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想湖山边,不似西厢下”——浅议《西厢记》的“赖简”风波

2013-08-15 00:42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710062
名作欣赏 2013年23期
关键词:西厢张生红娘

⊙王 璐[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西安 710062]

作 者:王璐,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赖简”是《西厢记》中的重要关目,历来为人们所重视,但其中存在两个问题:其一,诗中明明写着“迎风户半开”,说明莺莺是开门待张生,他为什么还要跳墙?其二,莺莺明明约了张生,为何又突然翻脸?

说起来是两个问题,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且,王实甫的《西厢记》改编自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以下简称《董西厢》),而《董西厢》又是由唐传奇《莺莺传》敷衍而成的。“赖简”这个有趣的关目,实际上源于《莺莺传》,而无论是《董西厢》还是《西厢记》,都承袭了这一关目。无疑,这一关目的存在,为整个故事增添了不少曲折,从而也就使得整个故事变得更有意思、更有看头。所以董解元不肯舍弃,王实甫同样也不肯舍弃。但是,在《莺莺传》中,这一段情节的设置多多少少有些矛盾。后来的作家在改编过程中,就想以加添细节的方式克服先前的矛盾。但是,细节的增加又产生了新的矛盾。因此,不少学者都曾撰文讨论西厢故事中这一情节的问题,众说纷纭,莫衷一是。①

要真正搞清楚这个问题,还需从《莺莺传》说起。

在《莺莺传》中,张生“缀《春词》二首以授”莺莺,托红娘带去,当天晚上,红娘就带着一张彩笺来了,原来是莺莺写的《明月三五夜》一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看后“微喻其旨”。等到“既望之夕”,张生便顺着西厢东墙边的那一株杏树,跳过墙去。到了西厢,张生发现“户半开矣”,走了进去,看到红娘在床上睡觉,就叫醒她,让她向莺莺通报。红娘很是吃惊,但还是为张生通报了。过了一会儿,红娘回来,连曰“至矣”,张生以为好事将成,又惊又喜。但是莺莺来到,却“端服严容”,数落起了张生。

莺莺说,张生虽然有救命之恩,但是用淫词将其勾引,到底是“非礼之动”。如果当作没看到,不闻不问不理会,那就是“保人之奸,不义”;可是要是直接告到母亲那里,又恐怕成了“背人之惠,不祥”;想着写封信说明一下让婢仆寄去,“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所以才寄了那么一张简帖,希望能把张生约来,亲自说明。但是害怕张生有所顾虑而不肯来,就用了“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原来莺莺约张生幽会都是假,之所以相约,不过是为了亲自向张生陈明利害,从而让其“以礼自持,毋及于乱”。尽管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在夜里约一个男子来自己的闺房,多少还是有些奇怪,但我以为,通观《莺莺传》,此处莺莺所说的这么一番话,也许就是她的真实想法,并不是像后面《董西厢》以及《西厢记》中,是所谓的因为什么原因想要赖简而使出的“假意儿”。由此,在《莺莺传》中,所谓的“赖”其实是不存在的。

莺莺原本就不是要与张生幽会才约他而来的。因为在《莺莺传》中,此时此刻,莺莺和张生其实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基础。张生在救过崔氏一家后,夫人设宴款待,叫莺莺出来拜见,这才是他们的第一次会面。这时,莺莺对张生可能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张生稍以词导之”,莺莺也不加理会。而张生却“自是惑之”,还送礼给红娘请她帮忙。此处虽然对莺莺并没有过多的描述,不过,一个初次见面相识的男子,唐突地送来两首《春词》,作为相国小姐的莺莺想到这是“非礼之动”而要向张生说明利害,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然而怪就怪在,数夕之后,莺莺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竟然跑到张生那里同他欢会,这很让人摸不着头脑吧!

到了《董西厢》,整个故事更加丰富了起来。前前后后,都增添了不少情节。

张生随喜来到普救寺,走着看着,竟然“与那五百年前疾憎的冤家,正打个照面儿”,从此之后,便是“五魂俏无主”、“胆狂心醉”、无法自拔了。后来为了莺莺,张生便借故搬进了普救寺,还在夜里到“莺庭侧近”“微吟步月,陶写深情”。张生没有想到的是,莺莺小姐居然出得门来,“依君瑞韵,亦口占一绝”。这一答和,让张生心意如狂,大踏步便要走到莺莺跟前。莺莺吓得害羞不已,只听红娘高声一喝:“怎敢戏弄人家宅眷!”一场好事就这样被搅和了。这一场月下酬和,让张生的相思越发地严重了。但莺莺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态,作者一直没有向我们点明。作者明写莺莺动了心,是在张生帮助崔氏一家解围后,老夫人精心设置的“称兄宴”上。因为老夫人让莺莺称自己为“哥哥”,张生心中很是不快,于是便和老夫人直言了自己的心意。而莺莺呢“,见生敷扬己志,窃慕于己,心虽匪石,不无一动”。而到后面听琴一节,莺莺的心意就更加明了了。偷偷地跑出去,靠近张生的书房“,侧着耳朵儿窗外听”,就已是明证。再加之“窗下立了多时”,听着听着竟然“不觉泣下”“,阁不定粉泪涟涟,吞声窨气埋怨”,一腔心事,恐怕都被那盈盈粉泪透露了出来。君瑞莺莺,从此便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了。如此也就是说,当张生递简,莺莺闹简、回简,再到赖简之时,崔张二人已经很有些感情基础了。那么,如果还像解读《莺莺传》中的“赖简”那样来看待此时莺莺的赖简,可能就显得不是那么合适了。而且,实际上,董解元在这里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

在《董西厢》中,其实更能看出莺莺是真的约张生来“幽会”的,而非后文所说的“是用托谕短章,愿自陈启”。因为莺莺让红娘递简时就说“我不欲面折”——不想当面数落他,因此写简帖让红娘拿去,还说“持此报兄,庶知我意”。既然如此,到后面赖简时,莺莺又说出了《莺莺传》中那段冠冕堂皇的话,什么要当面向张生陈说利害才将他叫来,岂不就与“不欲面折”的说法相矛盾了吗?矛盾自是矛盾,但这绝不是作者在此处有所疏忽。请仔细想想这前后的矛盾,它不是恰恰证明了莺莺原本就是要约会张生,只是临时情况有变,才变了卦的吗?然而此时所谓的“情况有变”,到底是有了怎样的变化呢?依然费解。

红娘报莺曰:“张兄鼓琴,其韵清雅,可听否?”莺曰:“夫人寝未?”红娘曰:“夫人已熟寝矣。”莺潜出户,与红俱行。③

由此足以证明,红娘并不是莺莺的敌人,而莺莺应该也是清楚的。那么,后面又有什么必要因为红娘的缘故而反悔了和张生的约会呢?如果这么说依旧略显勉强,大家还可以想一下,即便张生不叫红娘帮自己通报,而作为莺莺的贴身侍婢,莺莺夜间在闺房内约见一个男人,红娘又怎么可能完全被瞒住不知呢?所以,莺莺要背着红娘约会张生,实在是没有什么必要,也是没有办法实现的。

我想,董解元可能和张生以及我们读者一样,对于莺莺的变卦、赖简也难以做出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然而这简要是不赖,故事便显得乏味许多。于是便在后面添上那么一个梦,权当解释,以弥补刚才讨论过的那个矛盾。

《董西厢》在前面对莺莺和张生的情感做了很多铺垫,尽管其保留的《莺莺传》中“赖简”一段,多少有些破绽,但对于后来莺莺竟然大胆地跑到张生的住处,与其“效凤鸾”,人们应该便不会太觉着吃惊了。可以说,《董西厢》解决了《莺莺传》中的一个大矛盾呢。

那么,新产生的这个矛盾又该如何化解呢?再来看看王实甫在《西厢记》中的处理吧!

王实甫在创作《西厢记》的时候,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情节上就又添了些小料。什么样的小料呢?这得从那六次提及的“猜诗谜的社家”、“风流隋何,浪子陆贾”说起。先是张生得意自己对“待月西厢下”一诗的领悟,但凭着自己的“领悟”去赴约却又被莺莺数落,不免狼狈,而那几句自夸之语,无疑又成了红娘嘲讽他的口实。反反复复地出现,真是不得不让人考虑作者的用心。因此,有些学者就认为,作者之所以让张生这句自夸的话翻来覆去地出现,是想借此来反衬张生其实并未真正领会莺莺诗中的含义。④我认为确实如此。

先来看看在《西厢记》中,张生是如何解诗的:

(末云)小姐骂我都是假,书中之意,着我今夜花园里来,和他“哩也波哩也”哩!(红云)你读书我听。(末云)“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红云)怎见得他着你来?你解与我听咱。(末云)“待月西厢下”,着我月上来“;迎风户半开”,他开门待我;“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着我跳过墙来。⑤

在《莺莺传》中,看到莺莺的那首“待月诗”,张生只是“微喻其旨”,他可能并不确定那首诗是否真的是莺莺在约他。于是,当他翻过墙去,由半开的“户”进入西厢,叫醒红娘后,是“绐之曰”“崔氏之笺召我也”。绐,欺诈、哄骗也。而等到红娘跑过来大喊“至矣”,张生“且喜且骇”,也可证明之前他其实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破解了莺莺诗中的含义。而到了《董西厢》,张生便不是自己“微喻其旨”,而是确信“好事成矣”,还得意地对着红娘解诗了。在《西厢记》中,作者承袭《董西厢》中的情节,让张生对着红娘解诗,但与《董西厢》不同的是,作者让张生把约会地点解成了“花园里”,并且一开始就说“着我今夜花园里来”。黄天骥先生认为,这里是王实甫把崔张会面的地点做了改动,改在了后花园,园里有墙,墙上有角门儿,而“迎风户半开”的“户”就是指花园的这个角门。我倒以为,王实甫在这里并非真的要把崔张会面的地点改在花园,莺莺约会张生,其实还是让张生到她房里的。而在这里,张生却会错了诗意,等不及便匆匆忙忙跑到莺莺烧香的花园。正在烧夜香的莺莺一见到张生,吃惊之余,定然也是非常害怕的。因为这花园尽管是崔氏自家的庭院,外人不能随便入内,但它总也算得上是个公共场所,崔家的人都可自由来去。那么,倘若莺莺在此处约会张生,即便是“秋千院宇夜深沉,花有阴,月有阴”,被人瞧见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总不如在可以关起房门的屋子里来得保险。对母亲一直都很顾忌的莺莺,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呢?即便她不在乎“红娘撒沁”,也还怕“知母未寝”哪!如此看来,莺莺的突然发怒,决然赖简,似乎就好理解多了!至于张生为什么在看到莺莺的约会诗后,一下子想到的便是“着我今夜花园里来”,也不难理解。张生知道莺莺有烧夜香的习惯,而且,正是莺莺夜里在花园烧香的缘故,才使得张生有机会与她和诗,为她鼓琴。所以,一看到莺莺约他夜里过去,十分兴奋,一下子便想到花园,也并不会让人觉着太奇怪。

由此可以看到,王实甫添加的这个细节,使得莺莺的“赖简”,相比较《董西厢》而言,显得合理了很多。这不能不说是王实甫的匠心所在。

再回过头来看刚才讨论的张生解诗的情节,仔细去想,里面似乎还有矛盾。假如说张生认为莺莺是约他到花园里,那么后面对“迎风户半开”的理解“他开门待我”,无疑就应该是指莺莺会开着花园的门,也就是那个“角门儿”待他了。既然如此,那后面又解出“着我跳墙过来”,岂不是就有些莫名其妙了?尽管后来张生真的跳墙过去,是因为红娘的“导演”,而在这里张生一本正经地思考“小生读书人,怎跳得那花园过也”,说明他还是真的认为莺莺是让他跳墙过去的。那么,他又是怎么去理解“迎风户半开”的呢?若是他没有把“户”理解为花园的角门儿,而是按照常理理解为莺莺的房门,又怎么会把约会地点理解成花园呢?

对于如何看待这其中的矛盾,黄天骥先生在论述张生为何解错诗时有很好的解释,我颇为赞同。他认为张生是在红娘对他发了脾气并拒绝为他帮忙撮合时接到了莺莺的简帖,看到小姐约他幽会,难免头脑发热,大喜过望,而在这个时候,对诗的解读多少有些矛盾,反而更能“表现聪明的志诚种至痴至呆的个性”,“从而使情节充满喜剧性”,因此更是王实甫的高明之处。

另外,作者当初写作剧本,其实并不是想着要“传之名山”,无非是“自娱娱人”罢了。也就是说,作者创作出一个剧本,最重要的还是为了演出。既然是为了“演出”,为了“娱人”,把握情节吸引人与否才是作者的第一要务,至于在一些细节上,作者很清楚看戏的人并不会太过在意,所以他们在写作过程中,可能也就不会那么细致地去追究。也许在日后的演出中,有人慢慢觉察出哪里还有些矛盾,于是在后来的演出中又会慢慢改进。戏剧在流传过程中,会不断被改编,大概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① 戴不凡、霍松林、董每戡、蒋星煜及黄天骥等许多学者在其著作或论文中都曾讨论过这个问题。

② 参见霍松林著《西厢述评》,陕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32页;戴不凡著《论崔莺莺》,上海文艺出版社1963年版,第10页;蒋星煜著《〈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501—502页。

③ 凌景埏:《董解元西厢记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82页。

④ 参见黄天骥著《冷暖集》,花城出版社1983年版,第151—156页;黄天骥著《〈张生跳墙〉的再认识——〈王西厢〉创作艺术探索之一》,《文学遗产》2010年第1期;蒋星煜著《〈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693页。

⑤ 王季思:《西厢记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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