苇岸的精神价值

2013-08-15 00:42张克锋集美大学文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名作欣赏 2013年35期
关键词:苇岸梭罗土地

⊙张克锋[集美大学文学院, 福建 厦门 361021]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yn,

“苇岸”是一个朴素而富有诗意和哲理的词,作为作家的苇岸,有着与这个词一样的质素。苇岸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仅度过了三十九个春秋便匆匆离去,他活着的时候少有人知,除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文友和个别眼光敏锐的批评家;他离去后的这些年里,已渐渐被忙碌和浮躁的人们所遗忘。但是,他是不该被忘记的。他的价值,亟待人们去发现。

一、“土地道德”的倡导

第一个提出“土地道德”这一概念的人是美国生态学家、环境保护主义的先驱利奥波德。他说:“土地道德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的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的平等的一员和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①这是对传统道德的一次革命性变革——它将道德的适用范围从人类扩展到了土地(包括土壤、水、植物和动物),是对盛行的、大多数人认为天经地义的人类中心主义的否定。苇岸则是在中国这块满目疮痍的土地上最早倡导“土地道德”的人。他的倡导基于这样一种理解:我们依靠土地生存,土地的健康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关,因此我们必须要建立起一种新的伦理,去关注和保护土地的健康。他沉痛地指出:“它(土地道德)其实是土地借助利奥波德之口,向忘形于主人幻象中的人类,发出的最后呼声。这呼声包含一个内容:‘征服者最终都将祸及自身。’”(《土地道德》)在《人道主义的僭妄》一文中,他借埃伦费尔德之口说,人类挽救自己而免于毁灭的唯一途径,就是“转变人类‘自然界的面貌都是上帝为了满足人类的利益安排出来’的观念、态度和生活方式”,并且强调:“这不仅是人类理应做的,也是唯一出路。”

“土地道德”的根基是对大地的敬畏和亲近。苇岸认为,大地是人类之根,“无论人类走得多远,它都无法脱离自身的根柢”(《我热爱的诗人——弗朗西斯·雅姆》),所以他写作的母题基本上都是大地上的事情:空气、阳光、日出、日落、月亮、星星、河流、雨雪、草木、田野、麦子、虫蚁(如蜜蜂、蚂蚁、胡蜂)、鸟(如麻雀、喜鹊、鹞子)、羊等,以及与此相连的原初语境:农事、物候、星象、季节、劳作、繁衍……②他对大地怀着深挚的感恩:“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着必至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大地上的事情》)他以平等、尊敬、欣赏、热爱的态度对待大地上的生灵,认为人应该具有“与万物荣辱与共的热烈灵魂”(《没有门户的宝库》)。然而,“现代社会不依任何人意志为转移的演进方向”,“正在导致本质上也是一个物种的人类完全脱离星象、物候、季节与动植物环境,而进入灰色的‘数字化生存’世界”(《太阳升起以后》);现代的孩子“厌恶颐养劳动体魄的粗蔬和五谷”,“隔绝于孕育万物的风雨和泥土”,“看不到日出和日落,看不到地平线”,“可以得到各种电动玩具,但无处可以捉到一只星斑天牛或金龟子”,可以“从成人世界学到各种道理”,但“无法在自然世界中获得各种启示”(《现代的孩子》);人类的贪欲正在依仗着科技的强大力量肆无忌惮地毁坏着自己赖以生存的根基。对此,苇岸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如果大自然本身存在着某种警告人类不得越界的‘象征’,而人类又视而不见,那么对科学的无限‘探索’的反对,就是必要的。”(《散文的殊荣——致谢大光先生》)他赞赏苏联诗人沃兹涅先斯基的说法:“如果最终导致人的损毁,那么所有的进步都是反动和倒退。”(《人必须忠实于自己》)因此,在《放蜂人》一文中,苇岸满怀深情地提醒现代人类:“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太阳升起以后》)

二、简朴的生活方式

热爱自然生命和农业文明的苇岸深知现代社会的病根是拜金主义人生观和消费主义生活方式。他说:“消遣与放纵,已成为一种时尚。”“仿佛一夜之间,天下只剩下了金钱。对积累财富落伍的恐惧,对物质享受不尽的倾心,使生命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功能,一切追求都仅止于肉体。”他痛切地指出:“把幸福完全寄托在财富上,是人类无数错觉中的最大的错觉。”因此他崇尚梭罗的简朴生活方式。他说:“它(《瓦尔登湖》)教人简化生活,抵制金钱至上主义的诱惑。它使我建立了一种信仰,确立了我今后朴素的生活方式。”(《人必须忠实于自己》)梭罗使我们懂得,“人只有从物欲的泥沼中解脱出来,才能保持尊严,获得自由。多余的钱财只能卖多余的东西,人的灵魂必需的东西是不需要花钱买的”;最理想的生活是:“外表生活再简朴没有,内心生活再丰富不过”(《人必须忠实于自己》)。这也是中国、印度、波斯和希腊古代智者的生活,它建立在自我克制的基础之上。苇岸给彭程的信中说:“人皆有弱点,但人如果不是借此放任其弱点,而是节制、克制一些,那么人会理想得多。”索尔仁尼琴提出应把“悔过和自我克制”(《作家生涯》)作为国家生活的标准,苇岸对此身体力行:他生活在城市的边缘,厉行节俭,奉行素食,“为了这个星球的现在和未来自觉地尽可能减少消费”(《散文的殊荣——致谢大光先生》),以阅读、写作、教学和观察大地上的事情为生活的主要内容,过着再简朴不过的生活。

苇岸对乡间生活情有独钟,他最喜欢的诗人雅姆一生都生活在乡下;他最崇尚希梅内斯的散文《小银和我》,写的是作者与乡间驴子的亲密关系;他引用屠格涅夫的话说:“只有在俄罗斯乡间才能写得好。”(《作家生涯》)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的都市生活方式业已成为世界潮流的今天,对简朴生活的提倡,真如空谷足音。

三、精神的自我完善

苇岸引用《濒临失衡的地球》作者阿尔·戈尔的话说:“我对全球环境的研究越深入,我就越坚信,这是一种人类内在危机的外在表现。”的确,精神的危机是这个时代最根本的危机,正如苇岸所痛切地感受到的那样:“这是一个被剥夺了精神的时代,一个不需要品德、良心和理想的时代,一个人变得更聪明而不是美好的时代。”因此,精神的坚守和重建乃是人类应对生存危机的根本:“人类长久生存下去的曙光在于:实现每一个人内心的革命性变革,即厉行节俭,抑制贪欲。”(《素食主义》)苇岸是洞悉这一点并自觉努力的先行者之一。他节俭和素食的生活习惯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修炼。

苇岸常常从自然中感悟做人的道理,并以此塑造自己的人格。例如,他看到白桦树淳朴正直的形象,就以之为自己灵魂和生命的象征,并领悟到:正与直是它们赖以生存的首要条件,它们因此得以和睦安平地在一起生活,这一永恒公正的生存法则同样适用于人类。他敬佩小蜜蜂短暂而辛劳的一生,由此想到:“它们体现的勤劳和忘我,是支撑我们的世界幸福与和睦的骨骼。”(《放蜂人》)他说羊显示着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它们是基督之后“仍存尘世的‘上帝之子’”(《上帝之子》),他由此更加服膺由基督的宽宥与忍让精神衍变而来的非暴力主义。

梭罗曾说:“我有一种追求更高的生活,或者说探索精神生活的本能。”(《我与梭罗》)苇岸也是。他用托尔斯泰的话表达了他对精神上自我完善的追求:“人类不容置疑的进步只有一个,这就是精神上的进步,就是每个人的自我完善。”(《素食主义》)相对于普通人,精神的自我完善对知识分子更加重要。苇岸说:“在这个世界上,我觉得真正的作家或艺术家,应是通过其作品,有助于使人走向‘尧舜’或回到‘童年’的人。”现在,很多作家或艺术家都为金钱和名声而创作,这样的创作不是使世界更美好,而是更堕落。在这样的背景下,苇岸的这句话具有警世的作用。

苇岸对托尔斯泰、梭罗、纪伯伦、雅姆、海子、张承志等作家的推崇,即在于他们精神的崇高。例如他热爱雅姆,是因为“他是抛弃了一切虚夸的华丽、精致、娇美,而以他自己的纯朴的心灵来写他的诗的”③,他感到雅姆的诗“如同在人性的‘黑夜’里点燃了一枝蜡烛”(《我热爱的诗人——弗朗西斯·雅姆》);梭罗的散文集《瓦尔登湖》曾给他带来精神的喜悦和灵魂的颤抖,从此,“审美地看待世界的目光、诗意的生活态度”(《我与梭罗》)便成了他的生活理念。

苇岸说:“在我的一生中,我希望我成为一个‘人类的增光者’。我希望在我晚年的时候,我能够借夸西莫多的诗歌说:‘爱,以神奇的力量,/使我出类拔萃。’”(《一个人的道路——苇岸自传》)他做到了。我希望每个人都能以此自勉。

四、思想、艺术和人生的合一

对于很多作家来说,写作是职业,是生存的手段,艺术和人生是隔裂的,但对于苇岸来说,写作是心灵的需要,是精神走向完善、完美的途径,艺术和人生是本体的,就是说,“写作取决于人的存在,是生存的一部分,是生存状态本身”,“人生和艺术是二合一的”④。他对梭罗的评价——“是一个把思想与人生完美地结合为一体的人”(《诗人是世界之光》)——恰恰适用于他自己。他崇尚“土地道德”,所以在“数字化生存”的年代,独自保持着和大地的密切联系,常常徒步穿越田野,领悟自然丰富的蕴涵,用行为和文字表达他对大地的敬畏和亲近;他怀有对生命的平等态度和悲悯情怀,所以严格地奉行素食;他看到了物质主义的泛滥正在将人类推向灾难的深渊,所以厉行节俭,过着简朴的生活;他把对生命的关爱贯穿在生活中,不仅爱自然界中微小的生灵,也爱身边的弟兄:他和众多的诗人、作家保持着深厚的友谊,给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如他多次去福利院去看食指并给他送去生活用品);他把节制的生活原则施行于写作,在一个追求数量的年代里,近乎苛刻地锤炼着文字,缓慢地写作。他说:“就我个人来讲,我更倾向于散文文字的简约、准确、生动、智性;我崇尚以最少的文字,写作大的文章。”他的散文风格简洁朴素,和他的人格是那么的一致,如同他所热爱的土地。在这样一个假话弥天、假货泛滥、物欲横流、文字垃圾成堆的时代,苇岸的克制、节俭、利他、真诚以及思想、文风和人格的高度一致性,就像雪山上的灵芝,显得弥足珍贵。

① 苇岸:《太阳升起以后》,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214页。文中相关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② 袁毅:《最后一棵会思想的芦苇——追忆苇岸》,《上帝之子》,湖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9页。

③ 戴望舒语,引自苇岸:《我热爱的诗人——弗朗西斯·雅姆》,《太阳升起以后》,中国工人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页。

④ 林贤治:《未曾消失的伟岸》,《上帝之子》,湖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17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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