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兼编译家、作家、藏书家的周越然

2013-08-15 00:42台湾蔡登山
名作欣赏 2013年19期
关键词: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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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蔡登山,台湾著名学者、出版人,2007年起担任秀威数字出版总编辑,致力于两岸文化交流。

周越然被称为是近代著名的藏书家、作家、编译家。谢希平在《记周越然》文中说:“一提起周越然先生,就要联想到他的《英语模范读本》。在十多年前,该书曾十足地出过风头,其所以享受盛名,不在《模范读本》,他的成名也不在英语方面,不过英语是他所研究的对象之一,而《模范读本》只不过是周先生的著作中之一部罢了。”周越然自学并精通英文,曾得到过辜鸿铭的赏识。后因编辑商务印书馆的英语教科书而致富,这使我们想起后来的林语堂也是靠编辑开明版的英语教科书而大收其版税的。周越然是把版税拿去买书,买些中西的“海外孤本”,成为当时著名的藏书家。又由于他不仅收藏还研究这些书籍,写下不少的版本考证、书话之类的文字,因而又成为了作家。因此他拥有了编译家、藏书家、作家等头衔,而且是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

周越然(1885—1962),名之彦,浙江吴兴人。祖父周学源,字星海,号岷帆,生于清嘉庆十九年(1814),卒于清咸丰十一年(1861);是道光甲午科(1834)举人,咸丰壬子恩科(1852)贡士,殿试二甲第八名,赐进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诗宗老杜,著有《蚓窍吟集》,今已失传,仅存《螟巢日记》。父亲周镜芙生平事迹知之不多,从曾任苏州知府的吴兴同乡吴云为其小像的题诗“二十成进士,声闻满帝京,观政在铨曹,激扬励官箴”中可知也是宦途中人。周越然六岁丧父,家道中落,由母亲教其读书,七岁开蒙,十岁时已读毕《四书》,继之读《诗经》及《左氏传》。他二十岁入泮,名列县学第五。次年秋清朝废科举而设学校,他后来说:“余之秀才,虽非末代,然相去亦近矣。”谢希平也说:“周氏的中文,根底很深。早年考取秀才。吴兴人目其为神童,几篇策论,着实出色。当时人佩服他的策论,正和现代人崇拜他的文章一样。由于在外国文上享了大名,反而把本国文掩住了。大半原因,还是他逢人便说‘汉文不通’,逢写便用‘万年之笔’所造成的。”

周越然从小就对英语特感兴趣,十一二岁时在读《左氏传》之暇,常常偷看家藏的木刻本《英语注解》。无师自通,一年后可与美国教士对谈,后进入教会学校——华英学堂读书,它系美国南监理会出资创办,故学费极廉。

1908年春夏之交,周越然入苏州英文专修馆教英语(地点在大太平巷)。同年也在上海北四川路横滨桥之北,福民医院附近的中国公学教“欧洲近世史”,周越然回忆说:“当时和我一同教书的,有两位王先生,后来都成闻人。一位是王显华(浙江人),一位王云五(广东人)——商务先后聘为总经理。当时的学生,后来成为世界闻人的,据我所知,只有一人,就是胡适之。”但周越然这次在中国公学教书的时间极短,据他说是被学校辞退的,原因是他没有教学经验,他说:“后来旁人告诉我,说我的教法,不合他们的‘胃口’。他们所要的,是国语的仔细讲解,我所能授的,是整段整页的大意。他们所要的,是文法上的分析。我所愿授的是史实的连贯……显华和云五在那边,大受学生的欢迎,因为一个教读本,一个教文法,都能详解的缘故。”

1910年年底,英文专修馆停办。次年周越然就苏州江苏高等学堂之聘,初为补习班教员。秋季学期开始,始入正科授课。他回忆说:“当时肄业之学生,后来成名者,有朱贡三、汪懋祖、李广勋、孙雏飞、李迪彝、杨小堂、夏奇峰……”

江苏高校于1911年9月停办。次年周越然在苏州担任富商之子的私人英语教师,他说:“自1月起,至12月止,余共授鲍尔文读本第四册两课,而所得薪水,所受供养,远在高校之上。”1913年周越然应安徽高等学校之聘,先为英文教员,后兼教务主任之职,为时只有半年,但因此得识马通伯、应溥泉、陈独秀等名人。

1914年他第二次进中国公学教书,担任的是商科英文,这次教了有一年之久。他说:“那时的校长是王搏沙(敬芳),他是创始时干事之一。他身任福中(煤矿)公司的要职,少到上海来。就是来的时候,也不十分顾问校事。他好玩政治;什么宪政党呀,政学系呀,都与他有关系。听说后来还要组织国粹党,不过没有成功。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但没有与他交谈。他与别人讲话,颇露真诚之状。”

1915年周越然由当时任职上海商务印书馆英文部部长邝耀西(富灼)保荐,进入商务印书馆当编译员。他回忆说:“当时英文部中,除部长邝君外,有同事徐闰全、甘永龙、吴步云、张叔良、邱培枝等君。后来事业日渐扩大,如发行周刊,开设函校,编译教育书籍等,始添聘郭秉文、蒋梦麟、陈主素、李培恩、邵裴子、龙质彬、周锡三、平海澜、周由廑、陈布雷、吴致觉、黄访书等君。余初到英文部时,专做翻译校读之事。一两年后,始有一部分工作由余负全责担任,并有为余助者二三人。”周越然自1915年起至1932年止,在商务编译各类英语教科书和参考辅助读物三十多种。分别是:《英字切音》、《英字读音》、《初级英语读音教科书》、《英文启蒙读本》、《国民英语入门》、《新学制英语教科书》二册、《新法英语教科书》三册、《现代初中英语教科书》三册、《英语会话公式》、《中等英语会话》四册、《初级英文法教科书》、《英文造句法》、《英文作文易解》、《英文作文要略》、《英语三十二故事》(与桂裕合编)、《英语模范短篇小说》(与桂裕合编)、《爱神及其恋人》、《女水仙》、《禽与兽》、《伍倪奇缘》、《鬼沼缘》、《英美文学要略》(与邝跃西合编)、《英语初学诗选》、《书与观念》、《英语中国故事》、《文学片面观》、《生命与书籍》、《英语教授法》、《小学外国语教学法》(汉文本)、《德国学校近世语教授法》(汉文本)、《莎士比亚》、《英语歧字辨异》等。

其中尤以《英语模范读本》(Model English Readers,成于1918至1919年,原为四册,后改三册)销行最广,几乎垄断了全国的初中英文课本,周越然不无得意地说:“在此二十五年中,华人自编之外国语读物,绝无胜过其耐久力或超过其畅销性者。民国十年至二十年为《英语模范读本》最盛时代,虽不能‘家喻户晓’,但确然‘风行一时’。”

他因此所得版税甚丰,以至有足够的财力逛书肆,跑冷摊,“时时购书,日日购书”,千方百计搜求珍本秘辛,很快就成为海上屈指可数的大藏书家。并于上海闸北天通庵路三省里建其书室“言言斋”。关于斋名的取义,周越然自云:“当时所储之汉文本,大部分为词曲小说,而词曲小说皆以‘言’字为边旁,故取名‘言言’,不作‘高大堂皇’解,亦不作‘意气和悦’解,如《诗》所谓‘崇墉言言’或《礼》所谓‘二爵而言言斯理矣’也。”屋之面积约五十方丈,坐北朝南,前有花园,后有菜园,左右植树,全地占二亩半,以竹篱与邻家及马路为界。屋共分三进,均有楼房。其第一、二进楼下左边两大室与其厢房,及楼上第一进三室,皆作储藏书籍之用。可惜“言言斋”于1932年“一·二八”之役遭焚,他辛苦搜罗了十六年的藏书毁于一旦,被焚为灰烬的古本书计一百六十余箱,约三千种;西书十六大橱,约五千册,其中不少是元明孤本、名家抄稿和稀见的西书古籍。对此他也颇看得开,他说:“余意天下事集者必散,合者必分。自古以来藏书家,如吾湖之陆、杭州之丁、山阴之祁、鲁省之杨、长沙之袁、上海之郁、独山之莫、江阴之缪,不是廉售其宝,必是全数遭劫。其分散一也,所不同者保藏时间之长短耳。宁波范氏天一阁、虞山铁琴铜剑楼,自明至今,子孙世守其书,虽间受损失,而大体无亏,真盛事也,真可羡也。余开始购求古本,约在民国五年丙辰(1916),而言言斋遭难在民国二十一年壬申(1932),前后不过一十六年,为期可谓短矣,足见余之德薄也。”他并不因此而稍挫,言言斋毁后,移居西摩路(今陕西北路),继续广事搜购,不数年又复坐拥书城。

周越然嗜书如命,于故纸堆中浸淫日久,毕生与书结下不解之缘。他锐意穷搜珍本秘辛,凭借较深厚的国学根底,专心致志于版本、藏印及题识等研究,卓有成效。他对古籍版本的讲究自有一番论调:“对于这种读书不考究版本的人,我可设一比喻,以见他们的错误。宋元本和各精刊本,可比闺女,翻刻本或影印本,好比寡妇。至于随便石印本或排印的本子,简直是下贱的‘野鸡’。青年人娶妻,总希望一个好人家的女儿,不愿意与寡妇结识,或与‘野鸡’谈恋爱的。所以真能读书者,必求精善的本子。”

他又谈到他的购书经验说:“天下只有错买而无错卖,只有贵买而无贱卖之理。书贾虽有不知版本者,但终究做过学徒,终究有师传授,见得多,听得多,对于刷印纸张,对于书价升降,无不明明白白。站立于冷摊前,店堂中,而欲寻获佳本者,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其难等于升天。”又说:“是故购书最妥之法,莫如堂堂皇皇步入店中,谓欲为自己或某机关购办某类书籍,请其开单连同‘头本’(样书)送至某处是也。所开之账及所送之本,未必合理,未必可靠,但终较自己瞎寻,自己问价讲价为愈。一次两次之后,店主见汝有金钱能力,虽名贵之品,即架上所万万见不到者,亦能送来。余大量购书时,曾采用此法而获得明山阴祁氏抄本《文贞公诗集》、黄丕烈跋明写刻本《文温州集》、劳权手校《齐东野语》等等精品。”

周越然所藏固不乏宋刊元椠,更以词曲小说等明清精刻精印本、手稿钞本为其特色。书人收藏,与商人不同。成功之诀,在于特色。他深得此中三昧。他说“书之奇者,不因版古,必因稀见”,因而他的庋藏,不收古董商追逐的宋刊元椠,而是中英文珍本秘笈雅俗兼收,在我国藏书史上,重视中西并蓄,周越然可谓得风气之先者。另外他特别重视搜罗东西方情色文化的香艳书为其特色。这在当时风气未开的中国,是需要眼光和勇气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北平某报讥余专藏淫书,南京某报骂余专译淫书,其实,余所藏所译皆名著也。”他单是《金瓶梅》的中外版本就有十多种。他丰富的性学藏书,多是人弃我取的孤本珍品,是研究古代相关历史的珍贵史料。

周越然有篇《西洋的性书与淫书》发表在1944年5月16日出版的《古今》半月刊第四十七期,开宗明义即说:“性书与淫书不同。性书是科学,淫书是小说。性书是医学,是心理学。淫书是谎言,是‘鼠牛比’(按:吹牛皮)。西洋有性书,又有淫书。我国有淫书,而无性书。我们读了性书,多少总得些智识。我们看了淫书多少总受些恶习。少年人还是多习科学,少阅小说的好。”接着他说:“西洋淫书,不及中国的多,也不及中国的‘出色’。中国最大的淫书是《金瓶梅》,最小的是《痴婆子传》。这两种文笔均佳,且近人情。此外如《绣榻野史》《浪史》《肉蒲团》《杏花天》《灯草和尚》《株林野史》《昭阳趣史》《野叟曝言》《绿野仙踪》《姑妄言》……非独猥亵不堪,并且不合生理。它们主张吞药,主张‘扩展’,主张采补,都是速死之道。这种书宜烧不宜读。”又说:“西洋的淫书,大都为上岸的水手或休息的士兵而作。欲迎合他们的心理,不得不以狂‘玩’为主旨。我曾经见过两种代表作:(一)《半日轻狂记》(上下两卷),(二)《全夜在后宫中》。《半日轻狂记》,又名‘银梨花下’,我国有译本。书中言某姓男子,因求婚不遂,将意中人骗入体育室(不是疯人院,译本误),一再强行无礼。那个‘意中人’经过‘大辱’之后,反而心悦诚服,情愿同他结婚。——此种‘理论’,此种主旨,吾人一见而知其虚伪。所以西洋的淫书,只是欺骗西洋的下流人,绝不能‘感动’我国的读书人。《全夜在后宫中》更加荒谬了。某国军舰,因风不顺,停泊在天方海滩中,舰长在海湾沐浴时,巨厦中的妇女,将窗打开,并将舰长吊入室内。他坐定后,就知道身在禁地,所有的女人都是国王的妃子。每个女人都欢迎他。翌晨他离别的时候,每个女子都很满意。——这一册书的主旨,无非是:水手随时随地可得艳遇。——本书的设计果然恶劣,但是它内中的故事倒很有趣味。”最后他说:“西洋性心理学中,常载许许多多‘性史’。性史’就是个人婚姻前后的实录,心理学家据为研究资料的。首先印行这种资料者,是心理学专家艾理司氏。依科学言,性史全不秽淫。后来张竞生采取了艾氏的意思编《性史》(第一集),为什么大家讥笑他呢?因为张君的著作,确实秽淫。他的那篇《董二嫂》,是《痴婆子传》的化身,当然不能登大雅之堂。张竞生以后的小册子,效慕张竞生《性史》而作的小册子,我见过的,总在一百五十种以上。这样的多,都因为纸张低下的缘故。现在纸张缺乏,马路上喊卖春宫,喊卖《性史》的瘪三,几乎完全没有了。”

作为一个作家,周越然也写了不少文章,当然大都跟书有关的。周氏性格中颇有见异心喜、诙诡嗜奇的成分。这也反映在他的书话中,无论谐谑诗文,秘药偏方,奇风异俗,勾栏瓦舍,甚至荒丘埂莽,牛鬼蛇神,烟粉灵怪,他都一体全收,宛如一部社会小百科。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古今漫录,雅俗兼收,义存箴警,一笑舒忧”。

学者陈子善说周越然的著作,人们较为熟知的有三种,分别是:《书书书》,1944年5月上海中华日报社初版。《六十回忆》,1944年12月上海太平书局初版。《版本与书籍》,1945年8月上海知行出版社初版。但是,正如藏书家姜德明先生所说的,“《书书书》和《版本与书籍》都各印一千册,尤其《版本与书籍》出版之际,正是抗日战争胜利之时,环境突变,读书界的心理已经厌恶了敌伪时期问世的出版物,因此流传不广,市面上极少见”。陈子善又说:“周越然在上世纪30年代还出版过一本小书,至今鲜为人知,笔者也是从香港藏书家黄俊东先生的《书话集》(1973年9月香港波文书局初版)中才知晓的,那就是天马书店版的《性知性识》。黄氏在书话《性知性识》一文中称此书‘是一本用俏皮的笔调来写性故事的妙书’,作者在书中‘娓娓而谈,篇章很短,但都涉及一般性的知识和有关名词的来源、历史,在文章中,他很少为某种性事作说明,却是借了文学中或医书中的故事描写而谈起一些常识和见闻来。由于三言两语,精警有趣,故颇能收寓教育于消遣的文字中之效’。”

躲斋在《一位饱受非议的藏书家——言言斋主周越然》一文中说,周越然还以“走火”、“九一三”、“洲亚”等笔名在上海《晶报》《学灯》《太白》以及沦陷时的《风雨谈》《天地》《文友》等报刊上发表短文,内容涉及甚广,或说书林掌故,或探版本源流,或叙购书趣闻,或辨古籍真伪,或译稀见西书,或谈域外风情,用语文白参半,风格庄谐并济,颇受读者欢迎。只是这些散见于报刊的短文,在作者以为不过是“游戏文字”,生前未予结集。直到近年他的嗣孙周炳辉从各报刊上搜寻,先后辑就出版了三本:《言言斋古籍丛谈》(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言言斋西书丛谈》(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言言斋性学札记》(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版)。特别是《性学札记》,据编者说,乃是当年《性知性识》一书的增扩,所收短文超过原书一倍以上。

作为近代译界魁首严复的弟子,周氏的译文也“爱用古典,喜造新名”,如他译妇女谈恋爱(love)为“掳夫”;将kiss译为“开始”,其奇思妙想,每每使人有匪夷所思之感。而impotent(不举)则译为“莺不登”,音义兼顾,庄谐杂出,颇为传神,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又把“阉”字(castrating)译成“割势折丁”,把变态性爱中“鞭挞”(flagellation)译成“福来吉星”,“色情”(eroti-siom)则译成“意乐提神”,实在是音意双绝,令人解颐。

上海沦陷期间,周越然曾出席日伪作家活动,颇受到同时代隐居辍笔以明志的文化人所诟病。对于此报人徐铸成认为和钱芥尘的拉拢有关,徐铸成在《旧闻杂忆续编》书中这么说:“新闻界当时被‘除奸’的,一是《申报》的钱华,二是《晶报》的余大雄。听说,这两个人,背后有一个同一牵线人。此人就是钱芥尘。也和妓院的老鸨一样,他可以说是新闻界的人贩子。听说在‘九一八’后,他就和日本报道部有密切联系,上海新闻界曾先后组织‘东北参观团’和‘赴日参观团’,都是他一手布置,自己却不参加。他拉人下水的办法是投人所好,就汤下面。经济困难的饵以金钱,爱名的给以吹捧,两者都不贪的,他还有一个‘绝招’:他搜集影印了不少《金瓶梅》一类的古本,对于某些自命清高的对象,登门拜访,拿出一些‘珍本’请求‘法鉴’。某些假道学如果投其所好,那就一步步被他的罗网粘住了。听说以编《英语周刊》闻名的周越然,就这样被他拖下水的;周与久居香港的叶某(按:指叶灵凤),是同以收藏洋文性爱之类的书出名的。钱华和余大雄之流,却是被钱诱进魔掌的。当然,也有他们的主观原因。”而关于钱芥尘,作家周劭(周黎庵)晚年在《雪夜闭门读禁书》一文中,也提到:“我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个中国奇人,也是继承叶德辉的衣钵广为刊印这类禁书的,则在今日已鲜为人所知。此人叫钱芥尘,他出现在上海是40年代初期太平洋战起之后,我不详悉他的生平,大概是浙西一带人,所谓是钱武肃王的后裔,生得南人北相,高大魁梧,犹似直鲁大汉。他在上海办了一个杂志,自己并不出面,从杂志的文字上看不出有什么背景,据说在来沪之前一直在东北,居张作霖幕府,和杨宇霆、莫德惠、张作相等是老友,张学良则是他的后辈,所以对东北和奉系人物熟悉得很,娓娓谈来,如数家珍。他善于交际,酷喜请客宴会,时常召集一些并不相识的人在酒楼盛宴,我也曾被他辗转托人请去叨光过两次宴请。他不但盛宴招待宾客,并且席散时还每客赠送礼品,那礼品好怪,竟是三四十本小册子,内容一律是禁书,大都是翻印叶德辉‘双梅景暗丛书’的,而开本奇小,大概是128开,烟盒子那么大小,真是内容丰富,无所不有,其中尤多连名称都未听到过的秘笈。钱芥尘为什么要广事交际和赠送那类书籍,我实在百思而无以索解。”

对此种说法,关林有不同的看法,他说:“‘太平洋战争’之后,上海全市为日军占领。这期间钱芥尘利用与汪伪政权中几位旧友的关系,搞到出版许可证和配给纸,在自己家里办起了《大众》月刊。不少讲究民族气节的上海通俗文学作家,如包天笑、徐卓呆、程小青、郑逸梅、徐碧波、孙了红等等,都为这份刊物提供稿件,有些人更是钱芥尘家中的聊谈常客。徐铸成先生谈到战时的钱芥尘,说他是一个专门诱人落水的角色。徐先生是过来人,他的说法当然也是后人了解钱芥尘的可供参考的一家之言。然而,包天笑、徐卓呆、郑逸梅等先生也是过来人,他们对钱芥尘的了解至少不会比徐先生浅,如果钱芥尘当时真是徐先生所说的那种角色,包天笑等人怎么会再与钱芥尘常有来往呢?”谁是谁非,殊难索考。

不过周越然曾出席两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却是事实。分别是1943年8月25日到27日在日本东京举行的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和1944年11月12日于南京召开的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第二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同行的有陶亢德、柳雨生、邱韵铎、鲁风、关露、陈寥士、章克标、谢希平等一行十人;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参加的有陶晶孙、钱稻孙、柳龙光、梅娘、赵荫棠、章建之、傅彦长、梁山丁、徐公美、纪果庵、陈辛嘉等多人。周越然在1944年12月15日出版的《文友》第四卷第三期发表《自大会归来》一文,说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达成:(1)结成东亚文学者联盟案,(2)大东亚文化交流案,(3)设置大东亚文学奖金案。另外11日举行的中国文学者年会也有重要提案:(1)保证作家生活案,(2)请办理民众文学读物案,(3)成立文学工作者消费合作社案,(4)请政府规定老年作家年金案。

自1945年以后,周越然之名再也不见于书报杂志,于是有人以为他谢世了。其实周越然并没有去世,只是因为沦陷时期,他曾出席“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深自忏悔;抗战胜利后再不著文撰稿,只愿深埋于故纸堆中,聊以“喘息”余生。据柯灵于1987年7月23日致傅葆石函,谈到孤岛时期上海的文化人,说:“上海沦陷期间,有个以周佛海为后台的文人小集团,在一次宴席中,有人对周佛海吹吹捧捧,肉麻当有趣。周越然却说:‘说到民族气节,我感到很惭愧。’在这样的场合,敢于说这样的话,不但说明了他的坦率,也需要一定的道德勇气,不能不使人对他另眼相看。”所以躲斋认为周越然在抗日胜利之后的退出学界,自匿于故纸丛中,深自忏悔,实属必然。直到上海解放以后,周越然才重作冯妇,在上海水产学院执教英语。但未几,因俄语风行,学校不再开英文课而辍教,到图书馆工作,直到1955年辞归,1962年病逝。

与周越然颇为熟识的谢希平在《记周越然》一文中说,周越然为人谦虚,他有几件事是足以自豪的,但恐怕他在其《回忆录》中要客气地省略过去。于是他就把它写出来:

第一件足以自豪的,有三位得意高足。一位是诵经茹素号称日本通的戴天仇(按:戴季陶),还有两位就是研究党务的陈氏弟兄(按:陈果夫、陈立夫),戴天仇的年纪,或许年龄和他差不多,可是教他“各得骂人”(good morning)的时候,俨然师道可尊。陈氏弟兄,那是入室弟子无疑,因为他们都到过外洋,直接吃过欧美大菜,学得“各得骂人”的本领,虽然不敢说他们青出于蓝,总可表示名门必出高徒。

第二件足以自豪,而周先生并不以为了不得的便是他的酒量。六七年前,他每顿必须喝啤酒,每饮起码要近一打,黄酒呢,也要五六斤,“醉”字在他的字典里是没有的。可是现在酒价太贵了,周先生不但顿数改少,喝的时候,也加以节制了,有时竟可不喝。他喝酒的姿态是西式的,喜欢干杯,一口一大杯,看看他的身材,好像放不进这许多的酒,想起了“酒有别肠”一句话,疑团倒也消了。他从不脸红,从不说错话,依旧地操着一口湖洲白话而谦谦客气,虽然他喝了很多的酒。

第三件足以自豪而周先生不向人说的,便是他不愿做官。他的得意门生既久任考试院长时,屡次请他出山,他是情愿守着商务印书馆的编审而不肯去,再四地邀请,再四地不去,结果是折中办法,官是不做,到了高考的时候,临时聘请出题阅卷。他从不活动,因他离不开编审所,好像有商务印书馆,就应有周越然。堂堂政府官,尚且不做,何况工部局呢?哪里晓得华委一职,偏偏地加到了他的头上,坚辞不得,只好半推半就地就任了。

第四件足以自豪且值得提的,是他的藏书之富,拿书的形式来分类,一是直竖本的外国书,一是横平本的线装书。拿书的内容来分,有天命之谓“性”的庄严书与食色之谓“性”的诙谐书两种。拿书的版本来说,有外国古本、中国宋元明版、中外绝版三种。1921年闸北大火,损失不知多少,但是现在到过他的藏书室里的人,还是叹为观止,尤其是经史子集的单页宋版和明本的《金瓶梅》一类的伟大收藏。

此文要言不烦地点出周越然的行事作风和他的成就,就权当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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