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时代噪音”:水仙花的华人族性书写

2013-08-15 00:43李贵苍李玲梅
关键词:哈里森水仙花种族

李贵苍,李玲梅

(1.浙江师范大学 国际交流与教育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2.浙江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金华321004)

华裔北美文学之母水仙花(Edith Maude Eaton,1865 -1914) 生活的时代,既是北美仇华浊浪滔天之时,也是黄祸文学泛滥之时。仇华以法律歧视的方式受到机构性保护,黄祸文学则与之遥相呼应,其目的,用斯皮瓦克的话说,就是在“知识暴力”(epistemic violence) 为特征的认知模式下,“不仅借助意识形态和科学,而且借助法律机构的名义……不断生产欧洲自我的影子——他者”。[1]一时间,借用萨义德的话说,北美文学界“就好比有一个叫作‘东方人’的垃圾箱”,[2]将对华人的极端仇视化作文学形象,肆意涂抹和丑化华人这个北美的文化和种族“他者”,导致华裔的整体形象被彻底扭曲,其结果“那就是,亚裔男人没有男子汉气质。不分好坏,亚裔男性在主流文化中根深蒂固的偏见中统统不是男人。更恶劣的是,亚裔男性令人厌恶——他们不仅女人气,而且还一身粉脂气。传统男性的文化品格如创造性、果敢性、勇气等,在他们身上是一片空白”。[3]赵健秀笔下的“亚裔”更多的是指华裔男性。而对华裔群体伤害最大的侮辱性标签莫过于,“亚裔男性被描写成没有任何性能力,而亚裔女性则是除了性能力以外什么也没有的性变态形象”。[4]华裔美国学者David Leiwei Li 喟叹这样的丑化“导致华裔作为一个群体,在社会学意义上已经死亡”。[5]当代美国学者玛莎·卡特(Martha Cutter) 将北美社会当时对华人极端仇视的社会文化氛围和白人优越的种族意识、竭力鼓噪对华人偏见的文学创作和其他文化产品对华人的诋毁和污蔑,笼统地称之为“时代噪音”。[6]

在北美文化帝国主义绵绵瓜瓞,不断经营关于华人的邪恶形象和华人皆黄祸的“时代噪音”中,立志为华人申言的水仙花终生凭借一己之力,以文学的方式,挑战当时北美种族歧视强大的认知系统和以“知识暴力”为核心的书写系统,重塑华人“形象”,着力书写华人族性和人性的美德,赋予“社会学意义上已经死亡”的华人群体以活力和新生。本文将详细分析她的一个短篇《潘特和潘恩》(Pat and Pan) ,从情节安排、故事推进、人物安排和叙事视角变化等方面,辨析她弱化“种族二元对立”意识、消解种族差异、解构种族中心主义霸权话语等方面的叙事技巧,并分析她在解构种族等级现实之时,是如何弘扬华人的基本人性,如善良、仁慈、宽容、乐于助人、通情达理等等,以此反衬白人种族优越论者的虚伪以及白人在基本人性方面的残缺。

水仙花的评传作者安妮特·怀特-帕克斯认为:“对水仙花的小说做过一番研究之后,我认为水仙花创造了一种形式,就是将写作策略与思想有机结合在一起,颠覆了美国文学中的‘他者’概念……她主要的写作任务,如同这些故事揭示的那样,并不是要调和……而是要创造一种能见度,一种声音,最终唤醒北美华裔生活中被剥脱的文化自觉意识。”[7]怀特-帕克斯所指的“能见度”、“一种声音”和“文化自觉意识”均可以从水仙花的故事《潘特和潘恩》中见出。这虽然是一个儿童故事,但它对华人的充分肯定和对白人的巧妙批评使之蕴含着深刻的族性主题,正如玛莎·卡特在《帝国与儿童思想: 水仙花的儿童故事》所指出的那样,水仙花的“一些儿童故事,其本意也许就是迷惑白人的成人读者,让他们接受其中的颠覆性思想”。[7]所谓的颠覆性思想就是水仙花与“时代噪音”的文本对抗和对白人关于其人性方面的警示。

《潘特和潘恩》讲述一个美国白人男孩在他的母亲死后,由旧金山唐人街一个华人家庭收养,最后又被白人社会抢夺的故事。故事深入浅出,情节安排简洁而富有深刻寓意,充分揭示了水仙花的“颠覆性思想”。首先,这种颠覆出现在儿童的领养问题上:长期以来,大众心理普遍认可强者抱养弱者的孤儿的事实,但水仙花在此小说中颠覆了这一固定思维,她用华人家庭收养白人儿童的故事刺激着白人读者的神经。此外故事的颠覆性还体现在水仙花对华人优秀人性的弘扬上: 在她笔下华人是可以信赖的,富有爱心而善于教育儿童。这双重的颠覆是水仙花是对当时白人种族偏见的挑战。

水仙花的情节安排所暗含的颠覆性和挑战的意图,从故事开头异乎寻常的一幕便可见一斑:“他们静静地躺在摆放香桌的房间的门口过道上,互相拥抱着,睡的香甜。她的小脸躺在他的胸脯上。他白白的下巴,微微上翘,贴着她辫成玫瑰花一般的黑发上。”之所以说这个开头异乎寻常,因为这两个孩子分属黄白两个种族,竟然亲如兄妹地依偎在一起午睡! 5 岁的白人男孩潘特和3岁的华人女孩潘恩依偎在一起的画面,恰巧被路过的白人传教士安娜·哈里森看到了。她十分不解,随即向一个华人流动水果商贩打听: “那个男孩是谁家的?”二人的问答没有任何寒暄和铺垫。哈里森连基本的见面客套话也省掉了,脱去伪善的外衣,直接质询一个陌生的华人商贩与己无关的事。也许,在她这个白人种族优越论者的意识里,如果对处于下层社会的华人表现出一丝客套就不符合她的身份。华人商贩倒是根本不在意,如实回答说:“噢,那个男孩! 他是金匠林玉的孩子。”其神态之自然,语气之平和,完全超出哈里森的预期。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个白人孩子竟然是华人林玉的孩子。这时的哈里森不再关心男孩的家长是谁了,因为知道孩子的家长是谁突然变得不重要了。她关注的是为何一个白人孩子能生活在一个华人家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迫不及待地反驳说:“但那是个白人孩子。”[8]160

哈里森这个种族主义者的心理昭然若揭: 言下之意是种族的界限和分类是不能被打破的,白人与华人必须分开! 倒是在唐人街上这个普通商贩的眼里,白人不白人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他轻描淡写地说: “是的。他是个白人孩子,但孩子们都是一样的。他也是个中国孩子。”[8]160商贩觉得白人潘特也是个中国孩子,因为他生活在华人家庭,讲的是汉语,养父母是华人。商贩看似简单的回答,却直接表现出了水仙花“世界一家人”的大同理念:黄白两个种族可以像这两个孩子一样亲如兄妹。后来的情节变化更是强化了这种亲情意识和种族平等的观念:哈里森在他们睡醒后,为他们买来荔枝。更令哈里森吃惊的事情发生了:还不到3 岁的华人女孩潘恩将荔枝剥好后,却一次次地送到白人孩子潘特的嘴里。水仙花对这一情节的强调是为了指出华人无私的美德处处可见的事实:孔融4 岁让梨,3 岁的潘恩同样可以让荔枝;并且潘恩让给的是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代表的是黄种人和白种人之间无私的亲情关系。

潘特吃饱后,潘恩才开始吃第一个荔枝。稍后,他们的母亲叫他们回家。“听到母亲的声音,潘特跳起身来,开心地大笑一声,跑到街上去了。小女孩不动声色,慢慢地跟了过去。”这一幕幕栩栩如生的情景挑战着哈里森的种族观念并刺激着她敏感的神经: 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任由这一“事态”继续发展或者恶化下去,而是必须要采取行动,以挽回对整个白人社会的损失。几个月后,哈里森在唐人街上开办了一个教会学校,当即决定要将潘特收进学校,但潘特一定要潘恩同去,哈里森为了让潘特接受白人的学习教育,欣然同意潘特的要求。她给出的原因是潘特“应该学习他的母语”,还因为“把一个白人种孩子作为中国孩子来抚养是不可思议的”。[8]161哈里森几经努力,以开办学校的方式剥夺了潘特接受在华人学校受教育的权利。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在虚伪的外表下有条不紊地按计划实施着她改造潘特的企图。

入学后,潘恩因为太小而没有任何具体的学习任务。其他孩子要学习课文,而她的面前摆放的是玩具,因为“潘恩不需要学任何东西,只要玩好就行”。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再次发生: 以玩乐为主且小两岁的潘恩无意间记得的单词比潘特这个正式学生多出许多,“她能……背诵儿歌和诗歌,而可怜的潘特,尽管十分努力,却连一行也记不住”。[8]162这样的情节安排可能出于无意,但也完全可能是水仙花精心安排的结果。她试图全方位地挑战白人优越论,为华人和中国文化申言,首先就是要以故事的方式呈现华人在智力方面或者学习能力方面是多么优秀! 奇怪的是,潘恩无私的美德和出类拔萃的学习能力非但没有给她带来赞誉,反而在哈里森的巧妙设计下,引起了潘特的嫉妒。哈里森清楚地知道,要让潘特完全回到白人文化和群体之中,首先就是要在两个孩子之间制造矛盾。她检查潘特背诵课文情况时,都要让潘恩在场,而且,每次在潘特不能完成作业受到惩罚的时候,马上让潘恩背诵相同的段落或者诗行。潘恩尽管记忆力超群,但根本不明就里,而是每次都认真完成,一字不落地背完。鲜明的对比让潘特感到压力和羞愧,他也因为羞愧而冲着潘恩大发其火。终于有一次,潘特忍无可忍了,在潘恩背诵完诗歌后,说: “潘恩,我恨你!”[8]163这种看似仅仅是孩子之间的“仇恨”在整个故事和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却带有明显的种族主义色彩,他们之间的“恨”实际上不再是两个孩子对立而引起的情绪反应,而是隐射出了白人对于华人的“恨”。

两个孩子之间因学习原因产生的怨恨很快就扩大至种族和社会范围:潘特必须离开华人家庭,到一个白人家庭生活。尽管故事中没有交代任何缘由,但我们相信在哈里森的丛恿下,白人社会也意识到不能让一个白人孩子在一个华人家庭成长。也许他们认为成长在华人家庭必然会受到华人社区和文化的影响,其结果是破坏了白人种族的纯洁性和完整性。于是,一对白人夫妇在潘特过完8 岁生日后将他接走了。事先没有任何交涉和沟通,没有征求过华人夫妇的意见。白人们直截了当,可以说直接“抢走”了潘特。整个交接的过程在瞬间完成,在成人间显得十分平静且十分怪异。逆来顺受的华人夫妇违反人间常情,默默地接受了眼前发生的一切。养育了8年的孩子被带走了,华人夫妇尽管“没有说一句抗议的话,但在他们内心深处,却感到了极大的不公和因爱孩子而滋生的极大愤慨”。[8]164“不公”是因为他们8年的养育心血,没有得到任何回报——整个白人社区和社会没有对他们表示出一丝谢意。他们感到“愤慨”,是因为他们说话的权利被无情地剥夺了。在种族主义的白色恐怖之下,他们噤若寒蝉,似乎变成了没有“语言”能力的文化他者。尽管受到了明显的屈辱和蔑视,他们有话不能说,也不敢说,说出来也可能没用,甚至会引火烧身。于是,沉默成了他们最好的保护方式。经过几十年蛮横的法律排挤和种族打压,不仅当事者夫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整个唐人街都没有任何反抗的声音。唐人街作为一个华人群体被集体“消声”了,成了一个羸弱失语的群体。偌大的唐人街成了白人恣意妄为的场所。沉默是当时所有华人无奈的选择。集体和个体失语是导致交接过程怪异的根本原因。

抗议强行剥夺养育权的白人种族主义的蛮横做法和种种的不人道行为的仅有两个无辜的孩子。但孩子只能从自己的感知方面抗议,不可能以理性去反对和申诉。首先是潘特大声哭喊:“我不愿离开我的潘恩! 我不愿离开我的潘恩!”“我也是中国人! 我也是中国人!”潘特认同自己是中国人,而这恰恰是白人社区的担忧之处,导致他越是不愿离开,他越是会被强行带走。尽管潘恩哭红了眼睛,尽管她以稚嫩的声音大声喊道:“他是中国人! 他是中国人!”但“他还是被强行带走了”。[8]164两个孩子之间的亲情纽带和哀求,在白人种族政治学和赤裸裸的种族歧视面前,是那样的刺耳,也是那样的无助,同时也是那样无足轻重!

潘特被“抢走”后和潘恩还有两次相遇。一次是放学之后,潘特看见了妹妹潘恩,他们之间有一段正常兄妹间的谈话。这时,单独一人的潘特仍然对唐人街怀有感情,且表示愿意看爸爸的“新玻璃柜子”和“阿妈的花”。[8]164他们的第二次相遇是在有其他白人学生注视下匆匆结束的。即便是少不更事的潘特,在白人短暂的教化之下,也学会了种族认同的取舍,并表现出了种族等级的意识。甚至更具体地说,他已经有了种族优劣的意识,也开始体悟到要与他的华人“亲人”保持距离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啊,潘特!”她欢快地大声叫道。

“听见那个中国孩子叫你!”一个男孩嘲笑地说。

潘特转身盯着潘恩吼道: “滚开! 滚开!”

潘恩迈开她的小腿,飞快地跑开了。跑到山下时,她抬头看了看,摇了摇头,无比悲伤地叹道: “可怜的潘特……他不再是中国人了! 他不再是中国人了!”[8]164

整个故事是在潘恩悲凉的声调中结束的。尽管中国女孩潘恩的叹息如同她恳求将潘特留下时的大声辩解一样,在种族主义铜墙铁壁面前被击得粉碎,但她对潘特的认识从“他是中国人”到“他不再是中国人了”的彻底转变,透露出了无限的种族政治学信息。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潘特不再是中国人了,并不是因为他的肤色——他本来就是个白人孩子,而是因为他对待华人——包括潘恩自己——的态度以及那种态度背后折射出的种族等级观念。潘特在当时的情况下,非但不在其他白人孩子嘲笑妹妹时保护她,反而厉声呵斥,要她“滚开”,从此与他的华人教养和华人之根彻底决裂。

在这个简单的故事中,潘特最终在整个美国种族歧视体系的干预之下,变成了一个美国白人优越论的践行者。从表面上看,这个故事对种族的身份分类明确: 传教士安娜·哈里森是个“美国”殖民主体,华裔家庭的父母和女儿是被殖民统治的客体。那么,潘特是处在这种种族二元对立的什么位置呢? 他是殖民者还是被殖民统治的人? 是主体还是客体呢? 当然,在故事情节的不同阶段,潘特常常兼有双重身份:他既是在自己身份混乱的情况下的被领养者,亦即他在8 岁之前,是黄白两个种族的边缘人,又是确立了白人身份后的种族歧视者。他的认同变化具有深刻的含义,我们在此做一点分析。

首先,如果潘特没有从收养他的中国家庭被强行带走,他会成长成“中国人”吗? 潘特跨越“中国人”身份而成为“美国人”这一过程,至少体现了其身份划分的不稳定性。如果安娜·哈里森代表的白人社会没有介入的话,潘特是有可能成为一个白皮肤的“中国人”的。因为在他被带走之前,他已经被他所在的中国家庭同化了:他说话的方式、句法结构、对话的方式等等都是中国式的。因此继续让潘特一直生活在这个华人家庭,潘特极有可能最终认同华人文化。这种认同会使潘特以华人文化确定自己的感知方式、人生信念、价值标准、对待人生和社会的基本观念等等。对于哈里森而言,这种种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偏差会破坏“白人种族的单一性和纯洁性”。[9]因此她必须强行割断潘特和华人家庭的纽带。

以哈里森为代表的“主流社会的成员不遗余力地要维持其建立在仇恨和无知基础上的(白人) 种族纯洁性”的背后,事实上是对白人获益法律和社会架构系统的维护。按照凡尼萨·戴安娜的定义,“北美社会将中国人确定为野蛮的‘他者’,其目的是阻挠种族间的相互理解,并企图在坚持这样的权力结构中获利”。[10]白人种族通过“他者化”少数族群为其本身的优越论创造其赖以维持的基础,并在这种持续的压迫和被压迫的种族关系中享有其特权,即“获益”。具体到《潘特和潘恩》这个故事而言,就是“他者化”华人族群。白人社会通过将潘特与华人隔离起来以保持白人种族纯粹性的做法是建立在白人优越论基础上的,并将强化种族歧视的庞大社会机制,最后达到在压迫和边缘化少数族群中“获益”的目的。因此“抢走”潘特倏然显现出更深的缘由和目的,即这是出于维持白人的种族霸权并企图永远从中受益的需要。

但是,所有的这一切在坚持为华人代言的水仙花笔下,却出现了另外一种现象,因为水仙花“在处理种族差异时,采取了革命性的颠覆策略”。[10]就效果而言,白人优越以及文明的形象不仅在故事中被彻底颠覆了,而且还走向了其反面,即被污蔑为“野蛮”族群的华人的一言一行反而让白人群体显得更加野蛮,自诩为文明典范的白人群体反而成了虚伪和不可理喻的代名词。故事中,潘特的白人母亲完全信任华人商贩夫妇,才会将自己的孩子潘特委托给他们抚养,反衬出她对自己族群的极度不信任和彻底失望。华人夫妇将潘特视同己出,给了潘特温暖、照顾和爱——潘特的华人母亲叫他们回家时,首先呼叫的是潘特,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潘恩。兄妹二人相拥而午睡的温馨画面,令人感动,那是在其乐融融的家中才能看到的景象,不仅说明华人家庭充满爱心,而且折射出中华文化注重家庭和谐的价值观,反衬的是文明的白人族群割舍亲情、破坏家庭的不文明行为。主流社会中所谓的文明和野蛮之分,不仅瞬间被消解,而且被颠覆:不被认为文明的华人以及他们的文化事事处处流露出文明的教养和素养,而自诩为文明的白人族群不反思自己的行为,反而不惜强行隔断潘特的家庭纽带,而且破坏种族关系,其动机是极其伪善和邪恶的。水仙花要强调的恰恰是白人为了强化他们的族群意识,而不惜隔断族群交流和理解,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水仙花在情节上将黄白两个种族并置,不仅颠倒了北美主流文化关于文明和野蛮的二元建构,而且借此重新书写了黄白两个种族的关系,消解了主流文化肆意丑化华人及其文化的种种伎俩,还原了华人“人性”的真诚,揭露了白人人性的虚伪性。从叙事技巧的角度看待这个故事,我们发现故事开头时,水仙花采取的是全知视角,而结尾时悄然变成了一个没有话语权的中国孩子的视角。那么,我们会问谁是文本结构中的“他者”呢? 是安娜·哈里森、潘特还是潘恩呢? 从民族关系的角度看,作为主流文化的“主体”的潘特和哈里森一般而言,是不可能被安排为配角的;从文化交流的角度看,他们也是不可能被塑造成一个民族和文化“他者”的。但随着情节的推移,他们都渐渐成了配角。故事开头时盛气凌人的种族歧视者哈里森,到最后悄然消失了。相反,故事开头时被完全忽视的3 岁孩子潘恩却在故事中扮演了多重角色:她不仅是故事中的人物之一,而且不知不觉成了故事的主角,到最后竟然成了叙事者。故事也是在她的一声喟叹中戛然而止。小小的潘恩成了水仙花笔下一个消解种族多元对立意识的主体。

为什么这么说呢? 如果对比潘恩和潘特,我们发现尽管潘恩小两岁,但她这个华人女孩在才、情、智、判断力、感受力、认知能力、观察能力等各个方面都优于潘特。潘恩在学校的任务是玩,却不经意间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而且背起课文和儿歌朗朗上口,一字不错。相反,潘特是个正式的学生,可始终是愚笨不堪,记不住单词。在情感方面,小小的潘恩知道礼让和关心,表现出良好的家庭教养。当安娜·哈里森携一帮人“抢”潘特的时候,还是这个小女孩大声抗议,说明她的判断力和观察能力已经超过潘特。故事结尾处潘恩的自言自语“可怜的潘特……他不再是中国人了!他不再是中国人了”,更是体现了她的睿智和敏锐的判断力。

相较于具有自我判断力的潘恩而言,潘特则显得十分被动。潘特的生活中发生了两次巨大的转折: 寄养和被抢,但在两次事件中,他都是无奈的和不自主的。两种不同的生活习惯和养育方式将他前后养育成了中国孩子和美国孩子,也可以说是以本族文化为基础的不同文化个体或者“自我”。生活在华人家庭时的潘特根本就没有想成为所谓的“美国人”的愿望,也没有想过离开华人家庭或者与白人生活在一起。如果把文化因素看做“美国人”族裔身份的标志,那么,潘特身上没有黄白种族二元对立的标志。可是,在安娜·哈里森的眼中,语言和习俗都不是“族性”特征,肤色才是“族性”的唯一标志。可以说,在潘特被抢走之前,他就是一个白皮肤的中国孩子,对肤色与族性间的关系以及它们背后的社会学和政治学的含义毫无所知,他对自己的文化身份也没有感知。换句话说,他对自己的肤色的意义是无知的,因而,也是快乐无忧的。随着情节的推进,潘特被抢走后,经过学校和家庭的干预,他开始歧视他的华人妹妹了。水仙花似乎在强调在种族歧视的社会意识形态的干预之下,对本民族族性意识的形成不可避免地会形成对族裔优劣的判断,而人一旦形成这种意识和初步的判断力,将不利于种族和谐。其要义就是,如果不消除种族意识,“世界一家人”的理想只能是空谈和奢侈的梦想。

一般而言,儿童在三岁时就能感知人们的肤色差异,但是他们至少要到6 岁以上才会形成种族“优劣”的意识和概念。[11]罗宾·赫尔姆斯的研究表明,幼儿园的儿童就会“对异族的同班同学显示出憎恨和偏见”,[12]并且发现小孩随着年龄的增长,种族的隔阂越来越强。儿童的种族意识从何而来呢? 历史学家芭芭拉·菲尔茨(Barbara Jeann Fields) 在《美国的奴隶、种族、意识形态》一文中写道:“一个白人母亲问她四岁的儿子,他班里是否有黑人。男孩想了一会,答道: ‘不,有一个褐色男孩’。母亲听后,咯咯地笑了”,菲尔茨从中得出结论: “我们每天在不断地创造和丰富种族差异。”[13]从《潘特和潘恩》中,也可以明显地看出,“每天在不断地创造和丰富种族差异”的就是家长和其他成人,尤其是传教士哈里森。此外,沃特·斯蒂芬和大卫·罗森菲尔德的研究也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结论: “儿童在上学后才会形成种族优越感……五年级学生在态度和行为上就会反映出他们的种族中心主义思想。”[14]潘特的变化与以上几十年后的研究结论一致。

实际上,伴随移民国家青少年种族意识形成的是他们的自我形成过程。黑格尔认为自我和认同的形成是一个充满了矛盾和困惑,否定和反否定,并且是一个永远也完成不了的过程。人只有清除自我构成方面的黑暗、龌龊、卑劣的东西,才能获得短暂的稳定状态。朱迪丝·巴特勒也认为主体形成的过程就是对“卑劣”成分坚持不懈地否定过程,并在《肉体之尊》中明确定义了何为“卑劣”成分。她认为所谓卑劣成分便是“那些尚未成为‘主体’却构成‘主体’主要部分外围的成分……处于社会生活中‘不可生活’和‘不可居住’的区域”。[15]巴特勒所说的“区域”并不是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社会和种族概念,即主体在尚未完全形成之时就已经发现自己需要否定的“卑劣”成分,即使没有完全意识到,也会自行创造出这样的成分,否则,主体便无法形成。“不可生活”和“不可居住”同样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是一个族群或者社会阶层概念。就北美社会黄白两个族群的现实状况而言,华人族群就是种族主义者们无限膨胀的自我形成过程中“不可居住”的空间。同时主体的形成,又是与当下时代流行的、被自我内在化了的占主导性的意识形态和思想观念密切相关的。外在的影响通过主体内在的摈弃机制影响着自我的形成。换句话说,没有流行观念的介入或者没有内在化的机制,主体将无法确认自身不能认同的东西。因此,结合以上所分析的主体形成的方式和原因来看,我们可以明白潘特通过清除存在于自我中的卑劣成分来塑造自我意识的方式从本质上讲是他被主流社会盛行的种族歧视意识形态所主导的过程。潘特的自我认同过程的可悲在于他被主流文化操纵改变自身的同时,对他者产生了极大的敌意。正如帕特西亚·朱在《同化亚裔》一书中所断言的那样: “主体的形成有赖于排除和确认卑劣成分。主体能够在自身的内部创造一圈卑劣的外围成分,然后将它们剔除……因为不剔除卑劣的外围,主体就会感觉受到了威胁。”[16]潘特当着他的白人同学的面,大声呵斥妹妹“滚开”时,不就是因为妹妹所代表的一切都是他不可认同和“不可居住”的空间吗?

潘特自我身份的变化不是由成人发现的——成人传教士哈里森只能发现他的肤色背后的意义,而是由比他小两岁的华人妹妹潘恩:可怜的潘特不再是中国人了。她的判断标准无疑是基于潘特对她的态度和仇视性语言的,也揭示了潘特在形成自己的白人种族主义主体后已经对华人抱有偏见和歧视。同时,他的态度也说明他有了明确的种族优越意识。其后果就是,当潘特变成一个西方的白人自我以后,按照爱德华·萨义德的说法,“欧洲文化以建构东方为其的替代品或者地下自我,而将其与东方区分开来,并从中获得力量和自身的认同”。[17]那么,我们要讨论的是,潘特是怎样获得了什么样的力量和认同呢? 很显然,他能厉声呵斥潘恩,说明他确实拥有了其白人的自我意识和身份,将自己与他的“地下自我”潘恩区别开来。他能够区分种族“优劣”,说明他明了北美社会的种族政治学内涵。从文学形象的角度理解潘特的变化,我们似乎可以确定他意识到了维持黄白两个种族间的不平等权力关系的重要性。但是,这样的理解似乎背离了水仙花的意图,否则我们就很难理解她何以要在故事结尾时,将叙事者转换为华人女孩潘恩,又为什么要让潘恩在故事结束时对曾经的“哥哥”做出一个种族和文化判断。水仙花当然不可能与欧美几个世纪的“东方主义者”如出一辙,重新借助塑造潘特的形象,将黄白两个种族对立,并在并置的过程中,将华人贬斥为“卑贱者”的。

在水仙花“世界一家人”大同理想的视域之下,充满冲突的结尾反而更容易理解。如果成年人把这个故事阅读给幼小的儿童听,儿童们也会因为潘恩受到无辜伤害而感到悲伤,因为潘恩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她热情地与哥哥打招呼何错之有? 尽管对在种族壁垒森严的社会中生活的成年读者来说,潘特和潘恩的分离是应该的,但孩子们不一定会理解隔离的必要性与合理性,也不会理解白人优越而华人卑贱的文化和种族偏见。对于儿童而言,种族等级是没有意义的,因此,就水仙花的写作策略而言,通过儿童故事而“教育”抱有种族偏见的成人,不失为一种淡化种族二元对立意识的表意书写。其次,尽管潘特表现出强势甚至不可一世,但他的变化同时也促使了潘恩的变化。亦如她在学校表现出超常的智慧和记忆力一样,潘恩在事发突然之时,仍然十分机敏: 甚至都不用细心地察言观色,她即刻就判断出潘特“叛变”了。这不也说明潘恩在此时也有了种族意识吗? 她不是也成为了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主体吗? 倏然间种族的强势与弱势不再那样泾渭分明了,而恰恰是弱势的华人自我对强势的白人自我做了否定和判断,弱势种族的民族意识的觉醒淡化了种族主义不可一世的猖獗和蛮横。水仙花所做的正好回应了德里达那振聋发聩的宣言: “解构就是正义。”[18]

水仙花的“世界一家人”理念是建立在她的家庭观念之上的大同理念,强调家庭的结构与家人的和谐,更由于她长期生活在唐人街上,对华人的家庭观念甚为推崇,十分重视家庭的平等和感情联系。这在整个故事的情节安排上体现得最为明显。乍看,《潘特和潘恩》可能会被认为是关于一个白人男孩被救赎的老套故事,正如怀特-帕克斯在《我们的面具:“戏法”大师水仙花》一文中指出:“不同而且冲突的种族中的两个男女儿童故事背后,预示着他们将来可能发展为性关系、生孩子和结婚的可能性。这是所有人都不敢道破的恐惧,也是那个传教士女人相信她必须为了‘白人文化’而救赎潘特的深层原因。”[19]

今天看来,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一旦潘特和潘恩结婚,即意味着异族通婚成为现实,身在其中的人和子女将会模糊主体、客体、自我、他者等等概念的界限。但结合水仙花的大同理念和当时的种族现实考察,水仙花同时揭示了北美社会的种族现实、种族关系、种族认同和文化认同的复杂性,并极其巧妙地将一个救赎故事的结构彻底颠覆,变成了一个被救赎的故事。救赎与被救赎在种族关系中的重要性被彻底颠倒了。在这个简单的儿童故事中,水仙花不着痕迹地颠覆了“黄祸文学”中华人是暴力根源的流行偏见,而将白人传教士哈里森当成“入侵”唐人街的罪犯对待,她的“入侵”导致潘特被“抢走”,哈里森从一个担负维护白人种族纯洁性的传教士,也许在孩子的眼里,变成了一个暴徒。其隐晦地证明: 不是华人导致暴力,而是哈里森的蛮横导致家庭分裂和种族矛盾与隔离;破坏一家人理想的不是华人,而是陷入到白人优越论种族意识中不能自拔的哈里森及其背后的社会和文化机制。

我们因而也可以说水仙花消解了种族等级制,也可以说她淡化了种族关系的二元对立关系,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渗透的多元民族混合体,如同她既是白人又是华人一样。水仙花对20世纪之交美国文学的重大贡献恰恰在于她挑战白人种族优越论的种种努力,其挑战的有效性充分体现于她利用情节和叙事“戏法”技巧,解构传统观念下种族和性别等级制。水仙花的《评传》作者怀特-帕克斯认为: “(美国的) 文学帝国主义凭借区分‘我们’和‘他们’的冲突而高歌猛进,将白人置于小说和道德的中心,却将华裔美国人贬低为没有人性的‘他者’。”[20]在《潘特和潘恩》中,故事在结尾时,叙事者已经是华人女孩潘恩,她不仅成了叙事的中心,而且处于作品的“道德中心”: 她对潘特的言行做了一次彻底的道德判断。

由于水仙花生活的时代种族壁垒森严,殖民和帝国意识无情肆虐着北美的文化界,她为北美亚洲人不公待遇的呐喊、为东西方融合为“一家人世界”所作的努力,未能引起当时人们的热烈共鸣和关注。但她的思想体现了“一种跨越殖民劣质文化控制下的时空,反对单一历史,主张多元历史……重新评估权威,对建立国际政治经济的动态国际关系”有着重要的意义。[21]这无异于说是水仙花立志要用文字创建一个全新的文化和种族美国,在这个新的国家版图上,就民族构成而言,应该包括广大的华裔和华人以及他们的声音。

不仅仅是一个简短的儿童故事反映了水仙花消除“时代噪音”的文学努力,她的故事集《春香夫人和其他》的几乎每一篇故事,都热切地反映着她极度同情的北美华人的生活和高度认同的华人族性,还华人以公正,还美国文学界以公正。其功绩得到了学界的高度认可,正如保尔·斯皮卡德和洛丽·蒙格尔精辟地指出的那样: “一言以蔽之,水仙花/伊迪丝·伊顿,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女作家才显得重要,也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华裔作家才显得重要。她的重要性在于她书写了多元族性和经历……在书写族性和多重认同方面,她关注的主题仍然是生活在当代的我们所关心的主题。正因为如此,水仙花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①

注释:

①见Spickard,Paul,Laurie Mengel 所著1995年版的Mrs.SpringFragranceand Other Writings 一书封底。

[1]Spivak,Gayatri Chakravorty.Can the Subaltern Speak? [C]//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Crossberg.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London: Macmillan,1988:2.

[2]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三联书店,2007:133.

[3]Chin,Frank,et al.Aiiieeeee!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and Japanese American Literature[M].Washington D.C.: Howard UP,1974:viii.

[4]Kim,Elaine.Such Opposite Creatures: Men and Women in Asian American Literature[J].Michigan Quarterly Review,2002(1) :68-92.

[5]Li,David Leiwei.The Formation of Frank Chin and the Formations of Chinese American Literature[C]//Shirley Hume.Asian Americans:Comparative and Global Perspective.Pullman: Washington State UP,1991:212.

[6]White-Parks,Annette.A Reversal of American Concepts of“Otherness”in the Fiction of Sui Sin Far[J].MELUS,1995(1) :17-34.

[7]Cutter,Martha.Empire and the Mind of the Child: Sui Sin Far’s“Tales of Chinese Children”[J].MELUS,2002(2) :31-47.

[8]Sui Sin Far.Mrs.Spring Fragrance and Other Writings[M].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5.

[9]White-Parks,Annette.Sui Sin Far/ Edith Maud Eaton: A Literary Biography[M].Urban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95:225.

[10]Diana,Vanessa Holford.Biracial/Bicultural Identity in the Writings of Sui Sin Far[J].MELUS,2001(2) :159-186.

[11]Goodman,Mary Ellen.Race Awareness in Young Children[M].New York: Collier,1964:14.

[12]Holmes,Robyn M.How Young Children Perceive Race[M].Thousand Oaks.CA: Sage,1995:106.

[13]Fields,Barbara Jeanne.Slavery,Race and Ideology in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J].New Left Review,1990 (181) :95-118.

[14]Stephan,Walter G,David Rosenfield.Racial and Ethnic Stereotypes[C]//Arthur G Miller.In the Eve of the Beholder: Contemporary Issues in Stereotyping.New York: Praeger,1982:112.

[15]Butler,Judith.Bodies That Matter: On the Discursive Limits of Sex[M].New York: Routledge,1993:3.

[16]Chu,Patricia.Assimilating Asians: Gendered Strategies of Authorship in Asian America[M].Durham: Duke UP,2000:3.

[17]Said,Edward.Orientalism[M].New York: Vintage Books Edition,1979:3.

[18]高桥哲哉.德里达——解构[M].王欣,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167.

[19]Ammons,Elizabeth,Annette White-Parks.Tricksterism in Turnof-Century American Literature[M].Hanover: UP of New England,1994:14.

[20]White-Parks,Annette.A Reversal of American Concepts of“Otherness”in the Fiction of Sui Sin Far[J].MELUS,1995(1) :17-34.

[21]Goudie,Sean X.Toward a Definition of Caribbean American Regionalism: Contesting Anglo-America’s Caribbean Designs in Mary Seacole and Sui Sin Far[J].American Literature,2008(2) :29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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