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范子烨
作 者: 范子烨,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教授。
作为拟代之作,《拟古》九首在艺术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其对后世的深远影响及其真实的思想内容所遭到的遮蔽,恐怕也是陶渊明始料未及的。这种情况的发生与这组诗特殊的艺术建构有密切关系。
首先,《拟古》九首广泛吸收了汉魏时期作家作品的文学要素,如曹操、曹丕和曹睿以及“建安七子”,尤其是诗中主人公曹植本人的作品。前文已经充分论证了这一点,又如徐公持指出:
他的那首《五游咏》,其实就是学曹操《气出唱》的。我们甚至还能寻绎出他祖述父诗的具体痕迹来,如《气》写“遨游八极”、“行四海外”,《五》就写“逍遥八纮外”,《气》写“骖驾六龙饮玉浆”,《五》就写“六龙仰天骧”、“漱我沆瀣浆”;《气》写“上至天之门。玉阙下,引见得入”,《五》就写“阊阖启丹扉,双阙曜朱光。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气》写“芝草生殿傍”,《五》就写“踟蹰玩灵芝”;《气》写“东西厢,客满堂”,《五》就写“群后集东厢”;《气》写“赤松王乔,乃德旋之门”,“来赐神之药”,“万岁长,宜子孙”,《五》就写“王子奉仙药,羡门进奇方。服食享遐纪,延寿保无疆”,等等。显然,曹操、曹植在这里写的都是一回事。与其说他们写了神仙境界,还不如说写了一种经过夸张、渲染了的现实生活场面。①
徐氏对曹植与曹操文学创作的这种互文性关系的分析是非常贴切、中肯的。
其次是重新模拟曹植对前人乃至同时代作家作品的模拟,重新表现曹植对《诗》《骚》、汉代古诗以及汉代乐府诗的艺术传统的吸纳。所谓重新,意谓曹植的文学创作本来就是如此,为使《拟古》九首更为逼肖曹植之作,陶渊明有意再现曹植的模拟艺术,从而实现了深度的拟代。郭沫若(1892—1978)曾经指出:
他的作品形式多出于模仿,而且痕迹异常显露。《洛神赋》模仿宋玉的《神女赋》,《七启》模仿枚乘的《七发》,《酒赋》模仿扬雄的《酒赋》,是他自己在序文上说明了的。章表模仿刘向的疏奏,《魏德论》模仿司马相如的《封禅文》,《骷髅说》完全吸取庄子而稍稍冗长化了。几乎无篇不模仿,无句不模仿,可谓集模仿之大成。②
郭氏的意见虽然未免夸大,但曹植的文学创作确实与其高超的模拟艺术是分不开的。在这方面,曹植具有清醒的理论认识,他的《七启序》说:
昔枚乘作《七发》,傅毅作《七激》,张衡作《七辩》,崔骃作《七依》,辞各美丽,予有慕之焉!遂作《七启》,并命王粲作焉。
《陶渊明集》卷五《闲情赋并序》就以曹植的这篇序为互文本: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固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可见陶渊明对曹植的模拟艺术进行过深入的研究,故能对其模拟艺术进行形神毕肖的再模拟。这是陶公创作《拟古》九首的重要文学背景之一。
我们先看这组诗和楚辞的关系。③洪兴祖指出: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④
就运用这种摄取譬喻的艺术传统而言,《拟古》九首也是比较突出的,如其一的“兰”、“柳”,其三的“众蛰”、“草木”、“新来燕”,其四的“归云”、“飞鸟”,其五的“青松”、“白云”,其六的“谷中树”、“霜雪”,其七的“春风”、“佳人”、“云间月”、“叶中华”,其八的“首阳薇”、“易水流”,其九的“桑”与“春蚕”等等,其文学象征的意味是非常丰富的。我们读《离骚》的诗句:
忽奔走以先后兮,及前王之踵武……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⑤
“曰黄”二句与《拟古》其一“中道逢嘉友”,“初既”四句与《拟古》其一“遂令此言负”,“虽萎”二句与《拟古》其一“兰枯柳亦衰”,尤其是“冀枝”二句与《拟古》其九“枝条始欲茂”,其间的形似与神似足以显示其血脉联系。陈沆《诗比兴笺》卷二评《拟古》其一:“楚词称君,多借友以寓国,此亦有晋征士之《哀郢》也。”⑥当然,准确地说,应该是“有晋征士”为曹植代写的《哀郢》。屈原《哀郢》诗: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⑦
如果我们对比一下《拟古》其三“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可以看出这些诗句也是以《哀郢》的这些诗句为深层底文的。
至于《拟古》九首与《古诗十九首》的关系⑧,我们由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的评点可见一斑:
《拟古》九章,情思回曲,辞旨缠绵……即其句调,往往邻《十九首》矣。⑨
其一:“初与”二句,“未言”二句,“离隔”句,皆《十九首》句法。通首都不可解,但有忠厚之思。⑩
其二:“生有”二句,似《十九首》。⑪
其三:情见乎词,比意命句,直似《十九首》。⑫
其四:归云、飞鸟,便是无恒。一旦百年,汉家何属?可解者独以是耳。然“山河满目”语,何其悲!泪为之下矣。句法全似《十九首》。⑬
其五:末段与《十九首》何分今古?⑭
其八:首阳、易水,何独取此二地?伯牙知音,庄周达者,固不易逢也。笔调俨是《十九首》。⑮
其九:“枝条”二句,意瞭如矣。植高原者,何勿荣?根固有所托也。笔调神似《十九首》。⑯
胡应麟则说:“子建《杂诗》,全法《十九首》意象,规模酷肖,而奇警绝到弗如。”⑰“《十九首》后,得其调者,古今曹子建而已。”⑱在建安时代,无名氏所作的古诗已经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子建受其影响是很自然的事情。明王世懋(1536—1588)《艺圃撷余》称《古诗十九首》为“五言之《诗经》”⑲,宋张戒(1138年前后在世)《岁寒堂诗话》卷上:“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钟嵘《诗品》以古诗第一,子建次之,此论诚然。”⑳在五言诗的诗史嬗变中,曹植对汉代古诗有了创造性的发展。[21]《文心雕龙·通变》曰:“暨楚之《骚》文,矩式周人;汉之赋颂,影写楚世;魏之篇制,顾慕汉风;晋之辞章,瞻望魏采。”对于文学创作中继承和发展的关系,陶渊明的把握也是很准确、很深刻的。
就曹植的文学创作风格而言,其象征性和深隐性的特征是非常突出的。如《鹞雀赋》以四言的形式叙述了一个弱鸟对抗猛禽的故事,《白马篇》对曹彰英雄事迹的暗写以及那一系列描写女性思君的诗作都是颇为典型性的。又如子建的《丹霞蔽日行》:
纣为昏乱,虐残忠正。周室何隆?一门三圣。牧野致功,天亦革命。汉祚之兴,秦阶之衰。虽有南面,王道陵夷。炎光再幽,殄灭无遗。[22]
黄节注:“‘炎光再幽’,明指魏代汉事也。”[23]痛苦的时代,造就了忧伤的文学。子建的政治情怀和现实感受在曹丕称帝之后不便明言,于是只能采用象征或者暗写的艺术手法,客观上已经为阮籍那“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24]的《咏怀诗》导乎先路了。当然,追根溯源,这一切还是滥觞于《离骚》。因此,陶渊明拟古》九首对曹植的暗写及其丰富的象征性,也还是对曹植文学创作本身的模拟。陶渊明对曹植的研究与把握可谓透彻骨髓,细大不捐,纤毫无遗。由此可见,陶渊明不仅是一位伟大的作家,还是一位杰出的学者,甚至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位相当高明的文学史家。当然,我们还应该看到,在晋宋时代,曹植乃是受当时文学界万分尊崇的诗圣,是继屈原之后的又一位伟大的作家,故陶公为子建代笔,也可谓心志不凡。
叙事结构问题如同思想内容问题一样,乃是《拟古》九首的核心问题之一。诗的语言是它的谜面,诗中的故事是它的谜底,而诗的结构则是诗人设置谜局的框架。就此而言,《陶渊明集》卷六《读史述》九章也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参照。诗序说:“余读《史记》有所感而述之。”这组诗的叙事结构如下所示:
陶渊明→司马迁《史记》→《读史述》九章→《夷齐》《箕子》《管鲍》《程杵》《七十二弟子》《屈贾》《韩非》《鲁二儒》《张长公》
而《拟古》九首的叙事结构如下所示:
陶渊明→曹植→《拟古》九首→其一,其二,其三,其四,其五,其六,其七,其八,其九
《读史述》九章与司马迁《史记》构成了互文性关系,《拟古》九首与曹植的作品构成了互文性关系,这是显而易见的。这种叙事结构使得《拟古》九首成为音声缭绕、不绝如缕、哀感顽艳的多声部诗歌文本,其中隐含着十分丰富的历史性的人物对话。如《拟古》其九,包含着曹植与父亲曹操、母亲卞皇后、侄子曹睿和兄长曹丕的对话,还包含着晋武帝与和峤、曹志与王济以及周顗与王导的对话;《拟古》其一,是曹植与杨修和丁仪、丁廙兄弟以及曹丕的对话;《拟古》其二、其四,是曹植与曹丕、曹睿父子的对话;《拟古》其三,是曹植与曹丕的对话;《拟古》其五,是曹植与华佗、甘始和左慈的对话;《拟古》其六,是曹植的自我对话;《拟古》其七,是曹植与“建安七子”以及曹丕的对话;《拟古》其八,是曹植与曹彰和苏则的对话。这些对话的类型,有群体性的,如《拟古》其九,这是大型对话;有个体性的,或者说一对一的,如《拟古》其三,这是微型对话。无论何种形式,都是陶渊明依据曹植作品的对话特征重新建构的,所以,对曹植和陶渊明来说,对话的形式,也是一种互文。这种情况表明,艺术形式的互文性,也应当成为互文性理论视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西方的学者在这方面的研究是远远不够的。而作为组诗主人公的曹植,他在组诗中的对话,是以其伫立在鱼山之上的自言自语的形式实现的,他的心灵的巨壑时而流淌着潺湲的小溪,时而倾泻着滔滔的大河,时而清澈见底,时而不辨津涯。这组惊心动魄的诗章激荡着多声部的交响曲,虽然偶尔微露贝多芬(Ludwig van Beethoven,1770—1827)《田园》式的华彩,但浓浓的忧伤始终笼罩全诗,《命运》之神的敲门则是它的主旋律;然而,在大河奔腾、一往无前之际,忽然飘来一支幽咽的小提琴独奏曲(《拟古》其六),从而使得这多声部的音乐交响诗更具有响彻八垓的震撼力。巨大的交响与轰鸣穿越了渺远的历史时空,若干汉晋人物的匆匆剪影,也仿佛在鱼山之上一闪而过。清王夫之(1619—1692)《古诗评选》卷四盛赞这组诗:“结构规恢,真大作手,令人读之,不辨其为陶诗矣!”[25]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三:“陶诗凡数首相连者,章法必深于布置。《饮酒》二十首尤为淋漓变幻,义多对竖,意则环应……而题序乃曰辞无诠次,盖藏诠次于若无诠次之中,使人茫然难寻,合汉、魏与三唐,未见如此大章法。”[26]这些评论都是非常中肯的。然而,《拟古》九首的“大章法”艺术究竟源自何方?
首先,《拟古》九首的艺术建构与屈原《九章》有关。这两组诗的艺术形式是非常相似的。《九章》的主人公是屈原,《拟古》九首的主人公是曹植,相似的形式表现了相似的人物(参见前文关于曹植精神的论述)。《魏志·陈思王植传》载曹植上疏陈审举之义,其中说道:“屈平曰:‘国有骥而不知乘,焉皇皇而更索!’”足见曹植对屈原的追慕。屈原名平,所谓“本不植高原”(“平原”的隐语,参见上文的论述),实际上也有子建以屈原自况的深层寓意。而事实上,曹植与屈原颇多相似之点,如以“美政”理想为核心的人生追求,以现实社会为根基的浪漫情思,以国家同姓为背景的宗族依托和以香草美人为形式的文学表达等等,在这些方面他们几乎如出一辙。
其次,《拟古》九首的艺术建构还与谢灵运(385—433)的《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以下简称为“《拟邺中集》”)有关。[27]这组诗今见《文选》卷三十,其位置恰好紧随陶渊明《拟古》其七之后。这种位置关系不是偶然与巧合,而是《文选》的编纂者在精确的内容把握和严格的选录标准的支配下进行精心安排的结果。由于《拟古》九首和《拟邺中集》八首在表现内容和艺术建构上乃是具有相似性的典范之作,所以《文选》依次收录之;同时,又由于只有《拟古》其七相对符合“综缉词采”、“错比文华”以及“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萧统:《文选序》)的选录标准,所以《文选》才只取这一首。钟嵘《诗品》卷中“宋征士陶潜”亦称此诗“风华清靡,岂直为田家语邪”[28],指出陶诗在平淡静穆的风格之外,其个别作品还具有一种华美典雅的风格。显然,萧统将这首诗收入《文选》也是基于同样的思考和认识。而谢客之《拟邺中集》八首作为华美诗学的典范,《文选》自然要照单全收了。如果上述推断不误的话,那么,这就足以表明,陶渊明的《拟古》九首在萧梁时代并无秘密可言,当时的主流作家和批评家们对这组诗的真实内容和艺术特质有基本准确的判断。为便于讨论,这里我们依照宋本《文选》将谢氏的这组诗全文迻录于下:
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
建安末,余时在邺宫,朝游夕宴,究欢愉之极。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今昆弟友朋,二三诸彦,共尽之矣。古来此娱,书籍未见,何者?楚襄王时有宋玉、唐景,梁孝王时有邹、枚、严、马,游者美矣,而其主不文;汉武帝徐乐诸才,备应对之能,而雄猜多忌,岂获晤言之適?不诬方将,庶必贤於今日尔。岁月如流,零落将尽,撰文怀人,感往增怆。其辞曰:
魏太子
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照灼烂霄汉,遥裔起长津。天地中横溃,家王拯生民。区宇既涤荡,群英必来臻。忝此钦贤性,由来常怀仁。况值众君子,倾心隆日新。论物靡浮说,析理实敷陈。罗缕岂阙辞?窈窕究天人。澄觞满金罍,连榻设华茵。急弦动飞听,清歌拂梁尘。何言相遇易,此欢信可珍。
王粲
家本秦川,贵公子孙,遭乱流寓,自伤情多。
幽厉昔崩乱,桓灵今板荡。伊洛既燎烟,函崤没无像。整装辞秦川,秣马赴楚壤。沮漳自可美,客心非外奖。常叹诗人言,式微何由往。上宰奉皇灵,侯伯咸宗长。云骑乱汉南,纪郢皆扫荡。排雾属盛明,披云对清朗。庆泰欲重叠,公子特先赏。不谓息肩原,一旦值明两。并载游邺京,方舟汎河广。绸缪清宴娱,寂寥梁栋响。既作长夜饮,岂顾乘日养!
陈琳
袁本初书记之士,故述丧乱事多。
皇汉逢屯邅,天下遭氛慝。董氏沦关西,袁家拥河北。单民易周章,窘身就羁勒。岂意事乖己,永怀恋故国。相公实勤王,信能定蝥贼。复睹东都辉,重见汉朝则。余生幸已多,矧乃值明德。爱客不告疲,饮宴遗景刻。夜听极星阑,朝游穷曛黑。哀哇动梁埃,急觞荡幽默。且尽一日娱,莫知古来惑。
徐干
少无宦情,有箕颍之心事,故仕世多素辞。
伊昔家临淄,提携弄齐瑟。置酒饮胶东,淹留憩高密。此欢谓可终,外物始难毕。摇荡箕濮情,穷年迫忧栗。末涂幸休明,栖集建薄质。已免负薪苦,仍游椒兰室。清论事究万,美话信非一。行觞奏悲歌,永夜系白日。华屋非蓬居,时髦岂余匹?中饮顾昔心,怅焉若有失。
刘桢
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
贫居晏里闬,少小长东平。河兖当冲要,沦飘薄许京。广川无逆流,招纳厕群英。北渡黎阳津,南登纪郢城。既览古今事,颇识治乱情。欢友相解达,敷奏究平生。矧荷明哲顾,知深觉命轻。朝游牛羊下,暮坐括揭鸣。终岁非一日,传卮弄新声。辰事既难谐,欢原如今并。唯羡肃肃翰,缤纷戾高冥。
应瑒
汝颍之士,流离世故,颇有飘薄之叹。
嗷嗷云中雁,举翮自委羽。求凉弱水湄,违寒长沙渚。顾我梁川时,缓步集颍许。一旦逢世难,沦薄恒羁旅。天下昔未定,托身早得所。官度厕一卒,乌林预艰阻。晚节值众贤,会同庇天宇。列坐荫华榱,金樽盈清醑。始奏延露曲,继以阑夕语。调笑辄酬答,嘲谑无惭沮。倾躯无遗虑,在心良已叙。
阮瑀
管书记之任,有优渥之言。
河洲多沙尘,风悲黄云起。金羁相驰逐,联翩何穷已。庆云惠优渥,微薄攀多士。念昔渤海时,南皮戏清沚。今复河曲游,鸣葭泛兰汜。鵕步陵丹梯,并坐侍君子。妍谈既愉心,哀弄信睦耳。倾酤系芳醑,酌言岂终始。自从食蓱来,唯见今日美。
平原侯植
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
朝游登凤阁,日暮集华沼。倾柯引弱枝,攀条摘蕙草。徙倚穷骋望,目极尽所讨。平衢脩且直,白杨信褭褭。副君命饮宴,欢娱写怀抱。良游匪昼夜,岂云晚与早。众宾悉精妙,清辞洒兰藻。哀音下回鹄,馀哇彻清昊。中山不知醉,饮德方觉饱。原以黄发期,养生念将老。
这组诗分咏曹丕、王粲、陈琳、徐干、刘桢、应瑒、阮瑀和曹植八人,包括八首诗,合诗前总序——那篇优美的散文诗,也正是九章的艺术结构。由于孔融在外地为官,年龄较大,未参加邺下文人之雅集,而后来又被曹操所杀,所以这组诗只写“建安七子”中的“六子”,外加一个曹植。这组诗的总序是以曹丕的《与朝歌令吴质书》和《又与吴质书》(引见前文)为互文本的。组诗歌咏曹操的丰功伟绩,描写太子曹丕的亲贤乐善、儒雅风流以及邺下文人的雅集欢会,其内容与陶渊明《拟古》其七颇为相近,唯独情调不同。这两组诗都采用了拟代诗体,两位大诗人所采取的叙事方式也完全相同,即托拟一位历史人物的口吻回溯过去的人和事,但谢诗的叙事总纲在组诗最前,陶诗的叙事总纲在组诗最后,这是二者的一个重要差别。梅家玲指出:“在整体结构上,《拟邺中》系采诗、序错综为文的方式结合成篇。其篇首,先以一‘总序’的形式,叙其‘撰文怀人’之原委,以为其后所有的拟作张目。”“细察谢灵运的《拟邺中》诸诗,其每一首拟作的文本来源,都非单一的诗章,而是结合了邺下公燕、赠答,以及并非成与邺下,却足以代表其人风格或时代特色的其他作品的总和。”谢诗突出表现的是“共时性的场景氛围”,“以魏太子的口吻、立场说话”[29],换言之,本组诗的叙事主体是曹丕,即在诗序中说话的“余”。这一篇序和八首诗连同后七首诗题下的小序所涉及的内容都是借曹丕之口叙述出来的,《魏太子》诗中的“我王”是曹丕称曹操,而《王粲》诗中的“公子”、“明两”[30]和《平原侯植》诗中的“副君”则是在曹丕眼光的观照之下这两个人物对曹丕的称呼。全诗模拟《毛诗》的结构,既有诗序之分,又有大小序之别。叶笑雪指出:“《拟魏太子邺中诗》,是这组诗的总题。诗共八首,分咏八人;这八人就是建安七子中除去孔融而加入曹丕曹植兄弟,即以各人的姓名作为分题。在总题下附有一则短文,我们称为大序。大序的主要内容是代子桓追述建安中诸贤相聚邺下的游宴盛况和知交零落后的凄怆之感。在每一分题下,又各缀数语,我们叫作小序。小序则代诸人抒写身世遭遇,或申言怀抱性情。在八个分题下,只有《魏太子》没有附小序,这是因为曹丕是当时邺下文人集团的领导人物,他和诸人的关系已见大序,自可不必再加赘言。”[31]叶氏对《拟邺中集》的结构和内容进行了准确的描述。当然,就模拟《毛诗》的结构而言,这组诗的大序放在《魏太子》题下更为合适。顾绍柏说:“此是总序,亦兼《魏太子》诗小序。按《宋文纪》卷十、焦本《谢康乐集》、‘百三家集’以此序为《魏太子》序。”[32]这种文本情况可能更符合谢诗的原貌。但无论如何,这组诗的基本艺术结构是一目了然的。我们再将谢诗和陶诗的片段摘取出来加以对比:
伊昔家临淄,提携弄齐瑟。(《拟邺中集·徐干》)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拟古》九首其六)
一旦逢世难,沦薄恒羁旅。天下昔未定,托身早得所。(《拟邺中集·应瑒》)[33]
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拟古》九首其四)自从食萍来,唯见今日美。(《拟邺中集·阮瑀》)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拟古》九首其三)
如果我们单独审视其中一个例证,可以视为两组诗的偶然巧合,但是,如果将这些偶然巧合综合在一起,就可以得出一个必然的结论:这两组诗具有互文性关系。那么,这两组诗的创作孰先孰后呢?《宋书》卷六十一《武三王传·庐陵孝献王义真》:
义真聪明爱文义,而轻动无德业。与陈郡谢灵运、琅邪颜延之、慧琳道人并周旋异常,云得志之日,以灵运、延之为宰相,慧琳为西豫州都督。徐羡之等嫌义真与灵运、延之昵狎过甚,故使范晏从容戒之,义真曰:“灵运空疏,延之隘薄,魏文帝云鲜能以名节自立者。但性情所得,未能忘言于悟赏,故与之游耳。”
刘义真(407—424)所谓“得志之日”,就是指继承皇位之时,其所引魏文帝之语,出自曹丕的《又与吴质书》[34],显示了以魏文帝自比的用意。魏文帝是《拟邺中集》八首的主人公,所以刘义真的话可能向我们透露了这组诗创作时间的准确信息,那就是宋武帝刘裕(363—422)永初元年(420)。何焯称这组诗:“当是与庐陵周旋时所作。”[35]永初元年六月,晋恭帝司马德文(386—421)禅位于宋,刘裕称帝。刘义真与谢客等人之周旋即在此年六月至永初三年(422)三月间。[36]在刘裕登基不久,以庐陵王刘义真为首,形成了一个非常活跃、朝野瞩目的名士群体,俨然建安末年邺下风流之重光,而细审谢灵运《拟邺中集》序、诗描写的自然背景,可以推断这组诗作于永初元年或永初二年的夏天。因为当下之生活自然能够激发与之相似的历史性联想。在此组诗中,谢客以魏太子曹丕比庐陵王刘义真,以魏武帝曹操比宋武帝刘裕,以王粲自比。按《拟邺中集·王粲》“既作长夜饮”二句,何焯批云:“言终于此而已矣。自伤止以文义见赏,不参权要,如仲宣在建安中也。”[37]又以另外六人比与庐陵王周旋的其他文士。因此,这组诗实际上是宋武帝永初新政之颂歌[38],兼咏刘宋文人之文采风流,表达了诗人在晋宋易代之后非常积极的参政热情。我们再比较以下两组诗句: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从横舒。(《拟古》其三)
百川赴巨海,众星环北辰。照灼烂霄汉,遥裔起长津。(《拟邺中集·魏太子》)
这两组诗句都是歌颂魏武帝拯救生民、涤荡区宇之功业的,比较而言,陶诗更显自然流利,而谢诗则颇事雕琢。何焯批道:“柏梁发唱云:‘日月星辰和四时。’起手从此出也。起二句有盖世之气,结句蕴藉有余味。”[39]叶笑雪说:“此诗开头四句,以地面和天际的自然景象,比拟当时人士的倾附曹氏,是托物起兴。‘天地’以下四句,说汉末天下丧乱,曹操出而统一了北中国的分裂割据局面,使社会逐渐安定下来。‘忝此’以下四句,说明一面由于曹丕的延揽人才,一面也由于王陈诸子的忠荩不二,遂形成了一个以曹丕为领导的邺下文人集团。‘论物’以下八句,铺叙邺下游宴的生活情况,前四句写谈文论道的情趣,后四句记饮酒听歌的欢乐。末尾两句,暗示‘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的事实,在‘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情境中,对往日的欢聚更加追怀不已!”[40]这些分析都是非常鞭辟入里的。
《宋书》本传称谢客“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因此,陶渊明接触谢客这组诗,可能有多种渠道,其中可能性最大的就是陶、谢共同的朋友颜延之(384—456)。《宋书》卷七十三《颜延之传》:“延之与陈郡谢灵运俱以词彩齐名,自潘岳、陆机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称颜、谢焉。”谢灵运有《还旧园作,见颜、范二中书》诗[41],颜延之有《和谢监灵运诗》[42]。谢灵运始任秘书监,时在元嘉三年(426)。[43]颜延之与陶渊明交谊甚深。《宋书》卷九十三《陶潜传》:
颜延之为刘柳后军功曹,在寻阳,与潜情款。后为始安郡,经过,日日造潜,每往必酣饮致醉。临去,留二万钱与潜,潜悉送酒家,稍就取酒。
此事发生于永初三年(422)七月。[44]上文我们考定谢客《拟邺中集》八首作于永初元年(420)六月以后,如此则陶渊明《拟古》九首当作于永初三年七月以后,少帝刘义符(406—424)景平元年(423)之前。此时刘宋代晋不久,朝野人士亦不乏愤怀禅代者,尤其是宋武帝弑君之举开后来篡弑之恶例,为当日中国社会的一件大事,陶公为此作《述酒》诗隐斥其罪恶。陶渊明因受谢客这组诗的内容、结构和诗体的启迪,又受当时重大政治事件的感发,遂以拟代之笔创写《拟古》九首,为曹植这位处在汉魏变迁之际的一代诗神传神写照,并以汉魏之鼎革比讽晋宋的易代。萨莫瓦约说:“作家对如实反映世界感到困难的时候,就求助于书本,这是一种在虚构和可接受的经验参照之间取得折中的解决办法。”[45]这就是陶渊明《拟古》九首的秘响”——秘而不宣的心声。《文心雕龙·隐秀》:“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故互体变爻,而成化四象;珠玉潜水,而澜表方圆。”《拟古》九首的互文性构建正是这种艺术境界的典范。
在这两组著名的诗篇中,陶、谢二人都实现了对建安文学的局部重写,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均能突显细节的艺术魅力,其在拟代之前提下所实现的文学创造是非常可贵的。罗兰·巴尔特说:“在文学中重写是不存在的,因为作家并不具备一种前语言,以供他在其他一些认可的符码中选择一种表达方式。”[46]事实上,陶、谢所具备的“前语言”恰恰是异常丰富的,他们选择的“表达方式”也非常特殊,非常成功。有学者指出,文学经典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持续的重写行为,也即持续的审美阐释及审美再创造行为所造就的,它是有效发挥文学的继承与发展关系、传播与接受效应的一个重要成果;[47]而通过这种互文性写作,文学艺术便实现了自身的扩大化再生产。同时,“汉晋以来拟代体的写作,其实可以视为时人重温过去、参与现实、迎向未来的一种生命体验。同时,也就在这样一种深具创造性转化’的生命体验之下,完成了它在文学传统中的积极意义”[48]。就此而言,陶、谢的拟古诗在我国文学史上无疑具有重大意义。
谢灵运既有历史家的博识,又具清谈家的玄理以及文学家的才气,三者融合,遂使这组诗流辉溢彩、光焰万丈,其辞藻的华丽、语言的典雅、意境的优美,颇有子建的遗风,在六朝诗中实罕其匹。尽管谢客是一个十分傲慢、自负的人,但对曹植却推崇有加,他曾经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49]而钟嵘《诗品》卷上称“宋临川太守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拟邺中集·平原侯植》“愿以黄发期,养生念将老”,即以子建《赠白马王彪》“君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为底文。[50]而诗序称:“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曹植的“忧生之嗟”正与遭受曹丕的迫害有关,而所谓“不及世事,但美遨游”,则把曹植丑化为花花公子了,这无疑是对曹植人格的歪曲。导致这一重大失误的根本原因在于谢客那策略化的文学写作。所谓策略化,即是以文学为手段达到其非文学的目的,或者说现实的政治、功利目的;而陶渊明的成功在于其性情化的写作,即从人性的历史出发,感悟、揭示邺下风流之下的翻云覆雨和世道人心。因此,谢客的诗采取正叙的明写的方式,其意境如同扬帆出海,风和日丽;而陶渊明的诗采取倒叙的暗写的方式,其意境犹如天空中密布的乌云笼罩着沉沉的大海,虽然偶尔露出一缕晚晴,但随即又乌云闭合了。谢诗写的是洋洋自得的胜利者以及围绕着胜利者的卑微的文学侍从们的欢宴,陶诗写的是漂泊天涯、蓬转人寰的诗人以生命的结束为终点的长途旅行。谢诗表现的是文恬武嬉的热闹堂会,陶诗表现的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人间悲剧。谢诗掩盖了历史的罪恶,陶诗揭露了历史的罪恶。故就思想旨趣而言,谢诗浅而陶诗深。不仅如此,谢客的失误还在于他不善于借助政治性的法眼观照历史人物,尽管他生于世代簪缨之家,尽管他熟悉汉魏以来的政治历史。[53]而陶渊明则正好相反,从《拟古》九首看,这位“隐逸诗人之宗”[51]具有超越群伦的政治敏感,他对政治历史的观察是异常深刻的,因此,他才能别出机杼,以平淡的日常语言倾诉世界之大悲剧[52],从而创造出令人涵咏千秋的文学经典。虽然历史天空的飓风将无数华美的诗文吹得踪影全无了,但“种桑长江边”的歌音仍然在我们的耳边袅袅迂回。李建军说:“一个作家若不善于从政治的维度观察人,他就不仅很难全面而准确地理解人本身,而且也很难完美而生动地描写人,很难写出那种厚重、深刻的作品。文学作品的价值和力量,很大程度上,正是来自于作家的政治态度和政治激情。”[54]《拟古》九首的成就足以证明这一点。
在世界文学的宝库中,经典性的作品永远传达着人类深切的精神感动,永远揭示着人类心灵深处的痛苦,伟大的作家也总是能够深入到社会历史以及人类灵魂世界的深处去发掘、去书写。钟嵘《诗品序》说:“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至于楚臣去境,汉妾辞宫;或骨横朔野,或魂逐飞蓬;或负戈外戍,杀气雄边;塞客衣单,孀闺泪尽;又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娥入宠,再盼倾国: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55]人类之所以需要文学,正是因为真正的文学作品忠实于一切被谎言被社会被权力所压抑所分解所摧残的鲜活的个体生命,关注人们的情感、愿望和生活处境,关注人类整体的前途命运。陶渊明就是如此,惟其如此,他才能飞升到文学理想的高峰,为人类文学的巨轮指引航向。人类拥有陶渊明,就如同拥有但丁、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一样,陶渊明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拟古》九首是诗人对诗人的解读,是诗人对诗人的发现,是诗人对诗人的刻画,是诗人对诗人的揭示,是遥想中的遥想,是追忆中的追忆。[56]陶渊明与曹子建,这两位中古时代东方的诗国巨子,就这样在历史的巨大精神隧道中相会了。陶公托拟曹植的口吻,写出了他在其人生的最后一站——东阿时的所思所感和所忆所念。曹植的心中充满了对生命的恐惧和对生命的迷恋,但是,对于必须执行强制性命令的魏氏宗亲来说,自由只是一个遥远的梦,一个美好的愿望,一种挥之不去的烦忧。他的人生之舟承载了太多的苦难。[57]他经历着苦难,并为自己的苦难而困惑不已。这组诗充分表现了他的生存漂泊与心灵漂泊。这是一代诗神的精神诉求,是寻求真理的痛苦呻吟,这是曹植内审式的人生独语,是他对自己内心世界的深度开掘和屈原式的庄严自问。我们看到,在魏文帝和魏明帝统治下的那样一个充满杀戮、嫉恨和虚伪的时代,曹植并未消解自己神圣的政治热情和生命激情,也没有消解自己浪漫的遐思和天真的性格,更没有消解自己崇高的理想和精神的追求。尽管他屈从于皇权的专制,但是他从未丧失独立思考的倾向和能力。他无怨无悔,忠于国家,忠于君王,热爱亲人,恪守友情,心怀志义。在他瘦弱的身躯内一直涌动着一股伟大的力量,这股力量使他试图在生命的凄苦泥淖和险恶沼泽中开辟出一条宽阔的运河,奔流不息,一往无前,逐渐把两岸植被周围的污泥浊水裹挟出去,开拓出一片蓊郁、丰美的草原,清流掩映,天鹅起舞,一片生机。曹植这种志洁行芳的人格美质和宏伟高远的人生理想都被陶渊明全面、准确、深刻地反映到《拟古》九首之中。
毫无疑问,处在多灾多难的时代,多灾多难的人最容易成为非人,从而为他人制造更多的灾难。然而,无论人类如何堕落,骨肉的亲情与兄弟的挚爱都是不可逾越的道德底线。但是,偏偏有许多人冲破了这种道德的底线。马克斯·韦伯说:“历史是一条由魔鬼用毁坏的人生理想所铺成的道路。”[58]曹丕就是这种魔鬼。正如该隐一样,他的身上负载着人类的罪恶。然而,在该隐杀害了亚伯之后,耶和华说:“你做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有声音从地里向我哀告。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你种地,地不再给你效力;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59]而“该隐狱”也就成为但丁笔下之地狱的第九圈的一部分,但丁写道:
这些青黑色的悲惨的幽魂没在冰里
牙齿作出像鹳一样的声音
每个幽魂把他的脸孔向下低垂;
凭他们的嘴巴可以看出他们的冷,
凭他们的眼睛可以看出他们心中的苦恼。[60]
于是,我们仿佛看到曹丕那“悲惨的幽魂”在“该隐狱”中苦苦地挣扎着,而子建在脱离了其兄侄为他制造的人间苦海之后,已经在洛水之神的陪伴下飞升到了光明灿烂的天堂,一如俾德丽采之于但丁;然而,倘若如此,子建也必将向上帝慷慨陈词,表奏连篇,意欲汲引曹丕和古往今来无数的曹丕们,同时向那些在神州大地上蒙受苦难的人民伸出援手。这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曹植。显而易见,曹植于建安二十五年(220)跌入人生低谷之时,也就是其占据精神高原之始。在这种意义上,死亡是他生命的高潮,其波漫漫,弥塞天地,死亡也是他生命的鼓声,其音渊渊,响彻今古。其精神之俊伟与品格之高洁深为陶公所认同、所赞叹。由此可见,在东方的绚丽诗国中,陶渊明这位半神明式的伟大诗人确实是一位罕见的刻画人类心灵世界的行家里手,他以清壮深沉的理性,以优雅浪漫的诗性,以幽邃浩渺的智慧为我们塑造了曹植那屈原式的崇高形象。在曹植的性格中,“有着崇高的自我牺牲的因素”,“首先是表现了信仰,对某种永恒的不可动摇的事物的信仰,对真理的信仰,简言之,对超出人物之外的真理的信仰”。他“全身心浸透着对理想的忠诚,为了理想他准备承受种种艰难困苦,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他之所以珍视自己的生命,就是因为生命能作为他在世界上实现理想、确立真理与正义的手段”。尽管他有时“心神错乱”,“尽管他无休止地陷于滑稽可笑、屈辱的境况之中”,他却始终“像一棵万古长青的大树,把它的根深深地扎在土壤里,既不能改变自己的信念,又不能转移自己的目标;他的坚强的道德观念使他的种种见解和言论以及他整个人具有特殊的力量和威严”,他“是一位热情者,一位效忠思想的人,因而他闪耀着思想的光辉”[61]。这一崇高的精神典型的创造,无疑是建立在大思想家、大学者、大作家集于一身的基础之上的,而这正是陶渊明所具有的文化品格。因此,《拟古》九首自然成为黑格尔所说的“有生命的艺术品”和“精神的艺术品”,[62]而不愧为具有浓郁悲剧特色的伟大史诗,成为中国文学史中的绝唱。诗中所积淀的丰富的人文精神,所彰显的深刻的人性主题,必将使其历万古而常新,具有永远言说不尽的艺术魅力。
事实上,就本质而言,任何模拟之作都属于二级的文学序列,而无法与一级的文学序列分庭抗礼。一个经典文本的形成,如同新星的诞生,必然要摧毁原有的旧星而吸纳其中的材料作为构建主文本的底文。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在《写作与革命》一文中指出:“互文性概念在此具有关键意义:任何文本都处在若干文本的交汇处,都是对这些文本的重读、更新、浓缩、移位和深化。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文本的价值在于他对其他文本的整合和摧毁作用。”[63]陶渊明的《拟古》九首正是如此。这组诗“妙在借人机杼,织我锦绣,自成一代风雅”[64],这种“仿作的效果是意味无穷的”,因为陶渊明“善于突出”曹植以及建安时代“各位作家最为独到的笔调、套式、句型和词义特点,从而集中再现了他们的作品”[65]。这不仅使这组诗无可争议地进入了一级文学的序列,而且成为永恒的超级文学经典。由此可见,陶渊明确实是文学模拟的大师,同时,他也是反文学模拟的高手:尽管他模拟前人之作,他的作品却是不可模拟的,任何模拟陶诗的人,都将跌入陶诗的艺术陷阱而摔得体无完肤,《拟古》九首尤其如此,后世无数的拟陶诗的实际状况足以证明这一点。清周文焜(生卒年不详)说:“东坡先生壮年言论举止,每与时忤,故当日鲜有不嫉之者。迨迁詹之后,改弦易辙,师范渊明,闲情自适,此虽贤豪不得志于时者之所为,然而避嫌远祸,以明哲保身之道也。于是追和陶诗,落落不羁,宛然五柳口吻。昔王右丞学陶,杂以禅旨;柳柳州学陶,偏于质实;韦苏州学陶,失之苦涩;总不若坡翁之展楮疾书,以自己之襟怀,写义熙之时事,怡然自得,与靖节先生后先同调也。则是《和陶诗》一卷,合之陶集,诚足炳耀千古云。”[66]其实,苏东坡的和陶诗恰恰是失败的典型。
①徐公持:《曹植诗歌的写作年代问题》,《文史》1979年第6辑。
②郭沫若:《论曹植》,《历史人物》,《沫若文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53页。
③关于曹植的文学创作与楚辞的关系,前人已有非常深入的阐发,如吴淇《六朝选诗定论》卷之五对《杂诗》六首的精彩赏论(第113—118页),清何焯(1661—1722)《义门读书记》第四十五卷“《文选·赋》”的微观分析(下册,崔高维点校,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883—886页),都涉及了这一问题。张忠智、庄桂英《论曹植〈赠白马王彪〉与屈原〈哀郢〉于文本的传承关系》一文也是这方面的专论,台湾《远东学报》第23卷第2期,2006年6月。
④⑤⑦《楚辞补注》,汉王逸(114—119年前后在世)章句,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页,第9—11页,第132页。
⑥[25][26]《陶渊明资料汇编》,下册,第224页,第234页,第154—156页。
⑧无名氏所作《古诗十九首》最初以组诗的面貌出现于《文选》之中(见宋本《文选》卷二十九),同时,《文选》一书选录了大量的曹植作品,而在萧统等人编纂《文选》的时候,《隋志》著录的三十卷本《曹植集》仍然流行于世。木斋认为曹植是《古诗十九首》的主要作者,从《文选》的上述情况看,此说是不能成立的;但是,木斋关于曹植与《古诗十九首》的关系的研究,无疑触及了曹植作品与《古诗十九首》的互文性关系问题。参见木斋:《古诗十九首与建安诗歌研究》,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⑨⑪⑫⑬⑮⑯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422页,第423页,第423页,第423—424页,第425页,第425页。
⑩《采菽堂古诗选》,上册,第423页。又王夫之《古诗评选》卷四:“合离出入,已得《十九首》项下珠矣。”清吴瞻泰(1657—1735)辑:《陶诗汇注》卷四:“用兰柳比兴,断续承接的是《十九首》法脉。”(转引自《陶渊明资料汇编》,下册,第223页)
⑭《采菽堂古诗选》,上册,第424页。又清方熊(生卒年不详)评《陶靖节集》卷四:“所言必有其人。结数句直是《十九首》之遗。”(转引自《陶渊明资料汇编》,下册,第234页)
⑰《诗薮》内编卷一《古体中·五言》,第30页。
⑱《诗薮》外编卷四《唐下》,第185页。
⑲《历代诗话》,下册,第774页。
⑳《历代诗话续编》,上册,第452页。
[21]《太平御览》卷三百七十六引鱼豢《魏略》:“陈思王精意著作,得反胃病也。”《三国志·陈思王传》裴注引鱼豢《魏略》:“余每览植之华采,思若有神。”《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引宋吕本中《与曾吉甫论诗第二帖》:“曹子建《七哀诗》之类,宏大深远,非复作诗者所能及,此盖未始有意于言语之间也。”
[22]逯氏:《魏诗》卷六,第421页。
[23]《曹子建诗注》卷二,《黄节注汉魏六朝诗六种》,第409—410页。子烨按,子建《王仲宣诔》:“会遭阳九,炎光中蒙。世祖拨乱,爰建时雍。”
[24][28][52][55]陈延杰:《诗品注》,第23页,第41页,第 41页,第2—3页。
[27]谢客所谓“邺中集”,系指“宴集”、“雅集”,而非诗集之名。曹丕《又与吴质书》称:“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此事发生于建安二十三年(218)曹丕立为太子之时。察其语气,乃是“建安七子”全部作品之撰录。而据《典论·论文》,曹丕虽然对“七子”各有批评,但大体上都是推重有加的,如他说:“今之文人,鲁国孔融文举、广陵陈琳孔璋、山阳王粲仲宣、北海徐干伟长、陈留阮瑀元瑜、汝南应玚德梿、东平刘桢公干,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孔融虽然没有参加邺下文人的宴集和游览活动,但他与曹丕的关系非常好,曹丕对他也十分看重。《后汉书》卷七十《孔融传》:“魏文帝深好融文辞,每叹曰:‘杨、班俦也。’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所著诗、颂、碑文、论议、六言、策文、表、檄、教令、书记凡二十五篇。”(《文选》卷五十二)由此推断,曹丕所撰录的“七子”遗文,并无统一的名称,而是各自独立的文人别集。“七子”在曹丕之前均已辞世。子烨按,《拟邺中集序》“建安末”,何焯批云:“‘末’当为‘中’。按徐、陈、应、刘,一时俱逝,二十二年事也。”(《义门读书记》,第936页)而曹植在曹丕之后辞世,所以曹丕的撰录活动与子建无关。因此,《拟邺中集》包含《平原侯植》诗这种情况本身就足以说明这组诗诗题中的“集”并非诗集之意。又如宋本《文选》目录卷三十题为谢灵运《拟邺中咏八首》,亦可证明“邺中集”绝非诗集的名称。
[29]《汉晋诗赋中的拟作、代言现象及其相关问题——从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并序〉的美学特质谈起》,《汉魏六朝文学新论——拟代与赠答篇》,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62页。
[30]何焯批云:“注,公子谓曹植,非也。公子、明两,皆谓子桓。”其说见《义门读书记》,下册,第936页。
[31][40]叶笑雪:《谢灵运诗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22页,第124页。
[32]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37页。
[33]《陶渊明集》卷三《饮酒》二十首其四:“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亦与此极为相似。
[34]《文选》卷四十二。
[35][37][39]何焯:《义门读书记》,第四十七卷,下册,第936页,第936页,第936页。
[36]此时,刘裕病重,参见杨勇(1920—2008):《谢灵运年谱》,陈祖美编校:《谢灵运年谱汇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74—75页。孙明君指出:“永初二年(421)正月,刘义真以扬州刺史改任司徒,此时,灵运任太子左卫率,颜延之任太子舍人。永初三年(422)五月宋武帝刘裕去世,七月谢灵运离开京城出守永嘉。可见‘与庐陵周旋时’当指从永初二年正月至永初三年夏天这一段时间。”见孙明君:《两晋士族文学研究》附《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作年考》,第211页。
[38]宋武帝对谢灵运是比较重视的。《宋书·谢灵运传》:“高祖伐长安,骠骑将军道怜居守,版为咨议参军,转中书侍郎,又为世子中军咨议,黄门侍郎。奉使慰劳高祖于彭城,作《撰征赋》。”又据《本传》,永初三年(422)七月,谢灵运作《宋武帝诔》。
[41]《文选》卷二十六。范,指范泰(355—428)。
[42]《文选》卷二十六。
[43][44]缪钺:《颜延之年谱》,《缪钺全集》(下册)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466—468页,第463—465页。
[45]《互文性研究》,第103页。
[46]《批评与真实》,第24页。
[47]黄大宏:《重写:文学文本的经典化途径》,《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48]梅家玲:《汉魏六朝文学新论——拟代与赠答篇》,第—62页。
[49]《说郛》卷十二下引宋无名氏《释常谈》卷中“八斗之才”条,《说郛三种》,第三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86页。
[50]其说见《义门读书记》,下册,第937页。
[51]谢客在元嘉年间(424—453)曾奉宋文帝刘义隆(407—53)之命编纂《晋书》,事见《宋书·谢灵运传》,此书《隋志》著录为三十六卷。而陶渊明之《圣贤群辅录》(原名“四八目”),亦足以显现陶公对历史的深入观察和细致研究,见宋刻递修本《陶渊明集》卷九、卷十。
[53]英国诗人托马斯·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说:日常的语言永远成不了诗歌的语言。”见徐晓东编:《英文观止》,上册,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470页。
[54]《文学与政治的宽门》,《小说评论》2007年第2期。
[56]金王若虚(1174—1243):《滹南遗老集》卷三十四:凡为文有遥想而见之者,有追忆而言之者,各有所定,不可乱也。”
[57]建安二十二年(217),曹植首女金瓠死亡,妻子崔氏因偶尔穿衣不当被曹操赐死;建安二十三年,侄子仲雍、曹整死亡;建安二十四年,女儿行女、弟弟曹均死亡;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不久,子建又有一子死亡。参见李洪亮:《曹植家庭变故考论》,《文学遗产》,2011年第4期。
[58]转引自卡尔·西奥多·雅斯贝尔斯:《智慧之路——哲学导论》,柯锦华、范进译,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8年版,第67页。
[59]《圣经·创世记》第四章。
[60]《神曲·地狱篇》第三十二歌,朱维基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231—233页。
[61]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易漱泉等选编:《外国文学评论选》,上册,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80—105页。屠格涅夫认为,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这两个典型体现着人类天性中的两个根本对立的特性,就是人类天性赖以旋转的轴的两极”,“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属于这两个典型中的一个”,而曹植正是我国中古时代的堂吉诃德。屠氏的这篇不朽论文是他在1860年1月0日为赞助“清贫作家和学者救济会”而在公众报告会上发表的一篇演说。《魏志·陈思王植传》裴注引《魏略》载曹植失题文曰:“夫人贵生者,非贵其养体好服,终竞年寿也,贵在其代天而理物也。夫爵禄者,非虚张者也,有功德然后应之,当矣。无功而爵厚,无德而禄重,或人以为荣,而壮夫以为耻。故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盖功德者所以垂名也。名者不灭,士之所利,故孔子有夕死之论,孟轲有弃生之义。彼一圣一贤,岂不愿久生哉?志或有不展也。是用喟然求试,必立功也。呜呼!言之未用,欲使后之君子知吾意者也。”子建志在不朽,建功立业,虽然历尽坎坷,而矢志不渝。
[6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下册,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08页、213页。
[63]转引自秦海鹰:《互文性理论的缘起与流变》。
[64]宝香山人:《三家诗》曹集卷一,转引自《三曹资料汇编》,第162—163页。
[65]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第44页。
[66]清蒋薰(1672年前后在世)评本《陶靖节诗集》第二册《附东坡和陶诗》一卷《和〈归去来兮辞〉》后附康熙三十九年(1700)周文焜识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