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心理学和接受美学视角浅析《变形记》

2013-08-15 00:42冀婷婷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太原030006
名作欣赏 2013年24期
关键词:高尔变形记格里

⊙冀婷婷[山西大学外国语学院, 太原 030006]

弗兰茨·卡夫卡,这位中年早逝的奥地利小说家,生前默默无闻,去世后名声却响彻世界文坛。他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看到了人的异化,同时又发现了人与社会、个体与群体的相互排斥以及主体的努力与结果之间的内在悖反。许多作家和评论家都对其作品及独特的写作风格做了深入的分析和探究。然而,对作家和作品的研究往往会因侧重角度不同而产生不同的结论,本文中笔者将从心理学和接受美学的角度对卡夫卡的主要代表作《变形记》做一探究和讨论。

一、《变形记》的主要内容

《变形记》写于1912年,是卡夫卡最为出色的中篇小说。小说中的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莎是一家公司的旅行推销员,每天为了一家的生计辛苦奔波,唯恐失去自己的工作。然而一天早晨他发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大甲虫。开始,母亲和妹妹还对于发生在他身上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十分同情。但久而久之,家人对他的同情渐渐变为了恐慌、厌恶甚至是憎恨,盼着他能够早日死去。终有一天夜里他怀着对家人的温柔和爱意,孤独地离开了人世。格里高尔死后,家人如释重负,都为此而感到庆幸。他们出外郊游,准备开始新的生活。

如此荒诞离奇的情节,如此冷漠的人际关系。作者究竟想表达什么,为何又要通过“变形”这一在童话世界中才有的现象来表达呢?下面,我们就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对这个问题做一讨论。

二、对《变形记》的心理分析

谈到心理分析,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想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荣格(Carl Gustav Jung)、阿德勒(Alfred Adler)等人。这里,笔者将运用弗洛伊德的有关理论对这部作品做一剖析。这不仅是因为弗洛伊德是精神分析的集大成者(荣格和阿德勒都曾是弗洛伊德的积极追随者),更多的是因为,弗洛伊德与卡夫卡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

弗洛伊德与卡夫卡均生活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这样一个特殊的时代。第一次世界大战几乎从物质上毁灭了欧洲,而且使人们产生了焦虑感、孤独感、隔离感和恐惧感,而这些也正是卡夫卡创作的主题和源泉。卡夫卡与弗洛伊德都是犹太人,当时欧洲的排犹主义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二人为对付这种环境所采取的方式不同,但对人的心灵秘密的探索却是他们的共同点。在这个前提下,他的一些思想和学说很可能被卡夫卡接受,并被运用到他的文学作品中。

1.对格里高尔的心理分析

弗洛伊德认为,人的精神活动分为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意识是表层的部分,其特点是神志清楚,能感知外界和现实的各种刺激,能觉察到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行动的目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讲话做事之所以是合乎社会规范和道德标准的,就是因为受到了意识的控制和影响;前意识是暂时退出意识的部分,前意识里的心理活动是在一个人出生后成长发育过程中形成的。处于前意识里面的心理活动平时不能意识到,集中精力努力回忆和经过提醒,才能进入意识。其作用是保持对欲望和需求的控制,以及按照现实要求和个人的道德标准来调节心理活动的;潜意识则是人精神活动中不为社会所容纳的本能和欲望,它受意识和前意识的制约和束缚。

在弗洛伊德看来,人们的大部分的心理活动是在潜意识里进行的,大部分的日常行为也受潜意识所驱动。它之所以无法在意识层面得到很好的表达,是因为它是有违社会道德标准的,因而它是被压制在意识底层的一种反映形式。①然而某些被意识精心潜藏的动机,最终会导致某种看似偶然的事故。比如说人在睡梦中,白天被压抑着的潜意识会被释放出来。这反映在卡夫卡的作品就是人的异化,格里高尔的变形就是他潜意识的流露,因为他长年奔波劳苦,老板毫无人情味,把他当成机器使唤,所以他早已对自己的工作厌恶到了极点。变成甲虫则意味着他无法去工作,而这也正是他一直被压抑的愿望的实现,是他潜意识的流露。

然而当他清醒过来想到要去上班时,潜意识中的不满和愿望又被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家庭责任感和对于上班迟到的担忧等意识领域内的东西。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格里高尔态度的变化与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的理论极为相似。格里高尔的“虫化”,根本就反映出他在潜意识中厌恶自身,根本不愿再继续以前的生活和工作。而解决这一切的出路就是“变形”。

运用弗洛伊德关于潜意识的论断我们还可以看出,“变形”使得格里高尔潜意识中对公司老板的憎恶得到了宣泄。变形使他不用再去干那讨厌的差事,也不用去替父母赚钱还债了。

在赫尔穆特·凯泽对卡夫卡的《变形记》进行分析时指出,格里高尔的“变形”是一种自我惩罚。笔者认为这是不无道理的。因为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受到了家人的鄙视和厌恶,甚至是父亲的毒打;他认为妹妹给他的牛奶不再好喝,只喜欢吃腐败肮脏的东西。也许这正是他对自己取代父亲养家糊口而挫伤了父亲一家之主的自尊的一种赎罪和弥补吧。但是凯泽格里高尔赋予了俄狄浦斯情结却令笔者感到不免有些牵强。②因为从文中我们明显可以看到的只是父亲对格里高尔的严厉与不满;可以看到格里高尔在变形之前母亲和妹妹对他的疼爱;也可以体会出他和父亲之间的矛盾以及潜意识中对父亲专制的反抗。但却很难发现弑父恋母的影子。因为一来他的工作只是为了维持家计不得已而为之的,他内心渴望着自由;二来他对父亲的恐惧和憎恨,以及对母亲,特别是妹妹的怜爱都是建立在他们对他不同态度的基础之上的。故而笔者认为,格里高尔是否具有俄狄浦斯情结仍是一个有待商榷的问题。

2.对卡夫卡的心理分析

在《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弗洛伊德把作家比作了梦幻者、而把作品比作白日梦。作家就像是玩耍的孩童一样,构建着自己梦幻中与现实极不相同的世界。人之所以会进行文艺创作是出于原欲宣泄的需求,也就是说因为人潜意识中不为意识所接受的想法在睡梦中会涌现出来,从而得以宣泄;而在梦醒时分由于意识夺回了控制权,所以人会另辟蹊径,也就是通过文艺创作来表达,使梦境成为实体。因而我们可以说文艺作品是梦幻的替代,是作家的白日梦。我们可以通过对其作品的分析来洞悉其心理,也可以通过对其心理的分析从而对其作品做出较为准确的理解和诠释。

实际上我们在读任何一个作家的作品时总是会不可避免地联系到对作家本人的分析,特别是对一些晦涩难懂的作品的理解更是如此。《变形记》情结的离奇荒诞使得我们自然而然地想到,这是否是卡夫卡吐露自我心声的一种特殊形式呢?其实,对卡夫卡本人有所了解的读者都会在格里高尔身上看到卡夫卡本人的影子。如果我们将格里高尔与卡夫卡做一比较的话,会发现二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父亲这一角色自卡夫卡年少之时便是他心头的一个阴影。父亲那种家长专制的教育方法使他从小就形成了一种胆怯、懦弱的性格。卡夫卡酷爱文学,却又迫于父命而去做小职员。而格里高尔最喜欢做木工活,却不得不为了养家糊口而去做推销员。他变异后便不再工作,正是卡夫卡希望摆脱令他厌烦的处境的实现。而他变异后心中的不安、恐惧以及遭受到的冷漠,也无一不是卡夫卡的亲身经历。甲虫那巨大而笨重的身体以及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无数细小的腿,正是卡夫卡内心无比压抑却又无处诉苦、无可奈何的感受的一种宣泄。

至于格里高尔的变形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一说,更是可以在卡夫卡身上找到原型。在卡夫卡年幼之时,两个弟弟的降生使他产生了怨恨,因为他觉得他们是来与他争夺母爱的。于是卡夫卡对他们进行了诅咒,希望通过魔法将他们谋杀。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这两个弟弟不久后均因病夭折。这就给卡夫卡心里留下了沉重的负罪感。而当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实现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之时,这种负罪感又大大地加深了。这份压抑的情感反映到他作品中就是惩罚与赎罪。这不单是在《变形记》中,在《判决》等文中均有体现,由于篇幅有限,这里不一一提及。而且在了解了卡夫卡负罪感的来源后,我们也可以推断出他通过作品所要反映的惩罚与赎罪不会是由于俄狄浦斯情结所造成的。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卡夫卡是一个写自我,写内心的作家。他的每部作品都是其内心情感的流露,都是与他本人的经历密不可分的。甚至于连作品中主人公的名字都与他有着莫大的联系,比如长篇小说《审判》中的主人公“K”,正是卡夫卡(Kafka)的缩写,而《变形记》中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沙(Gregor Samsa)的姓Samsa与Kafka亦十分相似。这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作者的刻意安排。

以上是运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理论对《变形记》一文所做的分析和探讨。我们可以看出通过这种方法能使读者更清晰地明确作品中的各种心理动机、情结。然而不合否认的是,我们无法通过这种方法解释为何一部作品会受到读者的如此青睐,也就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读者认为一部作品是好的或是不好的。基于此,下面我们将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对《变形记》做一评析。

三、从接受美学角度看《变形记》

长久以来我们在对一部作品进行解读的时候总是倾向于从作者或作品本身着手,而忽略了读者的能动作用。这一缺陷在接受美学的理论中得到了弥补。提到接受美学就不可避免地要提起它的主要代表——汉斯·罗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姚斯认为,在作家、作品和读者这三角关系之中,读者并不是被动因素,不是单纯做出反应的环节。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具有一种主动的态度,参与创造文学作品,甚至创造文学的历史。即使是作家本人最初也是以读者的身份来阅读他人的作品,而后才进行创作的。③文学的接受活动可以看作是文学作品与接受者之间的一种交流。而在读者与作品进行这种所谓的交流或是说对话之前,都已处于一种先在的理解或先在知识的状态。没有这种先在理解与先在知识,任何文学的阅读都将不可能进行。这种先在的理解就是文学的期待视野,也是姚斯理论的核心部分。④

“期待视野”的观点重视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地位,它可以是读者原有的社会经历,也可以是对先前作品的理解。因此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层次、不同年龄,甚至是不同性别的读者对同一部作品有不同的理解和评价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了。这就使得我们可以明白为何一部作品会受到欢迎或是遭到批评。这里我们先看两个众所周知的例子:一是央视拍摄的《射雕英雄传》在播出之后遭到了大多数观众,尤其是读过金庸原著的读者的抨击,认为该剧并未向所宣传的那样忠实原著,破坏了他们心目中的人物形象。另一个例子是演员王刚在《宰相刘罗锅》以及《铁齿铜亚纪晓岚》中扮演的和绅受到了观众的好评,都说他把和绅“演活了”。显然,前者与观众的既有理解,即“期待视野”大有不同,使观众大失所望;后者则是大大超出了观众的期望。

由此我们就不难推出卡夫卡的作品为何会受到欢迎了。卡夫卡所生活的时期是一个日趋“物化”和动荡不定的年代,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人渐渐失去了本质,成为了受外在力量控制的“异化”了的“非人”。如果联想到这些,那么读者就会明白,《变形记》中荒诞的情节其实是源于生活中荒诞的现实的。而作品在有过类似经历的读者群体中激起巨大的共鸣也就不足为怪了,因为格里高尔变形前的劳苦奔波;变形后对生活的不满和抱怨以及所受到的冷遇无一不是他们自己或是他们身边的人的真实写照。一句话,作品符合了人们的期待,因而获得了成功。因此我们说读者和批评家的“期待视野”决定了他们对作品的评价。

然而我们不禁要问,《变形记》自问世距今已有一段距离,为何仍不断有人去读它、分析它、评价它,甚至为它争论不休呢?对于这个问题,姚斯亦有回答。他认为,“期待视野”不是一成不变的。当既定的“期待视野”与一部作品不一致时,比如当今天的读者在读《变形记》时,会产生一种所谓审美的距离。读者对每一新作品的接受,总是通过对先前熟悉的经验的否定完成“视野间的变化”,把新经验提高到意识水平,从而进入新视野的。⑤这是一种打破平衡的情况;审美距离的克服,则是新平衡的建立。旧的平衡不断打破,新的平衡不断建立,就形成了“期待视野”的变化。所以在一个时代的读者阅读前一个时代的作品时,他在完成的就是这样一个视野变化的过程,他可以在作品中发现前人由于时代或理解力的限制而未发现的东西,对作品作出不同于前人的诠释。审美距离的存在使得期待视野的形成、修正、再形成有了历时性的特点,而这也正是不同时代的读者对一部作品的理解和评价有所不同的原因所在,也是一部作品能够长久存在而且仍被不断争论的原因所在。那么,格里高尔的变形在今天看来意味着什么?他的死又象征着什么?《变形记》这部小说在当今又有何意义呢?这一系列问题的答案就有待今天的读者去发掘了。

以上是运用心理学和接受美学的理论对《变形记》所做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心理学的方法虽可以通过对作品主人公甚至作者的心理分析,使读者更为准确地体察作者的写作初衷和把握作品所要表达的意思,但却无法指出作品是好是坏。期待视野的理论则弥补了这一点不足。我们在分析、理解以及评价一部作品时,应当博采众长,批判地继承各种文学分析方法,从而达到对作品合理的分析、深入的理解,以及正确的评价。

① 童庆炳、程正民:《文艺心理学教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页。

②③ J.W.Goette.Methoden der Literaturanalyse im 20.Jahrhundert.Verlag Moritz Diesterweg,1975.S.26,S.138.

④⑤ 金元浦:《接受反映文论》,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第164页。

[1] 汉斯·罗伯特·姚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2]徐岱.批评美学——艺术诠释的逻辑与范式[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

[3] 余匡复.德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6.

[4] 孙坤荣选编.卡夫卡短篇小说选[M].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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