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陶宛,阔别五十二年(选译)

2013-08-15 00:42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波兰著名诗人作家和散文家曾在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被禁锢的头脑伊斯河谷个人的义务务尔罗的土地
名作欣赏 2013年19期
关键词:伯克利亚当魔鬼

切斯瓦夫·米沃什(1911—2004),波兰著名诗人、作家和散文家,曾在1980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主要作品有《被禁锢的头脑》《伊斯河谷》《个人的义务》《务尔罗的土地》等。

绿草地

河畔草地,繁茂,收割牧草的前夕,

六月的一天,晴朗、温暖,无懈可击,

我寻找它半生,找到,而且辨认出来。

这里的芳草和野花,都在儿时熟悉。

半睁开的眼帘吸进清凉的光辉。

四周徐徐升起芳香,坠入失去感觉的状态。

蓦地,感到我在消解,欣慰,满眼热泪。

伯克利 1992

现实主义

既然我们还能欣赏荷兰绘画,

我们的状态就还不是太差。

亦即,一百年二百年来对我们的述说,

我们能够以耸肩对应。虽然

我们失去了大部分的自信。我们同意

窗外的树木大概是真实的存在,

仅仅佯装出树冠和碧绿,

语言应付不了束束的分子。

而在这里,面包,铁皮托盘,

剥去果皮的柠檬,榛子和面包

依然存在,真真切切,不能不相信。

抽象艺术、非具象艺术也蒙羞,

虽然我们不配享有其他的风格。

因而我走进那些风景之中,

满天乌云中射出一道光线

黑暗平原中心闪现出一个亮点。

或者走向海湾岸边,房屋,小船,

浅黄色浮冰上滑雪人的细小踪影。

这是永恒,因为,正因为存在过一次,

存在一瞬间,瞬间之内消失。

优美(世间极难解释的感觉)

降临于残垣断壁,一个废墟,

酒馆的地皮,穷汉们的粗布长襟外衣,

一把扫帚,和案板上的两条鲜鱼。

高兴啊,感谢!我也放开嗓子

和他们一起参加大合唱,

站在他们当中,他们的衣装银光点点,

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早已经不在人间。

我们的歌声袅袅上升,像香炉里的轻烟。

伯克利 1993

这个世界

看来这真是一场误解,

认真地说来,不过是一场实验。

河流即将回流到其源头,

风儿在旋转中逐渐静息。

树木没有吐出花蕾,而是转向根底。

老年人跑着追逐皮球,

又照镜子,重又变成稚子。

死者们将要苏醒,不识春秋。

已经发生的一切,都要退回原路。

感觉何等轻松!受苦人终得呼吸自由!

伯克利 1993

致保护宠物猫之教授,而且不仅如此

我可爱的小助手,一只小型的老虎

在办公桌计算机旁边浓睡,

却不知道您羞辱了它的家族。

猫玩弄一只老鼠或者半死的鼹鼠。

您的看法有误,这不是残酷。

猫喜欢保持跑跳的动物。

说到底我们要注意,只有人的意识

才善于片刻间进入他者,

感受到老鼠的痛苦和惊慌。

像一只猫一样,整个的大自然,

对善与恶都很冷淡——很遗憾,

我担心,难题就潜藏在这里。

自然史有它自己的博物馆。

不要把孩子带到那里去。孩子们不必

知道魔怪、大蛇和爬虫曾经统治地球亿万年。

弱肉强食的大自然,强食弱肉的大自然,

屠场白天黑夜都繁忙,血气蒸腾。

是谁创造了屠场?是善良的上苍?

是的,毫无疑义,它们都属无辜,

蜘蛛、螳螂、鲨鱼、巨蟒。

只有我们,人。才说:残酷。

我们的意识和我们的良知

在星系苍白蚁穴中孤单无助,

把希望寄托给一个上帝。

他不能不常常感受和思考,

他是至亲,给予温暖和行动,

因为他已经说明,我们都和他酷似。

但是,如果是这样,他就会怜惜

每一只被捉住的老鼠、受伤的小鸟。

对于他,整个宇宙都被钉上了十字架。

您对这只猫的攻击结果如下:

这是神学的、奥古斯丁式的鬼脸(狞笑),

您知道,您这样的表情在大地上寸步难行。

伯克利 1993

某地发生的事

“我多么可爱又善良,不可能进地狱!”

亚当小时候被魔鬼包围,发出呼吁。

魔鬼身穿黑衣,嘴脸染成红色。

他们极度嘲弄亚当,用小叉子撩逗

(叉子都不大,是为应急备好)

“我原来不相信有魔鬼,”亚当无奈申诉,

“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不过,是在人间。”

魔鬼回应:“呵呵,非存在归我们独有。

你这个小东西,存在吗?存在过片刻,最多。

很快你和我们一起在虚无中永远静坐。”

小亚当申诉:“我做了什么事,

做了什么事,你们对我发出命令?”

“你不知道吗,呵呵,等我们给你瞧瞧。

我们把一切都做出录音,记录。”

他们在山坡行走,抓住踽踽独行的亚当,

又在世界守望人空荡荡茅屋中埋伏,

那一块无人之地,距离地狱大门不远,

山峦光秃秃,硫磺颜色,在半昏暗中

迤逦倾斜伸展走向混浊不清的平原。

魔鬼带他下山,现在他沉默不语。

这时候传来射击声响,大概是在地上。

回声翻滚,还没有完全消失。

魔鬼开始抽搐,好像被戳破气都放走,

紧接着它们完全消失,又剩下亚当一人。

有一个人身穿家常的长衫和长筒靴,

肩上挎着双筒猎枪,走过来俯瞰亚当。

“亚当,你太淘气,爱找麻烦。

你说你无辜,哪儿来的这个念头?

你真的以为你有罪,却没有过失?

我被派来向你宣布判决。”

“判你去当医院的护理。那儿多见褥疮、

肌肉化脓的气味,不断的呻吟

和痛苦,因痛苦呼吼,要向苍天复仇。

对上帝的善意,天天发出没完的牢骚。

就是说,宇宙间正上演一场残酷杂剧,

和地狱不同,也不是虚无,

是延续、是痛苦,无尽无休。

有人说这是净狱。你去服务,

搬运、清洗、清扫、倾听,

直到你认识到你不配更好的待遇。”

使者起步,行走,山路陡峭,

少年亚当跟随,因为他不认识路。

伯克利 1993

躯体

人的境遇不仅仅是痛苦。

但是痛苦对我们施展巨大的威力。

面对痛苦,聪明才智倒塌,

灿烂的晴空也失去光辉。

解剖学挂图的中心展示

肝脏深红色和肺脏的浅红

和其他内脏肉红色交汇,

疼痛的先导在沉静的呼叫声中传来,

来自皮肤前线不设防的哨岗,

警报传递,皮肤遭受刀枪或火焰侵袭。

没有角质或者皮质的甲胄,

这是衣装或者舞男舞女面具下面的裸体。

和我们对他们在台上脱衣的着迷,

想要知道他们装模作样的道理。

心脏这个太阳下面殷红的液体

循环、带来热能,跳动不息。

事业、风景,一切都遵守它的节奏,

甚至还包括灰色的圆月——大脑。

在妇产科产床上分开了双腿,

不设防的腹腔受到分娩剧痛的震荡。

传来第一声啼哭,被流放的世间的恐惧,

在冰雪遮盖的河上一座湿透城市当中。

朱莉亚、伊莎贝拉、路加、提图斯!

我们大家,兄弟姐妹,彼此的怜惜。

这个躯体十分脆弱,容易受伤害,

话语离开我们之时,它遗留下来。

伯克利 1993

故乡舍泰涅

1

你是我的根,我又回到你这里,我曾在这里熟记了五洲四海。

树林背后,下面是河畔;我和房屋后面是森林,右面是神圣城堡,左面是铁匠作坊和渡口。

无论我在哪里漫游,走过哪个大陆,我的脸总是朝向着这一条河流。

感觉到咀嚼菖蒲粉红色多汁茎叶的芬芳与味道。

倾听收割完毕从田野归来农夫的异教歌曲,寂静怡人黄昏的太阳在山冈后面逐渐西沉。

在还能指出茂密荒草中夏天别墅木屋的地点,在那里你第一次教我描出歪歪扭扭的字母。

我躲起来,逃到藏身之处,心想永远也学不会书写这字母。

但是从未料到会懂得这样的一个道理:骨头已老硬枯干,几十年过去似在一瞬间,这个场景依然。

我和你,我们能够在永恒镜面的国度中生活,同时在未及收割的芳草中开辟道路。

2

你拉紧缰绳,我们乘一驾马拉客车,去造访森林边缘一个大村庄。

苹果树和梨树果实累累,枝桠低垂,露台装饰大方,下面花园里长满锦葵和芸香。

你从前的小学生,今天的农夫,向我们高兴谈起丰收,妇女展示织机,娓娓叙述经线纬线的色彩。

桌子上摆满了火腿和香肠,陶盘上有蜂蜜,用锡制杯子喝自制汽水。

我请求集体农庄主任带我参观村庄,他请我前往延伸到森林的田野,在一块巨石前面停车。

“这儿原来是佩克斯瓦村,”他说,声音里透露出得意的底蕴,这是成功顺利人士常有的口气。

我注意到,巨石一侧被砍凿,有人用锤子砸碎,不让它留下痕迹。

3

夏日清晨,我跑出屋门聆听百鸟齐鸣,又返回;在往返之间的空隙,我写了诗歌。

我拿住芦苇的笔杆,笔尖蘸上墨水,成了随身书记员,腰间挂着墨水瓶。

现在我想,作品取代了欢乐,受到恐惧和怜悯的扭曲。

但是这个地方的精神必定深入我的作品,正如也在你身上,因为精神对你的引导始于童年。

橡树叶的花环,挂在菩提树上,迎宾大钟召唤五月欢会,我向往平安,没有在罪人当中迈步。

但是现在我努力追忆当时的情景,只记得一个坑穴,那里昏暗,什么都不懂。

我们只知道,既有罪,也有惩罚,随贤哲言说的方便。

但愿我的作品对人们有益,比我的邪恶更有重量。

唯有你,聪明而正直,善于抚慰我,告诉我说我已经尽力。

黑园的大门正在关闭,安宁,安宁,该结束的都已结束。

伯克利 1993

猜你喜欢
伯克利亚当魔鬼
伯克利酒店
魔鬼鱼,翻啊翻
在美妙音符中感受波士顿音乐文化
语言层次
令人生畏的“魔鬼鱼”
魔鬼鱼
魔鬼鱼
全世界最奇葩的男子 几十年来一直在长高
校长眼中最有谁
一条流浪狗的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