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东方主义的变奏:赛珍珠小说《大地》中的中国形象

2013-08-15 00:42梁志芳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应用外国语学院广东深圳518055
名作欣赏 2013年24期
关键词:王龙赛珍珠主义

⊙梁志芳[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应用外国语学院, 广东 深圳 518055]

1938年,美国女作家赛珍珠(Pearl S.Buck,1892—1973)主要凭借其中国题材作品《大地》(The Good Earth)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第一位主要以写中国题材作品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大地》是1930年代西方描写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两部作品之一,与西方描绘的众多中国形象(如《马可·波罗游记》)相比,《大地》中的中国形象有自身鲜明的特点。赛珍珠通过现实主义手法对中国进行“人性化”的描述,引导美国人更好地了解中国。然而,赛珍珠以现实主义手法对中国进行“正常化”描述的背后,则是被深深掩盖的美国东方主义,《大地》是美国东方主义在特定语境下的“变奏”。与“显而易见的东方主义”将中国或乌托邦化或妖魔化不同,赛珍珠运用了一种更为隐蔽的东方主义,创造了美国东方主义的新形式。这种新形式,就是将中国“正常化”,以更积极、肯定的方式来塑造中国,而美国东方主义则以隐蔽的方式存在于对中国的积极肯定描述之中。

一、《大地》中“正常化”的中国形象

《大地》以对中国农村生活的史诗般描述轰动世界。与西方或美国的中国形象相关的代表性研究,无不认为《大地》为提升西方的中国形象、引导西方的中国观转向积极肯定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美国著名历史学家韩德(Michael H.Hunt)认为赛珍珠在重塑美国的亚洲观方面成绩显著,她成功地传播了更积极、更真实的中国形象。迈克拉斯(Mackerras)则指出,“赛珍珠通过其小说《大地》,在20世纪上半叶西方的中国形象形成过程中发挥了突出作用。确切地说,她影响并代表了从义和团运动到1949年国民党失败这半个世纪间西方积极的中国形象”。西方1930年代的很多评论更是大加赞扬《大地》不带有东方主义的异国情调,避免了刻板的中国形象。

《大地》中积极、“正常化”的中国形象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对乡土中国的颂扬;对中国人勤劳简朴生活的歌颂;对中国农民的人性化描写。

1.对乡土中国的颂扬

《大地》讲述了中国农民在各种接连不断的天灾人祸面前仍坚守土地、永不放弃的故事。《大地》当时在美国畅销的最主要原因,是因为它的土地主题契合了大萧条时期美国的时代精神。中国农民在土地上艰难挣扎的故事引起了大萧条时期美国人的广泛共鸣。1930年代美国经历了大萧条,大量农民为了生计不得不背井离乡,王龙一家的艰辛与顽强不屈的毅力对当时的美国人极具感召力,而王龙依靠自己的勤劳与坚韧发家致富的故事也给许多幻想破灭的美国人带来了希望。《大地》回归土地的主题与美国文化对土地的崇敬和热爱,以及大萧条时期美国社会的主流观念是一致的。简言之,美国人在《大地》所讲述的中国农民在土地上顽强拼搏的故事中看到了自身,并通过它肯定自我、确认自我,实现自我认同。《大地》中作为美国文化的“他者”而呈现的“乡土中国”,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了美国人对社会现实的不满与改革的期望,寄托着他们改变现实的理想以及颠覆、超越美国现实的欲望与向往。

2.对中国人勤劳简朴生活的歌颂

《大地》描写了中国农民王龙与阿兰执著于土地的勤劳简朴的故事。《大地》对勤劳简朴品德的歌颂亦是该小说上世纪30年代畅销美国的原因之一。《大地》所歌颂的勤劳简朴与美国文化崇尚生活简朴的传统品德完全一致。自清教徒时期美国文化就将生活简朴作为民主的象征,以反衬奢华铺张的欧洲贵族生活,美国读者对《大地》所表现的中国人勤劳简朴的美德有强烈的认同感。正如周宁所说,“《大地》的真实意义在于,它让美国甚至欧洲读者与观众们在现代工业文明的背景下体会到自然质朴生活的意义,在关于中国的小说中,看到自身”。《大地》写的是中国故事,却表现了勤劳简朴这一美国精神。《大地》实质上是美国社会价值与矛盾的反映,美国通过“中国”这个他者形象言说了自我。

3.对中国农民的人性化描写

18世纪晚期至20世纪初西方关于中国的众多描述里,中国人往往不是荒诞怪异,就是野蛮残忍、毫无人性;绝大多数西方人眼中的中国人缺乏个性、没有清晰的面目。而《大地》则不同,它对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农民进行了人性化、个性化的描写,将极具个性的中国人物栩栩如生地展现在西方读者面前。《大地》着力刻画了中国农民在各种接连不断的旱、涝、蝗、兵、匪等天灾人祸面前所表现出的人类的顽强、坚定、永不放弃;对以大地为代表的自然的深深眷恋与热爱、生离死别、人生的欢乐与磨难,这些也都是人类最基本、最普遍的经历。全世界的读者都能感受到王龙与阿兰的喜怒哀乐,主人公的欢乐与痛苦他们无不感同身受:成亲那天早上王龙的喜悦与忧虑、阿兰在灾荒中不停地独自生孩子的痛苦与勇气、王龙一点点从黄家买进土地时的欣喜、阿兰掐死女婴时的无奈与痛苦、王龙考虑卖掉傻女儿时内心的挣扎与矛盾……

这一切都让美国(西方)读者认识到中国人是和他们一样有着人类最普通情感的“正常”人,有欢笑、也有眼泪,有爱、也有恨,与他们并无二致。伊萨克斯高度评价了赛珍珠关于中国农民的人性化描写,“《大地》赋予缺乏个性的中国大众以鲜明个性,在这方面功绩卓著……它将面目模糊不清的次等人类转变为特定的人类,并激发了对他们的强烈、感人至深的同情。”《大地》对中国农民的“人性化”描写以及由此而激发的美国人对中国广泛的同情,与1930年代初美国逐渐将中国想象成进步文明的美国“拯救”的对象、受美国保护的弱者这一美国东方主义一致。

二、《大地》中隐蔽的美国东方主义

尽管《大地》塑造了“正常化”的中国形象,并引导美国人形成更积极、肯定的中国观,然而,赛珍珠在对中国的“正常化”描写的面纱之下,是暗流涌动的、隐蔽的美国东方主义。赛珍珠借鉴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的叙事方法,根据她在中国多年生活的体验与观察,采用现实主义手法或美籍日裔学者吉原真里所说的民族志(ethnography)的叙事方式,将她了解的有关中国社会的民族志知识以现实主义方式“真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从而掩盖了《大地》的东方主义色彩。事实上,《大地》这种民族志方式的叙事仍不可避免地打上了美国东方主义的烙印。本文将《大地》这种对中国的“正常化”描写或貌似“真实”的民族志叙事所遮蔽的东方主义,称之为“隐蔽的美国东方主义”。19世纪东方主义主要包括的三种套话或价值观——停滞与进步、感性与理性、专制与自由,以及东方主义惯用的“野蛮与文明”二元对立的价值观在《大地》中均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1.停滞、静止、落后的农业中国

“停滞与进步”是东方主义的主要价值观之一。东方是停滞的、落后的,西方是进步的、先进的。西方现代性在构筑“进步”这一价值神话时,自然将东方的“停滞”作为被否定的“他者”。赛珍珠所钟情的在《大地》中向西方读者描绘的,也是一个停滞的、静止的儒家中国,是封建儒家文化统治下的中国农村社会。她反对中国向现代社会转变,不希望中国发生任何变化。受这种中国观的影响,赛珍珠塑造的中国形象有很大的局限性。“赛珍珠创造并反复述说了一个简单、静止、易被同化的中国形象。”赛珍珠笔下的中国是单一的、停滞的。《大地》对中国农村生活进行了“史诗般”的描述:黄种人在黄土地上艰辛地劳作、亘古不变的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古老的凝固的文明、轮回的生命、循环的历史、被定格的时间与画面……赛珍珠否定中国向现代社会的转变与对现代性的追求,她想象中的中国永远是定格在儒家文化统治下的封建国家。

2.女性化、荒淫、堕落的中国

东方主义认为东西方之间存在本质区别,西方是理性的,东方则是感性的。理性主义是西方现代性的主导价值之一。东西方“感性与理性”的二元对立关系经常与性别话语结合在一起,形成高度性别化的东西方权力关系:东方是感性的、女性的、阴柔的、堕落的、淫乱的、虚伪的、“不正常的”;西方则是理性的、男性的、阳刚的、高尚的、贞洁的、诚实的、“正常的”。赛珍珠认同了东方主义,运用性别话语在《大地》中描述了一个高度女性化、阴柔、荒淫的东方国度。

首先,《大地》对中国人的纵欲与性心理的“奇特”进行了夸张描述。中国人有着偏执的处女情节,女人的贞操远比美貌重要,“做丑女的第一个男人比做美女的第一百个男人强多了”。中国男人均荒淫无度,地主黄家的老爷与少爷们、变富后的王龙及其大儿子,不是借丫环或姨太太,就是找妓女发泄性欲。

其次,《大地》塑造了多位放荡、淫乱、势利、贪婪、懒惰的中国女性形象,她们包括荷花、杜鹃、王龙婶婶等。“根据美国民族主义,美国女性是美利坚民族的道德中心——她们表现了美国的道德与品德,而东方主义视野下的中国女性则是性欲过度、缺乏母性本能的,她们表明中国缺乏文明与道德。”因此,堕落、淫乱的中国女性需要美国利用其高尚的道德与文明来进行改造、教化。作为女性的赛珍珠对中国女性的刻画同样未能摆脱美国东方主义的桎梏。

第三,刻意突出中国人不道德的两性关系,着力刻画王龙家庭内部成员之间混乱的两性关系。王龙大儿子与王龙的姨太太荷花曾有暧昧关系;王龙堂弟试图强奸王龙的小女儿,他还多次骚扰王龙的两个儿媳及其姨太太荷花;王龙夺走了小儿子的心上人梨花。《大地》对中国人不道德的两性关系的描写进一步突显了中国人的道德堕落、伦理沦丧。

3.父权专制统治下的封建中国

“自由与专制”是东方主义的另一主导价值观。西方是自由的,东方是专制的。自由是西方现代性构筑的重要价值神话。东方的专制包括政治专制与家长专制。《大地》生动地描绘了一个父权家长专制统治下的封建中国,极力表现了儒家的“三纲五常”以及中国封建女性必须遵守的“三从四德”。赛珍珠描述了一个父权制的中国农村社会,小说通过对家庭危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描述“,使父权制成为区分中西方文化的标志之一……将父权制自然化,使它成为‘中国特性’的一个必要因素”。也就是说,赛珍珠有关中国封建社会的风俗习惯、礼教、伦理道德的民族志叙事中,美国东方主义如影随形地隐藏于其中。此外,西方对中国人抽鸦片、女人裹小脚、男人留长辫等封建习俗的典型东方主义描写,在《大地》中亦有充分展示。

4.野蛮、愚昧、低劣的中国

“文明与野蛮”是东方主义惯用的价值观,“文明”是西方现代性构建的另一主导价值。西方是文明的、优越的、高等的,东方是野蛮的、愚昧的、低劣的。野蛮愚昧的东方需要文明优越的西方文化的教化、改造与拯救。“野蛮的中华帝国”是西方塑造的典型的丑化的中国形象。帝国主义时代西方关于野蛮的中华帝国的描述,可谓比比皆是。《大地》中对野蛮中国的描述主要体现在有关土匪的描述中。在赛珍珠的笔下,中国匪祸不断、土匪到处横行肆掠、烧杀抢夺、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匪祸在《大地》中的反复出现印证了美国东方主义话语有关中国人残忍野蛮的论断。

此外,《大地》塑造了低下、劣等的异域中国形象,强化了白人的种族优越感与东西方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吉原真里认为,赛珍珠通过民族志的叙事方式来确立白人的优越性:“赛珍珠的民族志知识以及它们在文本中的展示不仅仅为小说情节与人物的合理性打下基础……还把作者或叙事者与小说人物截然分开,将赛珍珠置于一种优越于其中国人物的位置。”通过建立作者赛珍珠与小说中的中国人物之间的不平等权力关系,《大地》强化了美国东方主义话语,使中美文化之间的不平等关系进一步加强。

总而言之,与西方塑造的众多中国形象一样,赛珍珠笔下的“中国”依然是西方自我书写、自我认同、自我超越的工具,美国借《大地》里的“中国”这一他者形象言说了自我。赛珍珠从跨中美文化的双重视角出发,塑造了更积极肯定的、“正常化”的中国形象,但她对中国的这种“正常化”描写的假象背后,是隐藏的美国东方主义。赛珍珠运用了一种隐蔽的东方主义,《大地》是美国东方主义在特定语境下的变奏。“赛珍珠成名的关键在于她的话语策略——包括东方主义话语和性别话语……赛珍珠的权威地位的确立和《大地》的经典化源自西方的东方主义话语,而这两者又反过来促进日益系统化、制度化的关于亚洲的知识与表述。”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大地》从东方主义角度对中国和中国人所做的“扭曲”,并不是赛珍珠的有意选择。赛珍珠有着促进中美文化交流的良好动机,而她生平最大的愿望也是尽其所能地在作品中如实地描写中国,但她不可能摆脱所处社会的意识形态与时代语境的影响,在其有关中国的“如实”描写中隐含着美国东方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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