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阮郎归何处—— 关于吕新的三段旁批

2013-08-15 00:42山西闫文盛
名作欣赏 2013年19期
关键词:池莉新潮小说

/ 山西_闫文盛

作 者: 闫文盛,现供职于太原市文联《都市》编辑部,著有长篇散文《一个人散步》,长篇小说《花间词话》等。

读吕新的书很挑战人的耐心,这大约是很多人的结论。然而这样的话说来没什么大用,因为即使晦涩如《芬尼根守灵夜》,虽然小众,却也不乏读者。詹姆斯·乔伊斯一生颠沛流离,但死后并不孤单。1998年1月4日,三十五岁的吕新曾经写道:

我现在最想看到的两本书是由曹雪芹本人亲自写作的《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和爱尔兰小说家詹姆斯·乔伊斯的《芬尼根守灵夜》。前者我以为已不大可能,但也并非不存在意外……后者无疑应寄希望于翻译界。乔伊斯使用的是司空见惯的英语,并非另一个星球上的字母,难在哪里呢?我自己的英语水平但凡稍强一点,我早就将它翻译过来了……

这篇题为“八位作家和二十四本书”的短文,是吕新当年于小说之外留存极少的文字之一。十五年过去了,《芬尼根守灵夜》终于有人译成汉语。但时过境迁,当年为此感叹的青年小说家已至知天命之年。历经三十年的小说实践,乔伊斯还是一个话题吗?

吕新的小说之独异性,自不消多言,早在二十年前,吴义勤就发现了吕新小说文本所具备的文学史意义,其评价不可谓不高:“我想,吕新之于新潮小说和新潮小说之于吕新其意义是相同的。没有吕新,新潮小说就会减少一份光芒,而离开新潮小说,吕新的价值也无从呈现。吕新实在是主动而宿命般地登上了新潮之船并义无反顾地分享着新潮的孤独和磨难。”

然而,二十年已逝,吴义勤的评价近于谶言,吕新几乎是被动地戴着一顶先锋小说家的帽子,在许多同行眼里,一副孑然独行者的形象。二十年中,吕新又写下了大约二三百万字的小说,作品日益丰厚,个性愈加突出,那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写作姿态屡屡凸显,与作家本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影像恰成反差。夤夜读其《梅雨》等长篇大著,如被淹没在语言的丛林中,但觉文字的迷香泛滥醉人,阴湿的气息浸透笔墨,尽管其每一个局部所指均入世,为常态,但整体的向度上却翩然出尘。阅读的过程,分享的是其叙述的诗意,梦中长呓,灵动莫名,读这样的小说,你找不到高潮,没有激奋,惯常的读书法到这里全无用处。

难道这就是吕新?作为读者,我们急切难辨。初读吕新,对意义的索解似乎可以暂歇了,许多时候,真正让你动心的正是叙述本身——

我的家离河边不远。一座上下两层的杏黄小楼,几行青柳,几道粉墙绕着,墙下丛生着软绿的青草。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石榴,一棵丁香,丁香树的枝叶常从敞着的窗户里伸进来。我睡得很晚,但并非是由于心事满腹所致。每天早晨,河水的气息不知不觉地漫进来,满院白雾。推开最高处的窗户以后,能看到有些东西正在那肥湿的晨雾里蠕动、凸现——那是一些乌黑的船头或船尾,正在早晨的时光里掉转方向,向下游一带滑去。船上载着稻草、煤、瓷器、红色的像胭脂一样的沙子……

这是《梅雨》的开头部分。非常典型的吕新式笔墨,它具有强烈的抒情性。故事和人物若隐若现,作为支撑整个文本的汉字本身,类于一阕华美的乐章,它流连于人世,足迹飘忽,欲迎还拒。其间人事倥偬,出走与返回,微笑与落寞,就将在氤氲的氛围中一点点地上演。虽青史成灰,但往事却淡出淡入,“不断地伸缩、蠕动、隐没”,那交互的诉说所建构起来的,是一种漫漶无边的怅惘心绪——从某种程度上说,《梅雨》以及吕新的许多小说,莫不如是。

针对写作风格,吕新曾说:“我不想谈论我的看法,更不想详细谈。我的看法和这个社会,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是什么看法,那又能怎么样?现在谈论写作,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度日如年的事情,不仅没有幸福可言,连一种愉快的情绪也谈不上。没意思啊。”

这是十年前,我第一次访问吕新。他对“谈论”和“具体化”的拒绝让我吃了一惊。

十年过去了,我不依不饶。直到四个月前,我们通过笔谈,他向我发来了新的答案:“近十来年,或者近几年,我的立场发生了改变,不再像过去那样写作,不再写作可有可无的东西,这与人的年龄,阅历,所思所想有着极大的关系。人能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后即使想晦涩,内心和兴趣也不容许了。人,一个时期做一个时期的事,哪怕是错误的,错误同样不也是一种历程吗……文学理想是什么?我理解是指最好的作品。最好的作品,我想象过,但很难用几句话把它描述出来。这中间,有很多东西是不可缺少的。”

看来时间的确有用。尽管十年并非一个确数,但我很高兴地看到了我之坚持富有成效。近二十年来,我对于吕新小说经典化的期待,分毫不曾削减。而具体到每一个小说文本,其高妙之处和显在的缺陷都交织共生,每一次读毕掩卷,一涌而至的,多是深深的遗憾。2004年年尾,我在《小说选刊》上同时读到了吕新的中篇小说《十月》与池莉的《托尔斯泰围巾》,像一种奇妙的巧合,在对这两位风格迥异的作家的阅读过程中,那种深深的遗憾再次发生:

同样是叙述人间的事情——这人间,有曲里拐弯的慌张和平淡,也有若即若离的亲近与隔阂——在这里,池莉与吕新进行了两种不同走向的选择:一个近,一个远——从而使作品本身呈现出非常有趣的阅读效果。它们之间是有冲突的,但又似乎是彼此互不关涉的,表面看来,都在人的层面上做文章,但分布在池莉作品里的那些纤细入微的个性人物与穿插在吕新叙述里的面目含混的“人”像一个物体的方圆平面组成的立体与它无法深入的内部疆界——因为无法深入而显得难以索解——因为难以索解而感受到一种深刻的挑战性——池莉写的是遍眼皆是的现实,吕新则在勾勒迷离恍惚的梦境——许多时候我们都会在这样的梦境里陷落,但我们从来不知道如何说出。倘若不说出又是为什么……

但在这里,无论是向哪个方向走,都有一种难以跨越的障碍,即表达中所有意无意制造的唯一性可能会让文字丧失掉它的本义。高明的作家总是可以尽可能使这个世界多种维度的真实凝于笔端,而不会因为意念与结果的落差使读者看到他的捉襟见肘,但在阅读中,无论是池莉还是吕新都恰恰没有做到那种高明的浑然天成。这差不多就是经典与非经典的差别了。在池莉的笔下,不时地冒出来的唠叨削弱了小说本身的力度,而吕新的过于内倾则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在喃喃自语——应该说,吕新的努力在揭示我们生存的荒蛮和无聊方面更进一步,但即便如此,小说仍然是生涩的、杂乱的、不平静的,太多的干扰使我们在阅读中迷雾重生,吕新在材料取舍上的自足和自信恰恰是构成他对我们拒绝的一个源头。

对吕新的无悔追踪,很难“一言以蔽之”,即如叶兆言先生评吕新,也只能避重就轻:“转眼二十年,从第一次阅读开始,一直在为吕新的小说叫好。喜欢他的文字趣味,不止一位文友问为什么,我的答案很简单,去读,稍稍有点耐心,读了就会明白。”本来这点耐心,并非稀世奇珍,原因前文已然提及,如把吕新小说与《芬尼根守灵夜》放置一起,前者的所谓晦涩难解,根本不值一提。但我遇到好多即使喜欢吕新小说的人,真正通读其作品的人仍是少之又少。

以阅读趣味作为一个视角,或可大胆预测吕新的文学创造。朦胧晦涩显然不是其创作的终极命题。在这个阶段性的时期过去之后,吕新已经在追求一种新的变化。吴义勤先生所谓“离开新潮小说,吕新的价值也无从呈现”等语,是否能够概括真正的吕新?我曾经觉得可以,但现在想来也未必。时年五十岁的作家,其创造力远难预期。

在其长篇小说《阮郎归》中,我至少已经看到了一个求新求变的吕新。如果说此前的吕新是在挥洒感觉,内审自视,以虚写虚,到了《阮郎归》,则无可置疑地展露了其处理复杂世象的能力。千年光阴,人事熹微,故事更迭,死生无穷。虚实之间,拿捏得非常好。这部面世于2007年的长篇像一个生命轮回的寓言书,写的是某个世间人的出走、归来篇。书中流露出对生命本体、万千事物的深刻洞见,显示的是一个出色的小说家那种近于本能的叙事禀赋。以《阮郎归》为标志,我眼中的吕新已经挣脱了那个先锋的桎梏。

从此,他可以面目含混,返璞归真,从此,他能够做回自己了——因而,也就有了更多的可能。我觉得这样很好。但事实究竟如何,似乎并不乐观。《阮郎归》之于吕新甚而当代小说的意义,以我的视野所及,几乎无人道出。评论界对于吕新的缄默仍然在可怕地持续。

同样向民间野史取材,同样书写轮回,《阮郎归》同莫言的《生死疲劳》各有风貌,可堪一比。写作《生死疲劳》的莫言,虽然大幅度回退,但叙说仍是一个巨大的主题,它漂浮在更多的主题之上,形成一个独有的空间。语言把其凶猛的力量彰显出来,喧哗而动荡,却体系整饬,大义微言。《生死疲劳》不可不谓雄宏,文字粗粝颟顸,甚而泥沙俱下,《阮郎归》则秉承吕新一贯的文风,精细耐品,读之如饮醇酒。其余音袅袅,直透肺腑,且久久不散。

“选择《阮郎归》这个题目时,我是经过了认真考虑的,好几个题目同时冒出来,后来,另外的那几个都渐渐地暗淡了,湮灭了,只有它顽强而明亮地存在下来。阮郎代表所有的人。不要以为你姓张或姓王就觉得自己是另外一种人,那只是一时一世的顶替或客串。”

《阮郎归》虽然敞开了空间,两个野鬼孤魂,讲述前世往事,繁华红尘,古今相灭相生,但其内里却无一丝喧哗,似静坐者谈心,向佛者诵经,全篇读罢,如千帆过尽,此生却无未来时,吕新要向我们传递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缘法?

“如果一个人懂事不久,世界就将其一生以图景的形式呈现在他的面前,相信有不少人会失去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而选择原路返回……”2010年7月9日,吕新如是说。

当然,在吕新这里,他深谙此理:“人来世上一趟,就是来做事的,事情做完就会走人,很少有人留下来。”因而写作之于吕新,是呼吸和空气,是食物也是救赎——他之谓“最好的作品,我想象过,但很难用几句话把它描述出来。这中间,有很多东西是不可缺少的”,显然不是托词。因而,除了写下自己想写的,世间其余诸事,均可淡然处之。

从这个意义上讲,《阮郎归》只是试图穷尽一种书写的可能。对吕新来说,没有《阮郎归》也会有其他。他或许没有意识到,一种深刻的宿命之感早已在他的文字中植根——现实生活中,有人对他人,对动植物,对某一件事情,表现出某种刻骨的超乎常理的爱或恨,最庸常的解释是彼此有缘或命中相克。那么,为什么单单是对那一个,而不是对另一个?在太多的看似寻常实则超验的事情面前,科学也常常会暴露出它的苍白乏力和局限,给出的结论更像是一个强权式的命令。

至此,我开始认为吕新的思想是朴素的,无论他的文学世界多么瑰丽,他也首先只是一个朴素的人,然后才是一个小说家。窃以为他不会是曹雪芹、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福克纳、博尔赫斯、马尔克斯中任何一个类型的作家。这些在他看来光辉不朽的名字,其实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启示录。

那么,我只能期待他成为吕新。他不会是除了自己外的任何一人。

就此而言,我也愿意对他的未来保有最大限度的好奇和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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