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彦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 银川 750021]
作 者:周彦敏,北方民族大学文史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萧关是关中通往塞北乃至西域的北部雄关与军事要塞。从秦汉至唐代,全国的统治中心一直在关中,所谓“关中”,在“东涵关,南武关、西散关、北萧关”①四关之中也。可以说萧关是古关中最重要的北面门户。它的具体设置时间不明,但至少不会晚于秦代。《文献通考辑要》上就认为萧关之名先秦而出。史念海先生在《直道和甘泉宫遗迹质疑》中也认为萧关可能秦时已经有所设置。史书对萧关的文字记载始于《史记·匈奴列传》中对汉孝文帝十四年间的“匈奴单于十四万骑入朝那、萧关、杀北地都尉印”②军事事件。总之,秦汉时期,萧关已经对关中区域的界定和防御有着重要意义了。由于史料的缺乏,从古至今,历史地理学界对萧关的位置所在争执不下,众说纷纭,先后竟有数十种说法:瓦亭关说、山关口说、陇山关说、开城说、固原城北十里铺说等等。近年来还有一些学者仍在不断质疑和探究,但大部分都持萧关在今“宁夏固原东南”这一说法。如《中国历史地名词典》、史念海《新秦中考》、《宁夏通史》、《固原县志》等著作,还有许多诗集注解,以及现在最流行的百度百科上都是如是说。
唐代史料中的萧关与秦汉萧关有所不同。据南宋历史地理学家王应麟《玉海》考订的唐代关隘体系可知秦汉的萧关故关仍在。唐代还在其附近地区设立了萧关县。自五代始,一些学者就常常将萧关和萧关县混为一谈,而错将唐萧关县的位置定为唐萧关的位置。但据《元和郡县图志》载;“萧关县,南至州一百八十里,本隋他楼县。(隋)大业元年置,(唐)神龙三年废,别立萧关县。以去州阔远,御史中丞侯全德奏于故白草军城置,因取萧关为名。”③可见萧关县并不等于萧关。上所引句中的“州”为原州,南距固原原州一百八十里处应在今宁夏同心县内。因为萧关的名声太大了,故此县亦以萧关为名,以借萧关御敌之雄风。笔者无意于萧关的位置考据,故多引他人所著。萧关是自然与人文、历史与地理相交互的景观形态,本文接下来将重点论述唐诗中萧关意象所蕴含的历史人文内涵。
与诗歌在唐代的繁荣相一致,萧关在唐诗中等到了它的黄金时代,而这些诗歌大部分又是边塞诗。唐代游历边塞,弃笔从戎之风很盛。如胡震亨的《唐音癸签》卷二七中所写:“唐词人自禁林外,节镇幕府为盛。如高适之依哥舒翰,岑参之依高仙芝,杜甫之依严武,比比皆是。”④《唐代墓志汇编》里亦记载了很多普通士人弃笔从戎的例子。这种时代风气反映在文学上便是边塞诗歌的繁荣:“在唐代,尤其是在盛唐时期,边塞诗成为盛极一时的题材走向”⑤,而“萧关”则成为边塞诗歌里的重要意象。唐诗中的“萧关”不完全是实写,实际上,萧关以其独特的历史、地理原因,已经成为了唐人的一种地域思维定式。或者说萧关既是一个地名,又是一种形态、一种情节、一种象征。它是“边塞”的代名词:“回中道路险,萧关峰堠多”(卢照邻《上之回》),也是边塞与内地的分界线:“悬军征拓羯,内地隔萧关”(薛能《柘枝词三首·其一》),诗人通过萧关意象来抒发建功立业的豪情与抱负,也通过它来寄托征人远戍边疆的艰苦与乡愁。
一方面,萧关位于中原通往边塞的交通要道上,既是中原王朝西向开边拓土、经营西域的桥头堡,也是北方游牧部族政权东向抢掠财物、规避风险的障碍物。谁拥有对其的控制权,谁就拥有了制衡对方的一大砝码,谁就能扩大势力范围从而获取更大的军事、经济效益,因此其地战争不断:“狂戎侵内地,左辖去萧关”(许棠《送李左丞巡边》),甚至曾被吐蕃长期占领“:青冢骄回鹘,萧关陷吐蕃”(贾岛《寄沧州李尚书》)。再者,唐代重视军功取士。武则天开武举,而《新唐书·吐蕃传》载唐玄宗曾书传大将裴曰“:敢有掩功不赏者,士自陈,将吏皆斩。……能禽其王者,授大将军”⑥。战争气氛的渲染、建功立业的诱惑促使无数诗人士子想要从军入幕,远赴萧关塞外。“萧关”意象里充满了“边塞”“、战争”“、强大”等因素。从而使它不再是单纯的关隘了,而是变成了承载诗人梦想的地域符号。萧关的“战火”已经烧入了诗人的艺术感觉中,不管萧关是否发生战事,唐诗中萧关的征战杀伐都存在着:“回中道路险,萧关峰堠多”(卢照邻《上之回》);“城枕萧关路,胡兵日夕临”(杨夔《宁州道中》)“;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司空图《河湟有感》)“;请问萧关道,胡尘早晚收”(韩《送刘侍御赴令公行营》);“萧关扫定犬羊群,闭阁层城白日曛”(耿《上将行》)。这些诗也许是真实的所见,也许是虚拟的想象,但都写得烟尘滚起,战事峥嵘,金戈铁马之声溢于纸上。萧关有他们“扫定犬羊群”的豪迈,萧关有他们“早晚收胡尘”的自信,萧关有他们“旋闻受降日,歌舞入萧关”胜利时的喜悦。总之,“关山由义近,戈甲为恩轻”(张说《饯王巡边》),萧关的战尘蒸腾着士子们的心,激发着他们金戈铁马为国尽忠,为义献身的大无畏精神。
虽然萧关外的边塞是士子们的梦想之地,他们戍边卫国,渴望建功立业,然而“萧关路绝久,石堠亦为尘”(姚合《送少府田中丞入西蕃》),“北使经大寒,关山饶苦辛”(高适《答侯少府》)。边塞毕竟是边塞,不是繁华的京城长安,也不是温柔的春雨江南。长期在塞外驻戍的征人面临血腥的战争、荒寒的环境、生疏的人情,不可避免地会产生思乡之情。而情感与思念都是相通相应的,“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李白《春思》),征人的妻子、闺中之妇对边塞亲人的思念并不亚于征人的思乡之情。因此,思妇情结是表现征夫思乡主题的重要视角。如相传是王驾之妻陈玉兰做的《寄夫萧关》:“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凄清婉转,表达了妻子对远戍边远寒冷之地的丈夫的深深思念与缕缕牵挂。还有唐代女诗人刘云的《有所思》:“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登楼望君处,蔼蔼萧关道。掩泪向浮云,谁知妾怀抱。玉井苍苍春院深,桐花落尽无人扫。”诗中写女主人朝朝暮暮思念夫君时的悲切、孤独与寂寞。丈夫久戍不归,她欲登高望夫,但是望到的却只有那望也望不到尽头的“萧关道”!再有张泌的《春晚谣》:“雨微微,烟霏霏,小庭半拆红蔷薇。钿筝斜倚画屏曲,零落几行金雁飞。萧关梦断无寻处,万叠春波起南浦。凌乱杨花扑绣帘,晚窗时有流莺语。”此诗写佳人望尽南浦离别之所,梦断萧关远离之人,凄清婉转,真挚感人。这种思妇情结也从侧面反映了边塞战争的艰苦与残酷。
唐诗中的“萧关”,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环境感知倾向:一种是充满着异域风情的奇情壮丽;另一种则是黄沙遍地,白草连天,荒远而气候恶劣。总的来看,曰“奇情壮丽”者较少,而云偏远恶劣者颇多。唐代诗人对“萧关”意象的这种不同感知与表达,有着很多的主客观原因。客观方面,萧关地处塞北,位于黄土高原的西北边缘,地形复杂多样,既有高山大漠,又有沟壑长河。加上诗人获取信息途径的不同,以及对萧关整体环境的有限把握等因素,使唐人笔下出现了迥然不同的“萧关”环境意象。主观方面的因素则较为复杂:首先是社会背景对诗人主观情绪的影响。唐朝历经三百年,与西北诸游牧民族政权之间的关系始终处在战与和的博弈互动之中,“战争导致的人民流离失所、农业生产停滞等毫无疑问会加剧认知主体对特定地理环境的恶劣感知”⑦。其次,诗人的出塞心境与观察视角也会对诗人的环境认知产生影响。仕途平顺、生活无忧的诗人往往心态平和,多慷慨激昂之气,而命运坎坷、怀才不遇者则往往敏感多思,多消极沉沦之语。加之萧关其地邻近边塞,战争高发,中原士子戍卒远离家乡至此,除了要忍受恶劣的气候环境外,还要面临战争带来的生死未卜的命运,因此,心理上就自然易表露对“萧关”的反感与抗拒。
写萧关道上“奇情壮丽”风景最著名的还是王维的《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唐玄宗开元二十五年,吐蕃侵犯大唐的属国小勃律,被河西节度使在青海大败之,而此时朝中张九龄失势,王维遭奸臣李林甫的排挤,被贬为监察御史,赴凉州河西节度使前去慰问,路经萧关一带,便写下了这首诗。其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联,白描勾勒,意象飞动,场面壮阔,景象雄浑,成为描写塞外风光的“千古壮观”(王国维评语)之绝唱。另外杜甫的“萧关陇水入官军,青海黄河卷塞云。北极转愁龙虎气,西戎休纵犬羊群”(《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亦写得大气磅礴。王昌龄的“蝉鸣桑树间,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塞上曲》)与岑参的“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胡笳歌颜真卿使赴河陇》)意象选择与艺术手法相似,前者写出了凉秋萧关道上的清肃与萧瑟,后者则写更显苍劲与悲壮。“贺兰山便是戎疆,此去萧关路几荒”(顾非熊《出塞即事二首》),如前所诉,写萧关地处偏远、气候恶劣的诗很多。如写萧关严寒,早晚温差大,入冬早:“边雪藏行径,林风透卧衣”(贾岛《送邹明府游灵武》);“连塞云长惨,才秋树半空”(刘得仁《送灵武朱书记》);“八月霜飞柳半黄,蓬根吹断雁南翔”(卢汝弼《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其三》)。在中原人眼中萧关既是极遥远的:“萧关远无极,蒲海广难依”(虞世南《从军行二首》),又是极荒凉的:“萧关城南陇入云,萧关城北海生荒”(胡皓《答徐四萧关别醉后见投》),“萧关路绝久,石堠亦为尘”(姚合《送少府田中丞入西蕃》)。萧关道上仿佛有无尽的风沙:“故国关山无限路,风沙满眼堪断魂”(李益《登夏州城观送行人赋得六州胡儿歌》);“渐见风沙暗,萧关欲到时”(朱庆馀《望萧关》);“愁指萧关外,风沙入远程”(李昌符《送人游边》);与萧关相连的还有荒原绝漠:“塞山行尽到乌延,万顷沙堆见极边”(虞世南《从军行二首》);“草色孤城外,云阴绝漠中”(魏兼恕《送张兵曹赴营田》);“满袖萧关雨,连沙塞雁飞”(赵嘏《送韦处士归省朔方》)。因此,初来萧关的人往往会很难适应这里的环境,正如高适所说“北使经大寒,关山饶苦辛”(《答侯少府》),他们需要时间和毅力来接受磨炼和考验。
作为西北的重要军事要塞,萧关是多民族杂居之地。在漫长的唐朝统治中,萧关及其附近的边塞区域一直是多民族间互交战与共同生活的大舞台,各民族之间既有战争,又有融合。而这种“战”与“和”的民族关系又反映在当地的一些民俗风情中。并被边塞诗人们截取一二,载入诗歌里。
首先是“战”。“回中道路险,萧关峰堠多”(卢照邻《上之回》)“,城枕萧关路,胡兵日夕临”(杨夔《宁州道中》)。萧关的这种烽烟不断致使萧关地区的居民百姓几乎妇孺皆兵、家家备战。如耿的《旅次汉故》:“我行过汉时,寥落见孤城。邑里经多难,儿童识五兵。广川桑遍绿,丛薄雉连鸣。惆怅萧关道,终军愿请缨。”萧关道上战火连连,百姓多经磨难,连儿童都已经熟识各种兵役了。再如朱庆馀的两首诗,其一《望萧关》“:渐见风沙暗,萧关欲到时。儿童能探火,妇女解缝旗。川绝衔鱼鹭,林多带箭麋。暂来戎马地,不敢苦吟诗。”这首诗写萧关因为常年战争,儿童都懂探火送信,妇女都会解制军旗的场景。其二《自萧关望临洮》“:玉关西路出临洮,风卷边沙入马毛。寺寺院中无竹树,家家壁上有弓刀”,亦写因为战争,居民家家都有弓刀备战的情况。
其次是战争下的民族融合。事情都有两面性,正因为有了历史上各民族的战与和“,才有了我们今天的56个民族,才有了我们今天的多元文化,才有了今天我们赖以生存的版图。各民族先以被动的方式聚到一起,经过长期共处,自觉不自觉地达到了民族融合”⑧。因此,不管是战还是和,其实都促进了民族的融合。只不过边塞战争更多的是在客观上拉动了民族之间的融合。萧关位于胡汉民族的交界处,其所在的河湟地区又曾被吐蕃长期占领,因此当地的人民生活上会有很多相通之处,尤其是语言,正如司空图的《河湟有感》所述“: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因为战争,汉族和胡族长期迁居在一起,久而久之他们的语言也互通了,汉族的孩子都会说胡人语,正在向汉人叫骂。实际上各民族却不仅是语言上的相融,他们在农业、习俗、音乐、服饰等各个方面都互相学习、互相影响,如“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王建《凉州行》)“;驱我边人胡中去,散放牛羊食禾黍。去年中国养子孙,今著毡裘学胡语”(张籍《陇头行》)。这种民族融合的趋势在安史之乱后达到高潮,胡汉几乎不分,甚至“天下指河朔若夷狄然”⑨。“夷狄”虽然带有贬义,但是却如实记录了萧关等边塞地域胡汉不分的民族大融合状况。
是以,萧关的战火硝烟与历史风尘使“萧关”意象灿烂、悲壮地走进了唐诗,唐诗也把“萧关”更诗意、更永恒地刻在了萧关的历史发展上。今人重读“萧关”意象,虽然时隔千年,战场硝烟、骏马长剑早已沧海桑田、灰飞烟灭,但诗句中的山河景象未逝,诗人们意气风发、感慨凄愁的侠骨柔情未移,多民族互融,共同发展的历史场景犹在,而这已足够我们去欣赏与探索。
① 高诱:《战国策》秦策“关中”注中引徐广所说。
② (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 2009年版,卷一百十。
③ (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987年版,卷三。
④ (明)胡震亨:《唐音癸签》,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卷二十七。
⑤ 莫砺锋:《莫砺锋说唐诗》,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116页。
⑥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卷二百三十。
⑦ 王永莉:《意象、景观与环境感知——唐边塞诗地理意义考察》,《中国博士学位论文全数据库》2010年第12期。
⑧ 左宏阁:《传统文化与历史宁夏》、《传统文化与当代宁夏》,宁夏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4页。
⑨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卷一百六十一。
[1](清)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3](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
[4]薛正昌.固原历史地理与文化[M].兰州:甘肃文化出版社,1998.
[5]陈育宁.宁夏通史古代卷[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
[6]安正发.唐诗中的萧关及其文化意蕴[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