“被欧洲经济学家称为华人经济学上的杰作”。[4]157-158浙南华商吃苦耐劳、谨小慎微、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精明聪慧、注重乡情与亲情,并以此作为扩大经营规模的纽带,扩展商业连锁机构,这些优秀的商业品质已经获得了欧洲商人的认可。
乡俗是指一个地方、一个群体规模化了的行为方式和生活方式。它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贯穿于生活的方方面面,是在实践中发展起来的一整套颇为实用的仪式系统。通过一种自我戏剧化的仪式,乡俗获得了较为普遍的约束力,这种约束力或来自人们对于游戏规则的坚守,或来自于人们对于某些神灵的敬畏,习俗亦因此得以行使软控制的功能,任何违背习俗的举动实际上都是对一种群体心理的挑战。乡俗是一套独一无二的价值、观念系统,在一些特定的情况下,如战争、灾难、离乡等,它极可能发展成为一种强大的普遍性的精神寄托,成为一个群体相互认同的基本条件。在一定程度上,乡俗具有排他性,它带着自己群体的历史记忆,乡俗的变迁指示着群体心理的变迁。[6]
浙南侨乡有一套独特的乡俗,既有相对保守的一面,又有吸收、开放的一面。所谓保守,是指它从传统习俗中吸取了足够的营养,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开放性则是因为它极大地适应了海外的实际情况,与时俱进,有着鲜明的时代特点。
浙南乡俗可分两类:一类侧重实用功能,如出门前亲友送上一些礼物作为精神或物质资助,称之为“送顺风”。另一类侧重文化功能,如出行前,都会装上一袋锅灶上的熟泥土带在身边,以示不忘乡土,这是安土重迁观念的体现;还有带上家乡的南瓜、扁豆等种子播散在异国,让其生根发芽,以示华侨本人和事业的强大生命力。早期华侨客死他乡,要将骨灰运回家乡安葬;如遇到交通不便,就“割发代首”,将头发带回祖国。
从文化传承的角度看,这些做法相当成功。首先,它转移消解了身处异乡远方的牵挂,而牵挂的消解意味着个体部分精神痛苦的解除;其次,它将传统文化带入异国,推动了国际间的文化交流,大大增强了华侨们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使他们走到天涯海角,也依然保持着一颗中国心。但这种根深蒂固的“草根文化”在遇到异文化时,会产生较强的抵触性和排他性,从而使个体走向保守和孤立,不利于融入当地社会。
温州、青田的民俗文化因浙南人赴欧而在当地流传。传统节日来临之际,他们都会隆重庆祝。每年的春节活动,比较流行贴门神、春联,吃汤圆;午夜供斋后,团体互相拜年,并用茶、烟等招待客人等活动。温州人习惯在除夕夜吃“分岁酒”,寓意新旧岁由此夜而分。因此不论贫富,这顿饭都会尽量置办得丰盛些。席上通常会用十只朱砂高脚红碗盛着十样冷菜,叫做“十全”,中间大菜一定不能少了鱼(年年有余) 、年糕(年年高) 和八宝饭(发财进宝) 。[5]178春节期间,温州各家各户通常在初一至初五之间还会摆“新年酒”宴请亲友。到异国他乡后,过年也很讲究,越过越红火,除了自家挂红灯笼、贴春联、吃团圆饭外,温籍侨团每年还举行盛大的庆祝活动,侨胞都要欢聚一堂举办春节联欢活动,相互庆贺;或举办大型文艺联欢晚会,邀请一些当地政界、文化界知名人士参加,成为传播中华传统民俗文化的大演示。2004年春节,温籍华侨华人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举行了史无前例的春节大游行,展示中华民族风情,轰动了法国甚至整个欧洲。此次活动由法国华侨华人会主持,该会主要领导八成以上来自温州,他们抓住机会,力邀温州品牌加盟大游行,向世界展示温州风貌和“温州制造”的魅力。此后,每年在巴黎举行庆新春彩车巡游活动没有停过。1983年国庆节期间,旅荷华侨总会邀请中国艺术团(由温州瓯剧团与北京东方歌舞团合组) 首次出访荷兰演出,开创了中国艺术团出访欧洲侨社先例。[7]此后,每年均有来自祖国的艺术团出访欧洲各国演出,极大地丰富了侨胞的文化娱乐生活,也给欧洲人民带去了中国的艺术。
温州民间有个习俗,每逢喜庆节日、婚丧嫁娶或庆祝寿辰,都要捏制米塑。旅欧华侨华人常将“温州米塑”用作餐馆、酒店餐桌上的装饰品,也常将温州油泥塑(瓯塑) 用于餐馆门面及厅堂的装饰,有些则用于大插屏、挂屏等工艺上,内容往往是传统的梅兰松菊、龙虎蛇豹、大头娃娃、白发寿星之类。[8]203随着华侨华人和当地各界人士的接触与日常交往的不断增多,温州华侨带去的这些民俗文化,对欧洲人逐渐产生了影响。在欧洲人眼中,这些造型各异、憨态可掬的工艺品充满神秘的异域色彩,他们领会这些文化符号所蕴含的丰富民俗含义(如龙虎蛇豹图画象征充满活力,具有镇宅避邪的意义;憨态可掬的大头娃娃、大肚弥勒佛、白发寿星等则寓意吉祥平安、福禄寿喜等) 有一个过程,并对这些民间工艺品啧啧称奇,纷纷购买作为赠送亲友的礼物或买回家欣赏。
浙南人的海外商业用房,无论是餐馆建筑、装修布置、开张仪式、店面招牌,都沿袭中华民族的传统习俗,到处洋溢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其餐馆常见石狮或盘龙门面、大红灯笼高挂,以及悬挂中国字画、对联、刺绣、绸伞、纸扇、宫灯等,有的还摆放青田石雕。开张仪式流行张灯结彩,必请亲朋好友,赴宴者按家乡习俗馈赠礼物,以示庆贺,喜庆色彩特别隆重。大红灯笼是中国文化最明显的标志。店名招牌多以中华、中国、北京、上海、香港、鹤城、瓯海、长城、长江、黄河、黄山、泰山等具有代表性的中国事物或浙南地名命名。
宗教文化是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人一向重视祖先崇拜和神明崇拜。浙南华侨都会在店堂醒目处挂上家中祖辈的画像,以求祖宗保佑。每年清明节几乎所有家族成员都会赶回故乡扫墓祭祖,在海外无法回国的,往往会委托国内亲友代扫祖墓,以期得到祖先的庇佑。一般来说,崇佛老、尚鬼巫,信风水卜算,祭土地、送灶王等是浙南民间信仰的主体内容,此类信仰在浙南华侨中大行其道,是他们精神上的“保护网”。旅欧浙南华侨主要祭祀最崇拜的关公、陈十四娘娘、财神和被尊为商业始祖的白圭。“关公”代表了保护神和战神,是“义”的化身;“财神”则代表了财富之神,是各神祠、庙宇和寺院里最常见的神像。信奉陈十四娘娘是浙南人特有的,相传她善良慈爱、嫉恶如仇,为民驱赶妖魔,还被视作生育女神。青田华侨所拜的神祗主要有“香大爷”(镇屋之神) 、“三官爷”(偶像神) 等保护神,还拜白衣丞相、天妃娘娘等。
各行各业的浙南华侨沿袭地域文化传统,都有自己信奉的行业神,每年都要定期祭祀本行业的保护神,祈求行业兴旺、财源广进。雕刻业者信奉邱弥陀,木匠、石匠信奉鲁班,渔业则信奉“水仙尊王”,商界信奉财神赵公元帅。[8]198早年华侨出国时均将这些行业祖师的画像携带至定居地,在店堂、家中醒目处设神位拜祭,以祈求出入平安、生意兴旺等。这些画像给华侨店铺增添了一份神秘色彩,成为不少欧洲人的谈资。
上述表明,侨胞供奉佛像并不是传统的宗教迷信,只是把在国内的宗教活动作为一种文化形式在异地加以延续,以表达寄托平安、事业顺利的心愿。
浙南华侨华人在欧洲开始华文教育,溯自1948年在荷兰创立华文学校。当时,环境艰难曲折,主要对自己的子女开展中华文化的传承教育。经过几十年的努力,浙南华侨华人在欧洲的华文教育渐入佳境,目前已在法国巴黎、西班牙马德里、奥地利维也纳、意大利罗马和普拉托、比利时布鲁塞尔等城市创办了30 多所中文学校,分周末制和全日制两种类型,涵盖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等不同程度的课程,以教授中文为主,部分学校还开设书法、舞蹈、武术等课程,积极拓展学生文化素养。随着中欧经贸关系的发展,“汉语热”在全球的兴起,不少欧洲青少年报名参加了中文学校。通过学习,他们都对汉语和中国独具魅力的文化表现出极大兴趣。海外华文教育作为华侨华人侨居国多元化教育体系的组成部分,在帮助当地民众了解中国、增进民间友好关系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许多当地人正是通过参观华文学校开展的活动(如庆祝中国传统节日的新春联欢会、中秋文化节、新春书画展、中国文化节等,为庆祝当地国家节日表演中国传统文化习俗等) ,对历史悠久的中国文化产生浓厚兴趣继而喜欢上中国文化的。观看过演出的当地人纷纷表示,这些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音乐和书画作品以及体现中国民族特点的舞蹈和武术表演,完全可与西方文明和谐共存。中文学校是当地传播华文的主力军,推动了中外文化交流,为中华文化和当地文化的融合起着作用。
文化的传播与交流是一个双向的互动过程。文化传播的根源在于文化的差异,两种异质文化的接触是发生文化传播的前提。浙南华侨华人不仅在欧洲扮演信息传递者的角色——弘扬、传播中国文化,还在客观上成为中欧文化交流的媒介,对侨乡社会习惯、风俗文化的变迁也起着重要作用,从而形成中西融合的侨乡文化。
侨乡文化是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是中外文化交流、碰撞、融合的产物,具有直观、开放、兼容、多元的基本特征。侨乡文化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以外来文化为辅,兼容本土文化、西方文化、华侨文化等文化元素。[9]20伴随浙南华侨华人大量的进进出出,无数国外的器物、观念及信仰、制度等文化被传回,这无疑拓宽了侨乡群众的视野,使他们直观感受到来自欧洲文化的异、新、奇。经年历久,侨乡民众的内在心理,外在的穿着、行为、饮食等都发生了有别于传统的改变,带有明显的欧洲文化痕迹,出现了中西餐并用、中西装并穿、中西风俗同时沿袭的现象; 侨乡建筑也在中国传统建筑文化的基础上,不同程度地揉进外来建筑文化的风格。
早期赴欧华侨主要的生活消费是回乡买地建房,所以欧式的建筑文化首先影响了侨乡的建设。在当时的中国农村,不论贫富,建立家园都是人们首要考虑的问题。受“落叶归根”意识的影响,华侨华人把建立一个像样的家作为人生奋斗的最高目标,他们把建房看成是在故乡所做的最重要之事。
据查,19世纪末,欧洲浙南华侨就有人回家乡买地建房,这为欧式建筑文化传入中国提供了条件。他们把在欧洲看到而又喜欢的建筑物引进,并与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结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中西合璧式的建筑群,成为侨乡一道靓丽的风景。至今尚存的青田阜山“花旗街”最为典型,是中西文化交流的重要果实,亦是青田侨乡文化中最具特色的文化之一。
侨乡建筑中,建筑材料的革新也是重要的变化。中国传统建筑以砖木结构为基础。而19世纪的欧洲,以钢筋、玻璃和混凝土为代表的新型建筑材料和新结构先后问世。因此,要突破传统建筑,走出砖木结构的框架,必须在建筑材料上有所创新。钢筋、混凝土的引进,使侨乡中西合璧建筑的出现成为可能。
侨乡中西合璧民居的出现,是对中国民居建筑的重大变革,也对以小农为核心的中国农村社会产生冲击。中国传统的农村民居长期以来多以平房为主,而中西合璧的民居,却以多层楼房为主,还常常设有宽大的阳台和回廊,这种结构与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朴生活形态形成鲜明对比,侨乡民居呈现出新的文化气息,象征着传统社会开始消解。
此外,受欧洲文化的影响,在青田阜山、方山等各个乡镇还修建了不少教堂建筑,以其独特的西方建筑造型屹立于青田,成为西方文化跨区域的典型景观。如今在温州大街上的咖啡美食餐厅、酒吧、西饼屋等都是西式风格的建筑,著名的“欧洲城”更是极具代表性的建筑群。
侨乡中西合璧建筑的大量修建,既是华侨华人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夸耀于乡邻的表现,也是他们出于保护家财之需而为。在侨乡的新式建筑潮流中,华侨既是这些建筑的积极倡建者,也是资金上的主要支持者,更是建筑的主要设计者、监建者,最后还是西方先进建筑技术的传播者,深远地影响了侨乡的建筑氛围。
20世纪90年代以来,浙南华侨华人回国日渐增多,为了迎合当地人的好奇和追慕欧洲饮食的心理,加上自身长期在国外生活,饮食和起居习惯已经发生变化,他们需要红酒、咖啡、三明治、牛排……一些刚从国外回来的年轻人,不能及时调整时差,非常需要丰富的夜生活,因此开始经营西式餐厅(地中海风味的美亚堤餐厅、法式料理餐厅、意式餐厅) 和欧洲风味的冷饮等,并把欧洲的经营方式、糕点制作方法带回家乡,从而大大推进了侨乡饮食业的多元化发展。
咖啡美食餐厅一般采用简约的欧式风格,皮质桌椅,不仅出售咖啡、牛排、西式糕点,也供应地道的本土美食,如炒螺丝、烤鱿鱼、江蟹生等。筷子文化与刀叉文化淋漓尽致地结合在一起。“我不在家就在拉芳舍,不在拉芳舍,就在去拉芳舍的路上”是浙南妇孺皆知的经典广告。咖啡文化对浙南影响深远,咖啡馆采用典雅华贵的西方装饰风格,集合明亮璀璨的灯光装饰,配有专人钢琴演奏,充满着浓郁的欧美异国情调,营造一股浪漫而神秘的氛围;各式带有西洋特色的杯具器皿,各类丰富、做工考究的糕点、美食、饮品,还有身材高挑、衣着华丽的迎宾小姐,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不少人已把这个新颖、独特的馆舍当作商务会谈、亲友聚会、青年情侣约会的绝佳场所。一批专营咖啡原料,销售咖啡器皿的商店迅速涌现,喝咖啡、送咖啡成为一种时尚。
青田县城临江路,集中了“捷捷”、“瓯洲之星”、“本色”等30 多家颇具规模的西餐厅、酒吧、咖啡厅。在这里,普遍可见欧洲生活和休闲文化的标本,还能找到欧洲各国美食的痕迹。走进“捷捷”西餐厅,门口两个大酒柜里,摆放着来自法国、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南非等10 多个国家的葡萄酒和香槟酒。在这里,偶尔还能看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增添了西餐厅的异国情调。10平方公里不到的青田县城坐落着120 多家西餐厅、咖啡厅、酒吧,随处可见满大街的西方风格建筑,多种语言的商业广告,经常可见的众多高级轿车,在一些相对高端的餐厅里流行起给侍者小费的现象,似乎是浓缩的“小欧洲”,全国罕见。因此,有着“小香港”的美誉。这里的客人以前主要是华侨,如今大部分客人已经换成本地居民了,咖啡美食已成为青田的一张金名片。温州江滨路临江一带也开满了酒吧,一到晚上,灯火璀璨,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酒吧俨然成为众多温州青年晚上寻求刺激、聚会休闲的场所。
西式餐厅普及后,当地家庭的食品式样随之变化,西式点心、面包、牛排、猪排等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人们的烹饪和饮食习惯也开始转变,咖啡和茶一样走入寻常百姓家,成为许多浙南人的生活必备品,起着待客的作用,牛奶更是成为一些家庭的重要食品。
上述变化,从文化交流的层次上说,浙南华侨华人给当地带来了生活方式、生活理念的冲击,提高了人们的生活质量,影响了更多的浙南人开始接受另一种文明,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国内商业的发展,催生了侨乡人的商业文化意识,改变了家乡人的消费观念、生活方式甚至审美标准。
欧洲,有着悠久的基督教文明史,其风俗习惯有着深厚的基督教影响。基督教在19世纪传入浙南。如今基督教信仰和教会生活已成为不少浙南人文化生活中的一部分,这与浙南华侨华人零距离接触欧洲社会文明有关。早期前往欧洲谋生的华侨华人,由于文化水平不高一直处于社会边缘,生活充满艰辛困苦。基督教宣扬的平等、博爱、自由的教义对于身处异国艰难求生的他们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精神归宿。因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不少人成为虔诚的基督徒。笃信基督教的华侨们在平安回到故乡后,常结合自己在欧洲各国的见闻,向乡邻们传播福音,讲述上帝的“奇妙”作为。一些在国外事业有成的基督徒回国后纷纷慷慨解囊,为扩大家乡教会规模、新建教堂出资出力。如今,浙南城乡布满了富丽堂皇的西式教堂建筑,成为欧洲文化传播的典型景观。一些信奉基督教的归侨在新房正面书写“以马内利”,该语源于希伯来文,意为“上帝与我们同在”。
基督教的传入对浙南传统丧葬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基督教丧礼力求庄重严肃,不必铺张浪费;不可随从世俗,择日出殡,也不迷信风水、择地看方位埋葬。火化前有一个遗体告别环节,不放哀乐,由主持的弟兄姊妹带领做一个祷告,诉说逝者的生平和信仰历程,众人唱赞美诗后结束。整个过程圣洁、安静而不喧哗,给人鼓舞和安慰。这种习俗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进步。
复活节与圣诞节是基督教的两个主要节日。受西方风俗影响,信奉基督教的华侨们回国后大多在平安夜举行布道晚会来庆祝圣诞节,还会给现场群众分发圣诞果,寓意将平安、幸福带给侨乡的千家万户。基督教信仰对人们道德的改善及维持社会安定起了作用,在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给侨乡人民带去莫大的心灵安慰。
中国传统婚俗,仪式繁琐,并夹杂着一些迷信,还浪费人力、物力、财力。一些受欧洲基督教文化影响的华侨回乡后因向往西式婚礼的高贵、典雅,选择了教堂婚礼。教堂婚礼通常由牧师作为主婚人,伴随着神圣的《婚礼进行曲》,新娘身着洁白的婚纱挽着父亲缓步走进神圣的殿堂,教堂婚礼让结婚成为一生的盟约,两位新人要亲口说出为之坚守一辈子的誓言,要为彼此戴上永结同心的戒指。当慈祥、庄严的神父说“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了”,婚礼仪式基本结束。由于在教堂举办婚礼,只有少数人的见证,因此,许多新人在教堂举行婚礼后,还要到酒店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教堂婚礼新颖浪漫,不受季节限制,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许多侨乡民众纷纷效仿,演变成中西合璧的婚礼。如今90%以上的侨乡年轻人采用中西合璧的方式:等全场来宾落座之后,待良辰吉时一到,新郎率先登场;接着,伴娘出场,站在婚礼通道两侧迎接新人;紧接着,新娘在父亲陪同下出场,由父亲将女儿的手放进新郎手中,而后两个新人在婚礼司仪的引领下,完成倒香槟酒、切蛋糕、感恩、抛花、致辞等环节。[10]这种中西结合的婚礼既有西方的神圣与浪漫,又兼顾传统中式婚礼的喜庆与感恩。婚礼形式的转变,反映了侨乡人思维的一种转化,体现出侨乡社会文明程度的进步,也从侧面反映出中欧文化交流和传播的影响。
综上所述,浙南华侨华人是中欧文化互动的重要载体之一。他们在中欧之间的沟通和文化交流的作用显而易见:一方面,大部分欧洲人主要是通过华侨华人来认识和了解中国,华侨华人充当了向欧洲传播中华文化的使者,促进了欧洲多元文化的发展;另一方面,旅欧华侨华人是侨乡人认识世界的重要窗口,他们以其特有的身份,使侨乡成为土洋文化结合的实验场所,给人们带来经营理念、消费观念、生活方式、价值观等方面的转变,并积极捐助家乡的教育、交通等慈善事业,促进侨乡经济的发展。
诚然,在中欧文化互动中,浙南华侨华人也不可忽视地存在着不健康的因素和消极的影响,这与该群体的整体文化素质有关(如帮会组织、吸食毒品、赌博、炫耀性消费等) 。帮派陋习传入欧洲华侨社群后,华侨之间的械斗时有发生,导致了华人犯罪率的增加; 这些恶俗使欧洲人对中国人产生偏见和误解,给中欧文化交流带来负面影响。同时,他们也将欧洲社会的一些劣质文化传到家乡,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侨乡社会的稳定。如黑社会势力嚣张,助长了原有中国帮会组织的发展;开放的性观念和淡薄的亲情观使婚姻、家庭出现危机,严重影响到中国社会结构的稳定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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