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移民视野下的情与爱:论北美华人女作家夏小舟的散文

2013-08-15 00:43郭建玲
关键词:小舟散文移民

郭建玲

(浙江师范大学 国际文化与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20世纪90年代是中国女性散文的黄金时代。女性散文作者几代同堂,女性散文作品层出不穷,呈现出女性散文“生机勃勃、异彩纷呈”的繁荣景象。北美华人女作家夏小舟凭借一瓣心香,以女性经验的形式和率真而不失幽默的文字,探索两性关系的奥妙,体悟女性尊严的坚守之道,在海外创造了灵根自植、“自由抒写”的机会,与90年代大陆女性散文写作遥相呼应。

从90年代女性散文作者的代际来划分,夏小舟属于出生于50年代的第三代。这一代女作家经历过文革开始的1966年和改革开放伊始的1979年,在80 -90年代这个至关重要的生命成长期,通过阅读、观察、思考,迅速扩展充实知识结构和人生阅历,从认识领悟自己所经历的那个红色年代开始,冲破烙印在记忆深处的“带伤的黎明”;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她们进入了爱情与婚姻,两性之爱的切身体验引领她们将思维和感觉的触角伸展至生命意识的深处,收获了以生命意识为基础的性别意识和个人意识的觉醒。[1]79

夏小舟的散文写作,是在经历爱情和婚姻的变故之后开始的。套用一首流行歌曲中的歌词,夏小舟的情爱人生可以说是“风雨过后有彩虹”。在自费赴日本九州大学留学这段最艰难、最孤独的时日,丈夫移情别恋,杳无音信; 孩子寄养在父母处,患上慢性病; 自己还要半工半读。[2]123与第二任丈夫的相遇、相知、相伴,焕发了夏小舟的生命热情。随丈夫定居华盛顿后,夏小舟开始从事专业写作,为美国《星岛日报》撰写专门谈男人女人的“情感专栏”,作品集有《我在美国的流浪生涯》、《爱要说出来》、《在海一方》、《梦里有只小小船》、《爱的美丽与哀愁》、《东方 西方》、《遥远的歌》、《只要我和你》、《东方不亮西方亮》等。夏小舟说自己完美的人生观是“也无风雨也无晴”。[2]118如果没有在风雨中的洗涤,没有见过雨后彩虹别样的瑰丽,是不会沉淀出淡泊宁静、闲适自然的心境的,她以深厚的学养、开阔的视野、幽默的笔法、疏宕的笔致、温婉的心灵、散淡的人格,描绘从东方到西方千姿百态的人生、酸甜苦辣的爱情,以女性自我认同、相互认同的生命价值观作为观察的支点,书写两性关系中难以避免的困惑、彷徨、迷思以及人生历练后得来的领悟。

但区别于大陆同行的是,从文革时期上山下乡的湖南,到改革开放后求学问道的北京,再到日本九州,再到美国,夏小舟的生命和写作,创作位置、视野的转移,已非一本护照及其所象征的国家界限所能拘囿。基于从亚洲到美洲的求学求职经历,基于知识信息急剧流转和空间不断位移的跨文化语境,夏小舟的散文超越了个人与集体、家与国的纠缠,聚焦于多元跨国的现代经验和歧异的语言环境下纷繁复杂的两性故事,呈现新移民视野下的情与爱。

夏小舟笔下的“新移民”,几乎都有一个“流转的人生”。为了改变现有的生活,他们想尽办法,到一个别样的地方去,或从大陆到日本,或是转辗于美国,或者“海龟”回到中国,流转不定的脚步,酝酿着生活的沧桑、命运的多舛,也记录下盲目的执着或相时而动的生存智慧。这些“移民”的爱情与婚姻,几乎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小夜曲,多的是为“移民”所累所害和找不到归宿的惆怅,虽然压抑悲凉,却也令人哭笑不得。

简·奥斯汀《傲慢与偏见》里的班纳特太太一生的事业,是为当龄的女儿千方百计寻找有钱的丈夫;张爱玲《琉璃瓦》中的姚先生周到地计划女儿们的婚嫁前途; 可夏小舟笔下的赵先生一生事业的功过,却是把儿女和自己都变成“性够”(single,单身) 。赵先生信奉“只要移好民,不怕后来人”,他从来没有停止过对生活的追求: 移民美国,拿到绿卡,每个月能不劳而获地从政府领取救济金,衣食勉强无忧,把子女们都一一接到美国来,一家团圆。赵先生的追求都不太大,带点小市民的投机,不乏盲目的色彩,却葬送了儿女的青春幸福和自己的“夕阳情”。《等候一生》讲述了一个女人不能自拔的“美国梦”,并以青春的逝去和最后的疯狂宣告了这一迷梦的破灭。殷芳菲半辈子都在跟美国来的男人打交道,轰轰烈烈爱了两场,苦苦等待了大半辈子,就是迈不出国门,42 岁时她“潦潦草草、稀里糊涂、懒懒洋洋”地嫁给唐人街持绿卡的餐馆师傅做填房,图的是半年内能去美国。就像《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终于获得有保障的婚姻,将未干的油漆印在自家房子的白墙上,等待赴美梦圆的殷芳菲,自矜的踏实中也不免几分落寞:

她辞了职,同事们既羡慕又妒忌。她昂首走在初夏的阳光里,在一家女装的橱窗前停下脚步,她又一次在玻璃前看到自己的影子,腰身有些粗,皮肉都谢掉了似的拖拉着。

依然是等,可这次的等却好像蕴含着更多的希望。这希望不在婚姻本身,殷芳菲对爱情这种脆弱的东西早已不再期许太高,她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向美国靠近,去圆一个多年的梦。也许她到了那儿会发现她根本不喜欢,以致掉头就走,但她必须去,仿佛去是她的使命。[3]123-124

当殷芳菲已在安排赴美行程时,不料移民申请因丈夫心脏病突发去世自动取消。为了嫁到美国,一个曾经“像春天的青草,一捏就出水”的女孩子,变成了披头散发、四处撒野的疯女人。其实,殷芳菲不知道当年听从母亲“漂亮女孩嫁华侨,漂洋过海去享福”的怂恿,走上这条等候之路,将多年的心血和年华投资进去,究竟是她在爱,还是她的母亲在爱;究竟是母亲的错误还是上帝要报复她小小的野心。她潜意识里觉得,“她等候的其实并不是一个丈夫,而是美国”,她也可怜自己,只是不忍半途而废、惯性一样地坚持。不论是赵先生的“性够”一家还是“等候女人”殷芳菲,都做了盲目的移民梦的奴隶,最终都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夏小舟笔下,这样的移民梦奴隶比比皆是:抛夫别子,以出卖公司利益为条件换取滞留美国的工作,最终成为没有身份、被迫嫁给渔民的“不归女人”季温蒂; 一边留学一边操持皮肉生意,相信“自己总是自己的主人”却最终娇容被毁不知所终的“矽谷流莺”琳……她们或者为了移民,牺牲了有爱的婚姻; 或者为了移民,走进了无爱的婚姻。

夏小舟的新移民散文不仅记录了八九十年代移民潮裹挟之下的悲剧个案,也记录了新世纪初回国潮中新移民相时而动的人生轨迹,例如留日法学博士乔二鬼子长年单身,与烟酒为伍,回国后人生焕然一新,事业爱情均风生水起。从这些真实的移民男女的悲喜故事里,我们至少读出了夏小舟的两点思考。第一,在夏小舟笔下,移民成了考量爱情和婚姻的验金石,殷芳菲们不安于现状的不懈追求实际上是以不断抛弃自我、践踏自尊为代价的,他们的悲剧并非命运无端的捉弄,在移民梦的背后是利益的渊薮和欲望的驱动。夏小舟批判的锋芒不是指向“移民”本身,在她看来,以正当途径追求更好生活的移民是无可厚非且值得尊敬的勇者行为,但无论什么时代,将爱情或婚姻作为获得某种利益、实现某种愿望的资本或牺牲,都是一种悲剧;现代人为移民牺牲爱情与婚姻,与古人为了政治目的或者门第缔结婚约并无本质的区别,不过是在全球化的跨国环境下换了个面目。第二,夏小舟敏锐地捕捉到了个人选择与国家地位之间休戚与共的关系。八九十年代盲目移民走入人生“死胡同”的殷芳菲们,与相时而动、改弦易辙,走出一片海阔天空的乔二鬼子们,那么多人历经千难万苦在移民路上颠仆,盲目或现实的对比背后,不是一个“崇洋媚外”可以简单概括的,内里包含了国家命运左右个人选择的历史事实。因娘家在80年代全面起飞的台湾经济中做生意发财,由“填不满的漏斗”变成令婆家刮目相看的“白天鹅”的台湾女人李佳的命运,便是夏小舟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国际经济大势影响个人道路选择的最佳例证。

两性之爱不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体验,也是一种需要在后天习得的情感力量和生存智慧。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其生命历程都需要经历漫长的两性之爱,并且需要历经艰险、万难不悔地去获得并掌握这种爱的能力和智慧。正因如此艰难曲折,有的人甚至终其一生也未能明了两性之爱的究竟。或许正是因为两性之爱的难以捉摸,难以提供化解一切困惑的秘笈,经历而且往往是受伤的经历本身就显得比提供答案更富有启示意义。因此,丰富多彩、曲折漫长的经历成为探究、解读两性之爱的经验性前提。[1]80

曾经沧海难为水,亲历过痛心疾首的婚变,夏小舟算是“曾经沧海”之人,对爱情的苦处和难处,有切肤的体会; 也经历过雨后彩虹的二度梅开,对婚姻的甘甜和妙处,有豁达的参透。这促使她“入乎其中”,又能“化身其外”,深入敏锐地探索两性情感世界的悲剧因素,又寄托她的悲悯和感伤。她曾感叹,“人类还很幼稚,在爱情和婚姻上更是如此”,因此,她要把自己“那充满关注的目光,投向千姿百态的男女两性世界”,演绎两性之爱的光怪陆离、婚姻的百味杂陈,以及作弄在姻缘之间神秘莫测的命运力量。

夏小舟描写两性之爱的文章中,写得最好的便是万丈红尘中风姿绰约的悲喜情缘,尤其是“三人行”的爱情故事。《如今怕上层楼》讲述了日本南方小镇一个喜欢红尘的和尚与妻子和情人不咸不淡的情感纠葛。和尚被小镇居民形容为“花脚猫”,有钱有闲,整日腰上别着大哥大,胸前插着玫瑰花,招摇过市。和尚与太太节子是大学同学,两人感情不错; 情人是西药店的女老板,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爱着,彼此都很懒,如一潭死水,连和尚太太也觉得不太生动。老板娘后来远嫁神户,太太也早早离世。和尚一生中替无数的死者念经送行,心不在焉的念经声长期以来只是谋生的手段,只有太太的死才真正唤起他对人生的彻悟,他成了身心敬佛的方外之人,不再在小镇游荡,一心研读佛理,成了如他太太生前所希望的敬业的好和尚。在日本和尚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人的两个侧面,一个耽溺于情爱,眷恋俗世的繁华,纠缠红尘的欢愉,一个了悟生命的无常,解脱死生的束缚,来去无牵挂。《爱人》里的山本太太是一个没有名分的情人,做助产士听多了妇女生产时的痛苦哭叫,山本太太年轻时泯灭了嫁人之心,却在英气逼人的大学教授藤田先生面前全线崩溃,为了大学的规定和避免尴尬,藤田辞职去郊区小学当校长,山本太太也特意将两人的儿子送进城里读书。对自己的“爱人”身份,山本太太“情到深处无怨尤”。《敷衍婚姻》里的玲子教授和丈夫都各有情人,而且都是初恋情人。玲子的情人是穷困潦倒的作曲家后藤,玲子读大学时陪后藤去酒吧演奏,认识了日本社会灰暗的一面,更加欣赏后藤出淤泥而不染、洁身自好的品性,和藤田形同夫妻同居了三年。丈夫和初恋情人顺子大学时就相爱,但碍于顺子家庭来自日本社会地位最为低下、倍受歧视的部落民,婚姻遭到反对。为了与玲子丈夫朝夕相守,顺子放弃了个人的事业和发展,心甘情愿做秘书,在玲子患子宫瘤时,还帮忙照顾她和孩子。玲子与丈夫学历、金钱、前景都门当户对却无爱的婚姻,是重婚姻、轻恋爱的日本婚姻文化酿就的苦果,他们始终是两颗不曾相遇的流星,彼此在走自己的轨道,没有相撞,没有火花,婚姻只是形式,但他们在保持婚姻的框架内,有限地拥有了自己的真爱,这足以弥补生活的无情与无奈了,毕竟“无爱的人生最可怜”。

按照常规的理解,婚姻应该是两性之爱的契约,或者说,理想的婚姻应该是两个互爱的独立自由的个人之间爱的契约。这个契约的字典里不应该有“牺牲”、“奉献”这类陈旧古老的字眼,尤其不该有单方面的一方为另一方无条件的“牺牲”、“奉献”。进入爱情婚姻之后的两性之爱的关系是相互合作、互助互动的关系而不是什么“牺牲”、“奉献”的关系。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契约应该是平等的和相互尊重的,一厢情愿的无谓的“牺牲”、“奉献”不但是对自己的不尊重,也是对另一方的不尊重。[1]82以这样的爱情和婚姻律典来衡量,“三人行”的两性之爱必定包含不平等的因素,必定存在“牺牲”或“奉献”的一方,如和尚夫人、山本太太、顺子,甚至藤田先生、玲子及其丈夫也是婚姻的牺牲者,即使在性观念比较开放的日本社会,也有不愿为外人道的苦衷。但夏小舟的深刻之处在于,在描写“三人行”的两性关系时,她不是以道德伦理的眼光来品评“三人行”的畸路上谁是谁非,也不是以女权主义的理论话语声张女性的独立和自尊,而是以爱情的尺度来丈量人性的光华与污点,在她看来,爱情的实质比婚姻的形式更重要,无爱的婚姻比无婚姻的真爱更可悲。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理解和超越,这种理解不是无奈的认同,而是基于文化理解的超越。“三人行”的两性之爱固然有违常情,但也保存了爱情弥足珍贵的真、善、美,展示了爱的美丽与哀愁,“真切到脉络可见,又现实到尘埃弥漫”,回答的却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试问情为何物?”夏小舟的答案平实而不乏哲理意味:“其实,婚姻和爱情并不是寻找最好的,而是寻找有缘分的,寻找给你一份关怀,一份至爱,甚至,仅仅是一份和平。”[4]就像夏小舟的另一篇散文《你的地狱,我的天堂》里那对“美日联姻”的车行老板夫妇的“二婚”故事所诠释的,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男人和女人是你的地狱,但却是别人的天堂;而你的天堂,也许正是别人的地狱。是天堂,还是地狱,如鱼饮水,只有个中人自己知道。

“女人”是夏小舟散文的主题词、主要阐释对象,这从书名篇名的标题即可见一斑。《爱要说出来》所收的49 篇散文,以女人为题或者虽没有“女人”字样但也是写女人的就有一半以上,如《女儿当自强》、《回头还是做女人》、《三个喝酒的女人》、《宋代女人》等。她的《在海一方》等另外几本散文集所收篇目标题情况差不多,“女人”仍占相当比重,如《爱海的女人》、《女人的定位》、《大方的女人》、《糊涂的女人》、《再做一次女人》等。在这些以女人命名或写女人的散文里,夏小舟如何定位“女人”,阐释女人的价值?

真正认识和认同“女人”这一性别是一个充满了心理焦虑、困惑和迷惘的艰难过程。《再做一次女人》记录了夏小舟从小时候害怕长大要做女人的恐惧开始,如何在亲历生育之痛后释然,并希望再做一次女人的心路历程。照料“我”的乡下阿婆因未曾生养自顾自地不承认自己是个“女人”,而且渲染“做女人”的痛苦,可现实中“我”的母亲却乐于生养,这给少女时代的“我”造成了心理上的巨大困惑。直到30 岁那年“我”生下了一生中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时,才幡然领悟做女人“痛并快乐着”的丰富内涵。生产让平凡的女人得到升华,就从孩子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女人理解了“整个人类世界经验的一部分”和“人的存在的本质”:“生产其实是女人—个人在和命运搏斗。女人的战友是她腹中的孩子,孩子拼命朝外冲,妈妈拼命把孩子推出来,母亲与孩子正是在这时开始了她们人生中第一次合作。”[2]288对于一个女人而言,进入婚姻和生育抚养阶段,由女儿而母亲的角色转换标志着生命的不同阶段,对“女人”身份的观照与期待很大程度上就是在生儿育女操持家庭的阶段获得的,她们认识到在承担社会角色的同时承担女人的性别角色,并在这种自觉的承担中逐渐认识女人,从而经历了由“害怕做女人”到“再做一次女人”的过程,这或许就是“意义”从“经验”中生成的过程。感念于生命的传承与延续之于女人的无上价值,夏小舟甚至惋惜自己将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投掷于学院式的道路,设想人生再来一次,将选择守住女人的本分,去生育一大堆孩子。夏小舟的“再做一次女人”的愿望并非对乡下阿婆所主张的女人不生孩子便不是女人的“女族集体意识”的认同和屈服,而是站在生命哲学的基点上,潜入女性生命内部的一种自主自觉的选择,正是这种经由生育的生命经验获得的对于女性价值的认同与肯定,让我们感受到扎根于大地的温厚、踏实和暖意。

“女人是什么?”这不是一个能简单借用“人是什么?”的答案即可解答的问题,因为它没有固定答案也没有一定的公式,只能靠无人可以替代的一个个女人自己来阐释。冰心说女人就是爱,爱是女人一生最大的磨难或最大的幸福,是女人个人意识和性别意识诞生的炼狱或涅槃,正是在爱的炼狱涅槃中,女人认识了自己,也认识了男人。夏小舟写得最精彩的是一个个女人的个案,每一个作为个人的女人都可以从某一方面回答“什么是女人”的问题,这就把读者的阅读和思考引向了不同时空的女人,引向了没有定论的开放性的答案。夏小舟笔下有“精明”的女人,如一生以嫁个好男人为志业的白表姑,“少年追理想,中年追志趣,晚年找安定”,最终却落得孤身一人;也有“单纯”的女人,如专心学术的物理学教授“虞美人”,因不谙男女之情被心怀不轨的男人欺骗以致自我毁灭。通过“精明”女人的失算与“单纯”女人的毁灭这两种极端化的结局,夏小舟或许要告诉我们,一个在婚姻爱情上择优淘劣的女人永远不得安宁,一个对女人和男人以及两性之爱缺乏基本了解的知识女性也难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成株”。

在《女人定位》中,夏小舟借参加母校学术会议却被师妹拉去烧茶送水和事业有成的女学生走入婚姻相夫教子两件事情,感叹“事业和婚姻不能两全其美,共存共荣”,这种遗憾等到自己走入婚姻定格为家庭主妇,方能豁然开朗地释怀,“幸好,我救命般的抓紧了我手中的笔,想给自己一个另样的人生”。[2]172不同于更年轻的第四代散文作家能够那么快乐自信地确认自己的性别主体身份,开掘现代女性洒脱自如的独立生命,夏小舟更多展现的是如何在对女性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的调适中完善自我。夏小舟将自己定位为“简单”的女人,这里的“简单”并不是情商低下、缺乏自我的“愚蠢”,而是深刻了悟两性之爱和夫妻之道的一种“大方”的生存智慧。在爱情和婚姻中,女人的“简单”往往被人称为“傻”。夏小舟描绘了不少爱情和婚姻中的“傻女人”形象,不过,她们的“傻”又各有各的不同: 有的真傻,如《不测风云》里因为幸福而简单,直到丈夫遇害才了解婚外情的敏太太; 有的装傻,如《傻大姐》里乐得让男人帮忙,对一切无关痛痒的性骚扰都笑而不拒的日本女人; 有的阅历少而傻,如《愚妻》里的苏太太;有的阅世深而傻,如《情到深处无怨尤》里的C 太太;有的人傻,葬送了家庭的幸福; 有的人傻,无意中获得了平静安逸的婚姻。通过不同的“傻女人”形象,夏小舟向我们呈现了女人在难以参透的婚姻中各有所悟的生存哲学。有别于男人大多从书本或过往的经历获得人生哲学,女人往往是从女人之间的口传心授、大众流行文化或个人琐细的日常生活经验中领悟的。譬如《愚妻》里的苏太太的人生哲学多来自流行歌曲,“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云转,云不转风转,没有过不去的山,没有蹚不过的河,没有走不出的巷子,没有结不成的缘”或者“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流行歌词,总能令苏先生走出瞻前顾后、举棋不定的困局。再如C 太太从外婆讲述的一对抗战夫妻的往事中学到做“简单女人”的道理,相信女人之于男人就是“一棵草自然有一滴露”,不能男人发达了就欢喜,男人倒霉了就埋怨,要淡然看待一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正如夏小舟在《宁愿陪他下地狱》中表达的,“最美丽的爱情篇章不是青春年少时谱写出来的,非要等到彼此间携手共渡艰危走过人生漫长的道路才能展现出来”,[3]12“傻女人”的人生哲学是女人于扎实可感的具体经验中历练出来的生存哲学,因而往往在婚姻爱情中更能转化为适用的指导方针,更见智慧。

夏小舟在《傻女人》中写道,“女人永远佩服比她还精明的女人”,但事实上她显然更认同C太太这样的“傻女人”,欣赏她们平淡的人生中蕴涵的深刻哲理。这样的认同和欣赏,并非是对至今仍遗留在男性权力话语中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之类言论的苟同,恰恰相反,而是因为她能站在同类的立场来看待分析女人,“意在以一种中性的、客观的、现代的立场来阐述女性的生命价值与意义”。[5]通过对不同“傻女人”形象及其生活方式的个案还原,来展现女人千姿百态的生命形态和生存智慧,夏小舟的女性散文生成了丰富的美学层次,带给读者引人深思的阅读享受。

夏小舟“为人爽朗热诚,颇有古风”,文字也因学养和性格熏染上了从容典雅的韵味,有股“浩然之气”。[4]她的人物散文取纪实题材,重细节刻画,将不同文化和时空下红男绿女的人生故事写得摇曳生姿,又擅长在平实的记叙中信手拈来几句古典诗词,令人有“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惊喜。譬如,她谈徐悲鸿的女人廖静文最后的伤情“真是个晓来雨过,遗踪何在? 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罢了”; 写痴心父母为女儿争抢即将出国的青年才俊的精神活像元曲里的执拗角色,“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烂、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3]88写美国房价“十里不同风”,妻子在华盛顿卖不掉旧房,丈夫在矽谷抢不到新房,“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牵挂”。[6]古典诗词之于夏小舟的散文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语言“装饰”,它们脱离了原有诗歌典雅庄重的语境,进入了描写都市男女的现代散文,文人词汇和日常口语的混用及古代汉语与现代汉语的穿插,营造了雅俗并置、亦庄亦谐的效果,因偏离而产生了某种特别的意思;而不拘古今、为我所用的率性文字,则彰显了夏小舟身处急功近利的现代都市始终坚守个人精神、不趋时媚俗的独立品格。

幽默是一种机智表现事物的可贵能力,不同的作家对生活中的戏剧性因素会产生不同的感受和认识,倾注不同的精神内涵。夏小舟出生于一个充满爱意又不乏传统色彩的知识分子家庭,她个人又格外欣赏苏东坡的儒雅豪放,这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她宽厚旷达的性格,既能洞悉各种事物的内在本质,又善于撷取充满生活情趣的生活片段,点染成章。在幽默的风格上,夏小舟与大陆第三代女性散文作家群中的方方倒是非常近似。[1]289《蹉跎岁月》、《爱好与爱情》、《君子近庖厨》等主要叙写婚姻家庭生活的趣事,在极易陷入婆婆妈妈的家庭琐事中,发现夫妻间鲜活的情趣与灵动的戏谑。《蹉跎岁月》记录了夏小舟的丈夫与上司关于妻子“找东西的倾向性”的对话:

“请问,你太太能找到东西吗?”

“能找到,能找到,她找东西很仔细,从大门开始,次及起居室、书房、浴室、厕所,完全是地毯式的搜寻方法。多则一天,少则十多分钟,东西就被找了出来,很少遗漏……”家声说,有些得意之色。

“哦,了不起,了不起呀! 我太太一般找不到,她太不耐心了,找了一两分钟就不找了,立即去商场买一个新的来。我家一共配了三四次新钥匙,她本人换了好多次手提包……”

“买新的? 哦! 那我太太舍不得,她坚定不移地找,不食不眠地找,不找出来决不罢休!”家声更得意了。

“啊! 还是中国女人勤劳节俭,美德,美德,千万要叫她保持下去,并发扬光大哟!”上司说。

家声那天兴致勃勃地吃完了那盒冷饭,然后给我打了个柔性电话:“喂! 在干什么,哦,找锅铲呀? 好好找吧……”[2]257

中西两位“同病相怜”的丈夫对于各自妻子“坏”习惯的观察与了解,在这一本正经、妙趣横生的对话中一目了然,揶揄的语气中包蕴的深切的宽容与爱意,也已跃然纸上,令人会心一笑。

夏小舟说:“我的笔是我的桨,我的纸是我的帆,我的心是我的舵,我用祖宗传下来的文字在异国天地编织通向故乡的彩虹,每一个文字都饱含我思乡的深情厚意,我的笔连着我的乡土,我的华人血脉,我就这样亲近了我的精神原乡。”[7]身份模糊了,不变的是对中文书写的不悔的执著。夏小舟的创作是整个20世纪90年代女性散文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她以新移民的视角观照两性之爱及女性生命本质,与大陆同代女作家的创作产生了对话与共鸣。但遗憾的是,历经90年代末新世纪初“小女人”散文批评的残酷考验,女性散文不论在大陆或是海外都面临风雨飘零的困境,夏小舟的写作也暂告段落,印证了整个90年代女性散文潮起潮落的生命轨迹。

[1]刘思谦.女性生命潮汐——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女性散文研究[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

[2]夏小舟.在海一方[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9.

[3]夏小舟.爱要说出来[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

[4]陈瑞琳.横看成岭侧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学散论[M].成都:成都时代出版社,2006:114.

[5]南妮.所谓女人[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9:2.

[6]夏小舟.神仙夫妻[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4:11.

[7]夏小舟.我在美国的流浪生涯[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4: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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