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旭[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南京工程分院, 南京 211135]
虽然元杂剧作家张国宾的作品影响不算太大,但《薛仁贵》却流传至今,其当行本色饶有艺术特点,不失为一部特色鲜明的好作品。《薛仁贵》现有元刊本、明刻本两个版本系统。由于刊刻者的个人喜好、编选原则以及刊刻年代等主客观因素的存在,在文字上难免有所差异,本文拟将《元刊杂剧三十种》中的《薛仁贵衣锦还乡》(以下简称“元本”)与臧懋循编订的《元曲选》中的《薛仁贵荣归故里》(以下简称“明本”)进行一番比较,试图找出二者之间的异同,并在此基础上分析差异产生的原因。
《元刊杂剧三十种》一直被学界视为观览元杂剧原始风貌的珍本,其珍贵在于它是我们迄今所能看到的元杂剧的唯一刊本,但它的来由却至今不得而知,比较统一的认识是:此书所以能流传至今,最早源于明嘉靖间的剧作家、藏书家李开先。但就编制而言,其篇目既不像是总集,也不像是选集,原编者似乎是陆续收集,凑足了三十种,便合订成书。此书原刊本行款疏密不一致,字体大小不一律,可见刊刻者也不止在一地。这些特点都说明《元刊杂剧三十种》中的杂剧更接近于元代杂剧原始的风貌。
通观元本《薛仁贵》可以发现,在人物设置上,不够简练,颇有拖沓繁冗之嫌。现举一例。在元本中,此剧有“驾”这一角色——所谓“驾”,即皇帝。然而在剧中,他只起到一个旁观的作用,对剧情的发展没有任何的影响,且因其特殊地位的原因,很多唱词及宾白又不得不围绕他来说。在整个第一折中单“驾云了”就有十处之多,而关乎情节的关键性两个人物——外末薛仁贵,净张士贵,二者总共加起来也不过“云”了八处而已。因此,在元本《薛仁贵》中我们很难弄清其人物关系及详细情节。而这既不是情节关键性人物,也不是主唱的“驾”,却占去了不少篇幅,类似的角色存在只会使得原本就模糊不清的情节更加复杂化。
在臧氏选编的明本《薛仁贵》中就删掉了这样一些可有可无的角色,另外,我们看到明本中的第一折,除去前面一小部分交待了故事情节的宾白部分(因为元本中没有,无法比较,所以除去),上场人物不过四人而已,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之紧凑,外徐茂公受“驾”之命,裁夺张、薛二人的争夺,正末杜如晦作为监军将其所见说出。也正是这样的处理,让故事情节和人物族系更加明朗、清晰,使得读者即便不看舞台演出,也能顺畅、明了地通观整部戏。
对于以上这两点改编,有学者提出自己的看法:“这些改动并不一定是臧晋叔手笔。经过多年的演出变动,明代各刊本或抄本的元杂剧,内容已较元代演出本有很多变化。臧晋叔刊印《元曲选》时,所用底本恐已是改动过的明代演出本,不能贸然置于臧的头上。”①此论述固然无可厚非,但是笔者认为这些改动即使不是臧氏亲自“笔削”,臧氏至少对此改动是持认同态度的,认同的本身也就足以说明其倾向了。
看看两种版本的基本故事情节。“元本”《薛仁贵》楔子中交代,薛仁贵从军前,家中只有父母,并无他人,他只是后来招为驸马的。而明本中薛仁贵是有妻室的,其妻柳氏在薛仁贵十年从军过程中,独自一人料理家事,侍奉父母。薛投军立功后却又娶了徐茂公之女,两位妻子姐妹相称。这样的改编在剧本原先宣扬薛仁贵个人英雄主义的基础上,增添了其风流韵事笔墨,无疑是增加了剧本的可读性,使得剧中人物更为传奇。
元代虽政治社会生活相对稳定,但毕竟是“异族统治”朝代,文人或艺人在思想上比较苦闷沉郁,在其作品中也普遍反映出了伸张正义、礼赞英雄、崇尚忠义的情怀,如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关汉卿的《窦娥冤》《单刀会》、康进之的《李逵负荆》、马致远的《汉宫秋》莫不如此。元代杂剧家大多是失意文人,他们更擅长于以深沉的目光关注现实,伸张正义,而无暇去品味或鼓吹儿女情长、风花雪月。因此,反映在《薛仁贵》的故事情节上,更注重体现主人公薛仁贵的命运多舛,如果说有所张扬和寄托的话,可能也就是他在逆境中的个人奋斗。
而明代的社会生活于元代已大有不同,在政治相对清明的基础上,文人更讲究雅致兴味、漫歌轻舞,于是,表现儿女情长、寻求突破封建陈规的传奇大为兴盛。如汤显祖的《牡丹亭》、梁辰鱼的《浣纱记》、高濂的《玉簪记》等。反映在作品的内容上,明代传奇讲究“无奇不传”,人物经历越离奇越好。臧氏生活在晚明,这个时期正是明传奇鼎盛繁荣的时代,传奇创作的一些习惯,对其或多或少有些影响。因此,由臧氏选编的《薛仁贵》杂剧也难以避免地烙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记。在明本《薛仁贵》中,主人公不再是一个焦头烂额,为命运苦苦争斗的军士了,他在命运走向坦途时,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娶了公主,当上了驸马,从一定意义上来说,薛仁贵的行为是背叛了他的妻子,但是他是受到当时整个明代文人阶层审美情趣的影响,他的行为不仅是可以原谅的风流韵事,而且传奇以“大团圆”结局,落得人人欢心,皆大欢喜。
元杂剧要表达的并不是故事情节或内容,而是通过曲文来表达特定的情感。熟悉杂剧的人都知道,元刊本科白极为简略,甚至只存曲文,全无科白,它的曲文大都是表达情感的,真正推动故事情节的很少。因此我们看元杂剧,不能单单只看其故事情节,关键还在于其曲文所表达出的细腻倾向。《薛仁贵》杂剧,其元本与明本最大的出入处也在于曲文。
臧懋循是晚明文坛中一个较为重要的人物,与同郡吴稼 、茅维、吴梦 并称“四子”。他交游甚广,其治学范围多涉及戏曲与俗文学诸方面。据《张县志》载:臧懋循“字晋叔。居顾渚之阳,因号顾渚。宪副继芳子……懋循生而敏颖,读书数行下,博闻强记,畋渔百代,高才逸韵,不屑屑一官。既祭酒南中……自三百篇讫唐中晚,搜遗订伪, 别体类为《古诗所》,选元人杂剧一百种,并为骚坛大观。”②我们通过对比明本与元本曲文的不同,可以很明显地发现臧氏文人身份的背景对其选作改编的影响很大,元杂剧经过他的“笔削”,更加文雅化,曲辞更具文采了。先看“元本”《薛仁贵》中的一段唱词:
【天下乐】你兀的不枉做了男儿大丈夫!我私曲实污泥的美除,你不会六壬遁甲吕望书。你待要领密院,坐帅府,那里有无功劳的请俸禄?(外末、净云了)(驾云了。)(正末云:)您二人心术,我都知道。(唱:)
【金盏儿】一个秉着机谋,一个仗着阴符,一个待施仁义,一个行跋扈,交同画字理会军储。陛下!岂不闻亲的子是亲,疏的到头疏。他两个正是贤愚难并居,水火不同炉。
“男儿大丈夫”、“亲的子(则)是亲,疏的到头疏”、“水火不同炉”等,这些都是市人日常的口语,非常之通俗化。通俗化有一点好处,在于它便于观众尤其是下层观众人(文化水平不高)的理解,其缺点也是显而易见的,即表达的情感过于平铺直叙,而臧氏改编过后,其文辞更加典雅化了。以下是明本中杜如晦如何讽刺张士贵,以及如何夸奖薛仁贵的唱词(“明本”第一折):
【那吒令】论着你这文呵,怎的如管仲和鲍叔。(张士贵云)论我的武呢?
(正末云)论着你那武呵,怎如的周瑜鲁肃。(张士贵云)论我的智量呢?
(正末唱)论着你智量呵,怎入的卧龙也那凤雏。(张士贵云)论着我兵书战策,揣着一肚子,我久候还要拜相封侯,做大大的官哩。
(正末唱)这莫似张子房,辞朝待要归山去,再习些战策兵书。
一支【那吒令】,从文、武、智量、策略各个方面,有条不紊地表现了张士贵的无能,而且连用六个历史人物典故,使得这段唱词不仅更加文雅化,而且在形式上也更加整饬。
元本和明本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宾白很少,而后者宾白齐全,甚至宾白部分多于唱词。但是我们这里所说的不同,并不仅仅存在于他们之间宾白的量多量少,而是更加侧重于所添加的宾白在剧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刻画方面的作用。
《薛仁贵》是一出末本戏,从情节上来看,薛仁贵理所当然是关键人物,但是正末却并不是薛仁贵,而分别是楔子、第一折至第四折中的薛大伯、杜如晦、薛大伯、拔禾(即明本中的伴哥)、薛大伯。在元刊本中,几乎只有唱词,没有宾白,这种情况下,我们有时连通读整个故事情节都有问题,更不要说对其中人物形象的理解了。但是自臧氏刊选的版本出后,其中大量的宾白,独白不仅便整个故事情节的内容变得更加通顺了,从客观上讲也加深了文本中人物的形象。
以张士贵这个人物来说,在元本中,他不是主唱,所以没有唱词,加之元本删了太多的宾白,导致我们在看文本时,对这个人物的形象印象不是很深刻,他充其量不过是个抢夺下属功劳的人。但是在臧氏改编过的本子中,张士贵的形象轮廓则更加清晰了。像上文引用的明本第一折,不看宾白,单看曲词,我们只会觉得张士贵在明本中比元本中更加文质彬彬了,而且会觉得三支曲子的唱词意思大体差不多,有点重复烦琐。但是明本中在杜如晦的唱词中,不断穿插张士贵的宾白,这些宾白不仅使得原先显得重复的唱词不再烦琐,客观上也使读者对张士贵的印象更加深刻。
对于这两个版本之间,其宾白差别为何如此之大?笔者以为有以下几方面:
第一,元人熟悉舞台,重视剧场艺术,“以曲为本”的观念深入人心,作家大多注重曲文的写作而不注重说白。而一般人批评剧本的好坏,通常也以其词曲为主,如钟嗣成、周德清以至明初朱权的著作中都仅称赞关汉卿、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曲文而不及其宾白。因此作家也是重曲轻白。而到了明代,社会生活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杂剧作家的审美情趣及观众的审美取向较之元朝都大不相同,加之白话文的写作技术到了明朝嘉靖后日趋成熟,明人重案头之剧风尚愈演愈烈,故对科白极其关注。明本中的宾白清顺流丽,与同时期的《水浒传》《金瓶梅》等极为相似而绝非偶然。
第二,元代曲名统一规范,而宾白则可以随场增删,灵活机动“或又谓主司所定题目外。止曲名及韵耳。其宾白则演剧时伶人自为之”,③故元本不录科白,是当时戏剧观的一种体现,当然,由此造成的沟通上的不便也确如前述。而明本却正是抓住了元杂剧宾白可自由发挥的特点,大大发挥了作家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肆意敷演,为后人的阅读与欣赏确实提供了诸多方便。
① 邵曾祺:《元明杂剧总目考略》,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13页。
② 赵景深、张景元:《元明清曲家传略》,中华书局1987年版。
③ (明)臧懋循:《元曲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
[1] 臧晋叔.元曲选[M].北京:中华书局,1958.
[2] 徐沁君校点.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郑振铎主编.古本戏曲丛刊[M].古籍刊行社:1953.
[4]伊维德.我们读到的是“元”杂剧吗——杂剧在明代宫廷的嬗变[J].文艺研究,20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